|
Site Admin |
注册: 周六 2月 28, 2009 5:46 pm 帖子: 2858
|
《昨 天》第二二六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3年6月30日第226期
本期目录
〖王宗力专辑〗
生逢乱世
王宗力 青春并非无悔:我的知青生活 修订感言 我们被抛弃了 对当一辈子农民缺乏认识和准备 渴望爱情的滋润 下乡前的斗殴 初到“新家” 感到“与世隔绝” 川晋两地书成了最好的寄托 下乡后第一个春节 叔叔要我安心当新农民 知青们开始躁动不安 参与了一场知青械斗 到夹关赶场与农民冲突 二访夹关抢“黑市” 知青怎样消磨无聊时光 血溅临邛城 离开是非之地 迁到郫县住了牛棚 我们是跟妇女一样的“半劳力” 大醉三日 写于乡下的“除夕日记” 失恋之痛 我们是“五失”青年 到批斗会上抢回蒙冤的生产队长 在书里找自己的世界 一个外来户的故事 “河那边”的女知青 并未真正谈的“恋爱”被我中止 工地比武让我挣成“全劳力” 有了自己的新居 马师爷和洪三老倌 发挥知识青年的优势 到母校拉粪水的一场风波 美妙的一瞬 文学的威力是不可靠的 主动来找我们的女知青 因“政审不合格”痛失招工机会 难忘的元旦雪夜喝闷酒 茅屋为夏风所破 队长朱倌儿 给公社干部送礼的尴尬 总算调出农村
—————————————————————————————————— 【生逢乱世】
青春并非无悔:我的知青生活 王宗力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作者的长篇回忆录《逐流飘叶》(自印书,2010年)。 作者简介:王宗力,1950年生于成都。文革爆发时是成都66届初中毕业生。当过红卫兵,也当过知青。恢复高考后考上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1982年毕业后先后供职于四川大学、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四川省工商局。除了当兵和坐牢没经历过,其他的几乎都干过。不是文人但也说也写;不是商人但长于经营管理;当公务员却始终没有在体制内的状态,完全属于另类。为自己活的同时也时时记着为别人活,所以活得有点累。不迷恋任何世俗虚名,亦无任何世俗虚衔。 修订感言
这些回忆是十余年前写的,节选自我自己的长篇回忆录《逐流飘叶》。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或者是这几年某种社会现象的影响,近年来,我发现与我同龄的许多人都喜欢拿“知青”说事。说自己,说别人;说过去,说今天。总的说来,似乎都觉得这是一段值得一说的历史!尤其是当今国家高层人士中,大都有“知青”经历。于是不少人甚至以这段历史为荣。其实,我认为“知青”这个名词的内涵太复杂,外延太广泛了。而活到今天,自然法则决定了,大大小小的当权者们,大都当过知青不过是正常的现象而已。因此,我觉得应该借修订之时简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图为作者近照) 对于那一段知青生活,有人鼓吹“青春无悔”,我是不赞同的,因此我把这段回忆的标题定为“青春并非无悔”。这更符合当时的普遍情况和我自己这一阶段人生的意义。 虽然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就有邢燕子、董加耕、侯隽(四川则有巫方安、孙传祺)等一批青年响应共产党的“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号召,自愿上山下乡到了农村去当新时代的农民。但那毕竟是很少的一批人。他们中多数是因为考不上大学等原因,被迫另找出路。因为,共产党从1963年前后开始大规模开展全面的阶级斗争,几乎所有方面,当然包括入学、工作都实行“贯彻阶级路线”的政策,一大批优秀青年因所谓“家庭出身”问题被拒之于学校门外。 我一个表姐,因为成绩不是太好,出身一般,加上性格叛逆,1964年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结果她竟然背着家人自愿去了凉山州的冕宁县当农民。改革开放后,我想尽办法,才帮她办了“知青证明”,其时她早就随夫嫁到穷困的武胜县乡下。有了证明,才被调到镇上的供销社当营业员。终于摆脱了农民的身份。她显然是对自己当年的做法后悔了的。 我听说的,绝大多数从城市到农村当“新农民”的实际上都没有在农村扎根,而是前前后后通过各种方式跳出了“农门”!可以说,把城里人赶到农村去,要么就是当权者头脑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当权者缓解城市失业压力的极端措施。其实,把有知识的年轻人往偏远的农村撵,说到底也算是一种流放!多年以后的邻国柬埔寨把毛的这种做法推行到了极致,成为了举世唾骂的丧尽天良的罪恶! 比较正式地提出“知识青年”这个说法是1968年12月22号,毛氏以“最高指示”向处于国家经济面临崩溃,社会上积压数以千百万计,经历文革浩劫而失学、失业的青少年发出的“号召”。当然,这个指示并非真的要所谓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什么“再教育”,只不过是收拾文革残局的权宜之计而已。因此,境遇不同、年龄不同的青年按照毛的安排,由城市奔赴了中国大地的四面八方。毛成功地把失业和失望的年轻人可能因聚集和积压的对社会的不满情绪暂时化解到“广阔天地”中去了。几年后,随着经济的复苏和社会矛盾的逐渐缓解,对“上山下乡”的相关政策作出了较大的调整,直到最后终止。但是,以1969年初开始的“老三届”高、初中学生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高潮为标志,据有关统计,前后二十余年间(即自1959年至1978年期间),中国的“知青”群体大概有3千万人。绝大部分人先后通过各种方式回到了城市。 千百万适龄的年轻人在应该读书、工作的人生阶段,不能上学念书,不能正常工作,显然是全世界范围内空前绝后的一个“创举”。这场知青接受农民再教育的闹剧,完全是蹉跎年轻人岁月,耽误青春年华,摧残国家人才的疯狂行为,没有任何一点值得肯定的地方。而在这场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中的千百万知识青年中,事实上各自也有着天壤之别的人生经历和前途。事实证明,任何把知青这个群体混为一谈的看法,不是糊涂就是借此粉饰自己。我唯一认可的是,每一个知青的人生经历,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都记载了那个时代的印记。我对自己先前记载的“故事”未做大的改动,其中写到的同学,都是真人真事,但为了避免麻烦,一律用了化名。 20 23年4月8 ~10日于成都 一隅室 我们被抛弃了 到了1968年末,各级革命委员会都陆续成立后,社会秩序倒是开始正常一些了。一些高中的同学因对文革运动失去了兴趣,甚至已经在温习文化知识了。 经历了动荡不宁的两年多时间,大家都心生厌倦。对前途的莫测和自己命运的未知,使数以千万计的青年学生感到彷徨、不安,许多人心里弥漫着浮躁情绪。 然而,毛泽东已经为我们作好了安排——上山下乡。 到了1968年底,毛泽东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引起的党内权力争斗还远远没有结束,而修复文革给国家的经济所造成的损失破坏,也不是短时期可以完成的事。在社会底层的中国人民,还需要忍耐许多年头的苦难。对我们这些曾经用自己的青春和热情的代价帮助毛泽东打翻政治对手的“历史使命”的青年学生说来,面临的个人前途是十分尴尬和不幸的。那就是,全国数以千万计的中学生处于既失学又无业的状况!当然,这个问题让当权者更为头疼。因为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社会问题。毛决定把全国数千万青年学生统统送到农村去。这无疑既是为了缓解社会就业的权宜之计,也是分散如此巨大的聚集在各个城市容易滋事的无所事事的青年最好的办法。多年以后,我或许更明白了,这也是毛骨子里信奉的一种邪恶理念使然——当我看到了柬埔寨的波尔布特依照毛的做法,制造了一场毁灭民族、惨绝人寰的运动以后。 在《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那个“最高指示”之前一天的晚上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按例提前播放了。 那天,我们到成都北边的35信箱的工宣队张静芳师傅家里去看她。晚饭后出来时,正穿过成都八中的操场,就听见广播里在播放这一新的“最高指示”。 我们听见内容好像跟我们有关,于是大家在操场上伫足聆听。果然,毛要“知识青年”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我们绝对没有太明白毛指示的完整含义,但既然与我们直接有关,大家一致认为,必须立即赶回学校。 当我们赶回学校时,正好学校里也正在准备连夜到城里游行,热烈欢呼和坚决响应“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发布。那会儿凡是有毛的“最新最高指示”发布,无论工农兵学商都是必须马上组织上街游行欢呼拥护的。没有例外! 那天直到深夜12点以后,我们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学校。躺在床上,大家还是睡不着觉。我们对毛的指示,感到既兴奋又不安。我们想象了许多的事情来描绘到农村去的前景。 我自己那时把去农村的事,不仅想得过于简单,而且也很浪漫多彩。在我的想象中,一个僻静的山乡村落,袅袅炊烟中人们劳动、生活着,乡亲间的种种纠葛轶事既充满乡下人的淳朴,也有无数的乐趣。当然我是可以超然其外的。我则独自享有一个在山凹里的篮球架,劳动之余,我如在学校时一样在那里玩耍。 其实,我这些对农村生活的概念,除了父亲安排我去云忠家(我的初中同学,家在农村。我初一暑假时,父亲安排我到他家住了20来天)同吃同住同劳动那一次外,几乎完全来自于我曾经看过的这类题材文艺作品而已。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本叫《山乡巨变》的小说和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 紧接着,工宣队就忙开了张罗我们下乡的事情。事实上,我们没有完全搞明白什么是“接受再教育”。大家反正闲得无聊,上面说什么都行。而那时的毛泽东就像全国人民的家长一样,他老人家安排我们干啥,我们当然就只能干啥。但是,我们还是很快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图为作者和好友国成〔右〕1969年在川大理科楼前留影。) 可能过了半个月左右,我们就被告知集体下放到离成都大约80公里的温江地区邛崃县——后来在80年代,温江地区“撤区并市”,全部划归成都市了。 从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发表到乡下的人到学校来接我们,也就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虽然我们普遍有动一动的念头,但这么快就要离开城市,离开家庭,到农村去“安家落户”,却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的。而且,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正处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对所谓的“安家落户”意义可以说也完全不理解也毫无思想准备! 我们那时只是明显和强烈地感到我们被社会抛弃了。用我们的话来说,这像是养鸭人把鸭子撵下河一样,是被“一竿竿全撵下去了”。 因为我叔叔和国成(同校高三的同学,好友)的二哥都在邛崃工作,于是我和他搭了个顺风车跑到邛崃去看了看。结果,那一趟非但没有了解到什么具体的情况,反倒让我心里徒生不安和忧虑。 本来,我因为叔叔一家在那里,倒觉得去邛崃没有什么,多少总算有个依靠吧。但是,我到了叔叔家去,告诉他我马上就要下到邛崃来了,叔叔却叼着烟,眯缝着眼睛好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他心事重重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在公社干部那里提及我父亲们的任何情况(本回忆录前面已经介绍,作者的生父、养父都是原地下党,文革中都已被关押审查)。说这话时,叔叔还特地在院子里张望了一番,又郑重其事地把房门关上。尽管他住的那个院子几乎就是他们一家人! 我不明白事情究竟有多严重, 但仍然只有应允。这使我对自己未来的前景充满了疑虑和悲观。 回到成都后,我到姐姐那里去跟她告别。她和她的未婚夫陈哥一起做了顿饭算是为我饯行。 我和陈哥喝了些酒。陈哥的酒量比我的大,但喝的时候有点“借酒浇愁”的样子。酒后,他把我叫到一边,眼睛红红地,满面愁云地说:“你晓不晓得,父亲是‘叛嫌’、‘特嫌’……我找人去他的‘专案组’查看了他的材料,肯定翻不了案了。你先下去,以后有机会,我会想法把你弄回来的。” 我一下就明白了叔叔何以那样为难的样子。因为不仅父亲和我爸爸(我的生父)的问题都很复杂严重(我爸爸是一年前因为“历史问题”被军事管制的。当时与爸爸有工作关系的几个人在全国不同的地方差不多同时被捕。我一下子记起1968年3月某天父亲闻讯时那张皇惊恐的样子,我知道情况很严重),而且大家都可能因此受到牵连和影响。 陈哥说着说着,竟然哭泣起来。他告诉我,因为父亲的问题,组织上不批准他跟我姐姐结婚;但是,他决定哪怕什么都不要,也要跟我姐姐在一起。听陈哥的这些话,我很感动。我也很动情地说,没关系,我相信我能够生存下去的,况且还有那么多人一起。我要他照顾好我姐姐,照顾好我的父母。 陈哥的出身很好。他父亲是血统工人,母亲是贫农。他家里当然也非常穷困。家就在成都东门外牛市口的海椒市附近乡下。 陈哥跟姐姐是成都十二中的初中同学。十二中那时是在离城区较远的三瓦窑。读书的时候,姐姐跟陈哥的各方面差距很大,两人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陈哥因为家里没钱,不能在学校吃饭,所以每天要来回两次从牛市口跑步到三瓦窑的十二中去。但陈哥的学习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陈哥参了军。在部队,他被选送到军队的学校学习通信。文革开始时,他在成都军区通信兵部当参谋。 文革开始几个月后,陈哥参加了军区机关的造反组织,并且成了成都军区造反组织的主要勤务员(头头)之一。而姐姐则是四川文艺界造反组织的主要头头之一。两人在文革中又走到了一起。成都1967年的“五六惨案”后中央发布了“红十条”,成立了省革筹,陈哥被安排担任了省革筹工交财贸组的组长。这时算是正在当红的时候,是有权有势的。 那天晚上,我以为我真的要在农村生活一辈子了。陈哥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也情绪低落,也有些激动难安。跟姐姐他们分手时,我努力表现得无所谓的神态。但是,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却好几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但年轻的本能又时不时在心底涌起阵阵豪气。总之,有点“风萧萧兮”的悲壮感觉。那时,我刚刚十八岁! 没有想到,几个月后,陈哥也因为冒犯他的新贵领导刘结挺(文革中造反的老干部。当时被“结合”进省革筹小组当副组长),被撤掉了官职,发配到偏远山区的剑阁县武装部当普通的干事去了。 对当一辈子农民缺乏认识和准备 “接受再教育”的说法,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安家落户”的号召。我们尽管不是很在意,这两者的区别实际上是很大的。但我们也知道,前者的意思是让我们到农村去“锻炼”,而后者却意味着要我们在农村呆一辈子。然而,对到农村去当一辈子的农民,我们却的确没有清晰的认识和真正的心理准备。在这以前,我们只是从报上学习过河北下乡知青侯隽和四川知青孙传琪、巫方安的事迹。但她们都是自愿下乡去改变农村面貌的。我们却是被要求下乡的。 其实,我们这些所谓“老三届”同学的年龄、文化知识、生活能力的差距是很大的。 1966年刚刚开始文革运动时,高三的同学基本接受完了文化知识的学业,年龄也快20了;而初一的同学几乎刚刚上中学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在“停课闹革命”几年后,他们不仅没有学过中学的文化课程,年龄也都才十五六岁。就连我们这些读完了初中的,算个“识字分子”还名副其实,要算“知识分子”恐怕就勉强了。因此,我们在积极准备上山下乡时,也对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有很大的困惑。 从毛发出“最高指示”到把我们送到乡下,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们那时别无选择,其实也根本没有可能选择。而且,我们相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年轻是我们的本钱,走就走吧,没有什么犹豫的。我在下乡前几天,1969年1月中旬的一篇日记清清楚楚地记下了我那时的想法。那天我在学校的操场跟伙伴分手后,回到寝室这样写道: 夜空中,月亮照在大地上的冰冷的寒光,我独自踟躇于沉睡的校园,侧听寂静中不停的虫鸣。脑海激荡,热血迅奔…… 感性成了我强大的动力,把青春交与造物者,把生命投进时代的滚滚巨流中去。面对着人生的坎坷道路,用自己旺盛的精力,同最终的同人,携手奋往光华灿烂的归宿吧。 到农村去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是因贪图享乐,舒适而不愿去的话,无疑是庸人自作聪明的悲惨打算。如果是觉得大材小用,害怕英雄无用武之地,担心埋没人材的话,那就是妄图在人生道路上寻求不实际的捷径,只能是一个归根结底的投机家。 鲁迅先生说:“……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的,未必等候炬火。” 下一个决心,丢掉家庭,到社会中去,到群众中去,让自己青春的一页,画成丰富多彩的图吧。 渴望爱情的滋润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时忽然我想起了她——沈娟(我的“初恋情人”)。 1969年1月末,整个城市都处于一种躁动之中。成千上万的中学生就要离开自己的城市和家,到几百里甚至上千里以外的乡下去了。大街上的行人好像都显得匆匆忙忙的,大家都自顾着家庭和亲人的别离。天阴阴的,铅灰色的天空更让人感到压抑。 1969年1月20号那天,应该是中午时分了。我在13中学的大门外久久地徘徊,我这样已经有两三天了。在这以前,我让另外的熟人帮我打听了她的消息。听说在文化大革命中,她的父亲也受到冲击,她也要下乡了。对于下乡后的前途,我完全没有认识,我认为我们将从此远离都市。我完全不知道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觉得我的命运、生活应该跟她的命运、生活有关,因此我希望跟她联系上。 终于,我看见她从校门口走出来。我的心顿时剧烈地颤动着。我没有敢迎上前去,只感到口干心紧;我想她恐怕早已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令人尴尬的是我知道她是谁,她却完全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三年前她曾到过我们学校,看过我打篮球。我当时对她真是“一见钟情”,甚至托人打听到了她的姓名,但却并未与她有过任何对话交流)……但人在感觉最无助的时候,会本能地去抓自己认为可以帮助自己的东西。而在那个年龄,当然就是自己心中至高无上的所谓爱情!(图为作者〔前排左3〕初三时在校篮球队留影,后排右1为体育老师) 就这样,她由青龙街、八宝街,顺着东城根街往南,朝她的家(军区后勤部在“西较场”)走去。我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晓得该怎么办。当她走到省委大院所在的商业街时,我知道这里已经离她家很近了,如果我仍然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将永远没有机会了。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加快了脚步。在商业街的西头,省委大院的围墙外的街沿上,我一声“哎,等一下”叫住了她。 的确,她不知道我是谁。 但是,她站下了。 那天商业街行人稀疏,两旁的梧桐树叶都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里瑟瑟抖动。地上却还有已经发黑的残叶枯枝。我们站在那里,似乎也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一开始,她似乎显然有点感到突兀,但却显得一点不慌张。她看着我很平静地问:“啥子事?” 我知道,我那时那种局促不安、张皇无措的样子使她没有了害怕。通常,男孩子在这种情况下的这种表情,是女孩子得以保持矜持和镇定的信号;何况她比我的年龄大些。 我的心情非常急迫和紧张,所以毫不停留,一口气说了诸如我是谁,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要下乡到哪里了,我希望她成为我的朋友并保持通信的关系等等一大堆话。几乎没有去想她是否能够听明白我的话。而我这样仅仅是生怕她不让我说完。 没有想到,当我的“表白”戛然而止时。她不过稍作思考,顿了片刻,就略带羞涩地嫣然一笑,应道:“可以嘛。” 然后她竟然告诉我,她想起我来了。而且我感觉得到,对经过这么几年我居然还把她放在心上,这使她非常高兴,感到满足和惬意。而我则在那霎时间感到倍受鼓舞。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幸福感立刻充溢在我的心里。 “那我们通信嘛。等我到哪里定了后,再告诉你地址。”她说。然后,她用她的“杏仁”盯着我,脸上溢出一丝让我灵魂出窍的笑意问道:“你咋个晓得我的名字的呢?” 我一下子有些发懵,马上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可能脸都涨红了罢。见这个情形,她没有等我回答,又浅浅的笑了笑,似要表明并没有认为或者责怪我唐突的意思。 其实,我们说这些的整个过程可能也不过十来分钟吧,但在我感觉,仿佛过了一年一样。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凝固了。我心中充盈着满足。然而,当她说完,我们却一下子都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了。 在略显尴尬的沉默中,我慌乱地主动跟她道别,并立刻回头就走了。尽管我非常激动兴奋,非常想回头看看她,可是我却感到自己连转身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但是,这短短的一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妙、最魂牵梦绕的时光。那种甜蜜的感觉,让我至今依然觉得就像在昨天、在刚才,才发生的一样。 回到学校,我立刻就给她写了封信。我告诉她我将要去的地方。一连几天,我都在热切地等待和思念中等待着她的回信。我在1969年1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感情的激动,使我在最后的短短几天里精神生活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虽然我自己一再注意了对于在这些方面的事加强修养,但是性格使我陷入此时的境地。我从前天跟她谈话和给她写了信以后,心总没有平静下来,种种臆测,使我产生了憧憬,说实话心是矛盾、焦急、纯真和热切的。” 次日,我又在日记中写道:“感情的胜利,正表明了理智的懦弱。感情代替理智的行动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呢?” 第三天,我抄下了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来表达和寄托我的心思: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 也许还没有从我心灵中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再烦扰你 我一点也不愿再使你悲伤 我无言地爱过你 我忍受着懦怯和嫉妒的磨折 我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祝上帝会给你另一个也像我一样爱你的人 不过,这样做似乎说明我对追求她是没有信心的。以后的事实证明,我准确地预感到了,我跟她的交往,只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类似儿戏的“爱情”故事而已。 抄完这首诗,我自己还加上了“附记”: 此诗抄于69年元月23日,正是我给××写信后急盼回音的时刻,由于时间,环境和空气的缘故让我有这样预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感情又代替了理智。 不过,我们终于还是依约通信了。 过了三天还是四天,她的回信来了。她告诉我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山西运城县一个叫三路里的村子。 我和沈的飞鸿传书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 下乡前的斗殴 临下乡之前,我们积郁的失落情绪终于爆发了。 大概是在我们下乡前的两三天,大家都在忙着做各种准备,置办行装,告别亲友。但是,我们学校一个同学在乘坐公共汽车时,却因为没有买票被司乘人员打了。有在场的同学当然向着学生,双方由争执而斗殴。结果,学生因为人少占了下风。闻讯后,我们学校的同学已经顾不得原先的派别,而是共同结伴到西门车站的公交二总站兴师问罪。 斗殴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地弄了好几个来回。一方是文化不多积怨不小久经武斗锻炼的工人,一方是初涉世事被命运弄得失去方向的青少年学生。都有气,有不满,都认为自己需要发泄。 我在学校听说我的好友延龙被公交二总站的人抓了,立即喊了些人也赶了去。 可能是心有怨气,也或者是救人心切。我们到了公交二总站的院里时,二话没说就大打出手。我那时是剃了个小平头,脚下一双马靴,加之手执一根铁棍横冲直撞,逢人便打,那副模样应该是很野蛮的。那院子很大,转来转去没有看见延龙他们。 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他们的人来了!”一看,总站大门外几辆疾驰而来的公交车上,跳下来几十个手拿钢钎、大刀、木棒的人。 成都的公交公司,文革中就以造反派中的“公交分团”最能武斗。其头头邓兴国也因有此实力而位居“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的头把交椅,算四川最有影响的造反派领袖之一。这些闻讯而来的家伙都是打打杀杀惯了的,而且他们年龄比我们要大一些,正当壮年。搞不用枪炮的械斗,自然比起年轻的学生娃娃强得多。 形势急转直下,刚刚我还在追着打别人,一下子就变成别人追着我打了。我往里面的院子跑时,听见楼上的人大声叫:“就是这个‘光头’最坏!”“抓到他!”没跑多远,我就被几个人抓住了。 我本来以为这下肯定难逃一顿暴打,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打我,而是几个人把我扭到一个防空洞去。就在要被推进防空洞时,我看见莲池在不远处,我急忙高声向他呼救。但是,我刚喊一声,就被人从防空洞的洞口推了下去。我的身子沿着洞里的阶梯翻滚着往下落,听见后面那扇厚厚的铁门轰地一下关上了。也不记得翻了多少个滚,我嘭地一下碰到了一面墙。我知道这是到了洞底了。但随着那扇铁门的关闭,我眼里霎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心里不由得恐惧起来。刹那间,我想到那些人有可能把我关在这洞里饿死,憋死!因为这些所谓的防空洞,是为了“备战”而搞的,每个单位都有。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用,基本上是废弃而没有人管的。如果那些把我弄下来的人忘记了,我被关在里面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死在里面都没有人知道。听说成都人民公园的防空洞就因为一对情侣游人进去了,管理人员不晓得,把他们锁在里面。几天后发现人已经死了。 我手脚并用地迅速又往洞口爬去,没想到我轻轻用手一推,那铁门竟然被我推开了。但猛听得咣啷一声,外面有人一木棒向我打来。一看,外面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守着。原来,那铁门时间久了锁不住也关不上,他们只好派人看守。我反身退回洞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铁门边的墙壁,不由得长长地嘘了口气。既然铁门关不死,我自然就不会困死在里面而无人知道了。 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人急促地叫着,然后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跑步声。我又轻轻地推了推铁门,打算看看外面的情况。没想到,铁门外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赶紧跑了出来。原来是两边的人在混战中,情况不断发生变化。大概是刚才我们学生的人打过来了,所以看守我的人就跑了。不过,没等我走出十几米,就看见对方的一伙人正在寻看。他们看见我后,一边向我奔来,一边指着我嚷嚷道:“打死他!不准跑!” 见势不妙我转身就跑,慌不择路,我竟然跑到了一堵高高的围墙前。我已经跑到了二总站院子的后面来了,这里已经没有路了。常言道“狗急跳墙”,我已经顾不得狼狈不狼狈了,那时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翻墙逃跑。那堵墙起码有两米多高,我边跑边观察,几乎没有任何迟缓停滞,一个腾空已经翻身上墙了。墙外居然是一户人家的后院。我跳下去的时候,追我的那些人叫道:“狗日的这个娃娃跑得好快!”而这边的人看着我呆呆地发怔。我没有说什么,径直穿室而出。 出来一看,是金鱼村的一片民居。我跑到犀角河的公路上时,看见有不少我们学校的同学。他们告诉我,警司(即成都警备区司令部)的已经来了。我们学校也来人正在解决。中宇、萧学他们也赶去了。据说中宇神情镇定地口口声声要找省市革委会解决,弄得在场的公交公司的负责人和警司的都很紧张。“影响和破坏毛主席号召的‘上山下乡’”,可不是一个轻的罪名。因此,他们马上摆出安抚学生的姿态。 回到学校,才晓得这次械斗是两败俱伤。我们一个同学被公交的捅了一刀,公交的一个人被我们打得脑袋开花;两个人送到医院居然住同一个病房。但是,双方却没有再敌对了。在警司的干预下,公交公司的领导还对被刺伤的同学进行了安慰。 与公交公司二总站打架事件后的第二天,我们就背上行装下乡了。 初到“新家” 1969年2月2日,我离开成都,到邛崃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安家落户”。 那天,成都天气阴沉,我的心绪也一样很郁闷。虽然两天前学校派人给家里送去了“光荣下乡”的粉红色喜报,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喜事。而且,父亲被关进了成都北郊凤凰山的“学习班”,还不知道他怎样了。车队经过了我家所在的青龙街,在街道两旁的人群中,我果然没有看见我的父母。这样也好,因为那天我坐在车厢后面,故意把一只脚伸在外面,而那朵表示“下乡光荣”的红纸花就拴在裤腿上。如果父亲妈妈他们看见了,肯定是要为之担心怄气的。 邛崃,准确说是邛崃的县城临邛镇,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县城。如果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当初在这里留下的千古佳话是真的,那这县城就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然而此时的邛崃县城里几无“文君当垆”的踪迹。惟有一个文君公园在临邛镇里。但非常小,除了个亭子什么都没有。而且丝毫没有才子佳人的气息。倒是县城里的公园还颇有旧时庭园景致,不大的湖面荷叶垂柳的,还颇有点文化古城的韵味。 在邛崃县城的周围,特别是靠新津大邑方向,是一块肥沃富庶的平原,属于川西平原的西南边缘地带。向西和向北就是邛崃山脉,越往西山就越高。朝西就是有名的天(全)、芦(山)、宝(兴)地区了。南面则是绵延的浅丘,一直延伸到眉山、乐山去了。 我们学校除了农村的同学返乡和少数同学(原“西藏军区八一校”的军队子弟)已经参军外,仍然还有大概一千多人到邛崃下乡。 大家按照年级被分在四个公社。可能是考虑到年龄罢,高三的同学分在离县城西北最远的山区夹关公社,初一的同学则分配在离县城东南最近的“平坝”前进公社,中间年级的就分在所谓“浅丘”地带的地方。我所去的宝林公社位于离邛崃县城十几里的五面山。 我被分配到离公社十二里的一个生产队。那时号召全国学习解放军,不论学校、工厂,甚至农村都沿用军队建制的称谓,所以我的生产队被编为十四大队二中队。不过我们的公社所在地宝林镇离县城只有八里路。但是,那时宝林镇还不通汽车。因此,送我们的汽车在邛崃城外成雅公路的南河桥头就停了。我们两三百人背起自己的行李,沿南河边步行五六里路到了宝林镇。 快到宝林镇时,看见大河边有一座高高的白塔,迎接我们的公社干部说它叫洄澜塔。这应该是过去为了镇水而建的罢。塔身雄伟挺拔,但显得破旧不堪,长满了杂草枯藤,尽显世间沧桑。 我们被沿途的农民当作“解放军”欢迎,孩子们跟着我们的队伍奔跑,高声叫喊欢呼。我很难理解,邛崃距离成都也就80来里,何以那里的农民就那么闭塞和愚昧。 不大的宝林镇上,挂满贴满了热情的标语。公社革委会在镇上大摆宴席招待我们。各个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都来了——他们是来领属于自己生产队的知青的。 县上、公社和工宣队的师傅讲完话,我们就开始进餐。欢迎我们的“宴席”摆了二三十桌。是按照农村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九斗碗”的规格办的。除了酒以外,鸡鸭鱼肉一应都有。说真话,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队上的干部也来了。因为吃饭没有他们的事情,他们不能上桌,只能在旁边看着我们吃! 但是,吃完饭,公社革委会许主任就宣布按生产队走人。好像没有什么混乱,各个生产队的队长一下子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马上来到自己队的知青面前。我跟同班的杨昊、初元三人在学校就“自由组合”在一个生产队结伴。 来到我们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叫杨明龙,年纪大些,瘦瘦的,个子不高;一个叫杨木清,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看起来忠厚实诚。他们七手八脚地又是拉又是帮忙拿行李,那热乎劲还真感动人。其他同学也差不多,都在各自生产队干部热情的接待下,大家简直来不及互相道个别,就匆匆上路了。 后来知道,在我们之前安排知青下去的许多地方,自幼在城市里长大的知青们,特别是那些女生,一看见蜿蜒崎岖的山路和荒凉偏远的山村,就死活不愿意再走了。有人甚至把随队送人的工宣队师傅或者老师当作人质,死缠着要求那些把他们“骗”来的人送他们回去。所以,我们下去时,看来是经过这些人的周密安排,为的就是避免发生那种情况。 出了镇口往南不到一里,我们走到了大河边。这条大河少说也有两三百来米宽,对于我这个没有看见过大河的人来说,算是真正的大河了。虽说是冬日的枯水期,在我们看来河道里仍然是显得水流湍急,波涛翻滚。好几百人,在河边排着队等着乘坐木船过河。老杨队长说原来那里是有座石桥的,但前些年被山洪冲垮了。因为没有钱,加上忙于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就没有人管重修大桥的事情了。 站在河边,我看见大河对面的远处横卧着一线起伏的山峦,许多蠕动的人影正沿着上山的条条小路爬行。那就是我的同学们正在朝自己的生产队走去。霎时,刚才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新鲜感一下就没有了。 路上,我们才知道,两个杨队长,并不是都是生产队队长。那老的杨队长原来是我们大队的队长,不过他是我们生产队的;年轻的杨队长,才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 我问他们,我们也要走那么远吗?小杨队长指着北面山尽头的远处一片黑影说:“我们在那片松林坡那边。” 刚才还是热热闹闹的几百人,突然间就消失在那山间和树林里了。我心底不觉袭上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我好像觉得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失去,我该怎样面对这完全陌生而又不能预料的未来呢? 后来,我们来来回回地从生产队到公社走了无数次,才晓得这条河叫南河,而我们生产队所在的山叫五面山。整个宝林公社除了一大队在宝林镇的周围,是在平坝上外,其余的十几个大队统统都在五面山上。 队长说的松林坡其实离公社所在的宝林镇只有几里路,刚好在五面山西北临平原的边缘。从松林坡到我们生产队却还有十来里山路。我们生产队实际上也在南河的下游。 事实上,南河的水在冬天是清清亮亮的。下游的固驿镇还有一个供邛崃县城用电的水电站,人们在河里蓄了水。从我们队上的山边看去,平静的水面几乎清澈见底;在阳光下,一阵微风吹来,河面上波光粼粼。不时有渔人扁舟在河里撑篙撒网,或者用钢制的鱼叉叉鱼;渔船上的鱼鹰不时在水中扑腾,好似一幅天然图画!其意其境令人陶醉遐思不已。 到了队上,我们被安排在大队部所在的曾祠堂。 那是一座破旧的小庙,应该是明清时代建筑。可以看得出来原来的规模是不小的;正殿以及回廊都还在,就连正殿前的水池和石栏等都基本保存完好。如今,正殿的那部分用作大队的办公室和我们队上的仓库,侧边的那一间则用作大队的小学教室。我们三人住的是靠原先祠门的耳房。 我们三人住在一个房间,两张宽大的木床,还有一方小木桌。后面有一间昏暗的小屋,那就是我们的厨房。 小杨队长说:“明年等钱拨下来就给你们修房子。”杨昊东看西看地问:“咋个莫得茅房(即厕所)呢?”小杨队长赶紧答道:“就在隔壁,就在隔壁的老吴家先用到。二天修了房子,就都有了。” 与我们毗邻的有一家吴姓农户,就是一墙之隔;大队小学教书的陈老师平时也住在祠堂里;还有一个负责守仓库的老大爷天天都要在那里呆到很晚才回家。他们对我们都很热情,很关心照顾我们。因此,我们其实并没有感觉到乡间的荒僻和孤寂。 我们刚到的那天晚上,在小杨队长家吃的晚饭。饭后,队里就在我们住的曾祠堂为我们搞了个欢迎会。 说是晚饭后开会,但等到人都到了,天也早就黑尽了。后来我们才晓得,农村里没有城里人的时间概念。有所谓“明七暗八实九点”的说法,即要是通知七点开会,一般都要等到九点钟人才会来齐。 在一盏马灯下,几十个男女老少终于聚在一起开始了欢迎会。老杨队长讲了些什么开头后,由那个教小学的陈老师读了一篇类似欢迎辞的东西。 那个陈老师大约不到四十岁,可能以前是读过高中或者师范的。原先是在县城还是镇上教书,文革后来到了这简陋地山村小学。陈老师人很精明的样子,但有点谨慎有余的感觉。他一身蓝卡叽中山装,一顶蓝卡叽干部帽穿戴齐整。大概当他读到毛泽东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句的时候,老杨队长突然把他叫住,问道:“是‘贫下中农接受再教育’哦?” 我们愣了片刻,才明白队长以为凡是城里来的,都是来教育农民的,何以这些认得到字的学生,又不是犯错误的,会来接受农民的教育呢?所以,他以为陈老师读错了。 我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敢说什么。陈老师凑到老杨队长跟前,悄悄说了一阵,只见老杨队长脸上的神色虽然依旧一片茫然,但还是点头不语了。 接下来是贫下中农的代表发言。主持欢迎会的小杨队长可能仍然把我们当成以往的“工作组同志”了,喊大家要让“知青同志”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要大家“忆苦思甜”。 参加欢迎会的农民们,先是你推我让地好半天没人出头。末了有人开了个头,以后又有好几个人抢着说。除了表示欢迎外,他们说得更多的是同情我们的话。他们说这里很穷,没有细粮吃,喝水则只能靠蓄在塘里接的雨水等等。质朴的乡人说这些时语气和神情中都流露着歉意,好像我们来这里受苦是他们的过错一样。 然而,真正让我们吃惊的是他们都无一例外的说到了1961、1962年饿死人的事情。从他们的诉说中,我们知道这个队上那几年死了很多人,有好几家人都“死绝了”!说这些的时候,大家都很悲痛,有些人还哭了起来。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说的这些都是在共产党统治下发生的事情!我们虽然也经历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也饿过肚子,但是在这些农民心里的“苦”竟然就是这些,而不是我们从来就知道的“地主老爷们”对他们的剥削、欺压。这真使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 后来,我们逐渐的知道了,我们以前受到的教育和听到的宣传,跟实际的情况有非常大的差别。真正给农民造成伤痛的是毛泽东搞的大跃进、公社化等农村激进的共产主义革命。共产党把已经分给农民的土地收了回去,又想当然地提前把农民弄进了“有饭大家吃”的“共产主义”社会。结果导致了农村的大规模饿死人的情况发生。在四川,由于地方领导人紧跟上面的做法,农村里的那场天灾人祸尤为严重。饿死人的情况比比皆是。我们下到乡下时,这种伤痛留下的创口还没有愈合。因此,那时中国的农民,只要让他们“诉苦”,他们一定是讲所谓“灾荒年”的事情。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居然在欢迎会上说起了“那几年‘闹’红卫兵”如何如何的。陈老师赶快打断了那人的话头。匆忙中,陈老师起了个头,大家齐声唱了个《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了欢迎会。 会后,我们就在我们的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刚刚睡下,杨昊又起来,说是要拉屎。于是打上手电就往隔壁去了。其实,睡前我们撒尿时,都懒得跑邻居家,就在我们的小院里稀里哗啦地解决了。他要拉屎,自然就只好去厕所了。 我跟初元躺在床上,就着一盏煤油灯还正在说杨昊可能是晚上吃多了,“龟儿子事多”,就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嘭的一声,杨昊推门而入。 杨昊脸青面黑一言不发就往被窝里钻。我跟初元都感到很奇怪,他刚去没几分钟,为何这样匆忙就回来了,而且是如此情状。少顷,我问他:“挝子咯?”杨昊好半天才说:“把老子吓腾了!”闻言,我和初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连忙问他是咋回事。 原来,隔壁老吴家的茅房实际上就是猪圈里的一个粪坑。听见知青要上茅房,老吴喊他小儿子“老幺哥儿”赶紧在猪圈外放了一盏煤油灯。杨昊入厕时,大概是惊动了已经歇息的猪。几头大猪小猪在圈里吭哧吭哧地躁动。农家的猪圈那时都没有门,杨昊虽觉得不习惯,但俗话说“水火无情,屎尿胀死人”,他还是蹲下方便。然而当他蹲下来时,忽然看见外面油灯下有一副黑黝黝的棺材在墙角。灯焰飘忽,黑暗中静静地没有一个人,猛然间看见一具棺材,他顿时心里一阵惊怵,一身鸡皮。 其实这是乡下人的习惯。那就是生前就要准备好后事,早早地制好棺木,每年要用油漆刷几次,以保持棺材木质的防潮和坚固。但凡有点条件的,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具棺木放在那里。我们初去农村,不仅不知道这个风俗,突然看见,尤其是是夜间看见,当然会心惊肉跳的。杨昊说:“把老子的屎都吓回去了!”以后,我们尽量要么天黑前如厕,要么晚上就结伴而去。过了一两个月,才慢慢适应了。 感到“与世隔绝” 第二天,隔壁吴家的女儿琼芳来叫我们去他们家吃早饭。饭后,小杨队长带我们去队上“熟悉”情况。在山上走了小半天,据说这就是我们的生产队的“地盘”了。途中,遇到一家农户的狗追着我们狂吠,小杨队长教我们,以后碰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跑,而是马上往地上蹲下去,作捡石头状即可吓退那些家伙。后来,我们照他所教的这个方法屡试不爽,很有用。 到了一个小山头上休息时,我们问了问,离我们最近的一队的侯平他们那里竟然也有两三里地。他指了指我们刚才走过的一片梯田,说“就在那边”。 我们在那些长满松树的山丘上看见不少的古冢和坟茔。古冢的年代大都是明清时期的,而那些坟茔则多是“灾荒年”的证明。后来,我曾好几次认真地去看了那些古墓。古冢上的碑文、墓志,以及坊柱上的楹联述说着那下面的人的生平。有些古墓造型很讲究,不像是一般人的。但乡亲们却说,也不是很不得了的人,不过是过去的人把修墓看得很重,而他们的后人也把自己先人的墓葬很看重。人死为大,溢美宣扬是难免的。但我们看见的多数古塚都为杂草遮掩,虽然墓体尚完好无损,但让人有悲凉的沧桑感觉。我想,在这荒僻的山间,许多年来这些静静地伫立在这里的陵墓,又有谁会来顶礼膜拜呢?他们的后人是不是还记得自己的祖宗呢,恐怕自己也早就随无定的浮云而飘零无影了罢。 “熟悉”完情况,小杨队长又带我们去领了锄头、扁担、木槌等农具。中午,我们在小杨队长家用的午饭。晚上,我们就开始了自己生火做饭。油灯下,我们平静地享受着下乡后第一顿简单的菜饭。 开始的那几天,我们犹如封闭在那里一样。我们不知道方向,也不认识路,也不知道同学们在哪里。只觉得我们已经与自己的过去戛然断开了——我们甚至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是我带的一架自己装的木匣半导体收音机。 曾祠堂离公社有差不多20里山路。所有的交通(其实主要就是自行车。不包括汽车,那时公社也不通汽车!)、通信,都只能到公社所在的宝林镇。而邮政局的所有邮件、报刊等也都只送到公社一级,各个大队每天都派人到公社去拿报纸、邮件、文件什么的。 我们下去时是冬天。因为是山上,在冬天,田里都蓄着水,农民管那叫“冬水田”,是用作来年插秧种稻的。我们生产队那里种的都是旱地,我们的劳动就从旱地的“打土粑”开始。 所谓“打土粑”就是用木槌把一块块翻过晾干了的土块打碎,以便时令一到可以开耕播种小麦。我们那队上的旱地很多,队上天天都安排我们干这活。一天下来,的确是累得腰酸背痛的,手也打起了泡。几天下来,我们都感到有些受不了啦。当然,我们还是坚持着。我们把一首老歌改成了《打土粑之歌》,歌词是“今天打土粑,明天打土粑,唠唠叨叨打土粑;背也痛,腰也酸,打土粑为了一碗饭”。这样似乎松缓了我们对那枯燥乏味又辛苦的劳动的情绪。 那里有一个农活农民们都不大愿意干,但于我们知青却非常适合喜欢。因为冬水田里要灌水,山区的梯田又有高有低。有时就要由人把低处的水往高处引。这就需要用水车。我们看见的水车跟《齐民要术》里的差不多一模一样。高高的木架,连架着木制的龙车,人就坐在木架上面用脚不停地踩踏连着龙车的踏板。不知何故,农民都不愿干这活路。而在我们看来,简直不过就是骑骑自行车罢了。而且还可以一边车水,一边看书。于是,我们主动要求干这个活路。 坐在水车上,我们的年轻的本性又复活了。我们不禁又是唱歌,又是喊叫,弄得农民看着我们发怔。小杨队长还专门跑过来看了看,可能是担心我们“失常”了。见我们无事,他不解地摸着头傻笑。我们也放声大笑着。走的时候他的脸上反倒是有些难为情似的。 川晋两地书成了最好的寄托 除了劳动和无聊的神侃,我每天的强烈、唯一的期望就是从公社回来的人给我带来沈娟的信。 我们保持着大概平均每周一封信的往来节奏。虽然信中也就是讲讲自己的农村生活、劳动的情况。并没有任何直白的爱情表白,更没有真正情人之间的缠绵悱恻卿卿我我。但我却是真拿那当成情书的。实际上,在那个时代,跟一个特定的异性保持通信,也就是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那段时间,我特别爱唱有关山西的歌曲。在空旷地山坡上和松树林里,我常常放开喉咙地唱《人说山西好风光》《汾河流水哗啦啦》那几首歌,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她在那里。 有一天她来信要我帮她弄一本精装版的《毛主席语录》,正好杨昊有一本。于是我喊杨昊拿给我,兴冲冲地跑了30来里路(来回)到宝林镇邮寄给她。回到队上时,杨昊看着我,表情认真地说:“山西哪有四川好嘛,不要天天唱啥子‘人说山西好风光’了哈。”当然,其实他是不高兴我“夺人所爱”拿他的“宝书”取悦我的心上人,故意拿我打趣儿。而每当沈娟的信来了,我便迫不及待地一个人悄悄地捧读。读信的时候,我的思绪就立刻跟遥远的山西那个叫“三路里”的地方连接起来了。 人说凡事有个寄托,过起来就轻松些。我那段时间,就是因为有期待并获得沈娟从遥远的山西的来信,而减少了从城里到乡下的陌生和孤寂的伤感的。 下乡后第一个春节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迎来了在农村的第一个春节。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开展,我的家里受到了比较大的冲击和影响。父亲早就被关在成都北郊的凤凰山学习班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而妈妈也就只好独自一人住在她工作的四川大学。家已经徒有其名!我处于有家不能回境地。在这之前,尽管我已经两年没有跟家里人一起过这个中国人最看重的传统节日,但毕竟都是跟同学朋友们一起度过的,因此几乎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凄凉感受。而这一次,却是我离开城市,独自一人在陌生的乡下,孤独凄凉感油然而生。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冷清和忧郁绝望。 杨昊和初元早几天就回成都了。除夕那天,我自己一人煮了晚饭吃。我的年饭是素菜。炒了一个纯粹的热锅“呛莲花白”(没有油,把锅烧得滚热),就着一块“灰霉儿”(农家豆腐乳)。用过晚饭,我独自一人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好。空空的古老破旧的寺庙里,我那间小屋里一盏煤油灯忽悠悠地摇曳着焰舌。我躺在床上,拿起一本书来看。但眼前却总是妈妈和父亲以及亲人朋友的影子;许多往事也突然浮呈脑际。听见外面传来邻家和远处农家过节的鞭炮声,小孩子的嬉闹声,更是使我的心绪难以平静。我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睡。于是我披衣伏案,在昏暗地油灯下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 1969.2 在万般沉寂与孤独之中度过年关,该不会此生也在这境地度过罢? 远处的声声炮响与邻家的嘈杂的宰猪杀羊的欢腾气氛,将我从几天克制的情思,将我从这僻静陌生的异地,不能遏止地引向了我感情、我的一切所在的远方。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悲凄,我心里涌上了无限的离愁与思绪。我的四周没一个人,也没有谁能想到一个青年还在这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我太孤独了。 没有城市的喧哗,没有汽车的鸣声,没有附近街上天真儿童的歌声、游戏声,没有朋友们熟悉的谈话声,没有我纯熟的一切。 一盏闪悠悠的昏暗的煤油灯,这孤灯的焰舌像我心灵一般痛苦地摇曳着。此时,此刻,我的朋友们在做什么呢?我的亲人们在做什么呢? 万家欢乐独我愁啊!除夕之夜! 当然,这篇日记其实并不长,只不过那时我的整个心绪都为离愁所主宰,想得很多,下起笔来深感沉重压抑,实际上写得并不多。但感觉上却觉得是一篇长长的日记。 第二天一大早,隔壁吴家的大女儿琼芳就来叫我到她家去吃汤圆。 农家的汤圆做得很大,比我们城里的要大两三倍,而且又硬又甜。我历来就不喜欢甜食,吃了两个,我就说“吃不下了”。但琼芳非要我把碗里的四个全吃完。不得已,我只好勉强吃了。还没有放碗,小杨队长就来到她家,笑呵呵地说:“你在这儿啊。走!到我那儿去吃汤圆!” 我连忙说,已经吃过了。他却说:“那不算。吴家是吴家的。你一个人在我们山上过年,我咋个能不管呢!” 听这话,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这个憨厚的农民心里还这样地有温情,真的让我这个“流落异乡”的“游子”感动万分。琼芳在一旁也劝我,她笑着说:“去嘛去嘛,人家专门来请你,咋个能不去呢?要多吃点才有福气哦,真的。” 琼芳是县里读中学的,算回乡知青。她年龄跟我们差不多大,却早就已经订了婚了。她的婆家在三十多里外地蒲江县西崃乡,好像未婚夫是她哥哥的同学或者战友。两个多月后她出嫁,是我和她哥哥代表娘家的人到男方去的。 在小杨队长家,我又吃了四个大汤圆。肚子胀得鼓鼓的,我道了谢,说是要到县城去耍,就告别了他们,翻山过河地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叔叔要我安心当新农民 其实,我是到县城的叔叔家去。叔叔文革前是我们公社所在那个固驿区的书记。固驿区是邛崃县较大的区之一,地处邛崃县的东南面。前两年文革初期造反派说他是邛崃县的“南霸天”,已经早就被打倒靠边了。叔叔特地叮嘱我不能在乡下讲出我跟他的关系。因此,我在县城有个叔叔的事情,我下乡后对当地人谁都没讲。 叔叔家的年过得也不热闹。几个弟弟妹妹都小,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吃完午饭,叔叔拿出几本书给我。我一看,都是关于种庄稼的。有《怎样给番茄施肥》《小麦的主要病虫害》等。叔叔要我回到乡下后好好学习这些书,安心当个新时代的新农民。临走时,叔叔送我到门外时,拉着我在我耳边很郑重地说,他原来当区委书记时的通信员,文革后“造反”,现在就是我们公社的革委会庞副主任。叔叔说,千万不能让庞知道我们的叔侄关系。 回公社的路上,路过宝林镇的公社办公院时,我去看有没有我的信。到公社办公院转了一圈。没想到庞主任也在,说是“不放心”来看看。看见我,热情地招呼:“没有回成都啊?” 我支吾地应了句“过两天回去”就赶快走了。出来后,我不由想到,叔叔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太悲观太严重了? 庞主任是我们公社派到成都的学校来接我们的。就是他在动员大会上给我们描绘了邛崃,特别是宝林公社“新农村”的美好情况。因为他有一只眼睛有问题,我们私下里叫他“庞边花”(成都当地话,意思是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当面的时候却按照他同时担任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职务叫他“庞书记”。他也喜欢大家这样叫他。 老庞到我们学校来作报告时很有激情,尤其是他形容我们下去后的生活条件,简直就像请我们去享福!但是大家对他所说的所谓“三间两头磨”老是不明白。会下,他又认认真真地给我们进行解释。原来,“三间两头磨”是指川西农村的那种典型建筑。就是在三间正房的两头,一边拐过去有厨房、杂房;一边拐过去是猪圈茅坑。房子一般是干打垒的土墙,更好的也有半截灰砖砌起来的。屋顶大多是小青瓦或麦草。有一个“三间两头磨”的房子,是农民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愿望。显然,在老庞心里,也非常看重这个问题,他认为我们也一定会非常地看重这一点。因此,他保证我们下去后“统统都住”那种房子,而且“水缸潲缸‘一满’(当地土话,即一概、统统之意)都有”。说实话,虽然大家都明白,老庞的话有夸大其辞的成分,但他从跟我们见面认识,就表现得很热情,且看起来言行作风朴实无华,也非常熟悉情况,关心理解我们似的。所以大家也比较接受他。 但是,他如果真的与我叔叔有矛盾,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家伙,我就肯定有麻烦了。父亲们的问题已经弄得我不得不谨慎小心,如果再加上叔叔的事情,我以后的日子就更难了。 回到队上,我一直郁郁寡言,虽没有到唉声叹气、沮丧颓废的程度,但心绪坏极了。倒是邻家琼芳姐弟天天都来我那里玩。使我不至于过于寂寞。 琼芳究竟是读过书的,对外面的情况基本上还是了解的。她哥哥那时是在外面工作,过年那几天在家里。也常常来我这里。毕竟大家的年龄都差不多,所以对生活、对人生的想法也都差不多,因此也能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我感觉得到,琼芳对我这个不能回家过年的城里来的小伙子很是同情。她跟我聊的都是能够让人高兴的事情,她还喊了她的同学伙伴一起到我这里来玩。 从正月初三起,我那里几乎天天从早到晚都是一群年轻的农村男男女女。他们的到来,使我渐渐淡忘了孤独跟落寞。有一天,琼芳的一个女友以及她的未婚夫一起来耍,她女友的未婚夫是个解放军战士,在北京的8341部队服役。在看我的照片时,他突然发现我们学校一个老师是他的同乡,好像还是亲戚。于是,大家就更是感觉距离近了。 不过,对于活泼聪明的农家女琼芳,安于父母的安排,那样年轻就出嫁为人之妻,我还是不能理解。虽说不出什么是非对错,只是隐隐感到,我们是不会像她那样的。这看来就是我们之间观念上的“城乡差别”吧。 知青们开始躁动不安 安安心心的劳动,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结束了。 那年的春节后,知青们经过回到成都后的聚会,大家都开始躁动不安了。大家互相交流了到乡下的种种感受,人人都怀念着彼此一起的那些日子,而聚会则令大家唤起了对城市生活的留念。 从成都回来,知青们开始了“走人户”(串门访友走亲戚)的高潮。 我们先是一个公社内大队与大队之间的走访。但是,很快就发展到了走几十里路的公社与公社之间的“拜访”走动了。实际上,我们的“走人户”活动往往是十几个人连吃带住的“吃大户”。甚至当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动时,只要问问那里有没有知青,根本不管是否认识,不管别人是否在不在,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去那里吃住。有一次我们走到名山百丈关一处山坳,时近黄昏,天色渐暗。农民说有一处知青点,是两个女生。但她们都回成都去了。我们一行破门而入,自己烧火做饭。晚间,睡在床上,海西说有“异香”,结果在枕头下翻出一些女人用物,大家拿在手里又看又闻的,结果一宿都沉浸在“异香”的兴奋和遐想中难以入睡。 就在这个期间,我们原来非常企盼的中国共产党的所谓“九大”终于秘密召开了。在中共的这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国家主席刘少奇继八届十二中全会通过的决议之后再次被确认为“叛徒、内奸、工贼”并“永远开除出党”,而林彪则被正式列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并且写进了新的党章。“九大”进一步巩固了毛对政治权力的控制,肯定了包括把我们送到乡下的做法在内的许多事情。 即使这样,“九大”召开的消息传来后,大家也还是都以为国家可以恢复正常了。 然而,被安置到广袤农村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政治的兴趣。我们必须要面对我们的生存问题,我们必须要去了解、熟悉、面对我们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的许许多多问题。每天,我们都要从吃饭、干活、与农民打交道这些事情一件件地做,如此重复又重复。我们渐渐明白什么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像数亿农民一样,我们丝毫感觉不到“九大”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感觉不到远在北京城里的这个会议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因此,我以漠然的态度对待这件事。记得两年前,我们还在学校搞武斗期间,曾经拿这事开莲池的玩笑,我在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通知”说接上级通知,让莲池参加“九大”,位置在五楼过道中间,并“自带小板凳”。但时过境迁,此刻我对“九大”已经毫无兴趣了。那时我正探家回到成都,广播里在报道关于“九大”召开的消息,在不断讴歌毛泽东带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取得的辉煌胜利,大街上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喊声震天,我却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父亲走到我床前,半晌才用严峻的口气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你这是啥情绪?”我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说了声“我想睡”。 其实,事实上,正是这以后,国家的生产、生活开始了些微的变化。一年后,恢复生产和工作的工厂、机关等各种单位就到农村开始了“招工”。这几乎是知青们“返城”的唯一途径。 在分散的状况下,我们这些知识青年们显得无助和可怜。但1969年3、4月间的大规模互相走动的活动,又把我们这些人的能量聚集起来了。 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消磨无聊的时间,抑或更是为了在被抛弃的心理下寻求刺激,知青们进入了浮躁狂乱的时期。 参与了一场知青械斗 可能是春节后不久,一天,已近黄昏,侯平他们也到我们生产队来了,大家正在我们队上的晒坝玩耍。突然,看见远处山丘边走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海西、莲池他们。 原来,我们先前文革群众组织“偏师”(学校里的八二六派组织,名称取自毛泽东诗词中的“偏师借重黄公略”)中的一个姓杨的伙伴,上午在到县城赶场回来的路上,被另一帮所谓的“高干子弟”打了。本来我们学校各个派别之间没有多大的矛盾,平时大家相处也不错。那帮“高干子弟”跟我也很熟悉,其中不仅有好几人与我关系不差,而且大家都说我还有“暗恋”他们中一个家伙的妹妹之嫌。其实当然没有那回事,因为我正与沈娟在“热恋”中,心里装不下另外的女人。 知青之间“同室操戈”,这不仅在我们原先的“偏师”派别组织的伙伴里引起了极大的“公愤”,一些文革中与“偏师”对立的,甚至没有参加群众组织的同学也加入进来。一声吆喝,大家就四处召集人马。因为那帮家伙所在的地方十三大队就在我们生产队旁边。因此等他们到我们队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地好几十人了。毫不犹豫,我们立刻拿上家伙(也就匕首棍棒之类的)加入了讨伐的队伍。一路上大家义愤填膺,都说去他妈的,都在乡下来受苦,竟然还摆什么“高干子弟”的臭架子,而且还敢出手打人,非“打回来”不可! 我们立刻直奔那些人住的十三大队。但当我们赶到他们的住地——法国人修的一座天主教堂时,一看,没有人。那里的农民说“几天都没有回来了”。 不知是谁说,可能在十六大队的高小元他们队上。于是,我们一行又往十六大队赶去。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山上的小道很不好辨认,那些土坡树林在我们看来都差不多。好在有杨姓伙伴生产队的几个农民随同带路;而杨昊、侯平他们几个居然还带了手电筒。所以五六里地不一会儿我们的“讨伐军”就赶到了。 经过问询,我们得知那帮人的确在这里。有人把我们带到一间孤零零在山凹里的木屋前,说“他们都在那儿”。 那是一排两间的青瓦木墙房子。屋里亮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得见绰绰人影,听得见屋里的说话声。 为安全考虑,我们决定悄悄地靠近。我们打算把那屋团团围住,来他个猝不及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冲击。但这时里面的人已经察觉了。有人高叫了一声:“他们来了!”就听得一阵砰砰的响声,里面的人把门窗都关了。随即,里面的灯也熄了。 霎时,屋里屋外一片沉寂。我们外边的农民先举起了几支火把,杨昊、侯平他们打开了手电筒。随着这些火把、手电光射向那间小屋,外面的我们顿时觉得胆壮气粗了。有人开始了喊话,要里面的人开门出来,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进攻”是海西带头的,然而当他刚刚靠近一扇窗户,猛听得哗啦一声,里面有人一锄头砸向他。海西迅即一退,那窗户的木格被砸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窟窿,他手里的手电筒被打烂了。大家都吓了一跳。要是那一下打在海西头上,那肯定是立马血溅命丧的了! 这下,两边的人都有些激动了。里面的有人尖叫:“拼了!给他们拼了!”而外面的则是:“冲进去!打死他们!”叫声一片。 莲池顺手抱起屋前的一扇石磨盘,砸向窗下的木壁板。“卡嚓”一声,那石磨盘砸断了一堵木壁墙。但里面的人马上又是锄头木棍砸了过来。 透过那窗户的窟窿,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人手里拿着锄头、扁担和刺刀,大有拼个鱼死网破的样子。我们感到强行冲进去我们也难免要吃亏。于是,在收紧包围圈逼近那间小屋的同时,又开始了分化瓦解的工作。 我几乎是逐个点名叫着里面的人,并保证他们出来后一定是安全的,绝不会挨打。 好一阵子,高小元和张谷加答应着“我们要出来”,随后两人从破洞里钻了出来。 显然,他们的胆怯影响了剩下的人。我们听见有人说“算了,出去算了”。但人并没有出来。 海西咬着牙说:“锤子哦,冲进去!” 只见他手持一根扁担,冲上去就将那扇已经破了的窗户打了个稀烂。我跟莲池也跟着上前把莲池砸破的木墙也踢开,一堵缺口终于打开了。靠窗户是一间木床。里面有七八个人看着我们,虽然手里还有人拿着家伙,但已经是有怒气无凶光了,甚至他们已经似乎没有人敢动手了。只是紧张地看着我们。莲池从屋角边抓起一个粪桶,连桶带里面的粪水扔了进去。但是,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海西没有来得及招呼我们,突然一跃跳上了那间床,然后站在上面,指着下面的人厉声叫道:“都不许动!” 我跟莲池也跳了进去。我看见老汤、老董和王晁三人手里还拿着“武器”,不由得怒火中烧,说:“喊你们放下,没有听到嗦!” 也不晓得是什么气憋的,我一边说,一边对他们三人挨着个一人屁股上一刀,嘴里还喊道:“老子放你狗日的血!” 打架只要见血了,双方的情绪一定就有变化。往往是得势的一方信心大增,而处于劣势的一方则容易气馁胆怯。果然,这三个人被我“放了血”,其他人就全部“举手投降”了。 “战斗”结束了,我们决定把他们押送到公社去,由“庞边花儿”他们来进行处理。但由于天已经很晚了,所以只好等第二天再到公社去。于是,就押着他们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了。临走,有人看见锅里烧的鸡还没有动,就说:“装起走哦!”这时,大家都觉得饿了。 路上,高小元和张谷加作为“叛徒”,不大好意思,跟在后面垂头丧气的。王晁却跟我说:“何必嘛,大家耍得那么好的。”我答道:“哪个喊你们要先打呢?”说话间,我们已经互相递起烟来。 结果,第二天谁也没有提起去公社的事儿。我们自己把人放了。过了些日子,传来的话说老汤说,要到成都我们青龙巷的家扔个手榴弹作为报复。我也找人给他带话,那我就要到“无机校”的他家里去弄他的家人。他父亲文革前是那个学校的党委书记。当然,其实后来什么事情也都没有发生。他们那帮人不久后大都参军了。几年后,王晁在复员回地方不久,死于一起神秘的谋杀案。那时他父亲任成都军区情报部部长。 而我所谓“暗恋”的就是老汤的妹妹,大家调侃我是“大义灭亲”。其实没有那回事儿,不过是我曾经说过我欣赏老汤妹妹那种类型的姑娘,那是我审美标准的现实体现。我觉得被大家认为“暗恋”别人,也不是什么丑事。我以戏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耳,一笑应之。 到夹关赶场与农民冲突 过了不久,我们到高中生下到的山区夹关公社去玩。 那天我们是从邛崃到雅安的公路,由蒲江的大塘镇过平落古镇去的。那时候到夹关的汽车非常少。那天路上完全没有车,我们只能一路走着去。但一路走走停停,沿途玩耍,也不觉得有多累。那时候,我们一天走个五六十里路是常事,已经习惯了。 那时的平落古镇古韵依然,几乎完全是旧时的模样。街面房屋,清一色灰砖青瓦,门面窗户却都是木头的;街道是窄窄的,还铺着石板,十分的古朴。镇外的一条大河和两岸的十几棵榕树,映衬着这里的宁静平和。似乎这里有点“山高皇帝远”的样子,我们几乎没有怎么感觉到文化大革命对这里的影响。既没有看见到处都有的标语红旗,也没有听见有高音喇叭的喧嚣。 但那个时候给人的印象,是整个镇子冷冷清清,了无生气。 老式的铺面门板里,好些人家却都传出来用木制织布机织布的响声。这在我们看来甚为新奇不解。 在一座石头桥的桥头一棵大榕树下的小饭馆吃饭时,海西努着嘴指了指一个长相一般的年轻小姑娘,说她应该是“平落之最”了。这个“小白脸”于山水风情没有心思,对女孩子却总是能够留意。当然,这也是在那个年龄的年轻人都有兴趣的主题。就是这个“平落之最”引起的话题,陪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路。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到了夹关镇。 到夹关后,我们先是到的高三年级老吴他们生产队。吃饭时听说同是高三年级一个叫陆次的在给大队的社员排样板戏时,居然跟农民讲什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们觉得这个老陆真是“曰”(迂腐)得可以。不免调侃了老陆一番。 老陆的父亲是我姐姐她们省人艺的老师。抗战时期是四川江安国立剧专的,属于中国现代戏剧的第一批精英。老陆受他父亲影响至深,对苏俄的戏剧理念有点不由自主的崇拜。 那时候老百姓的文娱活动只剩八个样板戏和两三部电影了。在偏远的山区,看不到电影,就只剩下自己排演的革命样板戏。农民的演技自然比不上城里来的学生。当然,什么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农民们是几乎不具备排演条件的。然而唱唱浓浓“川普”(川味普通话)味儿走腔跑调的“京戏”,倒也混得过去。而且,普及“革命样板戏”也是政治任务,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本来,老陆去混点工分也就是了,谁知他硬是把那当作艺术。其实,因地制宜地普及样板戏,也是符合实际的。有的地方,排演样板戏时,就直接改成“川戏”了。而且,那样一来,演的人容易演,看的人也容易明白。但那时对样板戏的任何一个字的改动,都可能导致政治错误。听说也有地方因为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李铁梅一开腔就是土眉土眼的四川话,被指斥为“搞破坏”而被追究责任的。因此人们宁可唱那走腔跑调的假京戏,也不敢随便改成川戏。所以,才有请老陆这样的知青去帮助排演的。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官方的“两报一刊”竟然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严厉地批判“苏修”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我们为此向老陆发了一封充满戏谑的“安慰信”,要老陆“节哀顺变”。 夹关属于深丘地区,在我们看来就已经是山高林密了。晚上,坐在屋前,看见那层峦叠嶂起伏的山影,仰望空中的浮云残月,真是有说不出的乡愁。我们在院子里唱了许多歌,唱得人人都想哭。老陆酒喝多了,不停地叫喊着要“活捉尼克松”!而平素显得文质彬彬的老吴,却借着酒兴,向我絮叨着跟萧学的种种恩怨情仇。 第二天是夹关赶场,不知是谁买东西的时候跟农民发生了纠纷。一大群农民气势汹汹地撵到我们这里来,要我们交人出去说清楚。我们哪里吃这一套,抄起家伙就往外冲。结果一看,农民少说也有近百人。虽说领头的可能只有几个,但聚在一起的农民,胆子是很大的。见势不妙,我们就立马往屋后的坡顶上跑。那群农民看我们跑了,一窝蜂地跟上来。最后,我们被堵在了坡顶。海西说:“妈哟,农民都是‘群胆英雄’,认准前头的两个就是了。” 说罢,我们每人都手执匕首,一人指着前面带头的一个农民说:“让不让,不让就弄死你!” 我们有四五个人,但一人指定一个前面领头的,那被指的人一下子就心虚胆怯了。从他们的眼神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慌乱了,害怕了。 片刻,海西轻声叫了句“动手”,我们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对着各自指定的人嚎叫着:“弄!弄死他狗日的!”话音未落,前面的几个农民转身拔腿就跑。后面的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一时间跑了个鸟兽散。追了几步,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坐的坐,躺的躺,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身处险境。 第二天,听说有车到邛崃,老吴陪着我们赶到街口,果然见一辆大解放正要开走,许多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上面爬。也来不及道别,我们就抢着爬上车了。车厢挤得满满的,既有我们知青,也有农民。那时夹关没有客车,凡是遇见放空出去的汽车,都是免费搭乘。这个做法好像也是知青去了后才“习惯成自然”的,农民是沾了知青的光。 二访夹关抢“黑市” 过了个把月,我们又约了十来个其他公社的伙伴二访夹关镇。不过,这次来我们是另有目的的。 到了夹关,我到国成他们生产队住下。那时队上正给他们盖房子。我们去的第二天,跟他们队上的人一起去砍了一棵十来米高的楠木树。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多少保护自然的意识,但对这么大的一棵树被随随便便地砍了,我们还是有些可惜和感慨。连农民都说:“要长这么粗,起码要一两百年哦!” 天已经开始有点热起来了,砍完树,国成说带我们去“洗澡”。他说带我们到一个“巴适得很的”地方去。 国成向来胆子就大,常常做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文革中,一次我们在学校的操场练习扔手榴弹。一颗手榴弹哑火了,他用个小黑板挡着,就用火柴去把那个手榴弹点炸了。好在那个手榴弹是自制的,炸开时只裂成了两块,没有给他和别人造成伤害。下乡后,我们常常都是拦汽车赶路。因为社会情况已经开始正常,司机们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往往对知青拦车置之不理,甚至一加油门冲过去了事。一次,我们在邛崃县城的汽车站附近拦车,国成站在路中间,其他人分散站在旁边。一辆解放牌货车过来时,国成举起手示意汽车停下来。那车分明是减速了,但到我们面前时,司机突然一个猛加油门,汽车轰鸣着一下子就从我们身边飞驰而去。我们急忙往两边一闪,都大吃一惊。正在骂骂咧咧地,突然有人说:“国成呢?”一看,国成不见了人影!这一下大家吓出了冷汗,都以为他肯定被车撞翻了。 就在我们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嚷嚷时,看见刚刚冲过去的那车在几十米外停了下来。我们赶紧跑过去。 只见国成趴在车盖上,口里正大声地吼骂着什么,而那个司机却是面如死灰地坐在驾驶室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当司机加油冲的时候,国成已经来不及躲闪了。于是,他机灵地一把抓住汽车的前保险杠,然后又抓住车灯往车盖上翻。那司机冲的时候就觉得有人似乎没有躲开,但他没有听到有撞人的响动,正在纳闷,突然看见挡风玻璃前冒出个人来,吓得他魂飞胆散,赶快停下车来。 等我们一窝蜂把司机拖下来,他只晓得两手作揖,口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是求饶还是庆幸自己没有撞死人。见此情形,我们也顾不得打他骂他了,反而都骂国成:“太吓人了!” 这一回,走了好几里路,国成带我们来到了一个水潭边。这里有一面峭壁巍峨地临水矗立,陡壁下的一潭碧水绿幽幽地深不见底。已近初夏,潭边的山石上草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晴空里微风习习,鸟儿蝶儿在树梢草丛扑腾翩翩,倒真是个美丽极了的好地方。 我们的来到,打破了那世外桃源的静谧。大家七手八脚脱了衣服就往水里跳。反正是野外山间,我们都裸着身子,一边游泳,一边相互拿伙伴的私处调侃作乐。我们没注意,国成却光着身子攀援而上,爬向嶙峋峭壁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原来,他要从那里跳水。 那岩石离水面有五六米吧?看他要从那里往下跳,我们又兴奋又担心。有人高叫欢呼,也有人挥着手制止他。结果,国成从上面起身一纵,先是双手平举着张开,然后俯身头下足上,手脚伸直了非常优美的一个“高台跳水”动作,只听见“噗哧”一声,他已经滑入潭水。我们都为他的“飞燕式”折服。在大家的欢呼中,国成又爬上去跳了几次,并且叫我们也跟着他跳。但不管他怎样鼓励示范,却始终没有其他的人敢如他一样搞那个“飞燕式”。 第二天,我们干了一次“抢人”的勾当。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时物质生活非常紧张。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买米买面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什么糖果票、布票、烟票、火柴票统统都有。总而言之,就没有一样不要票可以买到的东西!但这些票是按照人头配发的。因此对于具体的家庭需要,就存在多寡不均的情况。一些专门从事这种票证买卖倒腾牟利的人就在城乡的一些旮旯里大做投机生意。 夹关是个大镇,是昔时成都到西康省会雅安的主要通道的隘口。当年共产党的红军打到离夹关40多里雅安的上里、邛崃的高河,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但是就是没有打下夹关和毗邻的百丈关。本地人给我们讲起红军时,说:“哦,那些‘霉老二’没有打过来。” 夹关镇有个地方是专门倒手买卖票证的,因为这里毕竟地处偏僻,几乎从来没有人管。所以只要一到“逢场天”(川语,“赶场”即“赶集”)。五乡十里干这营生的家伙都要来到这里做黑市生意。我们这次来夹关的目的就是弄一下这些家伙。当然,我们不是维护经济秩序,而只是想发点“不义之财”。从“坏人”手里搞钱,我们认为也不应该算是违背天理的事情。 我们一行大概有二十来人,事前我们已经熟悉了道路和地形,也进行了分工。大家约定,事成后回到宝林山上再统一分配所斩获东西。 早饭后,我们三五成群地佯装赶场,分散地在那个倒卖票证的市场里外等候。中午快到了,做买卖的人已经很多了。只看见人头攒动,有人神神秘秘,有人肆无忌惮。大把大把的各种票证和钱在这些人手里兜里拿进拿出。 随着一声吆喝,我们突然把黑市交易市场团团围住,同时高声叫道:“不准动!把倒卖的东西拿出来!” 那些人一下子全都吓懵了。有人老老实实地赶忙往我们手里交票交钱,有的家伙想跑,一看几个口子都已经被守住了,只好呆在人堆里装傻。我们开始挨个命令他们交出东西,告诉他们不交出来就要把人带起走。于是,又有些人十分不情愿地把票证和钱交出来了。但是一些本地的票贩,看见我们中间竟然没有一个当地的干部,只是些不认识的知青,就有些怀疑了。他们一面慢腾腾地与我们周旋,一面用话来试探我们,问我们:“是哪个喊你们来抓的呢?” 按照事先到约定,我们见好就收。谁对着众人喊了一声:“下午到公社来处理!”我们就“撤退”了。 我们没有走夹关的正街大道回去,而是按照事先计划的过河后走小道翻过骷髅山,直奔名山的百丈关绕道回宝林去的。 回去后,我们都紧张而又高兴。大家把弄到手的票证和钱拿出来,还真是不少。我是一分不留的全数交公,分到的一份也不少。后来听说老雷几个没有全部交出来,而是私藏了大部分据为己有。 我们这次打劫黑市交易市场的行动,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传遍了邛崃、蒲江、名山、雅安等各个县。不仅票贩子们对知青既恨又怕,夹关的那个交易票证的黑窝子好几个月都没有恢复生气。而且,当地人开始对知青有敌对情绪了。知青和地方上各方面势力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常常是一触即发。 一天,我到离县城最近的平坝上的前进公社去耍。我正跟同学们在街上的茶馆喝茶聊天。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地叫嚷着,我们赶忙出去看是什么事情。只看见满街的知青都往供销社里跑,而出来的人都手持锄把(装锄头用的木棒)或者扁担、镰刀之类的家什。有人说,“56队”的人打来了,赶快拿东西出去!我也到供销社拿了根锄把,就往公路上冲。到了公路上,只看见一大群知青在那里摆弄着家什怒骂着,没有看见有其他的人。 原来,省运输公司的汽车56队就驻邛崃县。平常知青们在邛崃和成都之间来来回回,主要就是拦的这个车队的车。才开始师傅们怕惹知青,基本上是招手即停。后来时间久了,就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了,加之因为知青搭车的确给他们造成诸多麻烦,甚至经常还有师傅们挨打受气。因此一些年轻以及身强力壮的师傅憋不住怨气怒气,决定对知青进行反击。 那天就是“56队”的几十个人,手持钢钎棍棒,头戴藤帽。乘一辆大解放汽车专门来前进公社袭击的。他们在公路上看见几个拦车的知青,就停下车来。那几个知青一看情况不对,拔腿就跑而且大声呼救。我们听见的就是他们的呼叫。 但其中一个跑得慢的,却被追上来的师傅劈头盖脑地一阵乱棒。没想到的是,这个挨打的知青却乘其不备,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挥舞着乱戳以求自保。不曾想,他毫无目标的挥动,竟然就一刀刺进了一个师傅的背上。被刺的师傅“哎哟”大叫一声。结果,师傅们反倒吓坏了。几个人拖起那受伤的师傅就跑,连背上的匕首都没有拔出来。等我们和那些呼救的人拿着家伙又出来时,师傅们早就跳上车远驰奔逸了。 知青怎样消磨无聊时光 在刚刚下乡那段时间,我们消磨无聊的时光时,当然还是有自己的娱乐活动的。虽然我们带有乒乓球、篮球,不过,由于受条件限制,大家主要的娱乐就是唱歌而已。这时,除了文革中的歌曲外,大家唱得更多的是文革前的老歌。尽管那时国家跟苏联关系是敌对的,但却丝毫没有妨碍我们大唱苏联歌曲。所谓在文革中被批判和禁止的“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也是我们喜欢的。反正农民也弄不懂我们吹啊唱啊些什么。后来我们到了郫县时,海西跟着云瑞学习小提琴,每天要弄好几个小时,当然主要都是些练习曲,偶尔也拉拉以前流行的抒情歌曲。农民听见弄不懂,就问我们他拉的是什么歌,我们觉得说不清楚,干脆就答道是“贝多芬想念毛主席”。 那段时间,大家还“改编”了许多体现知青生活的歌曲。其实,“改编”不过是用原先的歌的旋律填上自己编的词罢了。这些歌曲,忧伤怀旧的占绝大多数,也有少量的却是苦中寻乐。 我们成都知青流行的“知青歌曲”中,伤感的有一首《怀念成都》,是以一首民国时期的旧歌《秋水伊人》的曲调填的歌词,是那时我们唱得最多的(歌词是: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难耐衣食寒……)。而欢乐的,我觉得要以我们的《五面山知青之歌》为最佳了。不过,我早已忘记了歌词,只记得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是“成对的鸟儿飞在五面山”了。(图为知青的休闲娱乐。放声高歌者即作者。) 刚刚忙于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小春,我就因为一次知青与当地人的大规模械斗而离开了邛崃。 血溅临邛城 1969年4月底5月初,邛崃这边似乎有些偏南,季节要早于成都西北方向。这时已经是骄阳灼人的天气了,而这又正值农村的“大战红五月”农忙时节。 大忙的时候,我们自然也参加了队上的农活。 这以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象到种庄稼也有些活不是仅仅靠力气的,而是非常令人难受的。宝林山上因为是冬水田,加上丘陵地方的土缺养分,我们那里栽秧要用“秧窝肥”。小杨队长安排我们参加掺和“秧窝肥”。 那时候的化肥十分紧缺,所以我们的“秧窝肥”都是天然肥——燃烧后的草灰掺和人的粪便与猪、牛的粪便!我们要把这几种东西搅合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揉成像面团一样,一堆堆地分给下田的人们。关键是我们从头到尾都用的是双手!他们(其实分完后我们也参加了)一人一坨拿在手里,又用另一只手掰一小坨塞进秧窝。 在干这活以前,我们什么“苦”都想到了,什么挖地、挑担之类的,就是没有想到会有把人畜的粪便掺和、揉捏再一点点塞进土里的活。下工后,我们都用肥皂洗了多少次手谁也说不清。我反正是好几天都没有用手直接拿过吃的东西。 刚刚开始干活,也有些兴奋。在当头的烈日照射下,不一会儿我们都干得满身大汗,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湿漉漉的衣裳穿在身上实在不舒服。于是我们便脱去了衣服,赤着上身。农民看见了,连忙叫我们不能脱衣服,说是皮肤要被晒伤的。我们笑答:“没关系,原来打球的时候都这样,习惯了的,莫得事。”一副“这点事算什么”的满不在乎样子,用后来我们自嘲的话来说,叫“有劲慌了”(俗语,自以为得意的意思)。 结果,吃罢晚饭,我们几个的背上就火辣辣地痛。待要上床睡觉了,才发觉简直不能挨床铺!完全无法仰着躺下。没有办法,大家只好趴着睡。那天趴在床上时,我们的形状都极其痛苦狼狈。但我们互相看着,还是都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没过两天,我们的背上全都脱了一层皮。 以后,再热的天气,凡是干农活,我再没有脱过衣服赤身露体了。 械斗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背上脱了一层皮的时候。 1969年5月7号,是邛崃县城的逢场天。这以前,成都下放到成都周围大邑、新津、双流、温江、崇庆、邛崃、名山各县的一些好事之徒,联络起来搞了个所谓的成都知青“八县联合指挥部”,号召知青在这几个县滋事。也就是到这些县的县城及所属的乡场上白吃一顿并且抢劫商店的东西。当然,目的不是纯粹为了抢东西,而主要是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离成都最近的大邑、新津都已经被这些人搅扰过了。用知青中流传的话说是“打下来”了,下面就该“打”邛崃县城了。约定的就是5月7号各路兄弟“齐聚临邛”。 以萧学为首的我们学校的知青们,对这个事情的态度感到有些为难。一方面我们心里也积郁着不满和怨气,另一方面又对这形同土匪的做法难以认同。同时,我们认为这样公然地行动,肯定会有后果的。倘若知青们胜利了,其他学校的知青倒是拍屁股走了。而留下来的当地群众的怒气仇恨,将必然地由我们这些下在邛崃的人完全承受;倘若知青们“打败”了,则我们将来会抬不起头来。因此,我们决定不参加这次行动。于是,我们分头告诉了大家这些想法,并且力劝大家不要参加滋事。但是,因为大家住得很分散,不一定都能通知到。萧学我们几个不放心,到了5月7号这天,决定还是要到城里看看,以便阻止劝说我们学校的同学参加进去。 早晨,我们从我们队上过河到了固驿镇。我们打算从那里搭车去县城。刚到固驿的公路上,就看见几辆汽车由新津方向开过来。带头的一辆卡车上,车厢里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拿着棍棒和刀的。车头的门边,一个赤着上身的人,一手拉着车门,一手拿着一根钢钎,钢钎上系着一面张牙舞爪的青龙旗。见我们在路边,几辆车都停下来。那人问道:“是20中的哇?邛崃咋个走?” 我们应道“是20中的。就往前直走,还有十多里路了”。那人又亢奋地喊道:“走!赶快上来噻!”我们一来是海西他们还没有到,加之不愿意跟这些人一道,就说:“你们先去嘛,我们还要等人。” 那人挥舞着青龙旗,和他的同伴高声叫道:“快点来哈!”就开车奔向县城了。 等了很久,海西他们都没有来。于是我们回到固驿镇去吃午饭。午饭后,我们想是不是跟海西他们把地址约岔了,他们可能到宝林镇的公社去等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往宝林赶去。 果然,海西和好些人都在宝林街上。见我们来,他们都围过来说:“咋个办?!这下我们该咋个办呢?”问得我们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好一会儿,我们才听明白,知青们的行动已经惨败了。 有几个刚刚从县城回来的同学告诉我们,他们因为不知道有这些情况,就到县城去赶场。到了县城,才看见情况不对。 原来,因为邛崃的造反派群众组织这时还没有完全解散,并且其头头还都成为了县里的革委会头头,进了“班子”,修成了“正果”。因此造反派就在这天隆重地组织了庆祝两年前中央关于解决四川问题的“红十条”发布的纪念大会。他们动员了全县的好几千人到县城聚会。而知青们对此毫不知情,按照计划也从四面八方来到邛崃县城。 两股目的迥异的力量在小小的临邛古镇不期而遇了。造反派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而且都是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风光的盛会。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知青们是来搅局败兴的;知青们则是怀着对现实社会的破坏和捣乱的目的来寻衅发泄的,他们并没有特别针对哪一个群体。 当知青们的车一进县城,双方就都感觉到了相互对峙的情绪。但知青们都是省城见过世面的,也搞过武斗什么的;里面还不乏原先的造反派头头及“武斗分子”。因此根本没把邛崃县的造反派当回事。而与造反派矛盾很深的县武装部和其他一些群众,对他们早就不满,存心借机扫扫他们的兴,压压他们的风头。显然,这些人中间有人跟来邛崃的知青们有瓜葛。知青们到了县城后,即被人安排在县城中心闹市的饭馆用饭。 知青是陆续分别从各方来的,前面到了的在饭馆杯觥交错酒酣耳热的时候,后面的还正在慢慢地进城。一些到了的也各自分散三五成群地在街上瞎逛。惨剧的引起正是“青龙旗”。 “青龙旗”是哪个学校的,姓啥名谁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但那是个极端惹事生非的家伙。他是最早到县城的一批,也可能是跟武装部有瓜葛的人一伙的。酒足饭饱后,他竟然独自一人拿着青龙旗到了鼓楼前的十字路口上。 那里是临邛镇最热闹的地方。平常这里就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天既是赶场天,又是造反派的聚会,这里更是异常地人多。看见有列着队路过这里的造反派,“青龙旗”旁若无人地冲上去就砸别人抬着的标语牌。当造反派队伍里的人制止他时,他就用青龙旗的旗杆——钢钎挥打乱戳,打散了造反派的队伍。不过,造反派可不是吃素的。见状,只听得一声断喝:“给老子打!”被“青龙旗”冲散的队伍一下就蹿出几十个人,手里都是扁担钢钎的,他们把“青龙旗”团团围住,呵斥他放下“武器”。 “青龙旗”也不示弱,吼叫着:“哪个敢上来,老子弄死他!”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究竟寡不敌众。见“青龙旗”没有主动进攻,造反派们的胆子就大了。有人带头往前靠,其他人一拥而上。“青龙旗”基本上没有出手的机会,就被乱棒打、钢钎捅地弄得当场丧命,横尸街头。 饭馆里正在大吃大喝的知青们闻讯赶出去时,造反派已经严阵以待了。 那时邛崃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一是文君酒厂的,一是县运输社的。 文君酒厂的造反头目人称“陈大炮”,运输社的造反头目人称“武大炮”。单就这两人的名号就知道不是省心的主。两个“大炮”立即组织人马,准备对付来报仇的知青们。 知青的进攻犹如乌合之众的瞎闹。他们在本地人指点下,打算进攻酒厂和运输社。稀稀拉拉的队伍犹如散步,知青们还没有走拢酒厂的大门,就被里面组织好了的造反派冲出来拦住了。造反派可能也不想再把事情弄大,出来后并没有马上动手。倒是知青们沉不住气,有人喊了声:“打哦!”他们就自不量力地朝酒厂冲。这下,就在酒厂大门口,双方大打出手。但是,造反派在厂里厂外都有的是人。一交手,知青们就露出败相。有几个知青被打翻在地,死活不知,其余的人马上四下奔逃。显然,是有人在引导知青们。跑出来的知青们陆续汇集到武装部旁边的县手管局楼前。 大家群情悲愤,慷慨激昂。有人叫着立即去报仇,有人说要准备好了再去。大家众说纷纭,还是没有个拿主意的。而这时,有人报告说造反派追过来了。大家都摩拳擦掌,意欲拼命了。不知何时,有人拿了许多催泪弹来。于是,知青们分头守在手管局的几个方向。 其实,这时外县来的知青有许多人已经撤出临邛镇了。几百人从县城的东西南北几个门夺路而出,有的乘坐来时的车,有的一到公路就抢车逃命。在手管局坚守的实际上只有一二十个人了,其中大部分是我们学校不知情去赶场的同学。在坚持了一个多钟头后,这些人有的受伤,有的跑了,有的被造反派抓去了。后来听说,那天知青们一共抢了四十多辆车逃命。 听了这些情况,我们为死去的知青难过,为尚未回到乡下的同学担心,也为我们决定不介入感到庆幸。大家决定回到各自的公社,清点我们学校的人员情况。 我们沿途到各队看了看,天黑的时候到了海西他们队上歇宿。一清点,才发现就莲池他们四五个人没有回来,大家非常担心忧虑。商量后,决定第二天到县城去找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们七八个人由萧学带头前往县城。我们人人怀揣匕首,好像有人带了一颗手榴弹。大家都抱着一死的决心,商量好了,只要遇见造反派动手,我们就必须“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了。 过了城南的县汽车站,进入东街。街上完全没有行人,就看见沿途有人持械警戒。当然,这是造反派组织安排的了。那些人手里不是钢钎就是木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紧张地盯着我们一行。但是,没有任何行动,也不阻拦,也没有盘问。 我们直接来到运输社,让门口守卫的人向“武大炮”通报“20中的来拜访”。一会儿,一个敦实的壮汉出来了。他就是“武大炮”。 “武大炮”个子不高,但身板粗壮结实。他剃了个平头,着一身对襟中式布衣。一见我们,“武大炮”先就来了个抱拳礼,笑呵呵地问道:“啥子事情?” 我们简单地说明我们20中的同学没有参加昨天的械斗,但是我们有人来赶场没有回去,我们是来找他们的。说话时,我们看见正对大门的楼上窗口,架着一挺机枪,“武大炮”的人也警惕地监视着我们的举动。我们当然也暗暗摸着家伙,大家簇卫在萧学的周围。 “武大炮”双手一摊,朗声答道:“莫得!我这里莫得你们20中的。”我们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我们没有抓一个人。你们是不是到老陈那边问问?” 这下,我们明白了。于是,我们也拱手作别。不知是谁,也说了些“后会有期”“山不转水转”一类的江湖上的话。 我们来到酒厂,让人通报后也是在大门口等着。 “陈大炮”与他的名号有点名不符实。 陈看起来像个中学老师,一件洗得变色的蓝卡叽中山装,口袋里居然还插着支钢笔。他看起来就斯斯文文的,虽然显得有点阴郁。说话轻声,好似中气不足。他话也不多,也要我们到县医院去看看。临别,他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喊我们“进城就来我这儿耍”。 看来,两个“大炮”都不想跟知青结梁子。以礼相待,客客气气。我们也因此放心在县城里四处寻找。 到了医院,有人把我们直接往后面的停尸房领。在那里,一间黑黑的屋里躺着七具昨天被打死的知青尸体。我们看见“青龙旗”全身伤痕,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不仅没有莲池,也没有一个我们学校的。 随后,我们又到病房去看。七八个伤员,只有我们年级三班的王春。 王春身高一米八多一点,肩膀平平的,他们班上的同学给他起了个“门板”的绰号。他一见我们,甚为激动,连连问道:“莫得事了哇?” 原来,他是到县城赶场时遇见械斗的。稀里糊涂地,跟着撤退到了手管局。当造反派围攻他们时,他不停地扔催泪弹,直至手臂无力。最后,他扔出去的催泪弹只有几米远了。结果,他被自己扔的催泪弹放倒在地。昏迷中被人送进了医院。 我们又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有莲池他们的音讯。下午,我们只好回山上了。不料,我们到莲池生产队时,看见他们都回来了。 莲池他们没有想到情况那样严重,虽说了不要去县城,但的确需要去买点东西。因此想快去快回应该没有什么的。结果,待买好东西,城里已经打得一塌糊涂了。他们急忙中,不觉就跑到我叔叔家里去了。他们在我叔叔家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婶婶绕道从小路把他们带出县城。他们才赶回山上的。 大家有如劫后重逢,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两天没有睡个好觉,大家都疲惫不堪。有人甚至饭没有吃完已经呼呼大睡了。 离开是非之地 其实,知青这种大规模的寻衅滋事已经引起当权者的关注。陈哥那时是省革委的高官,他在邛崃的“五七血案”后特地给我写了封信,叮嘱我千万要安心务农,不可与寻衅滋事者同流。虽然我们当时对这些事情的角度、感受完全不一样,但他对我的关心是出自内心的,是亲人的关怀。我心里感到十分的温暖。 我们觉得这场械斗后,我们在邛崃的处境会很难。俗话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加上邛崃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很是辛苦。我们商量干脆到灌县或者郫县去算了。 次日,我们分头回去准备了一下,就在固驿集合。 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们也不愿意强行拦车,大家不停地向开往成都方向的车招手。但在公路上等了大半天,没有一辆汽车停下。好不容易中午了才看见一辆车往路边慢慢靠着停下来了。本来我们是想搭车到成都,然后再想法去灌县。结果,不知为什么那师傅坚决不让我们搭车。说了很长时间他也不同意。后来干脆到旁边茶铺喝茶去了。这下惹火了我们。连敲带撬,我们把驾驶室的车门弄开,大家都往车上爬。那司机见状赶出来,又气又急,站在公路上又是骂又是吼的,我们却毫不理会开起车扬长而去。 我们由大邑、崇庆、温江直接去了郫县的两路口镇。没有去灌县,记不得是谁决定的。大概是既然要想离成都近点,灌县自然没有郫县近吧。 两路口镇是郫县永兴公社所在地。文革中,我们与这里的造反派头目林兵原、徐达民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林这时已升任县革委的常委,徐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徐是镇上的人。本来镇上的人称他“徐老五”,文革造反后成为镇上群众组织头头,那时他恐怕就是30岁出头,但有人已经沿用旧时帮会习惯叫他“徐五爷”了。在前两年我们学校翻车并且死伤人的事故,就是因为“徐五爷”款待酒肉导致的。我们跟他们一帮人称兄道弟觥觚交错时,我就想起了李劼人先生的《大波》里那些旧社会袍哥大爷的情形。“徐五爷”的影响一直延续到我们来这里插队落户当知青。当我们从成都到永兴的途中,不论是县城还是小镇,常常会在进饭馆或者茶馆时,听到堂倌高声叫道“‘学生’的钱某某给了”,而我们仅需朝堂倌吆喝的方向拱手作谢就是了。我想,我们与《大波》里的“罗掰子”那些袍哥已然没有多少差别了。 “徐五爷”一听我们想从邛崃转到郫县来,高兴得马上就跳起来了。他连夜喊在县上的林兵原回来。大家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就把转过来的事情说妥了。 具体办理这事,是由郫县知青办向邛崃知青办发函。林兵原跟县知青办商量,似乎不是很顺利。但林作为分工负责的县领导,强行在商调函上盖了公章并发了出去。 我们准备转到郫县去的人并不是一个公社的,而是分别下到邛崃四个公社的近二十个人。我们也都回到自己的队上等消息。 郫县的“调函”几天后到了邛崃。那天,我在侯平他们队上。正吃午饭,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们关着门在屋里吃饭,大家有说有笑的。杨昊出去撒尿,刚出门就吓了一跳。他看见门外蹲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庞!杨昊大声武气地叫道:“哎呀,庞主任,在这儿干啥子呢?!” 我们闻讯跟出去,只见老庞神色尴尬地站起来,说:“有点事情,想跟宗力摆摆。”说着,他给大家散了烟。原来,他先到了我生产队去,听说在这边,又跑过来。一看我们关门吃饭,就没有叫我们,自个儿在外面等着。显然,他是有什么事。 我们请他进屋去说,他连连摆手,说:“就在外边,就在外边。” 等其他人都进去了,老庞黯然地说:“你们的调函来了。” 我一听,这不好事嘛。就说:“这么快啊。” 老庞眼睛看着手上的烟头,用近乎哀求地口气说:“我来是想给你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可以不转起走?” 我一听,不觉头都大了。难道公社不放我们?!于是,我用坚决的语气说:“这肯定不行,我们‘调’到郫县去,是通过县里和地区了的。”那时郫县和邛崃都属于温江地区管辖。我有意强调我们是“调”去郫县的,好让老庞感觉这与“上面”有关系。 老庞赶忙说:“晓得晓得,我晓得是正式调过去。” “那还有啥问题呢?”我接着他的话问道。 老庞狠狠地抽了口烟,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诚恳地说:“我们这里的情况有些复杂,公社有些人总是对我的工作看不顺眼。特别是说我对知青太放任了。你们一走,他们又要找话说。” 看我没有吭声,他又说:“这几个月你是看到的嘛,我为了你们知青,心都操烂了。我给杨明龙打招呼,马上把你们的房子修起来。” 我说:“不是这个原因。我和我们另外几个公社的,是别个郫县那边指名要的。我们莫得办法不去的。” 老庞说:“啥子嘛,我晓得郫县那边条件当然比这里好哦,统统吃细粮,活路又轻松。这样子,我把你们都弄到一大队去?” 一大队在挨着公社所在地宝林镇的平坝上,条件当然比我们山上好多了。听说一大队的工分是8角多一个工,而我们生产队那时才三分钱一个工,差距大得来没法比。没等我说话,老庞又急忙说:“对了,统统弄到一大队去。把你们所有人都弄去!莫得问题,我去找县上。”说这话时,老庞自己都有些激动。他认为从自己突发的奇想里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刚要说话,老庞有些兴奋地摆着手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保证可以把你们统统弄到一大队去!” 我们之要转走,除了邛崃的“是非”外,最主要的考虑是郫县的各方面条件都与邛崃差距甚大。我这个生产队,去年遇上天道不好,粮食歉收。不要说大米白面,就是连苞谷洋芋都没有,农民们家家几乎天天都是红苕。我们知青还有国家按人头配的大米,农民就只能“统统”吃红苕了。我第一次知道红苕可以有蒸、煮、炒、凉拌等那么多种吃法,就是在到了这里才看见的。而且,三分钱一个工,意味着我们从早到晚辛辛苦苦干一天,仅仅能够挣到区区三分钱!说实话,我们曾笑谑,随便在成都大街上捡,一天也不止捡三分钱。因此,我们肯定是要走的。况且,我们一二十个人的调动,都办到这个程度了,怎么可能停得下来呢。 为了说服老庞,我决定说点断他想法的理由。 我沉默了片刻,也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道:“庞书记,我跟你说实话,我是非走不可的。来了这么久,我不好给你说,我的叔叔也是邛崃的。”接着,我告诉了他叔叔的名字。老庞一听叔叔的名字,惊讶地看着我,不相信似的问道:“真的啊?你是他的侄儿?!” 我说,我继续在邛崃,对大家都不好,甚至也会使他为难的。因此我希望尽快办完我们的手续。 良久,老庞握着我的手说:“我看这么多知青,你是有胆有识的,也有号召力。是个好人。真的不想你走的。不过,‘人往高处走嘛’,我要挡你也不对。” 十多天后,我们拿着行李在邛崃车站赶长途汽车回成都,老庞赶到车站来送我们。车启动后,看着渐渐远去的老庞的身影,我忽然觉得,我让他失望或许是有愧于他的。 迁到郫县住了牛棚 1969年6月末的一天,我们一行18个人来到了郫县的永兴公社。那是个阴雨天。天空压着低低的云层,一片铅灰,淅淅的小雨不停地下着。 我、莲池和杨乐分在永丰大队四生产队。同我们一个大队的有二队的吕、谭、张,五队的两个女生,六队的海西和张、王;隔我们“几个田”的是红卫大队的少勤、忠德和老郎。 在队长李田诚和大队小学洪老师(他因为不认其养父,所以对外坚持自己叫戴文豪,要我们就叫他“戴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从公社所在的两路口镇走了三里路,来到了我们在郫县的新家。沿路道路泥泞,李队长帮我们挑着行李,没有说什么话;戴老师跑前跑后地为我们一会儿打伞,一会儿提包。嘴里不断地讲述着当地的各种情况。 因为事情突然,生产队没有来得及给我们准备住房,所以我们只能先在队长李田诚家暂时住下来。 我们住的棚屋是田诚家的牛棚,紧挨着他们的住房。为了给我们解决住处,临时用篾席围起来就成了我们的房间。几间破旧的房屋和一个小院被密密的竹丛和树木遮掩着。我们觉得这里很像越南南方游击队的营地,故戏称新居为“越南南方”。(图为在“越南南方”的小院里吃饭。中间戴浅色帽是作者。后面是棚屋。) 这院子的外面是一条小溪。早年这小溪上有一座桥,名为“苦工桥”,据说是一个穷苦的老人做善事修的。桥已经没有了。但这个地方人们还是叫该处为“苦工桥”。在原先那桥的旧址,立着一个很小的土地爷神龛,时不时还有些香火。 田诚人非常忠厚老实。话不太多,也不善言辞。他是所谓的“三代贫农”,父亲李大伯是我们公社有名的老长工。村里的造反派因为田诚的出身硬,推他出来当那一派的头。其实,他根本对造反不造反没有兴趣,也完全不懂。倒是队上的人际矛盾,使他得到这样的安排。 第二天,田诚带我们去“赶”花园场。他还安排了人给我们砌灶。 花园场离我们那里有十二里。田诚挑了一对箩筐,去给我们买生活用具。即锅碗瓢盆,水缸潲缸之类的东西。其实,离我们那里仅三里多的安德镇,要比花园场大得多,再过一天就逢场。但田诚为了早点给我们置办,竟然来不及多等一天,而要舍近求远到花园场,足见其为人笃实。 当我们的灶打好了后,队上属于田诚一帮的给我们“秌锅底”,大家都来朝贺我们开锅做饭了。那天,几十个人把我们的“越南南方”和院子挤得满满的,大家频频举碗相碰,大口地喝酒,高声地天南地北一直从中午闹到半夜。 可能是我的运气不好。我们生产队的经济情况不如其他生产队。那年我们的工分是3毛8角,而二队的是两块多。好在地处平坝上的郫县“地少人多”,田诚队长告诉我们,农闲时的活路要照顾家庭困难的,以便让这些人可以多挣点工分。像我们这样“没有负担”的,只能在农忙的时候派工了。这于我们听来是又新奇又高兴。尤其是跟邛崃的宝林比起来,两边的自然环境,生活、劳动条件差距非常之大。猛不丁地来到这俗谓川西平原“银郫县”的地方,简直有点恍若梦中。 由于父亲的问题仍然没有结论,工资也被扣发了。他的“组织上”对我倒是每个月按15元定的生活费发放。妈妈的工资本来就不多,所幸没有被扣发。因此家里的用度这时主要靠妈妈的收入了。不过,在农村,每个月有15块钱,还是非常富裕的了。加上干活挣的工分,我攒了些钱,第二年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农村毕竟是农村,乡下的整个情况比城里还是有很大的差异。因为我们照理说不是来修养的,而是来通过劳动“自食其力”接受教育的。因此,我们仍然必须把自己当作真正的农民。其实,在离开20中的时候,我们的城市户口就已经转到了所在地农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当第一年的粮食补助没有了以后,我们就跟其他农民没有什么不同了——我们只能靠劳动来养活自己。 我们那里算比较富裕的平坝地区,但即使单身一人,每年也需要有800工分才能够保证有一年的口粮。那时尽管号召“农业学大寨”,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但在乡下,填饱肚子却不是光学习文件、喊喊口号就行的。大家对出工干活的事看得还是很认真。 我们是跟妇女一样的“半劳力” 我们刚刚下到农村时,年龄不过20上下,又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就是常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所以,我们定的工分,是照妇女劳力最高的定为一天8分,是所谓的“半劳力”;而那些成年男子,则都是按“全劳力”定的,一天的工分是10分。这就是说,我们如果干一天活,只能得到8分工。 年终生产队结算,就是凭每个人的工分来换算的。每个人或者每家人应该分多少粮食,是不是还有结余的工分可以折成钱,都要根据会计的账。 结算是按照每10分工为一个工计算的。即如果这个生产队的工分值是一块钱一个工,那么,10分工分就值一块钱。原来我们在邛崃的宝林,一个工是3分钱,“全劳力”干一天挣足10分工分就是挣到了3分钱;而在郫县这边,我们生产队那年一个工值3毛8分。一个“全劳力”干一天挣10分就挣了3毛8分。我们大队二队的工分值是两块8毛,他们生产队的全劳力干一天,挣到的就是两块8毛钱。那时农村分粮是直接分谷子和麦子,分粮算下来必须做够大约800工分才行。农民干一年,就指着秋收后的收入,开支什么油盐酱醋、衣食住行、分家盖房、娶嫁婚丧的所有用度。 第一年我们一是没有这方面意识,也没有能力去完成那么多工分,加之有国家的粮食补助和家里的补贴。除了大春时参加了劳动外,平时还是过着清闲的生活。那年,我一共挣了56分。按一天8分工计,我只能算劳动了七天。也就是七个工,七乘以3毛8分,我第一年挣的钱是26块6毛。不过,事实上我们是6月份才到郫县的,准确地说是半年的劳动所得。 看见那些跟我们年龄一样大的农村小伙,个个都是“全劳力”,我们虽心有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对我们没有把心思放在劳动生产上,农民也还是比较宽容。只是对我们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起床的生活习惯,农民们搞不明白。特别是我们都不大愿意煮饭,老是互相推,往往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那时我们叫吃“对时饭”。一般是下午一点左右,我们会弄一顿饭吃。然后要么在屋里唱啊闹啊。搞到半夜,一睡又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有时连一顿饭都懒得做,就干脆上街吃馆子。田诚的老父亲李大伯看见我们常常这样,有一次老人家憨厚地问我们:“操‘饿功’哦?”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那时,我不知道中国气功有所谓“辟谷术”,就是练不吃饭的,还以为老人家在揶揄我们。 李大伯那时已经70多岁了。平常还是天天要干活。无事的时候,也给我们摆摆龙门阵。晓得他是方圆几里最贫穷的受苦人,我们问他,解放前的地主到底有多坏。李大伯想了半天,说:“是坏嘛,狗日的,说我搞慢了就吐了我一泡口水。咋个不坏呢?!”原来是有一年农忙时,李大伯做活路时,不晓得是累了还是没注意,手脚不麻利,被东家骂了,东家骂他时朝他吐了一口痰。李大伯说这就是“地主”对农民的最严重的欺辱了。我们又问他:“那吃的呢?”李大伯一下就来劲了,他说:“哦,吃得好!天天都有肉,巴掌厚的膘。回锅肉尽管吃!”闻言我们都感到难以置信。有一次晚饭后在院子里歇凉,不知怎么聊到解放的话题,海西问老人家,郫县这里解放的时候是咋个的。李大伯手往头上一挥,说:“就是95军的嘛,他们把红旗一舞就解放了嘛。”他说的是原国民党四川军阀邓锡侯部黄隐将军的95军。成都地区和平解放,就是邓和刘文辉将军向共产党投诚反戈所致。因此成都地区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特别是郫县、灌县、温江,几乎没有遭受战乱的损害。但李大伯那意思还有一层:所谓解放,对他们说来并没有改朝换代的影响和感受的意思。一切还是原样,该干啥的还是干啥的。 我们虽然知道郫县的自然条件要算成都知青下去的地方最好的了,但是,连户口都变成农村户口,心里总感觉不习惯、不踏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