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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四六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5月 05, 2024 7: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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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四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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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4月30日第246期

本期目录

〖邢小利专辑〗

大事记

邢小利 作家柳青的最后十二年(1966~1978)
附录1 《柳青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些什么》(摘录)
附录2 《柳青的“哲学”》(摘录)
附录3 柳青在长安的十四年(调查报告)
附录4 对柳青问题的审查结论
附录5 柳青悼妻诗
附录6 听柳青谈“样板戏”

浩劫墓碑

邢小利 伟大的民间思想家杨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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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记】

作家柳青的最后十二年
(1966~1978)
邢小利


《昨天》编者按:本篇以《柳青年谱》(邢小利、邢之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版)中最后十二年(1966~1978年)部分内容为基础,参照其他一些涉及柳青最后十二年经历的著述做了修订增补与格式调整。
著名作家柳青(1916-1978),本名刘蕴华,笔名柳青,陕西吴堡张家山寺沟村人。1936年在西安主编《学生呼声》,同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赴延安,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次年到部队从事新闻报道。1940年回延安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工作。1943年在米脂县基层乡政府当文书。1947年创作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种谷记》。1951年完成第二部长篇小说《铜墙铁壁》。随后到北京参加创办《中国青年报》,任编委、副刊主编。后为写好农村题材小说,1952年赴陕西省长安县皇甫村定居,曾挂职任中共长安县委副书记,参加了农村从互助组到公社化运动全过程。1959年发表第三部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小说出版后被译成英、日、德、西班牙、朝鲜等多种文字。曾任中国作协第二届理事,中国文联第三届委员,全国第四、五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副主席、政协陕西省委员会副主席。文化大革命运动使柳青的创作中断,他遭到抄家、批斗、游街等折磨,后由造反派与红卫兵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对其在长安县深入农村生活的十四年情况进行调查后,宣布将他“解放”。但随后在进驻作协分会的工宣队领导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又将他关进“牛棚”,罗织罪名,欲将其打成“特务”“彭(彭德怀)高(高岗)习(习仲勋)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逼死了柳青的忠实助手与妻子马葳,逼得柳青自杀未遂。文革结束后,柳青已被折磨得病势沉重,仍以惊人的毅力抱病修订再版了《创业史》第一部,改定出版了第二部上卷,在《延河》连载发表了下卷的前四章。终因病情恶化,壮志未酬的柳青在62岁时永远放下了手中的笔。
本文作者简介:邢小利(右为近照),陕西长安县人。1983年毕业于西安师专中文系,1991年获西北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学位。历任西安市文联《长安》杂志理论编辑,陕西省作家协会《小说评论》杂志副主编、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职称编审。现任陕西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柳青文学研究会会长,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文艺评论集 《长安夜雨》《文学与文坛的边上》《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散文随笔集《回家的路有多远》《种豆南山》《义无再辱》《长路风语》《独向陌生》,长篇小说《午后》,以及《陈忠实传》《陈忠实年谱》《陈忠实画传》《陈忠实研究》《柳青年谱》《陕西文学大事记1936-2016》等。

1966年 柳青五十岁

1月27日至2月5日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召开陕西地区工农业余青年作者学习会,传达贯彻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精神,到会30余人。2月4日,作协西安分会副主席柳青做报告。这次会上还有近年在大庆深入生活的作家魏钢焰 在会上做了报告,作协西安分会副主席胡采 做了总结性讲话。
3月前半月 柳青去北京见一些老领导、老朋友和老熟人,想了解当前运动的政治风向,结果不甚了了。回西安时顺便到河南兰考参观采风。
3月17日 柳青写了《革命理想和革命意志的化身》,谈学习“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 的一些感想,认为“焦裕禄同志是革命理想和革命意志的化身”。他文中写道:“他从来也不到处教训群众,任何时候都是和群众商量着办事情,没有一点县里首长的架子。群众看见他那么亲切、那么高兴、那么有话说,是因为他看见群众亲切、高兴、有话说。”这实际上也是柳青在长安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时工作中的切身感受。《陕西日报》3月23日发表。这是柳青在长安县皇甫村写的最后一篇文章。
4月 回到西安。
5月16日 中共中央通过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史称“五一六通知”)。柳青在西安听传达后,仔细回顾了自己走过的道路,自信不是搞什么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不会成为运动的对象。这时他的《创业史》第二部已写到第二十五章,他安下心来,准备把剩下的三章写完,就投入第三部写作。
本月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立。中共陕西省委任命李若冰 为组长,董得理为副组长。
6月初 报上批判文艺作品及作家的文章连篇累牍,柳青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女儿刘可风 担心父亲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历史是否清白,写信问父亲能否经得住运动的考验。柳青回信表示:自己对党、对人民、对国家竭心尽力地工作,自责的是为人民做得太少,他没有个人对社会的要求,也没有任何鄙劣心理,让子女们尽可以放心。
9月 上级下令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腾出原驻的高桂滋公馆及附属的三个四合院,以备军管关押原中共中央西北局、中共陕西省委被揪斗审查的主要领导干部,将作协西安分会迁驻小南门外大学东路42号(今红缨路158号)共青团陕西省委大院内的四座办公房屋、大礼堂和三排单人宿舍。
10月 国庆过后,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及家属全部搬迁至共青团陕西省委大院内(与团省委共用大院,作协西安分会在南边,团省委在北边)办公,至月底搬完,11月在新址办公。
秋 长安县农村工作干部冯继贤(柳青《创业史》里下堡村乡政府党支部书记卢明昌的生活原型之一)回忆:约在秋季的一天,他看到一群农村造反派在中宫寺 的院子里围着柳青要钥匙,要占用他的房子。柳青正要到西安去参加一个会,要提前半小时动身才能赶得上班车。但柳青不交钥匙,造反派不准走。冯记住了造反派与柳青的几句对话,问:“《创业史》是香花还是毒草?”答:“群众鉴别。”问:“你还准备写不写?”答:“那要看群众的需要,群众觉得有必要,我就写下去,群众觉得没有必要,我就此搁笔。”问:“你交不交钥匙?”答:“这房子不是我的,是西北局的,要交得通过西北局。”
12月24日 柳青被“靠边站”(即停职接受审查)。
12月28日 柳青被作为“文艺黑线人物”在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示众。西北大学学生马师雄后来回忆了到作协看批斗柳青的场景:“我们西大去了六七个学生,都对《创业史》特别熟悉。我买过好几本,看过十几遍,但没见过柳青,这是头一次,他看上去不是想象中的大作家,穿的农民式的对襟棉袄,戴个毡帽,戴个眼镜。一开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眯着眼睛,又像在听,又像在想,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发言的都是作协的,调子非常‘左’,听了一阵,我们表示不满,退场走了。时间不长,我又到作协看大字报,想到他家坐坐,一推门,他第一句话说:‘上次开会你来过的吧?’我惊异于他的记忆力,他说我们的样子他都记下了,这是批判他的会,他一点也不紧张。”
年底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工作人员杨维辛(笔名韦昕)一天深夜去柳青家里看望。谈到当时的群众造反运动和对“文艺黑线”的批判时,柳青说:“我参加革命几十年是资产阶级,你们才几天就成了无产阶级?”谈到当时文艺创作中提倡林彪鼓吹的所谓“三结合”(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 时,柳青斩钉截铁地说:“林彪他们根本不懂文艺。”事后韦昕说他在作协对柳青进行揭发批判时也揭发了柳青说的“我参加革命几十年是资产阶级,你们才几天就成了无产阶级”这句话,但他对柳青讲林彪的那句话一直压在心底,从来没有向外人说过。当年如果揭发了这句话,柳青非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1967年 五十一岁

1月1日 《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社论指出:一九六七年,将是全国全面展开阶级斗争的一年。将是无产阶级联合其他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自1966年10月在中央提出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号召下掀起的群众造反运动进入高潮。
△元旦早晨,从西安来的陕西师范大学造反派闯进长安县皇甫村中宫寺抄柳青的家,柳家几乎被洗劫一空。
1月3日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的群众组织十个战斗队实行大联合,成立统一的群众组织红色造反队。时在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创作委员会工作的李孑 为队长。红色造反队成立后一举夺了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领导大权,掌握了公章,封存了档案,正式领导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文革运动。原作协西安分会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此前已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运动中瘫痪。红色造反队要求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全体人员包括工勤人员和“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集体出操,早饭后学习一个半小时毛主席著作,实行军事化管理。
△作协分会被夺权当天,光天化日之下,造反队干将、原作协西安分会通讯员张某在作协院子里一脚踢倒柳青,勒令他在会议室前的道路上下跪,人们侧目却毫无办法阻止。
1月6日 柳青又被抄家、批斗。
1月10日 陕西文化艺术界批判“文艺黑线”,进行“造反夺权”,一大批领导干部、作家、艺术家、知名人士被打成“牛鬼蛇神”“反革命”“走资派”,关进“牛棚”。
1月17日 红色造反队揪出所谓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走资派”“反动权威”“牛鬼蛇神”和“资反路线”的主要执行者共15人(包括柳青在内),游街示众,揭开了“彻底砸烂裴多菲俱乐部的序幕”。从此,开始了对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领导干部、作家的批斗、抄家、殴打等迫害。柳青这是第一次被游街示众。
1月24日 柳青被第二次游街示众。
1月28日 柳青被第三次游街示众。
1月29日 柳青被押回长安县王曲公社皇甫村游街示众。“近处的乡亲走过来问:‘柳书记,回来了?’‘柳书记身体好着不?’……就和平时拉家常一样,说完就走了,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寥寥无几,自始至终,没一个群众跟着喊口号。”柳青看到远处,他的一个儿子站在土堆后面,边看边哭。后来有人告诉柳青,那天在远处劳动的原新民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清”中被补定为地主分子的梁克忠,听说柳青被游街来了,回家后吃不下饭,说:“把我梁克忠定成地主,就是整死了也没啥。把柳书记打倒了,对党的损失太大。” (图为1963年柳青与乡村干部在亲切交谈)
2月6日 上午,西北大学中文系几个学生到中国作协西安分会大院看大字报,正看到柳青在被批斗。当听说那就是著名的《创业史》作者柳青时,学生们便提出要带柳青去西北大学接受批判,作协无人敢阻挡。柳青被带到西北大学后,张长仓同学告诉他,你在这里可以看报纸,可以看《参考消息》,就是不要出校门。躲一阵子后,就可以回去了。将来的文学事业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的,人民还是欢迎《创业史》的。
2月9日 农历春节。春节前,柳青的大儿子刘长风 从北京回西安来看父亲。刘长风这时是北京地质学院造反组织“东方红公社”的核心组成员。他给父亲讲,他们曾经在学校接待过毛泽东与江青的女儿肖力(李讷)。肖力听说他是柳青的儿子,问他对父亲的看法。他说:“《创业史》不是毒草,我父亲是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精神,认真走和工农兵相结合道路的。”肖力点头说:“你应该有这样的认识。”听儿子讲了这件事后,柳青嘱咐:“回去贵贱不要当这个头头了,找个借口把事推了,运动中的事情不要参与,找些书看。不是说逍遥派不好吗?你就当个逍遥派。”刘长风回京后,柳青还不放心,又去信叮嘱。儿子听他的话,从造反运动中激流勇退了。 (图为柳青与长子刘长风和长女刘可风合影)
2月11日 柳青被西安工农兵文艺总部揪去批斗。
2月13日 因皇甫村的家已经被当地群众组织强占 ,柳青妻子马葳 带着五个小儿女,把家搬到了作协分会新址(西安市大学东路42号共青团陕西省委院内)一个简易楼上的两间破旧狭小平房里。柳青从此离开了他苦心经营十四年的生活基地。 新住所四邻有一醋厂,一牲口棚,一公共厕所。各种污秽气味使柳青的哮喘病频发。柳青此后的工作被安排在传达室,分发报纸,拉电铃。
春节过后 冯继贤到作协去看柳青,柳青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喘气,对冯说:“批斗我,还要踏上一只脚,说叫永世不得翻身。我觉得我是共产党员,总会翻身的。”
3月8日 毛泽东思想工农兵文艺长安兵团来批斗柳青。长安兵团的骨干是长安县农民业余作者,这些作者多是大跃进时期出现的文学新人,以写超短小说(今称小小说)为主,《延河》当年曾开辟过一个“新人集”专栏,每期发表一批千字文,其中一些作者就是文革中的长安兵团人员。他们在批判柳青的发言中按当时的时髦语言给柳青扣上一顶顶大“帽子”,如:“旧西安作协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裴多菲俱乐部,是刘、邓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政治路线、文艺路线的分店,是彭(德怀)、高(岗)、习(仲勋)反党集团的一个据点,是为复辟资本主义制造反革命舆论的重要阵地。这个刘记黑店的黑老板,西安作协裴多菲俱乐部的祖师爷就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柳青;这个裴多菲俱乐部的开张,就是柳青一手导演的一场反革命丑剧。柳青这个埋藏最深、最阴险、最狡猾的敌人,这个刘少奇在西北文艺界的代理人,彭、高、习在作协的死党,几十年来,活跃在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中,为他们效忠卖命,成绩卓著……”
4月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主编的《文学战地》1967年第1期刊文《柳青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些什么》,称“柳青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坏活动大致有以下几种表现”:一、假检讨,假老实,假规矩;二、四处活动,争取同情,转移斗争锋芒;三、维护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详见附录1)。同期的《文学战地》“剥画皮”栏还刊有一篇《柳青的“哲学”》(详见附录2)。
4月22日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全体人员由红色造反队领导,号称有计划、有组织地“杀”出文艺界,赴三原县安乐公社山西庄大队,同贫下中农相结合,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战斗。柳青在山西庄参加劳动,马葳被分配在二十里以外的另外一个生产队。在此期间,柳青因哮喘病严重发作而住进县医院。
6月3日 上海市由工农兵业余作者造反派主办的小报《不争春》第一期出版,在《文艺界消息》栏目中发出一则简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柳青已被揪出来了,他写的《创业史》完全是站在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上,通过一条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来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掩盖剥削阶级的本质,抹杀阶级斗争,宣扬阶级调和论和资产阶级人性论,为资本主义复辟鸣锣开道的大毒草,必须彻底批判。
7月7日至21日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组织了二十多人的联合调查组,成员包括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工作人员和西北大学、西安交通大学师生,其中,西北大学有蒙万夫、杨昌龙、王忠义,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有老作家(“摘帽右派”)玉杲,作家王汶石 的夫人高彬,作家杜鹏程 的夫人张文彬(笔名问彬)等。调查组用十五天的时间,到中共长安县委和引镇、沣峪、王曲区委,皇甫公社及皇甫公社所属的罗家湾大队、胜利大队等地,调查了解柳青在长安县十四年的情况,于8月写成《柳青在长安的十四年(调查报告)》。按照当时的评判标准,肯定了柳青“基本上站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一边”,“深入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作出了不少的努力和探索”,并称其所著《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等小说是“比较成功的作品”。
7月21日 柳青落户扎根的长安县一个造反派组织毛泽东思想工农兵文艺长安兵团和作协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在作协西安分会礼堂共同召开为期两天的揭发批判柳青的大会。参加大会的还有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大学、陕西师范大学、陕西省安装技校、文艺兵团(西安演艺界造反派组织)、机总司(西安地区机关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建工局(西安建筑工业系统造反群众所打的旗号)、陕西省剧协红旗战团、陕西省音协等单位和造反派组织。
本月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以选举的方式成立了所谓“斗批改委员会”。李孑被选举为主任,王拙成、李若冰为副主任。
△柳青得到陕西师大通知,允许取回抄家物资。他和一个教授的物品被杂乱堆放在一间小屋里。两个孩子陪着他在杂物堆中没找到存放《创业史》第二部手稿的红皮箱。他和妻子马葳一起到西北大学找到曾以批斗为名把他带到西北大学变相保护的学生张长仓。张长仓经过几天的寻找,在陕西师范大学化学楼上找到了那个红皮箱。此后柳青为防再被抄失,将红皮箱送到长安县,寄放到几年后做了县委书记的张家谋家里。
8月初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严家炎以“革命师生”身份到西安串联,经中国作协西安分会造反派安排,与柳青做了友好的交谈。几年前《创业史》出版后,严家炎曾发表评论文章,说他不认同“《创业史》的最大成就在于塑造了梁生宝这个崭新的青年农民英雄形象”,而认为《创业史》里最成功的是梁三老汉。 严家炎又在《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上发表《关于梁生宝形象》,指出梁生宝形象塑造的“三足三不足”:写理念活动多,性格刻划不足(政治上成熟的程度更有点离开人物的实际条件);外围烘托多,放在冲突中表现不足;抒情议论多,客观描绘不足。为此,柳青在《延河》1963年8月号刊文《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说:“这不是因为文章主要地是批评我,而是因为文章……提出了一些重大的原则问题,我如果对这些重大的问题也保持沉默,那就是对革命文学事业不严肃的表现。”在当年那次笔墨之争后,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交谈。柳青问严家炎:“你当时为什么要写批评梁生宝的文章?是不是有大人物做你的后台啊,是不是林默涵让你写的啊?”严告诉柳:“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写的。可能语气上有点轻率,冒犯了。”柳青听后说:“如果是这样,看来我对这件事有点误解了。我总以为,批评梁生宝形象的那些意见不是你个人的意见,而是有人想借此来搞我,因此才在《延河》上发了那篇《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他又补充说:“你谈梁三老汉那篇文章的看法,我是同意的,当时我跟《文学评论》的编辑同志也说过。” 友好交谈后的次日午后,柳青叫家人来邀请严家炎到他暂住的家中去吃西瓜。 严家炎这次西安之行,对缓和柳青受冲击的处境和促使作协造反派“解放”柳青起到一定作用。
9月30日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在作协全体人员参加的会议上正式宣布柳青被“解放”。当时的作协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负责人李孑后来回忆说:“1967年9月30日,我们宣布:解放柳青。从此,柳青就是革命群众革命领导和革命作家了。就可以革命者的身份参加全机关的一切活动,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从此,全社会的任何群众组织和造反派别或机构,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强拉柳青去进行批斗。”
10月1日 在得到“解放”的次日,柳青即动身去皇甫村。他搭车到韦曲,下车后碰到王曲中学校长张耀富,张用自行车把他搭到了皇甫村,他一路上问这问那,说不尽的怀念。
10月 柳青刚被宣布“解放”,就来到长安县委的老同事、老朋友安于密家,互相谈各人被批斗的情况,从上午一直谈到下午四点多钟。柳青谈他怎么被游街示众,“当时把他热扎了,腿站的疼扎了”,游街回来一想,也好,过去许多群众没见过他是个啥样,现在他和大家都见了。他游街回去以后,还写了一张表态性的大字报,内容大致是自己开始对文化革命不理解,要正确地对待群众运动等等。但是,当谈到政治问题的时候,柳青很严肃,明确表示对文革这些做法很反感。他说,讲的是95%的干部、群众都是好的,要依靠两个95%。可是实际做起来刚好是相反的。100%的干部全都靠边站,先都把你打成坏人,然后在坏人中间挑好人。就好像挑苹果,本来人都是从一大堆好苹果里往外拣坏的,这下好,都是在一堆烂苹果里挑好的……这样做,把人的积极性就都搞下去了。
秋 柳青受造反派指派,经常与马葳在西安钟楼东北角的西安邮电大楼门前叫卖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分红色造反队编印的《文学战地》小报。有的《文学战地》刊有批判柳青的文字。

1968年 五十二岁

1月12日 柳青笔记:为检查事,挨造反派某人(李)一拳。
1月15日 柳青笔记:为不上早操、背诵老三篇事,挨造反派某人(陈)一耳光。
1月30日 本日出刊的群众组织自办刊物《文艺战线》 1968年第1期(总第四期)刊登了《柳青在长安的十四年(调查报告)》,署名为:西安作协、西北大学、西安交大联合调查组。该“调查报告”在编者按中说:“柳青同志在《讲话》发表以后,基本上站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一边。他积极响应毛主席关于文艺工作者‘要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的号召,深入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作出了不少的努力和探索,写出了《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等比较成功的作品。”“柳青同志对中国赫鲁晓夫及其在文艺界的代理人周扬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有一定的抵制,对于周扬的某些修正主义文艺观点,作过批判和斗争。应该说,柳青同志的基本方面、主流是比较好的,是应当予以肯定的。西安作协红色造反队对柳青同志经过批评、教育和帮助,已于一九六七年九月三十日解放了他。”《调查报告》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基本情况”,包括“一、在农村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中的表现”和“二、和群众的联系”,第二部分为“简单的结论”。在全国著名作家几乎都被作为“文艺黑线人物”遭到严厉批判的时代背景下,这是难得的一份敢于对作家做出肯定性评价的调查报告。(摘录部分见附录3)
2月16日 被造反派某人打。
5月1日 西安市召开盛大集会,隆重庆祝陕西省和西安市革命委员会同时成立。奉命率军进驻陕西执行“三支两军”任务的二十一军军长胡炜担任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据与柳青有长期交往的长安县老干部安于密回忆:陕西省革委会成立后,有一位主要负责人(胡炜)在会上讲话叫批《创业史》。柳青对安说:“我就不怕他批判,叫他批嘛。他要是把我的《创业史》能批倒的话,那应该批倒的就多得很了。”还说:这些人就不懂文艺,可能连《创业史》都没看过,就想批哩。你能批个球!
10月16日 《人民日报》转载《红旗》杂志第四期社论《吸收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整党工作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文中发表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工人阶级给的,是贫下中农给的,是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大劳动群众给的。我们代表了无产阶级,代表了人民群众,打倒了人民的敌人,人民就拥护我们。共产党基本的一条,就是直接依靠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后来柳青对女儿刘可风聊起这条语录时说:“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权力从来都是人民的,应当永远在人民手中,并没有给任何一个人,成为个人所有。我们只是代表人民行使这个权力,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人民一旦不信任我们,就可以不让我们行使这个权力。”
10月下旬 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第40队进驻陕西省级文化系统及作协西安分会,领导斗、批、改。此后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领导权在工、军宣队手中。
10月 省文化局、中国作协西安分会、中国剧协陕西分会、省剧目工作室、省音协、省美协六个单位人员分别被编为连队编制,入住西安市北大街省美协院内近一月,进行“斗、批、改”。“斗、批、改”中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阶级队伍”(简称“清队”)。柳青在“清队”中受到了文革以来最严重的打击迫害,被当作“特务”“里通外国分子”“现行反革命”的因由分别是:有关人员在重庆外调时,发现一个叫柳倩的人解放前写过反共文章刊登在报纸上,印刷时“倩”字错排成了“青”。这个事件的原委,外调者看材料时已经清楚,原作者柳倩本人也承认此文为其所作。但是仍被拿回来栽脏到柳青头上,并公布为“爆炸新闻”;在陕西安康外调时,在敌伪档案里发现一特务叫“柳青”,解放前已经死掉,而且是个女的,有关人员也拿回来当成作家柳青“特嫌”的证据;在抄柳青家时发现一份英国的《名人年鉴》数年前寄给柳青的信函,出版者请柳青撰写个人简历以作刊用。柳青考虑到当时我国与英国还没有正式外交关系,没有写,就随便将信夹在一本书中,这也成了“里通外国”的证据。另外,柳青1947年从东北回陕西,途经哈尔滨,当时的东北局领导人高岗托柳青给毛泽东捎些人参,这也成为柳青是“彭高习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的“证据”。
△据长安县老干部孟维刚回忆,柳青受审查时,“一次我去看他,磨了半天,门卫才让我进去。见到柳青时,他病在床上,瘦得像干柴一样。我问他怎么成了这样,他说:‘人家批判我,让我说:“黑作家柳青报到”,我说我是受审查干部柳青报到,一上午都不放过我。’我劝他:‘你就承认黑作家又怎么样!’他马上严肃地说:‘那不成,我是受审查干部,怎么能是黑作家!就是死了也不承认。不要说做个共产党员,就是做个男子汉,也不能这样,这样太没有骨气了。’后来,他始终也没有低头。”
△由于不断的批斗和污辱,一天夜里,柳青决定以自杀抗争。他把准备好的一根电线接在灯头的火线上,另一头握在手里,平静地躺下,盖好被子。在胸前放上一张写好的纸条,上写:“1. 我的历史是清白的;2. 我不反党反社会主义;3. 这是我保卫党性,反抗迫害的最后手段。”然后把一只脚伸到地面,希望瞬间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的脚一接触地面就被打回来。数次以后,握着火线的手被电流击烧得发出焦糊味道。结果自杀未遂。
11月 陕西省文艺界各单位(作协、剧协、音协、美协、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又被集中到西安市西一路省文化局院内一起搞“清队”运动。有外单位的“革命群众”来,让文艺界的“牛鬼蛇神”出来“亮相”。被关“牛棚”的几十人,排成一队,按照“清队”主持者给他们挂的牌子上的称谓个个自报家门“亮相”,唯有柳青的自我介绍不按牌子上的罪名,而是自报:“我是受审查的干部柳青。”在“牛鬼蛇神”的队伍里,他拒不“认罪”的态度最为突出。“宽严大会”每开一次,就有一批人因认罪态度好,作为从宽典型,出了牛棚。而柳青直到拆除牛棚,都是“从严典型”。牛棚的“牛”一批批“解放”了,最后只剩下两人,一人是柳青,另一人本可“解放”而被留下来看着柳青。 柳青曾私下对一“棚友”说过:“他们说我态度不好,历史会承认我的态度最好。”
12月22日 《人民日报》转载《甘肃日报》的文章《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所加编者按中引用了毛泽东一则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柳青后来对女儿刘可风说:“老人家还是办法‘稠’(陕西方言:多)。现在这情况,没办法安排娃娃们就业,把娃娃们打散放到农村,减小了社会不安定因素。但是,他们的年龄正是学习知识的最好阶段,我为我们民族的未来担忧。”
冬 刘可风得知父亲在“清队”中被揪出来了,经常挨打,取回来的枕巾上血迹斑斑,前不久还自杀未遂。焦急中她一口气写了三封信,反复强调打人违反党的政策,只有留下人,才有利于搞清他的问题。她听说过江青对柳青有好感 ,第一封信写给江青,她骑自行车送到中南海西门。接着又骑车到解放军报社,因为那时肖力(即江青女儿李讷)在解放军报社任职,运动初期,哥哥刘长风和肖力曾有交谈,肖力说过对父亲肯定和赞赏的话。第三封信投进信筒寄给“中央文革小组”。不久马葳给刘可风来了信,说工宣队收到了有关部门转去的她的信。至于工宣队有何反应,没人知道。马葳的信十分悲观,说她夜夜睡不着,头痛欲裂,最后流露出“现在无真理”的绝望。她担心刘可风会受牵连,几乎是恳求说:“你爸的事,你们不要管了,你们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吧!”

1969年 五十三岁

2月16日 大年三十(除夕),长安县的农村干部王家斌(柳青所写《创业史》中梁生宝的生活原型)来柳青家看望。得知柳青还在“牛棚”,见柳青家里无钱过年,光景凄凉,放下二十元钱和一袋大米。家里人流着泪不肯收,王家斌也哭了,执拗地一定要他们收下。
4月1日~24日 中共“九大”在北京召开。在此期间,社会上到处在欢庆文革取得了伟大胜利,柳青却对同一“牛棚”能说知心话的年轻难友金葳说:“四二年整风结束以后,主席发现了问题,给受委屈的同志鞠躬认错。这次审查是一场空前的浩劫,我看历史恐怕不会重演,他不会认错了。” “九大”期间,牛棚里设了一个“神坛”,上边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会议发表了一、二、三号新闻公报 后,大家都在坛前纷纷表态:“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只有柳青一直不表态。
4月底 28日发布的《中国共产党第九届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新闻公报》通过广播与报纸传遍全国后,据与柳青同住“牛棚”的金葳回忆:四号公报(“九大”期间共发布了三个新闻公报,因此这一公报被称为“四号公报”)发表以后,柳青突然跑到毛主席像前鞠了一躬,说:“我刘蕴华投奔革命三十年,我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金葳把这事汇报给工宣队,工宣队作为特大新闻,连夜开会,认为柳青有重大政治转变:“牛棚最后一个‘堡垒’终于要攻破了,这是九大威力的丰硕成果!”就在工宣队开会的那天晚上,大家睡得十分安静,天快亮的时候,柳青把金葳推醒,问他:“老汉平生不会做戏,昨天的特大新闻像不像?”金葳问他:“你是不是假戏真做?”“不,我是真戏假做。从今日凌晨开始,老汉已经和封建的传统观念决裂了。”他进一步解说,“我不能用崇拜神的方式对待老人家,我不是宗教徒,不能做神学的共产党员。”以后柳青“不认罪”的态度仍然照旧。工宣队很失望,还说金葳是给他们做了假汇报,批斗过他。
4月 “九大”召开后,柳青妻子马葳曾失望地对作协同事贺抒玉私下说:“‘九大’召开了,柳青不但没有解放,还被宣布为彻底打倒的一小撮了!”贺劝慰她,说柳青打不倒,叫她不要灰心,她失望地说:“他身体那么坏,打不倒也会斗死的!” 她陷入绝望之中。(右图为柳青与马葳合影)终于有一天,她给柳青送去饭后(不让她与柳青见面),她回家摘下手表和钢笔放在家里,从西安市内走到长安县韦曲,在长安县第一中学附近农村,跳泉(田野里的深井)身亡。时年41岁。死后被斥为“叛徒”(当时认为共产党员自杀就是叛党)。工宣队把柳青与马葳的小儿女们叫去,要他们回答:“你妈是不是叛徒?”孩子们微弱的声音说:“是叛徒。”他们连哭都不敢。只有马葳的妹妹高声喊着:“我姐是你们害死的!” 后来柳青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说起马葳之死时,含泪说:“她承受了来自各方面她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她受到比我更大的痛苦和折磨,她在丈夫、孩子的生命全无保障,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都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最后选择了这条路。她是想以自己的牺牲,揭露残暴,争得我的存在,唤起人们的同情,让孩子们活下去!她走这条路,是她进行反抗、斗争唯一能使用的武器!”
12月27日 陕西省革命委员会宣布:撤销原文化局、中国作协西安分会、中国剧协陕西分会、省剧目工作室、省音协、省美协等六个单位,领导和干部全部下放农村、工厂和“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1970年 五十四岁

1月 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撤销后,绝大部分人员下放农村或者去“五七”干校。柳青被下放到位于陕西泾阳县三渠公社杨梧村陕西省杨梧“五七”干校。这个干校是在原仪祉农校的基础上建立的。柳青此时哮喘病已经发展为严重的肺心病,他让儿子搀扶着去干校报到。干校领导不敢收留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第三天仍让孩子把他搀扶回西安,住在小南门外作协分会家里。这一时期,柳青的工资被扣发,家里每人每月只发给十五元生活费。
3月 大女儿刘可风毕业分配前夕,柳青去信北京大学,坦诚地讲了自己的困境,他的身体已无自顾能力,为了一家老少能活下去,希望刘可风能分到陕西工作,以便照顾他和家里。刘可风被分配到离西安两百多里的永寿县工作。为父亲的病,她不得不一次次请假在永寿与西安之间来回奔波。
4月至9月 因哮喘严重发作,柳青在医院被抢救十一次。最严重的一次,据柳青向老友马加自述:“我死过去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了。有人张罗把我抬到太平房去,我的娃娃们听说爸爸死了,围着我哭起来。护理我的护士也非常难过,为了存一线希望把我抢救过来,坚持不让把我抬走,要求继续观察,她耐心负责地等了一个多钟头,我才苏醒过来,我听到娃娃们的哭声,睁开了眼睛,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刘可风回忆:“我曾经去过一次‘省斗批改领导小组’,请他们开个介绍信,让医院接收他。那个接待我的工宣队师傅严厉地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他的问题现在还不能定性,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他现在推一推就是阶级敌人,拉一拉就可能成为人民内部矛盾。你回去要好好做他的工作,让他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认真交待自己的问题,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刘可风听着训话,但仍坚持要他开个“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介绍信。最后总算还是开了。
5月 柳青由大女儿刘可风陪同,外出“躲病” 。本想去北京,怕招灾惹祸,改去兰州,但上了火车因空气污浊气喘难耐,中途只得在天水下车。在天水呆了近一月后回西安。在小旅店里浑身衣服里长满虱子。
本年 柳青开始大量阅读历史方面的书籍。他后来自述:“从七零年开始,我能下床以后看了一些书,这些书我过去没有认真看过。过去中学时代学的那些课都忘光了。这两年,在七一年、七二年,我看了一些历史书,看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几种版本,比较了观点。去年一年看了好几个朝代的演义,前汉演义、后汉演义、明史演义、清史演义,全是演义。有这样一种想法:我过去太无知,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懂得太少……过去一天就是写东西。在农村里活动,没有这么完整的时间看书。这几年我没有到干校去,没有去劳动,成天在家吃药打针,有机会看这些书籍。”

1971年 五十五岁

年初 陕北家乡不断有人来看望柳青,谈及陕北连年灾荒、人们生活的困苦,有的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无可吃,柳青默默落泪。这促使他研究、思考关于陕北的土地经营问题。
5月 柳青由女儿刘可风陪同再次外出“躲病”。这次去了北京,为怕给北京的亲戚添麻烦,其间还去了辽宁省绥中县另一亲戚家小住。
夏 开始写《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提出根据陕北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十年九旱”,不宜于着重发展农业生产,建议大力发展苹果种植业,辅以畜牧业和农业(少数适合的地方,也要因地制宜)。
△夏天的一个晚上,被安排在陕西省京剧团编写剧本的李旭东,经过多次求教,终于听柳青敞开谈了对“样板戏”的一些看法。柳青说,“样板戏”这个提法首先就站不住脚,就是抹杀了文艺的特点。我们搞行政领导工作,需要树立典型,取得经验,以点带面。这些先进的典型,是人们学习的榜样。其他地方学习这些典型的经验时,必须从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出发,因时因地制宜,不能生搬硬套……文艺创作如果没有独创,没有个性,没有特色,没有风格,文艺也就不存在了。把某些作品捧上天,封为“样板”,就像服装工厂裁衣服的样板一样,得照着套裁,那不雷同化才怪!他还说,“样板戏”指导者的文艺思想是反现实主义的。他们认为文艺创作不必从现实生活出发,受现实生活的检验。他们所谓的文艺为政治服务,就是图解他们的政治意图,完全用不着受现实生活的约束。他们给“样板戏”总结了那么多经验,唯独没有深入生活的经验。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接触过生活。所以,其艺术效果总是造作的、夸大的、虚假的,不合生活逻辑的。他还对“样板戏”一些台词唱词的标语口号化、服装的唯美主义取向、人为拔高剧中正面人物的思想觉悟等问题进行了犀利的批评。 (详见附录6)
8月30日 西安市文化局举办西安市工农兵文艺创作学习班。
本年 刘可风借来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1965年由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中译本,内部发行),柳青看完后对刘可风说:“爸爸非常感谢你,看了这本书,是我晚年的一次享受。”柳青读此书时,对德国纳粹统治时期许多知识分子纷纷移居国外的现象,记录了一些知识界、教育界、科技界人数变化的数字,写了这样一段话:“某些强有力的个人意志,有时可以造成历史发展的暂时曲折,但不能改变历史发展的根本方向。每日每时都能意识到这一点而坚持真理的人,能够有多少呢?能够坚持真理而不碰碎自己,那就要善于坚持真理,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在希特勒统治的十二年间,所有德意志民族的进步作家都出国流亡或在国内销声匿迹,这说明这个民族的文学界道义水平高。”

1972年 五十六岁

春 长安县干部、老友孟维刚从内苑村一猎户那里用四块钱买来一只狼油 (约半斤),又提了一竹篮鸡蛋,到西安小南门外作协住宅院内看望柳青。柳青喘着气说:“去年米思忠给我送过两只狼油,冲服后有些效果。”米思忠是长安县太乙宫公社书记,曾让山区猎户打狼给柳青送去两只狼油。孟维刚问柳青最近的身体情况,柳青说:“不好,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行,就是这样了。形势好了后,我还是回长安居住,我和长安感情深。”
5月3日 陕西省革委会原省级机关斗批改领导小组、中共陕西省革委会杨梧五·七干校领导小组正式作出《对柳青问题的审查结论》,柳青专案组组长带一人到柳青家,送上了这个《审查结论》。结论中称,经审查,他的入党问题属实,被怀疑的几个历史问题(集体加入国民党、被捕、特嫌、起草反动文章等)均予以否定,“在西安作协任副主席期间执行了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与文艺黑线头目林默涵、刘白羽和反党分子柯仲平来往较多,关系密切,但未发现柳青参与他们的反党阴谋活动”,最后结论是“上述问题已审查清楚,予以解放”(详见附录4)。事后,柳青对女儿刘可风说:“能这样审查干部吗?先一竿子全打到水里,再一个个慢慢往上钓,还没等钓上来,多少人都淹死了。”“以后有了法律,应该追诉诬告者的法律责任。”
5月上旬 柳青得到“解放”后,因原工作单位作协西安分会属于“斗批改”中的撤销单位,其组织关系转至中共西安市委老干办。
5月7日 柳青写完《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此文在他去世后发表于《人民日报》1979年2月1日)。早在1955年,柳青已就这个问题给当时的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写过建议。十几年过去了,陕北农村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善。他在文章最后写道:“这次我在受审查期间,因病重不能劳动,在呻吟床笫之余,又想起这件事情。陕北老家来此探亲的家属和亲友,谈起那些连年干旱造成的集体经济困难和人民生活艰苦状况,我听了于心不安,促使我重新认真考虑这个建议。我自信为了人民,绝无私念,更无其它意图,因为我没有完成写作计划以外的任何目的。这个建议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如有错误,愿接受批评。”
5月 柳青第二次被“解放”后,在西安见一个农民在卖菜,就问:“你在哪个村?”那人说在新民村。他就问新民村梁克宗现在怎样(梁克宗是原新民大队支书,社教中被错订成地主分子)。那人说,在打扫街道哩,劳动哩。柳青说:“你给克宗捎个话,叫他到西安来了到我那去。”并给那人说了自己的住址。梁克宗得知后,没有去。他说:“柳书记没有把我当地主分子看,还当共产党员看哩。柳书记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不能去,去了会害了他的。”
5月至8月 柳青恢复行动自由后,由大女儿刘可风陪同,带着《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到了北京,通过《创业史》责任编辑王维玲的关系,住幸福一村中国青年出版社职工宿舍楼里,一是“躲病”,二是想征求一些老同志对《建议》的意见。中青社是团中央的单位,有人告诉柳青,胡耀邦从干校回来了,还没安排工作,许多同事都愿去他那里聊聊,建议柳青也去走走。柳青与胡耀邦在战争年代曾有过同路行军的短暂经历。刘可风用自行车推着父亲去了。胡耀邦看了《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后很感兴趣,但因为当时还“靠边站”,无能为力,建议对《建议》和看病这两件事都给周恩来写封信,请求帮助,并指点了送信到中南海北门斜对面一个很不起眼的门口(周恩来自己设的收信机构)的路径。
△听从胡耀邦的建议,由柳青口述、刘可风笔录,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讲述了柳青的病情和来京后求医无门的处境,并附上了柳青关于改变陕北土地经营方针的建议。周恩来收到信后,对柳青的治疗问题作了批示,要卫生部妥善安排;同时把柳青所写的建议转交给当时在京开会的陕西省委第一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李瑞山,要他们研究考虑,并指示他们从各方面对柳青予以照顾。刘可风发信后第九天,卫生部办公厅按照周恩来指示打电话来找柳青,请他到阜外医院去检查和治疗。这是文革六年来,柳青得到的第一次全面检查的机会。
△胡耀邦委托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克实请柳青到王府井萃华楼吃了一顿饭。刘可风把父亲送到饭店门口就走了。柳青回来后说,胡克实还一再问为什么不把女儿带来。
△曾长期担任农垦部长的王震派秘书到柳青的住处详谈有关改变陕北土地经营方针的建议。
△柳青在京期间见了一些文艺界、政界的一些老朋友。他还托人找到林默涵的夫人,问林的情况,林夫人也不知情,只知其仍在狱中。
△在北京期间,托人借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苏联朱可夫元帅回忆录《回忆与思考》和苏联什捷缅科大将回忆录《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世界知识出版社资料室印行的美国拉扎尔·皮斯特腊克写的《大策略家——赫鲁晓夫发迹史》等书,认真阅读。
5月25日 上午,作家浩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宿舍看望柳青。这是浩然与柳青的第二次会面。见到身体已经垮掉了的柳青,浩然心里十分难过。中午,柳青热情邀请浩然一同进餐。浩然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也许我太高傲了,我从来不大崇拜什么名人,但对柳青同志的为人和创作我是尊敬的。他从四二年以来,一直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进着。我希望他为人民立新功。可惜,他的身体垮成如此程度。我深恐这是跟他最后一次见面。”
6月19日 柳青让女儿刘可风给出版社打电话,请转告浩然再去聊聊。浩然在当晚得知后立即赶去看望。两个人又谈了一晚上。
9月 与大女儿刘可风回到西安。柳青急切地想知道陕西省委对他的《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看法,由刘可风给省委打电话联系。一天午后,柳青由刘可风推着自行车送到省委,一位领导接待了他们。领导以为他们是为治病事来,说:“李主任说,在北京检查,在西安治疗,没必要在北京治病,有什么要求可以来电话或信。”柳青来的目的是想谈有关《建议》的事,一提此事,领导显得不耐烦说:“李主任说了,柳青住‘牛棚’住昏了,陕北不种粮食,不以粮为纲,陕北人吃什么?”父女俩怏怏而辞。柳青苦笑着对女儿说:“不知是我住牛棚住昏了,还是他当官当昏了。”
11月6日 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成立,属省文化局领导的县级事业单位。原下放劳动或在“五七干校”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领导干部、作家、编辑陆续调入。
12月27日 鱼讯(省革命委员会文化局党的核心小组成员、文化局领导小组成员)任文艺创作研究室主任,作家王汶石任副主任。
本年 柳青在延安时期的老友、老作家马加给年轻的同行陈淼看了一封柳青给他的信,陈淼回忆:“我是屏住激跳的心读完这封信的。从头到尾,字里行间,跃动着一个倔强的灵魂,决不向假借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而搞阴谋的邪恶势力屈服的硬汉的形象跃然纸上。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处处抨击着‘四人帮’的‘禁区’。如果这封信不幸被查抄,那柳青,或者还可以加上收信的马加一起,都会被打成‘黑帮复辟’的典型的。当时,我们几个曾提心吊胆地嘱咐马加同志:可别让‘人家’发现。”

1973年 五十七岁

春节前 柳青全家搬出西安市大学东路团省委大院住处,迁居莲湖路北大街商场西边一套三居室住房(由陕西省政府为安置从农村或干校回来无处安身的“解放”干部新盖的一座简易居民楼上)。房子相当简陋粗糙,但比原住处房子大了许多,柳青有了自己的房间。柳青赋诗一首并书写成条幅挂在墙上:“落户皇甫志如铁,谋事在人成在天。灾祸累累无望时,草稿还我有生机。堆中三载显气节,棚里满年试真金。儿女侍翁登楼栖,晚年精耕创业田。”女儿看到后,要父亲把它摘下来,不能让人看见。柳青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刘可风说:“什么‘灾祸累累’?人家准说你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什么‘堆中显气节,棚里试真金’,那是群众的革命专政,你还‘创业田’呢,都是黑书、黑作家了,还念念不忘呢!”他有点天真地问:“我写的都是事实,不对吗?”不管女儿怎样劝说,柳青都不愿把它摘下来,挂了近一个月,来访的亲友看了,大多议论赞赏几句,但无一例外都劝柳青摘下来,一来客开玩笑说:“就凭这首诗,你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现行反革命’了。”刘可风趁着这句话,把条幅强行摘下来收进了抽屉。
2月27日 下午,柳青应邀出席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 并讲话。这是文革以来柳青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老作家身份向年轻的业余作者们讲话。柳青先讲了“这几年我也没看文学书,没看文艺作品……我过去在若干年里有很多的错误,有些在作品里面有错误,有些在实际工作中有错误,也有些在过去、就像在这种场合的讲话也有错误。那么今天的会议宗旨不同,所以我就不在这里进行系统的检查了”。随后在回答听众提出的问题时,他重点讲了作家写小说应以人物为中心来构思,以人物为转移。作品不是故事发展的过程,不是事件发展的过程,是人物思想感情变化的过程,是作品中要胜利的人物与要失败的人物之间关系的变化过程。在整个讲话中,他基本上没使用当时流行的一些“革命文艺”已经惯用的时髦语汇。最后他做了这样几句解释:“说到现在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我还没有很好地考虑过,什么会也没参加,没学习,戏没看,书没看,不了解,一些新的提法也没认真考虑过。去年、前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历史,家里成了历史研究室了。刚才谈的是老生常谈,说起来熟练,新的东西不了解。不了解的东西实在不好讲,也不能随便说。” 与会的业余作者中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陈忠实,多年后他回忆了柳青讲话中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细节:“他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讲话过程中,有三次从黑色对襟棉袄里掏出一个带着尖头的圆形橡皮喷雾器,张大嘴巴,把尖头伸进嘴里对准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个橡皮圆球,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整个会场里鸦雀无声,一声咳嗽都没有,空寂的会场里就响着哧啦哧啦的喷气声。百余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动作。他大约已经不足七十斤体重了,我记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咙喷雾剂,到第二次第三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圆环尖头的器具时,我就低下头去了……那哧啦哧啦的声音无法躲避,一直到现在还清晰在耳。”
△这次讲话后,有人反映:“柳青讲的还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那老一套,没有新的东西。他为什么不提样板戏、三突出?什么意思?”李旭东把这些反映告诉了柳青。他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说:“谁说我没提?我提了呀!我说:‘这几年的戏,我身体不好,没看。’哼,我不能让‘样板戏’‘三突出’这些词汇在我的文章和讲话里正面出现!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个‘这几年的戏’来称呼它!我没看嘛,你能把我怎么样?实际上,我后边讲的那么多,都是批驳样板戏的经验的。有心人能听出来的!”他还忿忿不平地说:“哼,要是让我放开讲,我能把他的屎批出来!”
春 这一年,周恩来总理提出要加强青少年读物的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们估计可能很快就会恢复出书业务。王维玲给柳青来信,告诉他中国青年出版社一恢复出书业务,第一批就要再版《创业史》。柳青见信后随即着手修订《创业史》第一部,删去了一些段落。
△不久,《人民日报》记者傅冬(傅作义女儿)到全国各地采访,了解老作家们的思想状况。到西安走访了柳青。柳青大谈他要完成《创业史》,先修改第一部,然后再写第二部、第三部……只要条件允许还要回皇甫村去。他说:“我的晚年只能为人民做这点有益的事情了。”至于家破人亡,病痛折磨,生活困难一字没提。傅冬回京后很惊讶地对周围的人说:怎么柳青还念念不忘他的《创业史》,我走遍全国,访问了那么多老作家,除他之外,还没有一个人公开说要继续写作。
5月 柳青到北京“躲病”。
7月 《陕西文艺》创刊号出版,该刊为双月刊。主编王丕祥,副主编贺鸿钧、王绳武;编辑部主任董得理,副主任杨韦昕;小说组组长路萌,副组长高彬;诗歌组组长黄桂花,副组长杨进宝;评论组组长陈贤仲。均系原《延河》编辑部人员。
夏 柳青把中国青年出版社决定再版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修改了一遍。
本年 柳青接王维玲信,得知中国青年出版社恢复出版业务并未被列入有关领导的考虑范围,《创业史》第一部的再版一时无望……立即回信,信中说:“一部出书也不忙,人已老,不思腾达。只求死前留一定稿,足矣。从炉口看,火已灭;但炉内燃烧甚旺。眼看着夕阳西下,赶路心急,可惜诸事不宜……虽如此,心志不灰……你怕此事,对我的身体有影响,你该理解我的心情吧!精神境界绝不局限于个人一时的利害得失,而总是努力想更加广阔长远的范围内考虑问题,数十年都如此。望我们能互相更深切地理解。”

1974年 五十八岁

5月 柳青到北京“躲病”。他被王维玲接到住处后,放下东西,连脸都顾不得洗,便问王:“最近看什么书?”没等回答,柳青接着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说着便打开手提箱,拿出一本已被翻得没有了书皮的书。“就是它!《赫鲁晓夫发迹史》,美国人写的,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内部读物。看看赫鲁晓夫是怎样发迹上台的吧!再想想林彪、康生这些人,是怎么上台的!都说历史不会重演,这是不完全确切的,历史是会重演的!只是重演的方式、方法、对象、时间,不同而已!……”
6月 返回西安的柳青受邀到陕西省文化局在西安西大街的省文化局招待所召开的文学创作座谈会上讲话。据陈忠实回忆,这是一个配合当时形势宣扬“反潮流”精神的会。柳青先是引用毛泽东的话说,“潮流有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之分”,然后谈了自己的意见,说对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有没有认识,分得清分不清,这是一个认识水平问题;而认识到了错误潮流,反还是不反,这是一个品质问题。陈忠实说他对这个话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当时“四人帮”在搞“反潮流”,柳青说这个话,大家都可意会,但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柳青的这次讲话没有见到收入公开出版物。据与柳青是忘年交的李旭东回忆,在陕西省出版局和陕西省文化厅招待所召开的这两次创作座谈会,大会的发言都印成了材料,唯独柳青的讲话没有印。但是,参加这两次会议的人有记录。李旭东摘引了一些柳青在这次会上的讲话,柳青说:“‘实事求是’就是反潮流。”“革命工作者,无论搞什么的,包括搞文艺工作的,在任何情况下,要坚持实事求是。”“要实事求是,有的时候比较容易,有的时候不容易,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要牺牲生命。要坚持实事求是,有时剩下一个人了,也要坚持,不动摇。要坚持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在我看来,不符合实事求是,是带着市侩哲学气息的。凡是要实事求是,凡是不惜一切地坚持真理的人,就不能有投机心理。投机,有投大机的,有投小机的,投机心理是由个人主义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
10月 因柳青经常叹息,长期住在城里,脱离农村生活,群众的口头语言也渐渐淡了,现在的环境和他的心境都使他很难进入写作状态,他有时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刘可风提议,给领导写封信,要求回到长安农村去生活。于是由柳青口述,刘可风执笔并以她的名义写了信。信交上去后时间不长就得到回复,原来刚好在长安县韦曲镇由中共西安市委新建了两座小楼作为老干部的干休所。这里离皇甫村仅十五里路。柳青于是再一次搬家,打算在新的环境里集中精力修改《创业史》第一部,改写第二部。
△住进干休所后不久,当时的文化部某副部长派了两个人专程来看望柳青,并问他有什么困难,文化部可以帮助解决。但柳青一口回绝了,说:“我是属于西安市老干部处管理的干部,我现在没有什么困难,就是有,也可以通过组织解决。”刘可风回来时,柳青跟她说起这事,轻蔑地说:“我不和他们这文化部发生任何关系。”
年底 柳青痰里出现块块血迹,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
本年 据孟维刚回忆,这年有一个日本代表团来西安,想见柳青。省外事办来人,要柳青去接见。柳青不答应。人家硬叫他去,他就提出了不穿礼服,不穿皮鞋,要穿布鞋,戴瓜皮帽。外办不同意,双方谈了三次未达成协议,终于未去接见。他后来对孟维刚说为什么不能接见外宾的真实思想:“因为日本人必然问我对文化革命的态度,我说好呀么说坏呀?说好,我不能;说坏,马上把我暴露了。”那时,《红旗》杂志曾两次约他写关于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文章,他都拒绝了。他对孟维刚说:“我不能写,他们是为自己的需要,你的稿子拿去,他们就改头换面,反而把我暴露了。”

1975年 五十九岁

8月13日 午后,柳青对老友孟维刚说:“我最近身体和心情很糟糕,怎么也进入不了写作状态,老想马葳,想得很。有她在,我不会病成这个样子,创作也不会遇到这么大困难;有她在,我即使拉在床上,她也不会嫌脏,会给我收拾,孩子们也不会受苦受罪……”说着潸然泪下。
8月31日 柳青将近日所写的一首怀念马葳的诗亲自复写了几份,本日晚交给孟维刚一份,流着眼泪说:“维刚,我想马葳得很。实在没办法了,写了这首诗,给你一份。你把它保存下。”(全诗见附录5)诗中追忆了马葳陪伴他写作时“攻读在我侧”,大量阅读了马列著作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著名作家的文学名著,当历经八年《创业史》初稿写成时,“汝已是同行”。“寸步形影随,体贴则入微。风声略草动,嘱我惟谨慎。”悲痛地写到文革风暴中自己陷身“牛棚”后,“棚外汝重义,煎逼即轻生。水落石自出,我重见天日。呜呼汝有灵,如何得安息?”
9月4日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开展对〈水浒〉的评论》,公布了毛泽东对古典小说《水浒》的最新指示:“《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报刊上随即出现大量批判文章,称《水浒传》是投降派小说,作者是投降派作者,宋江是投降派人物。柳青有些气愤地对女儿刘可风说:“这是实事求是吗?”“说是投降派的小说,是驴唇不对马嘴。”他还说:“《水浒传》的主题自始至终是揭露皇帝的。……宋江忠于皇帝是时代的局限,那个时代不可能出现共产主义的理想。当宋江归顺皇帝之后,为皇帝镇压方腊起义,但皇帝还是不信任他,最后把他的队伍打散,加害于梁山泊好汉,这才最终完成了作品的主题。这是作品揭露皇帝本质最彻底的情节。所以说,作者是反皇帝的,作品是反皇帝的。”说完这一大段话,他重重地说:“要给施耐庵平反!”另一天柳青又说:“显而易见,宋江是人民范畴的,高俅是敌人范畴的,把个小小看犯人的官算作敌人,说他和高俅的斗争是狗咬狗,我看不合适。”
10月 致信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信中说:“雨季过后,三个农民最忙,两个学生去上学(王维玲注:指他身边的三儿两女)。独住空房,感到寂寞。昨天进城转转,回来时颇难。公共车如此难乘,以后进城去的想法也打消了。”
11月12日至23日 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在陕西省文化局招待所召开全省性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王汶石主持,鱼讯讲话,会议邀请王汶石、杜鹏程、王丕祥、陈忠实等做辅导发言。会议期间,组织有统一改稿。参加会议的有路遥、贾平凹、邹志安、京夫、王蓬、李凤杰、晓雷等人。
年底 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致信柳青报告社里已经恢复出书的消息,并催他将《创业史》一、二部尽快修订完毕,力争一起出版。柳青冷静地回信说:“我也想最好两部同时出,如果社会上要求迫切,先出一部,也无所谓……我想无论何种作法总是先为读者着想,数十年来努力约束自己这样做。总的说来做得不好,拼命精神不是十年前可比了。这是基本的……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这十年,在死亡边缘上挣扎过来,没有死,我胜利了。一事无成,将我这次行程中最好的一段扣除,别人胜利了。留这把干柴,还能燃起熊熊大火吗?我是愿意把火烧旺一点,特别爱惜这把干柴,不愿浪费掉。大约由于我多活了些年头,经历了一些艰险,我是不容易被临时的现象鼓舞起来。我看不出好的趋势,我就乐观不起来……望你不要过于兴奋、忙乱、多想想,发言留有余地……”

1976年 六十岁

1月8日 周恩来总理逝世。柳青在家看电视,流泪。
1月31日 春节。柳青在春节后写信给王维玲,说到形势的“风云突变”对他写作的影响:“春节前忍痛奋发上马,看了两章,想好第三章的内容,相当满意,准备春节后新写这一章,这样我在今年躲病前就可以把二部上卷完成。风云突变,再也想不进去了。目前的状况,我简直进不了小说,要是皇甫村时期,这时不定写了多少。”此后不久,柳青的病情骤然恶化,当时他简直都不想去住院治疗,心情和病情沉重得不行。
2月5日 刘可风回忆,那天她正在家,父亲突然对她说:“今年肯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国内形势到了不得不揭开的时候,要密切注意《人民日报》的动向,到底会走向什么方向?”
2月 长篇小说《铜墙铁壁》(1959年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
△柳青致信王维玲,信中说:“我这里只听见驴叫、狗咬、鸡啼,真闷人。西安也没有人来。”
3月16日 经张春桥批准,于会泳召开文化部创作座谈会(23日结束),北京、天津、上海、黑龙江、山东、安徽等六省市和北大、清华两校写作组共18名作者参加。会议强调写“与走资派斗争”的作品。会议精神传达下来后,各地都给文艺工作者布置了写“与走资派斗争”作品的任务。据李旭东回忆,1976年初,他在长安县农村下乡,到县上开会时,顺便看望柳青。柳青问他:“剧团给你布置写‘反走资派’的剧本了吗?”李说:“说了。这次省上农业学大寨调演,都要求写走资派。”柳青脸色严峻,嘴上用很大的劲说:“顶住!不要写!可以不写东西嘛。给党搞搞实际工作也好嘛,帮助生产队多打些粮食,把社员生活提高一些也是个贡献。不要写那些戏,欺骗群众,糟踏自己,何必呢?”
4月 清明节过后,广大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以悼念周恩来总理名义公开表达对文革不满的抗议运动被以“反革命政治事件”的罪名镇压下去,全国开展了对邓小平公开点名批判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柳青非常担忧,怕江青等人终有一天会全面掌握政权,他让刘可风记下了一段话:“1923年-1953年苏联的历史,1949年-1966年中国的历史,在今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之间,人们才有可能分析、认识、总结这两个阶段的经验和教训,也不一定能彻底完成这个工作。最近的年代,当事人为了掩盖他们自己的错误,竭力掩盖事实,掩盖历史的真相,掩盖斯大林的罪恶,这种掩盖从历史的长河来看只能是暂时的,从长远来看,事实是掩盖不住的,他们的错误同样是掩盖不住的。”
5月 柳青到北京“躲病”。其间与王维玲谈起天安门事件,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他说:“天安门事件可了不起,向全世界证明在中国拥护正义的力量大得不得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力量是可以推倒一切的,任何朝代的兴衰,决定其命运的是人民的心向!你想想,人民能忘记了天安门事件吗?会容忍这样的现实继续下去吗?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压也压不下去!尽管斗争和形势的发展,现在还难以预料,难以判定,但斗争会越来越激化,形势会越来越明朗,这是肯定的。很可能这是中国革命史上又一次重大的历史转折。”
9月9日 下午,刘可风从广播里听到毛泽东去世消息后,即刻动身赶回家,“见父亲定定地坐着,他一直这样久久地坐着,没有说话,没有表情。许久,他好似有解脱感地说了一句:‘一个时代总算结束了。’”
9月18日 在西安参加毛泽东逝世追悼会,去之前表现很平静,但走进灵堂看到毛泽东的遗像后失声痛哭。据刘可风回忆,此前柳青在与她聊起毛泽东时,他虽对50年代中期以后的一些做法有负面看法,但他认为毛泽东的出发点大多是为人民的,希望他能醒悟,能认识,能改变。但后来,他有些失望地说:“过去每次运动结束,我们都要反省存在的错误和不当,这次运动,他怕是不会承认错误了。”
9月 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编辑阎纲到西安出差,与西安朋友同去韦曲看望柳青,他在回忆中写下了柳青留给他的印象:“这不是柳青!除过一对炯炯有神、亲切锐利的眼睛是他原有的以外,其它部分全不是他的了。他微微驼背,面色发青,清癯的脸上,腮须浓密,步履维艰。他瘦了、老了、小了。然而他确是柳青,他还是那么深邃、那么充实。”“他显得很吃力,喘着气,张大口使劲地用哮喘喷雾器往里喷气。他打趣地说:‘我现在是寸步难行!’疲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9月底 柳青病情严重,住进长安县医院。十天后,因咯血住进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
10月10日 晚饭后柳青在楼下散步,见到张方海时说:“看样子形势肯定会变,也到变的时候了。”
10月15日 柳青致信王维玲,信中说:“原想今冬争取将二部上卷发到工厂,现在看来已经无望了。形势大好,自己倒更差了。估计得比实际慢,这种情况不多,这就叫做形势逼人,不得已时请考虑先出一部。我的健康只要有好的生活条件和得力药物,事实表明是可以做几年工作的,不至于像今年这样狼狈,事败垂成。起码二部肯定可以搞出来,还可以写点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如果能将我的工作算做是党和人民的事业,那么如何对待疾病的问题就好说了。要达到这一步,先出一部是适当的。在当前文艺景气中,它所起的反响,是足以不使你失望的。”信中还有这样的话:“看来今后就得拖拖拉拉地活着了。”
10月中旬 得知粉碎“四人帮”消息后,柳青高兴得用手杖在地上使劲敲:“啊呀,老天爷,还有今天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他在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病房写诗一首:“遥传京中除四害,未悉曲折泪满腮。儿女拍手竞相告,病夫下床走起来。忧愤经年吉日少,欢歌一夕新春开。问讯医师期何远,创业史稿久在怀。”
11月8日 致信王维玲,就粉碎“四人帮”一事说:“如果对这次骤变估计过低,说轻点是政治庸人,说重点是党性问题。事实已经向全世界证明:毛泽东临终前放心不下其前途的这个党比列宁临终前放心不下其前途的那个党成熟和强大多少倍。难道你不以此为自豪吗?仅仅一个月,阴谋集团束手就擒,而对领袖的热爱,不减当年。我们又回到了充满希望的年代,清醒的理智而不是冲动的感情,将主宰我们的行动。你记得李固那句话吗:‘后之青史,岂有所私’?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对当今的任何历史人物,都会有恰如其分的评价。现在,你只能从行动到行动看事情,不要只从言词到言词看事情。中国的事情使西方世界目瞪口呆,他们以为要出现长期的混乱,而发生的是过去局部混乱的结束。全国一片新气象。我特别赞成党中央这条方针,对‘四人帮’的一般追随者不要太苛求,给他们提高觉悟的时间,这是毛泽东当年对待王明、张国焘的一般追随者的方针。那以后,我们有十年极其光辉灿烂的时期,提前了全国解放。最近十年,我们党经受了历史上空前的考验,证明我们党在三次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骨干稳如泰山。我说的是基本力量,不稳和欠稳的都已陆续淘汰了。”
11月19日 柳青又写信给出版社,提出:“先排一部,一部出书后,如果反映强烈,二部上卷可以考虑先出。我原来说先印征求意见本,是唯恐‘四人帮’上台,怕心血白费。现在‘四人帮’倒台,局势趋向稳定,就得按正常规理办事。我此生不追求形式效果,是死心踏地的务实派,步子要踩得实,不勉强从事。”编辑复信说:文革前第一部已印了七十多万册,至今还在流传,这足以说明一部的寿命。但今天国内外广大读者关心的是第二部。提出先出第二部上卷,再重印第一部的建议。柳青回信表示同意。为争取让第二部上卷早日与读者见面,他在住院期间,把第二部上卷的前十二章修改了出来。他对自己的病情是很清楚的,由于考虑可能写不成三、四部,修改时,很注意人物思想发展的完整性和段落感,不但局部改动多,而且有的章节近乎重写,有的局部改动也很大。

1977年 六十一岁

春 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病房紧张,柳青考虑自己是慢性病,长住医院修改作品,影响不好,要求转院。转到长安县第六医院后,病情有反复。
4月14日 柳青抱病改完第二部第十三章,比预定计划拖后了一个多月。在他给王维玲的信中叹息说:“这上卷写于一九六○——一九六二年,放了十五年,重新拿起,一九七三年改了一次,一九七七年又改了一次。文学史上的小说,哪里有这样雕刻的。”
4月 《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据孟维刚回忆:柳青对于我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在1955年下半年以后要求过急,发展过快的问题,是早有看法的,“他多次和我谈过这个问题。《毛选》五卷出版以后,他问我看过没有?问五卷中两篇关于合作化的文章哪一篇正确。他说:一是十五年实现合作化,一是三至五年,让我看哪个主张对。他认为第一篇讲话是正确的。他说,初级社巩固一段后,用经济实惠吸引农民比用行政手段强。而我们不是这样,形成了干部管理水平跟不上,再是伤害了中农利益……三是破坏了流通关系。什么意思呢?没入社前,农民节约钱,准备置地。入社后,农民把钱都用在生活用品上,商业供应不上,因此形成了站队和供给制,造成后遗症。还谈到他的《创业史》第三部第四部准备回避高级社一段,说如果不回避,公开写又不行。再一个意见是初级社写完就不写了,说他身体又不好。七七年一年中他经常和我谈到这问题。”
5月1日 刘可风日记中当天记载了柳青跟她谈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说的一段话:“《讲话》分清了无产阶级文学和国民党白区文学的区别,革命文学和反革命文学的区别,党的文艺浮在上面的文学和扎在群众中的文学的区别……这都是文学艺术的重大问题。但是,关于政治和艺术的区别,仅提及一句原则性的话,而没有论述它的具体区别和内容。还有党的文学领导工作和其他工作的区别也未提及,对后来文学事业的领导和工作起了不良影响,以致后来的体制、组织形式使文艺界很容易出现拉帮结派,难出成就的局面。”关于作家深入生活,他还说:“作家深入生活是文艺队伍的基本建设,但是这十几年来,我们没有一次认真地组织作家深入生活,仅仅停留在一般性号召上,一些人爱‘做姿态’……而有关方面从来没有关心、了解深入生活的作家有什么困难和问题,还用无穷尽的运动干扰作家深入生活。”
5月 柳青到北京“躲病”。鉴于身体状况,对写不写原计划的《创业史》第三、四部拿不定主意。他对王维玲说:“如果不写了,则把二部下卷的‘口子’留小一点,人物的思想、面貌,争取基本上完成。如果写下去,留的‘口子’就要大一些,二部下卷的修改工程就小多了。”王维玲劝他不要大改,说四部的构思都已完成,即使精力不够,自己动手有困难,也要用录音机把三、四部的构思录下来。柳青听了很动心。在此期间身体稍有好转。上午,或看中国青年出版社排印的《创业史》第一部清样,或修改第二部下卷。下午和晚上会客,见了文艺界许多老朋友。
6月 阎纲和周明到医院去看望柳青,柳青正蜷缩在凉席上睡得很熟,他们叫了几声都没把他叫醒,看已经是下午4点钟,最后还是决定把柳青摇醒了。交谈中,柳青叹息自己没有好的身体,担心《创业史》写不完。阎纲鼓励他说:“一九七二年周总理就希望你把身体养好,把《创业史》写完。总理多忙啊,还记着你柳青!为了总理,你也应该有这个信心!……”关于周总理的话显然使他受到感动。他深情地叹了一口气,说:“哪怕把第二部改完也好!……”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创业史》第二部上卷。
7月初 柳青返回西安。仍住长安县韦曲干休所,继续修改《创业史》第二部下卷。
7月30日 下午,辽宁大学中文系和《延河》编辑部的理论研究工作者来访。就《创业史》的构思、人物安排以及作家深入生活等问题,进行了交谈。
10月 柳青下肢严重浮肿,住进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治疗。《创业史》第二部上卷印出,中国青年出版社给柳青寄来样书,柳青看了样书后给王维玲写信说:“看了并不那么高兴,太单薄了。当然,以质取胜,不比当今一册厚书有愧。但个人内心中不是滋味,自知晚景不佳。这也许与心情有关系吧。一部要抓紧印,不宜拖久。主要是忘记一部情节或未看过一部的读者,看二部上卷没意思。我们一定要为读者着想。”
11月4日 中共陕西省委在西安召开陕西省文艺创作会议,会议从10月31日开幕,于11月12日闭幕,历时13天。参加会议的代表572名,出席开幕式的约1300多人。省委第一书记李瑞山,省委书记于明涛、肖纯、李尔重、章泽,省委常委高明月等出席了会议,李瑞山、李尔重、章泽等做了重要讲话。柳青因病未能与会。他在病床上认真翻阅了大会的文件、简报,写了《对文艺创作的几点看法》,刊于《延河》本年第12期。
11月9日 陕西省文艺创作会议进入大会发言,因与会者都非常关心柳青,大会本已安排柳青到会与大家见面,会务组派去接他的车到医院后,医生坚决不答应把柳青接出医院,哪怕一两个小时也不成。医生气冲冲地说:“人病成啥样子了,出了事谁负责?!”
11月14日 上午,从北京来陕西参加陕西省文艺创作会议的陕籍在京文学评论家阎纲到第四军医大学看望柳青,谈到作品评价问题,柳青说:“任何作品,假若是优秀的,那么,它必定是为群众所公认的,在群众中享有最高威信的作品。这种作品是少数。”“不要给《创业史》估价,它还要经受考验;就是合作化运动,也还要经受历史的考验。一部作品,评价很高,但不在读者群众中间考验,再过五十年就没有人点头。”"作品是自生自灭,还是不被遗忘,全部的力量都在作品里头,作品以外,任何评论家给你加不上去。”
11月 中国青年出版社再版发行《创业史》第一部。在“出版说明”中最后一句是:“这次再版时,作者又进行了一些重要的修改。” 这些修改中,主要是大量删去了涉及性问题的文字和“爱情”“恋爱”“亲爱”一类词汇及相关描写,另外就是加强了“路线斗争”方面的记叙与议论,特别是在当时刘少奇尚未得到平反的形势下,为与中央的政治路线保持一致,加进了批判刘少奇的文字,如“第一部的结局”中添加的:“土地改革以后,刘少奇等人散布的所谓‘错误的、危险的、空想的农业社会主义思想’呀,‘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呀,‘四大自由’呀,‘确保私有财产’呀,等等,等等,造成干部思想上的混乱,社会上资本主义思想的泛滥,到一九五三年冬天才刹住了这股逆流。”
△因柳青病情不断加重,四医大建议柳青添置一台雾化器,使药物可以直达肺间,对于控制感染、润肺、辅助咳痰,都有好处。柳青写信给王维玲,托他帮助购置,“所需款项,由《创业史》二部上卷的稿费中支付。”王维玲一了解,这台雾化器将要用去稿费的三分之一。因此他向柳青提出报销的事,并说既然有医生开的诊断书,又有医院开的建议添置雾化器的证明信,没有理由不报销。但柳青坚决不同意,回信时婉转地批评说:“关于报销的事,你是好心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我不能这样做……我们经常要有这样一种精神,准备从自己身上出汗,不要指望外援。只要自己还能出汗,就背行李,等收容队的心理不好。”
冬 据刘可风回忆:在寒冬的一个星期天,天不亮县城高音喇叭就响起来,严厉的语调播出了一条重要通告:关闭全县的农村集贸市场。柳青坐在被子里听完广播,连声说:“谁出的这主意?关闭农贸市场,农村的生活就成一潭死水了。农民要养猪,到哪里抓猪娃?家里有几根椽,没有用,到哪里去卖?盖房要木料,去哪里买?”天亮以后,刘可风用自行车推父亲出去转一转。走上韦曲向北的坡道,看见公路两侧的塬崖上,一边写着“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另一边写“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柳青说:“资本主义没那么可怕,集贸市场就能把社会主义推翻?”回到家里,柳青一直忧心不解,说:“我想和长安县的领导谈谈,这种做法伤害了百姓的利益。”他在反复思考后又犹豫起来:“算啦,恐怕他们也不能听我的。”
△长安县农村搞“并队升级”(将几个生产大队合并,核算单位由原来的小队升到合并后的大队),柳青认为这是重犯“一平二调”的历史错误,便托孟维刚想方设法不要在皇甫推行。

1978年 六十二岁

1月 柳青把《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第14、15章交给《延河》。
2月7日 春节。春节前后,柳青再次住院,一个月后又感染了绿脓杆菌,身体十分虚弱。一天他强撑着叫刘可风回家把文字资料和手稿全部拿来,拿来后,他一份一份给女儿交代处理方式。刘可风听着他那微弱的声音,感到痛彻肺腑,安慰说:“爸爸,你肯定会好的,多少鬼门关不是都过来了吗?” 在这次交代的手稿中有1953年在长安县常宁宫写的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手稿,他让刘可风保存着,说有机会、有社会意义了,在他离世后找机会出版,实在没用了就销毁掉 (此稿原无书名,后以《在旷野里》为书名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引起文学界极大关注)。
△在这次陪护父亲期间,刘可风对父亲说起:“《创业史》第一部稿费你给了公社,第二部你预支一部分给大队拉了电线,弄得家里生活总是这样拮据。”她不是抱怨,只是想了解父亲是怎么想的。柳青并没有多想,马上就说:“要想塑造英雄,首先要塑造自己,要写英雄,首先要学习英雄。我决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具有双重人格。”他又说:“日常医疗费我从来没报过,稿纸也没在作协领过,一次就买了十元钱的,现在还没有用完。”“《创业史》第一部出版正是我国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稿酬大幅降低。困难过后,又补发了,出版社的同志告诉我,一个领导说反正给他,他也要捐献,就不用补了。”“这种事情我从来不过问。”不过,他也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他们要是给我,我可以给本地区再办点事。” 也就是说,如果补发给他,他还是要捐出去。
2月 《延河》第2期连载《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第14、15章。
3月15—25日 《延河》编辑部召开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与会的有全省从事短篇小说、散文创作和评论工作的业余作者26人。柳青因病住院,特地于3月20日做了录音讲话,题为《生活是创作的基础》,重点讲了作家应该主要研究生活的问题,“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
3月 《延河》第3期连载柳青的《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第16、17章。
4月2日 柳青致信王维玲:“二部下卷《延河》二、三两个月又发表了四章。十八章起写不下去了,只好暂停。看样子最近写不出来,我的劲头不减当年,可惜体力不支,如果客观生活条件改善,一两年内争取完成二部是可能的。我愿意和帮助我的人共同努力。”
4月30日 中共陕西省委决定,恢复和成立以下文艺团体: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中国美术家协会西安分会,中国音乐家协会西安分会,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以上几个协会,由丛一平、鱼讯、胡采、关鹤岩、刘蒙天组成筹备工作领导小组,丛一平任组长。由柳青、胡采、王汶石、李若冰、王丕祥组成作协西安分会筹备小组,胡采任组长。
5月3日 柳青去北京看病前,长安县几位领导和基层干部都到医院来看望他。他和这些人多年工作交往,了解很深,感情甚笃。柳青对他们说起当时正在长安县农村大面积开展的“并队升级”:“千万不敢弄这事,这又是穷队共产了富队的生产资料和种植收获。”“你们这样搞实际破坏了农业生产。”又问:“是谁主张这样搞的?”回答:“省上领导支持搞的。”他痛心地说:“你们最后搞坏了,个人身败名裂是小事,人民的损失是大事。你们在这里犯了错误,调到别的地方还是干部,人民的损失无法弥补。”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告别时,干部们依依不舍,柳青说:“我到北京看好病,一定回来看你们。回去和同志们说说,我一定回长安县看望大家。”没想到,这是柳青最后一次对长安县的干部贴心的谈话。
5月11日 经中国青年出版社和文化部、卫生部联系,柳青被安排到北京朝阳医院住院治疗。早晨,柳青由女儿刘可风陪同由西安动身去北京。 尽管柳青叫大家都不要送,但没想到在火车站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前来送行的人,还有作协、音协、剧协和长安县的人们。他进车厢后,趴在窗口向送行的人们大声说:“我离不开陕西,离不开大家,我一定会回来!”
△火车开动后,一个年轻列车员几次来到车厢门口,怯生生地朝里看,起初柳青没有注意,当他猛然醒悟是为他而来,便立刻招呼那青年进来坐。小青年很腼腆,诉说他曾多么喜爱文学,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写作,但是下乡插队以后渐渐变了,书不看了,学业荒废了,上进心也一天天没了,一起下乡的知青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斗志,他为自己和同龄人失去的青春叹息。柳青非常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把一大批稚嫩的年轻人送到乡下,这种做法损害了一代青年:“你认识到这种现实,并且不甘于这样消沉,就要坚持自学,刻苦锻炼,外部条件越艰苦越需要自强自立,总有一天这种社会状况会改变,现在就要为那一天做准备。”那个列车员走后,刘可风说:“外边可不是你这么宣传的,对待陌生人……”柳青很激动地打断说:“人家那么诚恳,是信任我们才诉说自己的苦恼,我们怎么好用冠冕堂皇的话去骗人?尤其是对一个刚刚进入社会的青年。”
5月27日 中国文联在北京召开三届三次扩大会议,批判了“文艺黑线专政”论,决定恢复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和中国舞蹈工作者协会等。这是浩劫之后文艺界的第一次聚会。会议期间每晚都有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人到医院看望柳青,给他讲当天会议情况。柳青在住院治疗的消息传开后,到医院看望他的人更多了,甚至有延安时期的老朋友,几十年没有见过面的相知,都意外地出现在他的病房。
5月 1977年底才从江西流放地回京的原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来朝阳医院看望。林默涵回忆,“别来多少事,相见反无言,我们都不愿意谈论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看他身体十分衰弱,只劝他好生疗养,什么都不要想,把病治好了,好重振旗鼓,写完他的《创业史》。” 在医院陪护父亲的刘可风记述:“劫后余生,也许想说的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四只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相视许久许久,出我意料,最后,竟然是共同慨叹:‘我们读的书太少太少!’”柳青对林说:“出了‘牛棚’,我把各朝代的野史读完,把不同人编的中国通史对照分析后,深感知识欠缺。”刘可风说她听了柳、林这番对话,“我倒吸一口气:‘他们俩还叹息知识不够。何况我等。’”
△周扬来医院看望他住院的妻子,走过柳青的病房门口,进来坐下,与柳青亲切平和地交谈了一会儿。周扬走后,柳青对女儿刘可风说:“我以为他不会坐下。经过这次运动,人也变了。”
△阎纲接到王维玲、南新宙的电话,叫他给柳青带几本《人民文学》去。到医院见到柳青精神不错,交谈中,柳青还向阎纲问起美国人写的长篇小说《战争风云》,阎给他介绍了书中的人物、结构和写法上的一些特点。柳青要他借一部来看看。刘可风说父亲近日精神很好,饭也吃得香,有时看不住,一个人偷偷下床跑了。柳青自己也笑。一会儿姚雪垠和江晓天也来了。阎纲和姚、江一起告辞走出去后,在楼道里不约而同地说出自己的估计:看柳青的身体状况,改完《创业史》第二部,恐怕问题不大。
△柳青对陪同看病的大女儿刘可风说:“如果《创业史》写不完,我真想写一本回忆录。这可能比小说有意义。现在大量的回忆录是上层人士所为。我一直生活在中国的最基层,每一项政策的公布和实施,我熟悉人们的反应和乡间每一天的变化。我要根据我的经验和认识说明怎样发展社会主义事业。‘人民公社’‘大跃进’时期,我们迫切希望建成共产主义社会,但共产主义,只能是人民自觉自愿的要求,决不能把人民驱赶到共产主义,也决不可能建成‘顺民’和奴隶的共产主义。”
△北京外文书店同志来病房看望,他问能否找到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的《仅仅一年》英文版本(中文译本1980年9月才由外文出版局出版)。北京外文书店的同志很快给他找来,他拿起就放不下。刘可风回忆,“他头朝墙躺着,两手捧着,不大翻身。我不时给他盖盖被子,倒水,催他吃药,我发现他眼泪大滴大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枕巾上已经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平时,我看书总是不断给他讲讲感想,尤其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他会认真地点拨我。这次,他几乎不允许我提起这一话题,一放下书,便给我重复《仅仅一年》的内容,他痛斥斯大林和苏联的一些政策造成社会主义国家的许多荒谬现象。他说:‘东欧人民总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民比东欧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民生活过得好?’”接着他说,“我认为这一现象,关键在于‘民主制度’。东欧这几年政治和经济一定会波及苏联,威胁苏联的社会平静。我想,引起苏联国内一系列变化是可以预测的。”柳青还亲自译出书中的一段文字让女儿看。
△柳青《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在〈延河〉编辑部召开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录音)》在《延河》5月号发表。
△柳青的旧著《狠透铁——一九五七年纪事》,注为“短篇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于1978年5月出版新版,定价0.19元。
6月10日 清早,柳青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着凉。
6月11日 柳青低烧。
6月12日 柳青病危。九时许,李先念副总理派人来探视,要求院方不惜一切抢救。十时,林默涵、贺敬之到医院探望。晚上近十二点,张光年来探望。
6月13日 下午五时十二分,柳青心跳呼吸停止,因肺心病病逝。终年62岁。
6月22日 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柳青追悼会。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送了花圈,中宣部、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青年出版社等单位送了花圈。国务院副总理王震出席了追悼会。参加追悼会的有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有关部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共陕西省委等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还有一大批文艺界的著名人士以及柳青生前友好和长安县、皇甫村的干部和群众代表:张平化、胡耀邦、黄镇、胡乔木、周扬、夏衍、蒋南翔、冯文彬、马文瑞、胡绩伟、刘复之、周巍峙、贺敬之、林默涵、张光年、冰心、曹禺、臧克家、沙汀、周而复、康濯、阮章竞、姚雪垠、杨沫、吕骥、吴晓邦、司徒慧敏、贾芝、陶纯、蔡若虹、华君武、徐肖冰、胡采、李若冰、王家斌、孟维刚等。追悼会由中共陕西省委书记章泽主持,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刘白羽致悼词。柳青的骨灰分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和陕西长安皇甫村神禾原墓地。
8月21日 在西安市长安县皇甫村北的神禾原上,举行了简朴的柳青与马葳骨灰合葬仪式。附近的农民群众和县、社、队的干部顶着骄阳、冒着酷暑,前来告别他们敬爱的“柳书记”(柳青在这里落户时曾任长安县委副书记)。
10月 《延河》从10月号起,陆续发表柳青《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的十一章遗稿,每期刊发二章。1979年第1期刊了一章,第2期起每期刊二章,至第3期刊完。该刊编者按说:“《创业史》,柳青同志原计划写四部。到一九六六年以前出版了第一部,并完成了二部一至二十五章初稿。由于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迫害,他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可能完不成四部的创作计划,决定把第三、四两部中的某些重要思想在第二部中表现出来。已定稿的二部一至十七章,就是在这种新的设想下修改、补充、调整而成的(二部上卷一至十三章已出书,十四至十七章在本刊今年二月号、三月号连载)。现在我们陆续发表的就是作者还没有来得及修改的十八至二十八章未定稿,它和已发表的一至十七章在情节上不完全衔接。”
本年 柳青去世前数月,对大女儿刘可风说:“我仔细回忆了我的一生,除了拍电影拍了我劳动的镜头外,我一生都是实事求是的。”柳青这里所说的拍电影,指的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1960年代初在《新闻简报》中曾为他摄制的一段生活纪实镜头。柳青对刘可风说:“我不参加队里的劳动,身体太坏,他们三番五次做工作,非要拍。我说我不劳动嘛,让人说我骗人呢。他们又让组织反复动员。我坚持几次,最后还是没有扛住。”柳青自觉这是一个污点,说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

1979年11月1日 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全体会议上,自文革前的1960年代初文化部和各文艺家协会“整风”(后被称为“文化小革命”)中即遭到诬陷迫害,文革中更被诬为“文艺黑线代表人物”“大黑帮”被打倒的阳翰笙,以全国文联副主席、秘书长的身份,代表大会主席团宣布:主席团建议我们的大会,对长期奋斗为我国革命文艺事业作出优异贡献,因受林彪、“四人帮”迫害而逝世或身后遭到诬陷和凌辱的文艺战士们,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怀念!接着他宣读了一份包括著名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翻译家、京剧表演艺术家、话剧艺术家、电影艺术家、地方戏曲艺术家、音乐家、美术家、民族歌手、民间诗人、摄影家、曲艺家等在内的长长的死难者名单,在“因生前受到残酷迫害,心身遭到严重摧残,先后逝世”的41位著名作家、诗人中有:老舍、田汉、阿英、赵树理、柳青、周立波、何其芳、郑伯奇、杨朔、郭小川、闻捷、芦芒……宣读完名单后,阳翰笙提议大会代表全体起立,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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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四六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5月 05, 2024 7: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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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

《柳青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些什么》摘录

柳青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坏活动大致有以下几种表现:
一、假检讨,假老实,假规矩
文化大革命初期,柳青匆匆忙忙地在群众会上作了个没有触及灵魂的假检讨。检讨时声泪俱下,佯装痛心,想用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蒙混过关。在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发起总攻击的时候,柳青不但不亮自己的灵魂,检查和清算自己的错误,反倒以“客人”自居,摆出一副等待挨斗的架势,说什么在这次运动中一定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二、四处活动,争取同情,转移斗争锋芒
柳青说他参加这场文化大革命,就像赶集卖鸡蛋的,担一担子鸡蛋,别人敢碰他,他不敢碰别人。这是柳青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精神状态的自我写照。他对自己的问题全采取“保”和“包”的态度,同时也不揭发别人的问题。不“碰”别人,正是为了更牢靠的“保”自己,让别人“脚下留情”,不碰翻自己的“臭鸡蛋担子”。运动初期,他仍以“客人”的身份回到西安作协,以为运动搞上几天就过去了,就可照样躲到他那皇甫村的小天地里去。因此对运动十分冷漠,内心虽也预感到这一关不太好过,表面却镇静无事,每天傍晚总是躺在躺椅上喝茶乘凉。对革命群众写的大字报,若不是揭发自己的就不去看。
当群众开始贴他的大字报了,在会上点他的名了,他便慌了手脚,再也坐不住了,大会小会,会上会下,明里暗里,四处进行活动,急忙表态,解释、申辩并说明情况,争取同情,妄图转移斗争锋芒,扑灭革命的火焰。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周扬、林默涵等人的罪行公之于众之后,柳青急忙写出一张应付表态的大字报,他怕“黑线”追到自己头上,在会上反复申明他和这些人没有来往,并说什么 对周扬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早就有过抵制,云云。当作协内的革命群众揪出大叛徒、反党分子柯仲平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之后,柳青又在会议上或大字报上应付表态,极力为自己开脱,说什么很早就看清柯仲平是流氓骗子呀,解放后没什么关系和来往呀,等等,闭口不谈以往如何吹捧柯仲平的事,不揭柯仲平的三反罪行。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的大毒草《从生活到艺术》不作政治上的批判,妄图用“鬼打鬼”的办法,把这场严重的政治斗争引向纯学术争论的邪路上去。
旧西安作协是裴多菲俱乐部式的文学团体,是修正主义阎王殿,十几年来忠实地执行了周扬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西安作协主席团成员就是周扬这条黑线在陕西的代理人。对这些问题柳青从不作老实的检查、交待和清算。当革命群众起来揭发批判他们的时候,柳青“忽然竭力装作无害而且可怜的样子”,会上会下到处散布舆论,说什么他像生产队里的干部,是“烂了的队委会委员” (说的多轻闲,俨然是个小卒,是受害者),“不是当权派”、“不是执行主席”、“不是驻会作家”、“不了解机关情况”、“很少回西安作协机关来”、“很少开主席团会议”,“揭发和交待不出问题”如此等等,总是层层设防,步步为营,拼命固守,千方百计把自己装扮成好人,妄图把自己同这个修正主义阎王殿分开,洗得一身清。当群众批判他的《创业史》《狠透铁》时,他便在下边对群众散布,说:“《创业史》没啥问题,有问题还能翻译成法文?翻译七八国文字?”“《狠透铁》不是毒草,倒是我的一大发现,它反映了关中地区民主革命不彻底”,只是“调子不高,阶级斗争写的不够”。当作品中的问题实在诡辩不了时,又说:“村子里确实有这个事情,是我顺便写出来的,未加仔细考虑。”堂堂的大作家,竟然装疯卖傻了!对群众大字报上揭发的问题,他以查记录核对事实为名,暗中策划,欺骗和蒙蔽部分群众叫他们出面写大宇报,替自己反击说话。当群众揭发他在皇甫村的“别墅”中过的那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时,他又站出来说:“那是座破庙。”“皇甫村是‘别墅’,‘正墅’在哪里?”“有人说我那儿比常宁宫(疗养院)好,常宁宫是砖墙,我那儿是土墙嘛!”并经常在群众中散布:皇甫村的社员对他如何好,等等,企图以此表白自己,蒙蔽群众,用软办法封群众的口,转移群众的斗争锋芒。
柳青的爱人是作协的干部,长期被他当作私人秘书使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群众提出,应同柳青一起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柳青想尽各种理由,几乎找遍了作协的所有革命群众,百般纠缠、解释,迟迟不叫来。柳青关心的根本不是国家大事,根本不是这场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命运和前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是个人小家庭里的坛坛罐罐和个人的《创业史》。他总想争取群众的同情,叫自己的爱人在家里维持自己的“小摊摊”,看守自己的“臭鸡蛋担子”。
三、维护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以李若冰为首的西安作协旧文革小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它是西安作协这个裴多菲俱乐部旧统治机器的维护者,是资产阶级旧秩序的承袭者,它仍然代表着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阶级利益。它是被一些人用作打一批保一批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工具。柳青就是这“保一批”中的一个。
反动派和他们的朋友,在力图破坏革命势力保存反动势力时,是互相合作的。柳青和旧文革小组中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是怎样纠集一起相互合作的?办法多得很,试举几例:
组织所谓“小战斗”。旧文革小组组长李若冰等人,为了达到打一批保一批的目的,在群众中定了好多“条条框框”,先“打”什么人,后“打”什么人,什么人可“打”什么人不可“打”。他们利用柳青这个尚未倒台的偶像,欺骗和蒙蔽了一些群众,组成一股“保柳派”势力,作为保他们这伙人的头道防线。当群众起来揭发柳青的问题时,这伙人眼看自己的“计划”、“目标”要被群众扰乱,慌了手脚,急忙出面策划,利用一些受蒙蔽的群众的革命感情,组织一场“小战斗”,用写大字报“曲射炮”的办法,揪住一些群众的小辫子,暗示群众转移斗争锋芒,把群众镇压下去,使柳青得以喘息之机。
小骂大帮忙。柳青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消极对抗,态度恶劣,假装规矩。旧文革小组组长李若冰有时也看不过眼,不得不在会上“批评”几句。群众说,这是小骂大帮忙,骂是更好地“保”,一点不错。会下,柳青常找李若冰交谈,表白自己,说什么《创业史》《狠透铁》没问题,他过去多次运动都没挨过整,等等,想法设法笼络李若冰。于是李若冰“保柳”的信心更足了,认为柳青不可能是四类干部,上几次群众会就可“解放”,居然对柳青说:“文化大革命的担子很重,担不起,你要帮助。”柳青摸清负责人的心底之后,自然放心得很,经常向文革小组献计,渐渐成为文革小组的后台之一。
出谋划策。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柳青见保自己的文革小组岌岌可危,快要垮台,暗地里出谋划策,镇压群众,破坏文化大革命。他直接或间接地向李若冰授意:“要把运动的步子放慢点,运动时间长着哩,中央可能有新的精神。”(幻想捞救命的稻草)。“×××不能搞过头了,不能打成黑帮。”“牛鬼蛇神应该靠边站”,学生进作协串连,柳青担心文革小组产生对立情绪,反复安顿:“不敢对立起来,态度要好,要顺着来。”两条路线斗争十分激烈的时候,柳青背地里煽风点火:叫文革小组“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并叫搞运动的“大事记”,梦想对革命造反派进行“秋后算账”。
当和事佬。在两条路线斗争中,柳青担心保自己的文革小组瓦解垮台,极力在文革组织成员中间周旋,调和矛盾,千方百计地做工作,说什么“李若冰有一定的马列主义水平”,“这个运动由李若冰搞好一些”。叫文革小组中的某些成员“向李若冰交心”“消除误会,不要误大事”,紧密配合,以便控制斗争形势,稳住阵脚,巩固保守势力,达到保自己的目的。
最后一招。经过几个月的揭露批判,文革小组所执行的资产阶极反动路线宣告破产,革命造反派已在斗争中形成壮大。但是旧文革小组及其保护下的一些人,并未死心。此时,柳青使出了最后一招,竟然利用中央领导同志的威信保自己。他的爱人把保存多年的某领导同志的两封信件,拿给别人看。柳青还在某些人中间制造舆论,说他儿子和×××谈过《创业史》的问题,认为基本上是好的。如此等等。这样就使这些互相利用互相包庇的人,有了希望,柳青这条粗腿可以抱得住了。

(原载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主编的《文学战地》196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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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2

《柳青的“哲学”》(摘录)

柳青的人生哲学,是资产阶级的市侩哲学,是修正主义的活命哲学。一切以“我”为主,以“私”字为核心。他是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是个谨小慎微的伪君子。他说,他晚年就是为了三件事:一是同基层干部和群众的联系,二是写好《创业史》,三是教育好孩子。除此之外,什么党的事业,革命的利益,什么中国革命,世界革命,他全然可以不必为之伤脑筋。在他的生活中,他怕的就是干扰他安静的艺术生活,干扰他写《创业史》,碰翻他在长安县的“小摊摊”。他曾说过,在皇甫村,每当听到从西安前来接他开会的小卧车的声音,他就写不下去了。他经常声称自己不习惯用“政治术语”,而喜欢用什么“文学语言”解释生活中的某些事物,阐述某些道理。在谈到他的人生哲学时,他阐述道,一个人要有一个主攻方向,比如从绥德到米脂,你就要一个劲走下去,不要走十里停一停,看看热闹,为人家劝架,忘记了主攻方向,这样就永远达不到目的地。他所谓的“主攻方向”、“目的地”是革命事业吗?是党的事业吗?是共产主义事业吗?否,是他的《创业史》,是他的个人私利或个人“野心”。他把个人的一切,放在党的利益之上,置于革命事业之上。
柳青深于世故,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与己有利者则干,与己无利者就不干,明哲保身,个人第一。他身为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副主席,根本不过问单位和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的斗争,也不过问文艺界两条路线的生死斗争,而是离群索居,逃避现实。他自己也承认“怕负责任,怕牵连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企图超出一切矛盾”。他用资产阶级的市侩观点,去总结各种经验教训,以此来指导自己的处人行事。西安作协是典型的裴多菲俱乐部,修正主义的阎王殿。前作协主席柯仲平是个大叛徒,反党野心家。早从延安时起,直到一九六四死,写了二十年反党长诗,在陕西乃至西北文艺界招摇撞骗,专横跋扈。柳青对此不是不知道,然而长期躲避,不但不作原则的斗争,反而一味吹捧,趋炎附势,进行政治投机。甚至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之后,在作协假批判柯仲平的会议上,柳青仍然依仗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赵守一(前陕西省委第二书记)包庇的调子,对柯仲平进行开脱和恭维。
柳青个人的小天地是谁也撞不得的,触犯不得的。他平时主张不介绍经验,不接见记者,不拍照,如果演讲也不要录音,看来是十分自谦的,不爱出风头的。其实这是唯恐事后惹出“麻烦”来。当有人公开批评他的《创业史》时,他的这些禁令忽而解除了,不由得赤膊上阵,气势汹汹,大用笔墨相讥,不惜调动、指挥《延河》编辑部,亲自出马组织和修改反击的稿件。这分明是在保自己,而他竟美其名曰:“保卫党的文学事业。”
柳青经常劝导部属,不要给人家“抬轿”,但却默受别人给自己“抬轿”。

(原载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主编的《文学战地》196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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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3

柳青在长安的十四年(调查报告)

西安作协、西北大学、西安交大 联合调查组

(原《文艺战线》)编者按:本期发表了由西北大学(筹)、西安交通大学(总)、西安作协红色造反队联合调查组写的《柳青同志在长安十四年的调查报告》。供文艺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研究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的参考,并希望引起讨论。
柳青同志在《讲话》发表以后,基本上站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一边。他积极响应毛主席关于文艺工作者“要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的号召,深入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作出了不少的努力和探索,写出了《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等比较成功的作品。
柳青同志对中国赫鲁晓夫及其在文艺界的代理人周扬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有一定的抵制,对于周扬的某些修正主义文艺观点,作过批判和斗争。应该说,柳青同志的基本方面、主流是比较好的,是应当予以肯定的。西安作协红色造反队对柳青同志经过批评、教育和帮助,已于一九六七年九月三十日解放了他。
但是,柳青同志还存在着不少缺点和错误,甚至是比较严重的错误。五八年至六二年间,放松了思想改造,曾一度埋头创作,对社会活动、政治斗争不够热心,有脱离群众,脱离火热斗争的倾向。柳青虽然对中国赫鲁晓夫——周扬文艺黑线有所抵制,但斗争不力。我们希望柳青同志进一步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以“斗私,批修”为纲,彻底改造世界观,坚持深入贫下中农,坚持文艺创作的工农兵方向,做坚强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
以文艺革命为开端的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一年多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刘邓资产阶级黑司令部全线崩溃。在文艺界,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对以中国赫鲁晓夫为总后台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进行了大批判、大斗争、大进攻,揪出了周扬一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这是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伟大胜利。目前广大工农兵和文艺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正在乘胜追击,进一步深入开展对五十天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三十年代和十七年的文艺黑线的大批判,进一步深揭文艺界阶级斗争的盖子,彻底扫除长期盘踞文艺界的一切牛鬼蛇神,并在深入的革命的大批判中,重新组织文艺界的阶级队伍。
在对文艺黑线的大批判中,要坚定地依靠广大工农兵,依靠文艺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和红卫兵小将。对于那些参加革命以来,曾比较努力地遵循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并作出一定成绩的、但由于世界观没有得到彻底改造,因而不同程度受过周扬文艺黑线的蒙蔽和影响、犯过一些错误的文艺工作者,只要他能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我们也要尽力地争取、团结、帮助他们,与他们一道进行革命的大批判。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孤立、打击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才能胜利完成文艺界斗批改的任务,才能最终组织一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革命文艺队伍。

柳青一九五二年秋,到长安县安家落户。一九五二年九月至一九五三年四月,担任长安县委副书记;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参加皇甫村的统购统销运动和农业合作化运动: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〇年,写成《创业史》第一部;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二年,写《创业史》第二部初稿;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参加当地两期社教;一九六五年,继续写《创业史》第二部;一九六六年六月到西安参加文化革命至今。
长安十四年,是认识柳青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我们从七月七日开始,陆续在长安县委,引镇、澧浴、王曲等区委,皇甫公社及该公社的罗家湾大队、胜利大队等地,利用个别谈话,开调查会等形式,向县委、区委、公社、生产队的部分干部和革命群众,对柳青在长安十四年的基本情况,进行了三次为期十五天的初步调查。

(一)基本情况

一、在农村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中的表现
一九五二年秋,在我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革命高潮即将来临,一场伟大变革即将暴发的前夕,柳青来到长安县。一九五三年三月,到皇甫村安家落户。下来后,他能积极深入群众,参加农村实际工作。在统购统销、农业合作化运动中都能站到贫下中农一边,较认真地贯彻执行党的有关方针政策。在王家斌(小说《创业史》中梁生宝的模特儿)互助组的转社过程中,表现尤其突出,群众都反映说:“那时候,老汉(群众对柳青的亲切称呼)可把力出扎咧!”
在农村工作中,柳青的阶级路线是明确的,对农村两条路线斗争的认识是清楚的。能积极支持贫下中农向阶级敌人和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展开斗争,对来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各种妖风邪气也有所抵制。
一九五三年统购统销运动中,高家湾不法富农高怀玉,欺骗群众,转移粮食,破坏统购统销。群众反映了这个问题以后,柳青坚决支持贫下中农,召开大会,对高怀玉进行了揭发批判和斗争,最后将高依法逮捕。柳青常说:“阶级斗争嘛,可不能叫他们抬头!”
王家斌初级社,政治基础较好,是长安县成立最早的初级社之一。这个新生事物一诞生,就显示出她无比的优越性和强大的生命力。一户单干富农见有利可图,也“积极”要求入社,王家斌和其他一些社员想:“富农土地多,收进来有啥不好?”就把这个想法告诉柳青,柳青狠狠批评王家斌:“你真糊涂,咱们穷,可以变富嘛!他地多,将来还不是咱们的?”王问:“啥时可以收他们呢?”柳青说:“不要急嘛,现在发展咱们的集体经济,等社巩固了,把他们都挤到拐角里去了,再来收拾他!”他们研究、教育贫下中农,不给富农做短工,不受他的剥削。果然把这个富农搞得狼狈不堪,抬不起头。贫下中农痛快极了,都说:“这回真把富农挤到墙拐角去了。”一九五五年毛主席在《关于农业合作化》一文中说:“在最近几年内,在一切还没有基本上合作化的地区,坚决地不要接受地主和富农加入合作社。”柳青正是这样做的。
一九五七年,王家斌所在的胜利大队,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一度有所抬头,有些人不务正业,贩兔成风,从中渔利,严重影响了集体生产。这股歪风也刮进党内来,柳青看到这种情况,亲自到胜利大队给党员做了两次报告,对贩过兔子的董××进行了严肃的思想教育。又和党支部一起,发动贫下中农,对自发思想特别严重的赵××进行揭发批判,重点帮助。于是煞住了贩兔的歪风,对社员进行了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
一九五八年,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张德生的秘书孟服南(当时任长安县委第一书记)在长安大刮“浮夸风”,如搞过度密植、过度深翻地等。柳青很不同意,同当地区、社、队干部在实际工作中进行了抵制,使皇甫公社减少了浮夸风造成的损失。
一九五九年夏收以后,长安县委布置各公社把所属大队的劳力、畜力集中使用,搞大兵团作战。这样来回调动很大,浪费劳力不少,严重影响生产,群众很有意见。实际上是一平二调“共产风”的一种表现。这时,柳青正修改《创业史》第一部的第三稿。当他了解到这个情况后,立即给县委提出建议,指出这样做,给社员、干部带来不少困难,是不恰当的,应停止推行。后来,县委也放弃了这个办法。
一九六二年,国内外阶级敌人掀起一股反华逆流。胜利大队的地主分子大搞复辟活动,进行反攻倒算。地主分子王彻九,领着儿子认他的地畔子,向生产队要他的碌碡和槐树;地主分子郭福侠准备了变天账;地主分子董廷策也叫喊:“有一日天睁眼,我就要持刀杀人!”对阶级敌人的疯狂反扑,柳青说:“整理材料,组织群众,进行斗争,坚决打击!”他和队干部、社员群众一起,对地主分子王彻九等人进行大会揭发和批判斗争,粉碎了敌人的猖狂进攻,提高了社员的阶级觉悟。
一九六二年五月,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在他批转的中央财经五人小组向中央的“报告”中,公然鼓吹“三自一包”和“三和一少”的修正主义路线,自上而下地刮起了一股“单干风”。长安县有些地方发展也较严重。皇甫村干部压力很大,柳青就鼓励他们,要顶住这股黑风,他对当时皇甫公社书记王培德说:“如果你感到不行的话,给我说一下,我就不写作了,跟你到队上去跑。你出面大胆搞,不要怕,有问题咱们共同商量。”他还给其他干部说:“眼光放远一点,困难是暂时的。”启发他们巩固集体经济,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柳青和皇甫公社的干、群一起顶住了这股妖风。所以皇甫公社未发生严重问题。
一九六三年,柳青参加长安第一期社教。工作中,他和孟维纲等同志主张放手发动群众,进行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并在高家湾做了试点,效果很好。当时的工作队队长乔惠昌说:“忆苦思甜,(贫下中农)光流眼泪,不揭发问题。”竭力抵制和反对柳青、孟维纲他们的正确作法。柳青和孟维纲坚持与乔斗争,使忆苦思甜活动在各队得以推广。后查明,乔惠昌是一个混入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分子,不久,即被我公安部门依法逮捕。和柳青同期的社教干部说:“柳青所在的罗家湾大队,是大家公认的工作较深入,四清较彻底的生产队之一。”
这期社教后,一九六四年春天,反革命分子董志英(原县委监委副书记,后逮捕法办)组织了一批没有参加社教的干部,在子午公社以搞社教复查为名,搞翻案,并图谋全面推广。柳青在皇甫公社对他们进行了批判。他对基层干部说:“这不能干!”他又给长安县委写了信(原信现存长安县委档案室)要求制止,才使翻案风没能蔓延。
一九六四年,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在社教中提出了形“左”实右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推行臭名昭著的“桃园经验”,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在西北地区的代理人刘澜涛亲自蹲点的长安社教(在长安叫“大社教”),尤其是“二十三条”未下达的前半期,就是实践这条反动路线的一个典型。在这条反动路线的控制下,有人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看得漆黑一团。柳青反对这种错误估计,他对社干部说:“建国十几年来,成绩是主要的,干部80%是合作化运动中出来的,干部大多数是好的。当然,有错误要承认,有缺点要改正,但不能看成一团漆黑。”胜利大队的工作组,组织人斗争了王家斌(胜利大队党支部书记),和王家斌一同办互助组时的积极分子,大多都被拉出来陪斗;一个和胡宗南结成干亲的姓麻的女人还打了王家斌一个耳光子。柳青从北京开会回来,十分不满,就对好几个干部讲:“不应当把农村干部不问青红皂白一齐整。”事实证明,王家斌是个忠于党的事业,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好干部,现在还担任着胜利大队党支部书记。
二、和群众的联系
十三年来,柳青和农民群众始终保持着基本联系。在两条道路斗争中,在共同为农村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艰苦奋斗中,他和贫下中农建立了较为深厚的阶级感情。他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先后在皇甫公社、团结大队、罗家湾大队过组织生活,从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六年,一直坚持讲党课,对党员进行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并同支委经常研究党员的活思想,及时给以帮助。
柳青关心群众,关心的是群众的思想,关心的是走哪条道路。和柳青接触较多的基层干部和党员同志普遍反映说:
柳青对群众的思想工作抓得紧,挖得深,做得活。在王曲第一个初级社(即王家斌所在的初级社)的创建中,柳青对基本群众曾挨家挨户地动员,做思想工作。
初级社成立的第三年,雇农社员董炳汉看到自己地里的麦子长得很好,心里变了卦,想退社搞单干。柳青同社干部一起三番五次地对他做思想工作,进行新旧社会对比,启发阶级觉悟,终于使董炳汉迷途知返,在大会上作了沉痛的检查。这对教育全体社员、巩固第一个初级社起了很好的作用。贫农高怀荣想起柳青和他谈心的情况时说:“柳书记像个算卦的,一下子就说到骨头里去了。”一度自发思想严重的董青文说:“多亏柳书记批评,不然我要犯大错误。”
办社期间,柳青经常早出晚归、废寝忘食,有时还熬个通宵。有一次,王家斌的初级社出了问题,他十分着急,正逢滈河涨水,柳青的哮喘病又严重,基层干部孟维纲再三劝阻,并表示自己能够解决问题,柳青还是执意要去,最后由孟把他背过河去;整整熬了一个通宵,解决了问题,才回来。
柳青关心集体经济。他把《创业史》第一部的全部稿费和版税一万六千元捐献给王曲公社,办了一个农业机械厂。
此外,他还深入群众,和当地的贫下中农、基层干部共同研究,提出了不少对巩固集体经济、发展集体生产行之有效的好建议。如:
治理滈河。滈河经常泛滥成灾,河床改道,淹没庄稼,是王曲公社一大自然灾害。柳青到长安后,就吸收群众意见,提出治理滈河的方案,把河道掏深,岸边筑堤,固定水路,仅王曲两个生产队就因此保住了土地二百余亩。
建立生产点。王曲一带,农民居住集中,耕地距村庄远,且多在高原上,送肥、收割、打场都不方便,造成劳力和粮食的极大浪费(有人从拉麦的路上扫回的麦粒达三四斗之多),柳青集中了群众的智慧,建议把饲养室、打麦场搬到田间。其优点是送肥方便,节省劳力;夏收秋收减少运输量;也不浪费粮食。这个方法,行之有效,群众十分满意,县上还在皇甫村开了现场会,在全县做了推广。
打机井。胜利大队有九十多亩旱地,浇水非常困难,不能保证稳产。柳青积极建议,在地旁打机井,安水泵,抽水浇地。打井期间,柳青每天来井边几次,有时还亲自下井,和社员共同研究,克服了泥浆喷射、流沙过多等困难。水井打成后,这九十多亩旱地保证了稳产。
集中居住。王家斌所在的胜利大队,原来居住分散。一家一块庄基,占地二亩多,打一圈围墙,墙外再种一圈树,歇集体的土地,再养一群鸡,吃集体的庄稼。柳青建议:大家住在一起。现在每家只占四五分地;一街两行,也整齐美观。既有利于集体生产,又利于群众生活。
这次我们在胜利大队调查时,突出地感到,群众对柳青的印象很好,感情较深,许多贫下中农都关切地问:“老汉的病(柳青患哮喘病)今年犯来没?前几天,我们都想去看看他呢!”

(二)简单的结论

我国文艺界十七年来被一条又粗又长的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专了政。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祖师爷周扬,在中国赫鲁晓夫的操纵与支持下,拒不执行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反对作家深入工农兵,把文艺界的许多单位变成了为复辟资本主义制造舆论的裴多菲俱乐部。而柳青还能基本上遵循毛主席的“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的教导,主动来长安县安家落户,深入生活,改造思想。这样做,本身就是对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一种抵制。这个大方向无疑是正确的,是应当肯定的。
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文艺战士,要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经济基础服务,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就必须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参加火热的阶级斗争,执行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路线。十四年来,柳青在农村阶级斗争中的基本表现证明,他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前,他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坚持了农业的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他又为巩固集体经济、发展社会主义作出了一定的努力,抵制了来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浮夸风”、“一平二调”的共产风、“单干风”、“翻案风”和形“左”实右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农村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基本上站在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这是柳青在长安十四年的基本方面,是他的思想、工作与生活的主流。
必须指出,柳青虽然早年参加革命,但世界观并没有得到彻底改造。在长安工作、生活的十四年也还存在着不少问题,有的甚至是很严重的。
在对待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上,在一系列重大原则问题土,柳青还能辨别真伪,对错误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不同看法,但是,出于种种私心杂念,对上至中央、下至长安县党内一小撮“走资派”,没有能够按照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不能“敢”字当头,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反对,往往只是提出不同的意见而不敢进行坚决的抵制。这种对待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思想和做法是十分错误的,作为共产党员的柳青,必须认真地触及灵魂,进行深刻检查。
干部参加劳动,是我党防修、反修的一个重要揩施。柳青在长安十四年中,却不能经常性地坚持参加劳动,这是他的世界观没有得到彻底改造的一个重要原因。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教育者必先受教育”,“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先生”,柳青在不少情况下,常以上级、领导者的身份自居,甘当小学生的精神比较缺乏。
柳青初到皇甫村时,住在“中宫寺”(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生活比较艰苦朴素。可是后来他没有抵制住文艺界“三名”“三高”政策的侵蚀,生活慢慢起了变化。尤其是《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贪图享乐,不愿再过艰苦生活的情绪”进一步滋长起来,逐渐脱离群众,放松了思想改造,走了一条下坡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柳青敲响了整钟,使他得以悬崖勒马。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我们满怀热情地希望柳青同志用毛泽东思想认真总结、检查自己多年来的体会和教训,带着自己的问题,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更好地“斗私,批修”,勇敢地站起来革命,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放开眼界看未来,坚定不移向前进!”

1967.8.

原载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西北大学文革筹委会等主办《文艺战线》1968年第1期(总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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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4

对柳青问题的审查结论

柳青(原名刘蕴华),男,现年56岁,陕西吴堡县人,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分学生,1936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4月参加革命,原任西安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行政十级,1970年5月送省五·七干校审查。
审查的主要问题:
一、关于入党问题,经查,柳青于1936年12月经董学源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属实。
二、关于怀疑1935年集体加入国民党问题。经查,柳青1935年在河南开封参加豫陕两省学生集训总队三个月属实,但未发现集体参加国民党。
三、关于柳青1947年12月到1948年10月由大连到延安一段历史问题。经查,柳青于1947年12月经组织调动,由大连到延安,途中十个月,未发现被捕等问题。
四、关于检举特嫌问题,经查属重名重姓,予以否定。
五、关于怀疑柳青曾参与卫立煌起草“反共演讲稿”问题。经查,柳青于1940年9月初随袁晓轩、何挺一等人从山西前总回延安途中经过晋东南与卫立煌防区属实,但未发现柳与敌机关和卫立煌发生过联系。原怀疑应予否定。
六、关于执行修正主义文艺路线和与文艺黑线头目周扬等人的关系问题。经查,柳青在西安作协任副主席期间执行了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曾赞赏和传达过刘少奇1956年4月在全国作协第二届理事会期间所提出的“要做有学问的作家,不要做土作家”的黑指示,推行过旧中宣部和全国作协关于作家实行自给,推行高稿酬的修正主义黑货;积极支持和参与筹办《延河》,推行修正主义办刊路线,在对反党分子柯仲平的反党问题批判中态度暧昧,斗争不力;1957年在回答英国资产阶级记者格林关于“胡风有罪无罪”的提问时说:“可能有罪,也可能无罪。”为格林所利用,造成极坏影响,是严重政治错误;柳青与文艺黑线头目林默涵、刘白羽和反党分子柯仲平来往较多,关系密切,但未发现柳青参与他们的反党阴谋活动。
经研究,柳青上述问题已审查清楚,予以解放。

陕西省革委会原省级机关斗批改领导小组
中共陕西省革委会杨梧五·七干校领导小组
1972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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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5

柳青悼妻诗

咄咄复咄咄,长安夜机耕。独坐望南山,不眠念故人。
结发未深知,相偕皇甫居。汝下乡三年,虽苦志犹坚。
四年忽思迁,非为恩爱浅。我鏖背水战,成败皆不移。
权威有歧见,远近流谗言。夫妻同庭院,口角朝与夕。
汝怨我固执,我谓汝幼稚。五年汝离职,攻读在我侧。
古今中外篇,马列与巴托。八年我初成,汝已是同行。
寸步形影随,体贴则入微。风声略草动,嘱我惟谨慎。
人讥我小人,汝知我任重。谁料趁大乱,庞涓陷孙膑。
牛棚非猪圈,宁死树党性。棚外汝重义,煎逼即轻生。
水落石自出,我重见天日。呜呼汝有灵,如何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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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6

听柳青谈“样板戏”

李旭东

《昨天》编者按:本篇原题为“和柳青谈戏”,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

柳青和戏剧几乎是绝缘的。他很少看戏,更没有公开谈过戏。记得有一次,他的大女儿问他一辈子看过几出戏?柳青噘起胡髭,认真地扳起指头数。数着数着,他自己也笑了:“嘿嘿,连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看戏”这个特点,使他省去了很多麻烦。在那“言必称样板”的时代,他竟对“样板戏”不置一词,岂非怪事!于是,在许多场合,有人逼着他对“样板戏”表态。他总是沉静地、用略带遗憾的口气说:“我在乡下住着,身体又不好,没看过嘛!”“我从来不看戏,也不懂戏!”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可是,在私下多次交谈中,我发现:戏剧演出他可能看得不多,但古今中外的戏剧名著他读过不少。莎士比亚的剧本,他读的是英文原著。哈姆雷特那段有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死亡……”他能用英语背下来。在闲谈中,他经常提起契诃夫的《两姊妹》《樱桃园》《万尼亚舅舅》,果戈里的《钦差大臣》,高尔基的《底层》和莫里哀的一些名剧。中国的古典名剧《西厢记》《桃花扇》等他也很熟悉。他津津有味地背诵《桃花扇》里的那段“哀江南”,简直是一唱三叹,赞不绝口。“五四”以来的名剧本《雷雨》《日出》《白毛女》等等,他都认真读过,经常发表些自己的见解。慢慢地,我品出味儿来:他并不是绝对地不谈戏,而是不愿谈当前的戏。
当时的中国文坛,八亿人民八出戏,“样板戏”被捧到吓人的高度,它和神圣的经典、法律一样,稍有非议就可能大祸临头。柳青的“罪名”已经够多的了。他没有必要在家破人亡、生命垂危的时候,再加上一条“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罪名。他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事有凑巧,一九七一年初,我从干校“毕业”。原单位属于“裴多斐俱乐部”,已被砸烂,我就被塞到省京剧团搞创作。(天哪,这真是历史的误会!)我们创作组按照样板戏的经验,“三结合”的方法,“三突出”的原则,在艰苦地“编写”剧本。那种滋味,简直是活受罪!由于是同乡,又有父辈的一些老关系,文化大革命中又在一个学习班,所以,我常去柳青那里闲谈,说话比较随便,有时也发发牢骚,想听听他的意见。在我心目中,他是我可敬的老师和前辈。但他总是淡然一笑,要不还是那一句:“我不懂戏,也不懂你们这戏剧创作!”要不就顾左右而言他。
但我并不甘心,仍经常向他诉苦,说说我的体会和看法,他总是耐心地听着。一两个月以后,记得是一九七一年一个夏天的晚上,在小南门外那座简易楼上的小房间里,他终于敞开谈了。啊呀!这时我才知道,他对“样板戏”做过认真的分析和研究,只不过不愿公开谈论罢了。
他说:“好几次了,我想给你谈,总下不了决心,文化大革命中,我有不少教训,增加了许多见识……”
我勉强笑笑,点点头,表示谅解……
我想把他这次和以后多次有关“戏”的谈话大意,追记出来。我不愿让这些宝贵的思想由于我的碌碌无为而泯灭。这些在黑暗之中的思想火花,对于柳青的研究者和有为的青年作者,会有一定的裨益。



一开始,他就激动地说:“样板戏”这个提法首先就站不住脚,就是抹杀了文艺的特点。我们搞行政领导工作,需要树立典型,取得经验,以点带面。这些先进的典型,是人们学习的榜样。其他地方学习这些典型的经验时,必须从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出发,因时因地制宜,不能生搬硬套。现在农村学习先进典型的经验,就有些生搬硬套,这样要吃亏的。我们党的历史上照搬苏联的经验吃了多大的亏呀!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的结合嘛,这是个普通的常识嘛!行政工作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文艺创作了。文艺创作如果没有独创,没有个性,没有特色,没有风格,文艺也就不存在了。把某些作品捧上天,封为“样板”,就像服装工厂裁衣服的样板一样,得照着套裁,那不雷同化才怪!
“样板”和“典范”是两回事,他曾以问答的形式写道:
“问:人们常说某一部特别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学习的典范。‘典范’这个概念具体地来说,是什么意思?
“答:我理解,可以称为典范的作品,总是内容和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不仅很高,而且是结合成为一个和谐的统一体。人们要学习的是如何达到这样高的水平的那种创作精神或者说创作方法而不是重复它的主题,模仿它的结构、形象和语言。
“问:样板和典范是不是一个意思?
“答:不是一个意思。样板是一种实体,如书记的‘样板田’,商店橱窗的样品。而典范则是一种精神,是创作方法,是有流派的,现实主义有现实主义的典范,浪漫主义有浪漫主义的典范。”
他说过,把戏称为“样板”,是违背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的。列宁说:“文学事业最不能机械地平均、标准化……”所谓的“样板戏”,就是文艺作品的“标准件”。所有不符合他们这个标准的作品,都是残次品、废品、毒品!都在排斥打倒之列。这是毁灭文艺的作法。这不但扼杀了一批作品,而且毁了文艺事业的一代新人。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文艺上将会造成很大一段空白。



他说,“样板戏”的指导者的文艺思想是反现实主义的。他们认为文艺创作不必从现实生活出发,受现实生活的检验。他们所谓的文艺为政治服务,就是图解他们的政治意图,完全用不着受现实生活的约束。他们给“样板戏”总结了那么多经验,唯独没有深入生活的经验。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接触过生活。所以,其艺术效果总是造作的、夸大的、虚假的,不合生活逻辑的。
比如,歌剧《白毛女》里的杨白劳,是个勤劳、善良的农民嘛!他总是乞求东家的怜悯。就是这样一个逆来顺受的老佃户,最后硬是叫地主黄世仁逼得走投无路,喝卤水自杀了。这个人物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很有典型意义。现在,样板戏芭蕾舞《白毛女》,把杨白劳“喝卤水自杀”改成了“抡扁担拼命”。到底哪一种处理更能激起观众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哪一种艺术效果更强烈?改编者认为,写杨白劳喝卤水自杀就是对贫下中农的丑化和污蔑,抡扁担拚命才表现了贫下中农对地主阶级的反抗。这是庸俗社会学,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歌剧《白毛女》中的贫下中农,有各种典型,大春、赵大伯就是坚决反抗地主阶级的典型嘛!喜儿也是嘛!为什么要作品里的所有的贫下中农都一律变成一副“样板”面孔呢?现实生活是这样吗?所有的贫下中农、人民群众觉悟都那么高,都那么坚决反抗,还要共产党作什么?共产党的任务就是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教育群众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领导群众投入到解放自己的斗争中去。
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天命观念,对农民的思想毒害很深。革命工作之所以艰难,不仅仅是因为敌人的强大,而且也因为教育组织自己的队伍,清除反动的和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在我们队伍里的影响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许文艺作品触及这些问题,不真实地夸大农民的自发反抗,这实际上是否认共产党存在的必要性。否定了歌剧《白毛女》里杨白劳的形象,也就是否认了文艺必须历史地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
后来,又谈起了反映解放后农村生活的“样板戏”《龙江颂》。他读了剧本,看了电视以后对我说:“嘿,你看人家这英雄人物,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无兄无弟、无亲无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食人间烟火,专说革命话,专干革命事。这号英雄人物,咱们一般人能学得起吗?咱们没这条件嘛!”
他又说你再看看人家戏里那些贫下中农,一个个都是“样板”。全是一样的觉悟、一样的水平,说话也是“一哇声”(说到这里,他模仿着剧中人的台词):“我们贫下中农,学习了毛主席的著作,大伙都说,淹三百,救九万,我们干!”我《创业史》里的贫下中农比人家这差远啦!觉悟高低不齐。就是梁生宝也有缺点,也还不够成熟。他是在办社过程中,在党和群众的教育下逐渐成熟的。四部写完,他也达不到“高大完美”。
他问我:“你也常下乡嘛,你在农村见过人家戏里的这号脱俗的英雄?这样整齐的贫下中农吗?这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吗?”



他认为,这些戏的指导者的美学思想是资产阶级的唯美主义。
有次,他问我:“我在西安日报社门口的橱窗里,看见《沙家浜》的彩色剧照,那些新四军穿的什么衣服、笔挺笔挺的?”
我说,“那都是高级料子、的确良!”
他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噢!那时候能有那么好的衣服?”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在舞台上不能显得窝窝囊囊,衣服皱皱巴巴的,要精神抖擞,要‘帅’。江青指示,要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努力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这‘的确良’就是手段之一。不光郭建光穿的确良。你看那严伟才的毛呢裤子,棱棱不倒,能削萝卜。李玉和原来长着串脸胡子,平时还爱喝口酒,近来,胡子也不许长了,酒也戒了。”
他笑着问:“这又为什么?”
我说:“无产阶级英雄人物要高大完美。串脸胡子,有碍观瞻;喝酒更是不良嗜好,更不能允许在英雄人物身上存在。”
柳青张圆着嘴,“噢”了一声,慢慢地说:照这么改下去,这些英雄人物就高大完美得像服装店里的衣服撑子喽(服装模特儿)。这就是他们的美学思想。他们懂得多少实际生活?可对这一套最熟悉。这就是脱离实际的、抽掉实质内容的资产阶级的唯美主义!你想想看,这些新四军战士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风餐露宿、出生入死。刚打完仗,负了伤,衣服让汗水浸、雨水淋,战火烧烤,还有着弹痕血迹。穿着这样的衣服,让今天的青年人看了,觉得先辈们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打下这个江山不容易啊!我们今天更应该继承革命传统,努力工作,建设好社会主义!是这样更有教育意义呢?还是穿着高级料子更有教育意义?到底哪种服装更美呢?我不是主张自然主义,我不反对戏剧服装在忠实于生活的基础上适当地美化。但是,这种美化不能脱离历史真实、脱离生活实际、脱离特定的典型环境。
他说,这不仅仅是服装设计的小问题,这反映了他们的美学思想。你看,那几个戏里的英雄,都长个“英雄相”,拖个“英雄腔”,他们都自以为很美。实际上,有打动人心的美的感染力吗?
最后两个“样板戏”《平原作战》《杜鹃山》问世以后,我们又在一起谈论。我说:“在艺术上他们已经快‘技穷’矣。现在连‘空中飞人’‘机关布景’都搬上来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党领导下的革命武装,舞起了古代侠客的‘三节鞭’和‘流星锤’。再发展下去,恐怕要来‘炮打美人’‘真牛上台’了。”
他说:人民的斗争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是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的源泉。他们脱离人民,不愿也不敢正视现实,头脑贫乏得很哪!只能搞些“把戏儿”,搞些“雕虫小技”。形式主义、唯美主义,是条死胡同,必然走向穷途末路。她(指江青)不是吹牛要搞三十个“样板戏”、三十部电影吗?哈哈,不到一半就已经没猴耍了。



他认为,“样板戏”的经验是提倡“标语口号化”。他说:“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这句唱词,现在都变成报纸的通栏标题了。说是如何如何好。这是句形象化的艺术语言吗?这是标语口号嘛!样板戏的经验里说,文艺作品一写进这种语言,比如“胸有朝阳”“五洲四海插红旗”等等,作品的主题、英雄人物的境界猛地一下就提高了,就化腐朽为神奇了。真是活见鬼!
他又说:《海港》这个戏,我从头到尾听了几遍,没有发自人物内心的真实感情嘛。情节结构、人物、语言是虚假的、造做的。“斧凿痕迹,比比皆是”。这是在直通通地唱政治、唱社论。对观众不是感染,而是硬性灌输,是填鸭式的教育。这个戏能流传下去才怪呢!
把这些树为样板经验,让大家都照办,就是提倡浅薄,提倡标语口号化。这是毁灭艺术的作法。



一九七一年初,我们按照上级指示,正写一个沙家店战役时期群众支前送粮的剧本。这本是柳青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早写过的题材,在群众中已产生较大的影响。但是,当时的样板戏,哪个不是从“文艺黑线”时代的作品里“脱胎换骨”“点石成金”而成的?搞京剧创作的,当然要走“样板”道路。
为此,创作组的成员,曾几次访问过柳青。他仅简单地谈了小说的创作过程,一再表示:“小说没写好,当时我还不成熟。”至于改编剧本,他还是那句老话:“我不懂戏。”
有次,他见我情绪很灰,关切地问:“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吧?你说说,你们那剧本是怎么个生产过程?”
我如实告诉他。我们虽下去几个月,搜集了一些素材,主要还是靠小说和现成的历史资料。会演的日期很紧,也不允许你长期深入生活。我们从选材、提纲、初稿、排练稿,都要经过领导层层审查,还要发动剧团的群众普遍讨论。领导和群众都是按样板戏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意见当然不少。我们把这些意见归纳起来,尽量吸收,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但是很难做到。因为有些意见是互相矛盾的;有些意见如果照办,那得重写一个剧本……我们只有听意见的义务,很少有解释的权力。像“当权派”似的,成了“众矢之的”。
柳青深表同情,叹口气说:“唉,你们真是受罪啊!”他又问:“你们写作品的时候,自己激动不激动?”
我说:“开始构思的时候,有些片断还曾经使自己激动过。但像这么折腾几回,就弄得人头大如斗、麻木不仁了。觉得原来所占有的素材都用不上了。熟悉的东西不能写,要写的东西不熟悉,只好靠瞎编。最后简真有些厌恶了,巴不得赶快摆脱。”
柳青说:这就是那“三结合”,能把人整死。毛主席说了嘛:“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不是在别人的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嘛。作品是要反映出作家对生活的独到的见解。艺术上要有独特的风格,别人不好插进去。这里有些并不是政治原则的分歧,仅仅是风格不同,也就很难合作到一起。我看,你们的领导、作者和群众,都对这些生活缺乏细致的调查研究和深切的体会。都是从样板戏那几个干条条出发去改造那点仅有的素材。比较起来,你们作者掌握的素材要比他们都多些。可是,你们自己的感受又反映不到作品里去。这哪里是搞文艺创作嘛!你们这是个作坊嘛,按照“样板戏”这个“标准件”搞复制品。他用深为惋惜的眼光望着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我们年轻的时候,生活环境当然比你们艰苦。可是创作环境要比你们强得多,哪有这么多清规戒律!要是那时候也搞样板戏,就出不来那么一批作家,那么一批作品。你们在这个时候搞文艺创作,真是不幸。你能不能离开他们,想办法离开这个剧团,扎扎实实地到生活里边去,抽时间好好看些书,为将来作准备:这种日子不会多长。不要等将来国家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什么准备都没有。这种“三结合”的创作,最后要磨得你爬到地下走路,作品磨得一点棱角都没有,一点特色都没有,这才罢休。把精力这么浪费掉,真是可惜!
他又说:我们有些领导同志不认真研究文艺创作的特殊规律,完全按行政那一套去指导文艺创作,想当然地乱说一通,还要让别人尊重他。这能搞好?他说起他在皇甫村的时候,某一位领导同志去看他,他们吃饭时候,这位领导对《创业史》提出了批评,说:“你这小说写的是关中地区的事,关中主要产小麦,你怎么写成种水稻,代表性不强,要改呢!”柳青摊开双手,对我说:“我和这种人能说出个啥名堂来?我只好‘噢噢’应承着,请他多吃些菜。”
一九七六年初,我在长安县农村下乡,到县上开会时,顺便看望他。他问我:“剧团给你布置写‘反走资派’的剧本了吗?”我说:“说了。这次省上农业学大寨调演,都要求写走资派。”他脸色严峻,嘴上用很大的劲说:“顶住!不要写!可以不写东西嘛。给党搞搞实际工作也好嘛,帮助生产队多打些粮食,把社员生活提高一些也是个贡献。不要写那些戏,欺骗群众,糟踏自己,何必呢?”



一九七三年,柳青对“样板戏”进行了公开的但是巧妙的抨击。
这年的三月和八月,省上有关部门开了两次创作会议。会议结束前,准备请几位老作家出来讲讲话,谈谈创作经验。
讲不讲呢?柳青反复考虑,并征求几个人的意见。他问我时,我说:“算了吧,别讲啦。现在谈创作,你不提‘样板戏’‘三突出’能行吗?要不跟着捧场,稍微表示点异议,就可能招来大祸。你有病,完全可以借病推托。”
柳青在屋内踱着步。他慢慢转过身,眼睛盯着我,果断地说:“不,我要讲。我不能光沉默。有这么个机会,不讲,就是对广大青年作者不负责。至于怎么讲,我再仔细想想。”
他讲话那天,我因事没有去听。据说,人到的很多,反映也很强烈。会后,我听到很多作者反映,他讲得很深刻。但是,也有人反映:“柳青讲的还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那老一套,没有新的东西。他为什么不提样板戏、三突出?什么意思?”我把这些反映告诉了他。他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说:“谁说我没提?我提了呀!我说:‘这几年的戏,我身体不好,没看。’哼,我不能让‘样板戏’‘三突出’这些词汇在我的文章和讲话里正面出现!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个‘这几年的戏’来称呼它!我没看嘛,你能把我怎么样?实际上,我后边讲的那么多,都是批驳样板戏的经验的。有心人能听出来的!”说到这里,他激动了,眼睛瞪着,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忿忿不平地说:“哼,要是让我放开讲,我能把他的屎批出来!”
大会的发言,都印成了材料。唯独柳青的讲话没有印。
现在,从参加过这两次会议的同志的不完整的记录里,也可以看出他的讲话的锋芒所向。他通过谈文艺的特点,谈自己的创作经验,反复强调“样板戏”经验里所没有提及的深入生活的重要性。针对“样板戏”产生的过程,他说:“毛主席讲实际生活是‘源’,文艺作品是‘流’。总不能从这本书里吸收20%,那本书里弄30%,这个地方弄40%,那个地方又弄10%,拼凑起来成一部新作品。不可以这个样子,由于已经是成品了,是‘流’而不是‘源’了。不能把东木头市的桌子挪到北大街改成沙发,然后去卖。这个事情是不允许的。不允许把别人的东西拿来改头换面而作为自己的作品。”
他告诫青年作者:“文学作品的质量最后决定于作品的细节。细节就是对于人物、场面、景物的具体描写。一般的文艺作品,往往是细节赶不上去。有的作品故事组织得不错,但不能引入入胜,不能感动人,这就是细节描写不成功。在写细节问题上,没有一个可以仿照的样本,要靠自己深入生活,靠实践。所有人的经验,都不能照搬。”“我们写小说、剧本、诗等,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但有时客观形势的影响,你不能写好,那就等能写好时再写。”
当时,“反潮流”这个问题,正被“四人帮”的宣传机器搞得混乱不堪。他旗帜鲜明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他说:“‘实事求是’就是反潮流。”“革命工作者,无论搞什么的,包括搞文艺工作的,在任何情况下,要坚持实事求是。‘实事’就是客观存在。不能不承认客观存在。要主客观一致,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举例来说:要搞创作,就要深入生活,改造思想,这是‘实事’,谁也脱不开。要扎扎实实、老老实实地去做,不要弄虚作假,不要欺骗自己和别人。”
“要实事求是,有的时候比较容易,有的时候不容易,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要牺牲生命。要坚持实事求是,有时剩下一个人了,也要坚持,不动摇。要坚持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在我看来,不符合实事求是,是带着市侩哲学气息的。凡是要实事求是,凡是不惜一切地坚持真理的人,就不能有投机心理。投机,有投大机的,有投小机的,投机心理是由个人主义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两千年以前的诗人屈原,是封建社会的,他敢于坚持一种信念。要坚持真理,一定要是为人民的,而不是为自己的。如果为自己坚持什么,那是非倒霉不可。屈原当时是站在祖国人民的利益上的。我们今天要站在最大多数人民的一面。鲁迅在当时上海的文艺界中,他坚持真理,他完全是为人民和革命的。我也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我觉得,像在泥泞道路上走着一样,要一步一个脚印,要经得起一切考验。”



一九七一年夏天的那个夜晚,柳青第一次公开给我谈论“样板戏”时,他也谈到:这几个戏,情况不一样,要具体分析。有些戏原作基础好,是从生活中来的。有的是别人写的,江青盗名欺世,窃为己有。这些戏还没有被那些人完全磨光,将来可能会流传下去。比如《红灯记》《沙家浜》等。
深夜,他送我出屋时,仍兴奋地谈论着。在下楼梯的拐弯处,他扶着水泥挡墙,望着夏天的夜空:天顶漆黑,只有几颗星星,那么小,那么远,发出微弱的光。天边泛出淡红色,那是古城西安的灯光反照。他沉吟有晌,说:“这些戏能不能流传下去,还要看那些人在政治上将来能不能站得住……”当时,我政治上比现在还要幼稚。我说:“人家是党章上都写明了的‘接班人’‘亲密战友’;她又有那样特殊的地位,会在政治上站不住?”柳青笑了。停了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夜空,慢慢地说:“我看,他们怕站不住啊……”
这句话给我震动太大了,我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
果然,不到一个多月,就发生了“九·一三”事件。从此,我对柳青更加敬仰了。

一九七六年冬,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病房里,我又和他谈起戏来。那时,他已病势沉重,离不开氧气了。他从床头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郭兰英同志演唱的歌剧《白毛女》和王昆同志演唱的秧歌剧《夫妻识字》,简直赞不绝口。我和音协的一位同志惋惜地说:“王昆同志遭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多年没有演出,嗓子已大不如过去了。真可惜。”柳青大不以为然,摇着头,固执地说:“好着呢,怪好听的。我听着可亲切呢……这么多年没听过这么好的戏了……”我见他那黑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充满着欢欣,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这是我和柳青同志最后一次谈戏。

(原载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大写的人》,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12月版,193-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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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墓碑】

伟大的民间思想家杨伟名

邢小利



1962年,在陕西户县,有一个小人物,突然在那个时代站了出来,发出异声,震惊了中国,也震惊了历史。即使多少年后,再来回望那段历史,我们仍然要被那个小人物瘦弱的身躯所发出的强大的声音所震惊,不,准确地说,是惊呆!
这个人叫杨伟名。事情发生在1962年春天。这一年杨伟名三十九岁,是陕西省户县城关公社七一大队党支部委员,大队文书、会计和调解主任。(图为杨伟名在为村民读报)
这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年月。时任咸阳专署专员的王世俊说:“1962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年份,在中国这个广袤的大地上,人们已经历了长达三年的饥饿与严重的物资供应困难。造成这严重的困难的主要原因是人祸,正是由于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急躁盲目,发动了‘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化等运动,严重地背离了客观现实,从而酿成了严重经济困难的恶果。” 面对如此困境,人们不能不思考。杨伟名和大队支部书记贾生财、大队长赵振离多次交谈如何摆脱困境。中央关于造成“三年困难”的几条原因,他们不能不相信,但他们就在现场,因此也有自己最直接的疑问。渭河流域的关中平原,水丰土厚,一般不会发生如此普遍且持久的饥荒,人们记忆里最近的一次旱灾,已经是近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民谣说“金周至银户县”,说明户县是一个好地方,是关中平原上的白菜心。这一年虽然也有一点旱灾,但灾害程度并不特别严重。七一大队党支部书记贾生财、大队长赵振离和大队会计杨伟名三个领头人,在讨论如何尽快走出困境的时候,自觉不自觉,都想到了当然也是看到了人民公社体制的问题和弊端,尤其是“干活不计工分,吃饭(集体食堂)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几经讨论,问题越来越明晰,办法也越来越明确,于是,他们三人形成了若干条关于如何走出困境的举措,决定由杨伟名写成文字稿,然后呈送上级,作为来自一线的报告和对问题的思考办法,供上级研究参考。
为什么文字稿要由杨伟名来写?因为在杨伟名、贾生财、赵振离这三个大队干部中,杨伟名虽然职务最低,但他文化水平最高。这个后来被称为《当前形势怀感》或称《一叶知秋》的宏文,仅从题目来看,就颇有文人气息,自然其中也更多地融铸了杨伟名的思想。
杨伟名,1923年出生在户县北街一个小磨坊家庭,十到十四岁先后在县城两家私塾馆就读,先读《三字经》《幼学琼林》,后读四书五经,他生性聪慧,学习认真,能背诵古文五十余篇,从而奠定了较为深厚的文字基础。后来因为贫穷辍学,他一边种庄稼一边坚持读书,借来邻居好友的课本自学,有高小、初中和师范的课本,也有农业专科学校的课本。“平时爱看书看报,善于动脑子、想问题,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写作能力。” 1949年2月,杨伟名加入中国共产党,5月户县解放后曾任副乡长。当年冬,组织调他到咸阳地委干校学习,因妻子阻拦未去,自行回家脱党。1957年重新入党。从合作化时起,他一直担任村会计,后来当选村党支部委员。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他积极参与并组织建设,“热心会计工作,业务熟悉,工作主动。”
户县县委在1962年9月26日的这个《调查和处理情况的报告》中,还提到了杨伟名性格的一个特点,“好学习,爱争辩”。“好学习”当然是肯定的话了,“爱争辩”在当年那个文化环境中,则意味丰富,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强的贬义,但用在这里显然也不是褒奖。总之说明杨伟名对问题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见解,并不随波逐流。其实,从这个“爱争辩”的性格中,联系杨伟名一生的行状,我们也可以看出杨伟名有追求真理和坚持真理的精神。而这,正是古往今来读书人的一个鲜明特点。
所以,杨伟名写的《当前形势怀感》看起来似乎横空出世,其实有他自身的性格和思想逻辑。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体制开始出现许多问题时,杨伟名并不盲从,而是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从1960年开始,针对当时极其错误的路线、方针、政策,他写了十几篇文章和批评建议,加起来有十几万字(有的文稿已在文革中焚毁,《一叶知秋——杨伟名文存》中除《当前形势怀感》外,另收有九篇针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建议文章)。比如针对当时发生的不仅反科学也近乎不懂常识的“小麦密植”,他写下《谈谈小麦播种量》予以纠正。“三年困难时期”发生的“物资供应困难”,他写成七千余字的《关于处理目前“物资供应困难”问题的建议》,不仅提出良好建议,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困难的主要原因是“人为因素”。针对党政机关不重视人民来信来访的现象,他写成《致县委信》,指出作为“脑”的领导机构,应当重视作为“耳目”的基层干部和群众的意见。有人概括并评价杨伟名的文章和标题有这么几个特点:“篇篇平实而主题重大;娓娓道来,说理从容自信;常识着眼,比喻生动,而不失深刻;极富预见性、建设性;精神自由,独立思考。”
杨伟名在写《当前形势怀感》之前,正在写《目前农村工作问题十谈》。这个时候正值春荒,青黄不接,甘肃、河南、安徽、山东等省饥民大量涌进比较富庶的关中平原(包括户县),各地饥情和怨情也跟着涌到杨伟名的面前。此时,杨伟名“所见所闻,势如汹涌狂涛,冲击胸膛”,他无法从容不迫而委婉地向上提出意见了,因此,《目前农村工作问题十谈》只写了“三谈”,他便辍笔,开始了《当前形势怀感》的思考和写作。
《当前形势怀感》共分十三部分:一、前言;二、忆“撤退延安”;三、处方;四、腰带;五、“改造”与“节制”;六“恢复单干”;七、“过”与“退”;八、“走后门”;九、市场管理;十、烦琐的哲学;十一、双程轨道;十二、提建议有感;十三、后记。
“前言”开宗明义:“参加农村基层工作,已八年有余,俯首回顾,百感交集,尤其在当前困难形势下,其所见所闻,势如汹涌波涛,冲击胸膛。每于激动之余,口述笔道,常至情不自禁。”“这篇怀感,不是向上级领导‘报喜’,而是‘报忧’。”“‘怀感’所及,似颇多‘苦口良药’与‘逆耳之言’。”“这篇‘怀感’属个人见解,或为‘一叶知秋,异地皆然’,或为‘坐井观天’而流于管窥之谬。而其所道所说系实践事实和亲身体验,真实程度,颇堪自信!”
信中说:“目前我们已经承认‘困难是十分严重的’。而‘严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农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现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腾代替了遍野歌颂,生产凋零代替了五谷丰登,饥饿代替了丰衣足食,濒于破产的农村经济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荣。同是在党和人民政府的英明领导下,何今暗而昨明?这种情况,已是一望而知的事实,用不着连篇累牍地再进行分析了。”
怎么办?他说:“看来形势是逼人的。不过,困难的克服,却是很容易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把当年‘主动撤离延安’的果断精神,尽速地应用于当前形势;诸如‘一类物资’、‘自由市场’的开放,中、小型工、商业以‘节制’代替‘改造’,农业方面采取‘集体’与‘单干’听凭群众自愿等,都是可以大胆考虑的!”“几年来,我们是朝着‘退’的方向做的,并已收到效果,不过,远未到位,应进一步就整个国民经济的政策方针做‘全面彻底’的‘调整’!直到克服困难而后止。”
杨伟名对中国大势有异常清醒的判断:“我自己认为,我们的国家是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在这个既穷又白的薄弱基础上,由1949年解放起到1955年合作化为止,仅只六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新民主主义建设任务,就真的完成了吗?答复是否定的。并且要在短短的六年时间内把一个具有六亿人的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成新民主主义的强大的工业国家,无论如何是不能想象的事。”“有人曾经说过: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要两步走(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那么如果说,我们第一步没有走好,第二步怎么会走好呢?”“按说新民主主义建设需要二三十年,由新民主主义逐步向社会主义过渡是一个长期的转化过程,又需要二三十年,由此看来,我们过去所做的显然是拔苗助长,违反了客观规律。”
他明确提出“社会主义初期”理论,近似于后来在1980年代中期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他所有的观察、判断和政策选择都基于这一理论。
很多年后,历史学者雷颐评价《当前形势怀感》一文时高度称赞,称“其理论水平之高、对当时形势分析判断之透彻、所开‘处方’之准确,读后令人震惊。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这是真正称得上‘光辉’的文献之一。”



一个人之进入历史,是因为这个人的作为,当然也是历史的选择,是历史对其进程中那些必不可少的环节的选择。人与历史,历史与人,是一个交织互动的过程。杨伟名的《当前形势怀感》,“一叶知秋”,见证了1960年代初那个或明或暗、复杂多变的历史时刻,那个特异的历史时刻也因为这一篇雄文,显现出了它斑斓多姿以及某些诡异的气象。
杨伟名的命运也因《当前形势怀感》而大起大落,在时代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出颇具历史内涵同时也尽显民间知识分子人格光辉的悲剧。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对于高层来说,广泛吸取各方面的意见特别是来自基层今曰“现场”的情况反映和建议,无疑是十分必要的。
出于一个基层干部和党员的责任和义务,杨伟名把《当前形势怀感》于1962年5月10日分别寄给了公社、县、地区、省、西北局各级党委和党中央,同时还寄给了《陕西日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西安市委和渭南、华县、潼关三县委的负责人。
文章寄出后,开始的反映是积极的。1962年6月,杨伟名接到了咸阳专署专员王世俊的来信。信中说:“最近又接到一封来信,其中提到许多重要问题。这对于我们了解情况,研究政策,指导工作是很有益的,我再次感谢你对国家大事的关怀。这封信连日前一封建议信一并印发有关部门和同志,供他们研究问题时参考,并希望经常来信,保持联系,多多反映农民的实际情况。”
6月,西安市长刘庚给省委办公厅转去《当前形势怀感》,要求“送给省委,研究处理”。
6月底,中宣部《宣教动态》第62期摘要刊登了《三个共产党员对当前一些经济政策的一些意见》。
7月初,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吴刚复信杨伟名:“你们的来信,我早已收到了,确实因为忙,未能及时回信,请原谅。但是我以为我还是以负责的态度对待了您的来信。我把你们的来信的意见和反映的情况都向省委乃至中央如实做了反映,请党考虑和解决。”同时鼓励他们,所提意见“不管正确与否,这些都应该及时反映,向党提出来研究,这是党员的责任,也是权利”。
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宣教动态》副页第12期摘要刊登了《三个共产党员的来信——当前形势怀感》。
7月底,中宣部《宣教动态》第73期刊登《对〈三个共产党员对当前形势和经济政策的一些意见〉作者的调查》。
这期间,时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书记的刘澜涛读了这篇文章,即派西北局办公厅主任陶信墉和户县县委副书记曹文青找杨伟名座谈。随之,杨伟名被聘为咸阳地区研究室特约研究员、西北局内部刊物《西北建设》通讯员。
1962年,是当代中国历史一个重要年份。8月6日,毛泽东在中央北戴河会议上关于阶级、形势、矛盾问题的讲话中,严厉批评了“一叶知秋”。毛泽东说,一叶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个阶级都讲自己有希望。户县城关公社写信的同志也讲希望,他们讲单干的希望……毛泽东问户县三个党员的来信回答了没有?共产党员在这些问题上不能无动于衷。
毛泽东为《当前形势怀感》做了阶级定性后,形势发生逆转。
8月16日,中共陕西省委办公厅《人民来信来访反映》第43期全文刊登《当前形势怀感》,送省委常委阅。之后,省委副秘书长蒋锡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方杰、咸阳专署副专员杭尚増、户县县委书记安生高受命先后四次找杨伟名等三个署名党员谈话,批评来信中有“错误观点”。
10月11日、25日,中共陕西省委先后两次向西北局和中共中央报告,说《当前形势怀感》“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比较系统的要求资本主义复辟的反动纲领”,三个党员的主张,“实质上是恢复资本主义道路。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并决定把三个党员的信作为反面教材向全省农村党员深入进行两条路线斗争的教育。
10月18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给省委的报告则说得更加严厉,认为三个党员的建议和主张,“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要求在党内比较完整、系统的反映”,“集中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以来党内机会主义的观点和主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恢复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的政治纲领”。
10月29日,中共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在省委三届五次全体(扩大)会议上讲话说:“户县三个党员甚至要求我们以‘主动撤离延安的果敢精神’,退向单干。这些观点是十分荒谬的、十分反动的。”
从9月初至中共八届十中会会前,户县北街七一大队进驻了一个由省地县社党委负责人组成的四级工作组。在连番谈话纠正错误的过程中,三人中最年轻的大队长赵振离,从没经历过如此严峻的大场面,最早表态认识错误了。支部书记贾生财起初还想不通自己所犯的错误,后来也表示知错认错了。杨伟名没有认错,他反复思考文章的立论和论据,一字一句,一个标点符号,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最初一次谈话时,他神情自若,而且甚为自信地表示自己的认识没有错。工作组把杨伟名视为重点对象。他们先从全大队23名党员入手,逐个谈话,接着,又在社员群众中进行“调查”,个别谈话,开座谈会,指出搞集体化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搞单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全村党员和大多数社员一致表态,要集体化,不要“单干”。杨伟名陷入孤立。最后,经过极为艰难的思考,他写下了一纸检讨书,名曰《亲切的教导,深刻的一课》。
也许,经历了“三年困难”,各级党委和领导人对此前狂热的“大跃进”造成的灾难都有自己的感受包括反思,所以,处理杨伟名等三人的最后结论,县委、地委和省委的监委意见一致,认为杨伟名等三名党员对自己的错误做了检讨,“认识很好”,“且他们只是向党的上级反映意见,没有实际行动”,“党内不给纪律处分”。
此后,支部书记贾生财调离七一大队,到竹器社任厂长;原大队长赵振离接任支部书记;杨伟名依旧做原来的文书、会计等工作。
但是,杨伟名从此再未写过一篇文章,尽管他仍然保持着读书看报的爱好,却不写文章了。他平静地生活着。早年,他娶有一妻,不幸于1953年病亡,给他撇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后来又娶了一个妻子,叫刘淑贞,起初生活中也有一些矛盾,经此事变,刘淑贞性情也大变,变得温和柔顺,孩子们也变得更为懂事。沉默中的杨伟名,这时才似乎感到了家庭的宁静和温馨。前妻生的一双女儿长到十岁时,照了一张全家照,他赋诗一首:“一胎两女喜孪生,不幸离母襁褓中。居鳏孤楚难抚养,乳娘分忧感衷情。流水光阴匆匆过,双双各长十齿龄。今朝依傍欣合影,愁絮收敛露笑容。”诗中的“乳娘”指的是后妻。这首诗写的平静,似有陶渊明诗的淡泊宁静,也透露了他当时的处境和某种心绪。“居鳏孤楚”,幸有“乳娘分忧”,“流水光阴匆匆过”,到了“今朝”,“愁絮收敛露笑容”。
有一年,杨伟名和队干部没收了一户社员的边角地,那位社员堵到他家门前破口大骂。杨妻忍不住来了火气,杨伟名却不急不躁,先是劝压下妻子的火气,然后别出心裁地泡了一壶茶水,端出门放到骂人者面前,意思是你尽管骂吧,骂得口干舌燥了,喝口茶再接着骂……
相对平静地过了四五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僻居乡村的杨伟名,因为一桩意料之外的事件被卷了进去,进而结束了他的生命。



文革开始后,贾生财和赵振离成为“走资派”,被批斗被夺权。杨伟名因为《一叶知秋》被造反派定性为修正主义分子,以后又升级为反革命分子。他家的大门两边,被贴了白纸对联:单干单干,才能发家致富;修正修正,赫鲁晓夫祖宗。杨伟名被揪去与“地富反坏右”排为一列游街、批斗,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灾难羞辱面前,杨伟名却颇有定力,过春节时,他把造反派贴在他家大门两边的白纸对联撕掉,用水清洗干净后,然后用红纸写下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换上。不仅如此,他在大门两边的围墙上也贴出了他的“大字报”,南边是毛泽东的七律《送瘟神》,北边是他写的七绝一首:“砥柱触天立中流,时光如涛荡泥土。无私无畏即自由,真理在胸笑在手。”
1967年10月的一个傍晚,杨伟名的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叫刘景华,西安冶金学院六六届毕业生,当年25岁,陕西丹凤人。其时,他是“西安地区大专院校文革统一指挥部”(简称“统指”)下属的“刘澜涛专案调查团”的负责人。刘澜涛当时是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书记,文革开始,则成了西北地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而且有“叛徒”嫌疑,刘景华负责调查整理刘澜涛的材料。刘景华曾有文字坦言:“我出身于穷苦人家,是毛主席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打下了江山,我一个农民的儿子才得以上大学……我就无条件地站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一颗红心两只手,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我领导红卫兵调查‘走资派’的罪行,是对我的信任,我坚决执行。”
刘景华组建起十二人的调查团,到西安南郊长安县细柳公社姜仁村开始调查。姜仁村是1964年“四清运动”时刘澜涛选择的“蹲点村”,1967年9月,刘澜涛被“军管会”拘押,押到姜仁村接受造反派的调查。在姜仁村,刘景华翻阅了大量揭露刘澜涛的材料,尽管他是无条件执行上边交给的任务,但他总是有自己的头脑的,他对材料有自己的常识认知和逻辑判断,他先对刘澜涛的叛徒问题产生了怀疑。怀疑却无法找人交流,就又继续翻阅刘澜涛的其他材料,结果发现了刘澜涛“包庇户县反革命分子杨伟名”的材料。刘景华得知刘澜涛不仅没有处分杨伟名,而且指派西北局办公厅主任陶信墉亲自到户县和有关人士谈话,不仅把杨伟名的《怀感》刊登在《西北建设》杂志上,还破例聘请杨伟名为该杂志的农民通讯员。刘景华当即找到《怀感》阅读。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对农村情况非常熟悉。不读则已,一读,他深深地被杨伟名《怀感》的立论和论据所折服,所感动。刘景华自述读后感是这样的:“我认为这篇文章本质地分析了当时我国农村的经济形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造成这种困难局面的原因,并提出了解决困难的办法……” 一个农民,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竟然有如此不凡的手笔,他决定去户县见见杨伟名。
1967年10月的那个黄昏,刘景华只身来到户县。下了火车,刘景华寻到县城西北隅杨伟名家,叩开门,先自报家门:“我叫刘景华,西安冶院学生。”杨伟名警惕地问:“你找我是……”刘景华从黄挎包里取出一份红卫兵小报,上边印着《怀感》全文,也印着毛泽东对这篇文章的批示,另一版是批判刘澜涛包庇《怀感》与杨伟名的文章。刘景华说:“我想找你谈谈。”杨伟名把刘景华请进了屋里。
一灯如豆,杨伟名与刘景华,一个乡间的农民知识分子,一个大学生,在那个夜里,因为谈得投机,所以一见如故,有资料说是两人“促膝相谈”,不知东方之既白。(右图为当年杨伟民用过的油灯)
作家陈忠实曾为杨伟名的思想和事迹所深深震动,亦为刘景华其人其事所感动,生前念兹在兹,先后多次走访户县,从知情人那里了解杨伟名,后又远走广州寻访劫后幸存的刘景华。“原想写块稍大的东西,却终未成事”,但“这两位陕西乡党的伟迹一直搁在心底,竟成一种纠结”,后来“做退一步想,把就我所知的事迹记述下来” 。据陈忠实记述,刘景华只身到户县,与杨伟名一共见过两次,一次是“促膝相谈”, 一次是“长谈”。具体谈了些什么,未见资料记载。笔者见到另一则记述,似乎是事后采访刘景华的记录:“刘景华说,那个冬日的夜晚,我们的促膝长谈,使我受到了不少教益。我发现,我们国家的机器运转失灵了,我们每个人都像一名演员,全国像一个无与伦比的大舞台,正在演着一幕又一幕的闹剧、悲剧。我们这一代人被愚弄了,野心家正愚弄着我们这帮青年,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觉悟,甚至正在为他们的阴谋得逞而卖着命,我们党的领导权,正被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们把持着。从我们的谈话里,我看到广大党员中,我们的人民中,有人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大多数人ー旦觉醒,也绝不会跟着盲从,他们的阴谋或迟或早会被揭穿的。”
无疑,杨刘二人的谈话,由于都能面对真正的现实,面对真的问题,而且两人都有自己独立或相对独立的思考,“英雄所见略同”,也就都有了互相感动和互相激励的效果。他们成为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知音。
见面结识之后,刘景华和杨伟名还有多次通信交流。两人的通信后来在灾变中被焚毁。据陈忠实记录,“仅我能看到的资料”,“杨伟名此时已不顾个人安危,公然指出‘文革’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说学习《毛选》的口号‘急用先学、立竿见影’是教条主义,说‘阶级斗争’‘反修防修’和‘文化大革命’是极‘左’路线的极端发展。这是杨伟名和刘景华交谈和信件的只言片语,总算留下了一些见出杨伟名的思想锋芒的珍贵文字” 。
刘景华和杨伟名在两次见面交谈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其时,红卫兵造反组织正式给刘澜涛形成“叛徒、走资派”的结论时,不仅专案组和造反头目意见完全一致,中央文革也有了明确的表态,但刘景华竟然发言说“刘澜涛不是叛徒”。刘澜涛被定性为叛徒的材料上报中央,刘景华被严重警告。刘景华不服气,又到户县和杨伟名交谈倾诉。英雄相惜,英雄也互相鼓舞。刘景华与杨伟名见面后,回去竟写了十余张反对和否定文革的大字报,张贴到了西安的钟楼。西安钟楼是西安的中心,是那个时代各方关注的聚焦点,因此也是各种信息的汇聚地和信息传播力最强的地方。刘景华的大字报立即引发惊天动地的反响,同时很快也被揭走。接着,刘景华被逮捕,被判处死刑。但不知因为何故,却没有立即执行。刘景华被囚整整八年,直到粉碎“四人帮”,才获释平反。此是后话。
刘景华被捕后,在抄家时,发现了他和杨伟名的通信。造反派“跟踪追击”,又揪出了“早就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杨伟名”。造反派给杨伟名定的新罪名是“反革命分子刘景华的黑后台”,而且是“杨刘反革命集团”。霎时间,乌云翻滚,户县县城到处贴满了揭露“杨刘反革命集团”的大字报,杨伟名《当前形势怀感》又一次被翻印,广为散发,成了红卫兵批判杨刘反革命集团的重型炮弹。
杨伟名被批斗,也被“武斗”。陈忠实记述:“批斗地点选定在城关公社院内,造反派质问并声讨他和刘景华的‘反革命言论’,却不准许他回答,更不允许他申辩,干脆不容他开口。红卫兵造反派要他向毛主席下跪,他不跪。造反派搧他耳光,用拳头捶打他,用脚踢他,从背后踢到他膝盖弯里,他跌倒了也跪下了。杨伟名的妻子放心不下,又去不了批斗现场,只好让女儿杨新慧去。杨新慧不敢到批斗现场,偷偷躲在后窗,看到这样一幕:杨伟名膝盖跪着的竟是铡草的铡墩(底座),而且垫着烧焦的煤渣。女儿看到乱拳乱脚乱打乱踢的景象,吓得逃走了。这样的批斗连续两场,时在1968年5月5日和5月6日。和批斗中被打罚跪等身体所受的折磨摧残相比,更致命的是杨伟名在造反派的叫嚣声中得知,刘景华已被逮捕,且判了死刑。” (上图为杨伟名故居)
杨伟名和妻子当晚双双自杀。时在1968年5月6日夜。他俩当时说过些什么,想过些什么,已经无人知道。但可以知道的是,他俩已经决心从容赴死。
作家陈忠实记述:

杨伟名的儿子杨新民和两个女儿至今清楚地记着当晚发生惨剧的过程和细节。杨新民告诉我,五月六日傍晚,被整整批斗了一天的父亲回到家中,吩咐他把两个出嫁的姐姐叫回来,却不说有何事。妻子已做好晚饭,杨伟名不吃。杨伟名夫妇和两个出嫁的女儿、儿子杨新民在一个简短的全家团圆见面之后,便安排三个儿女到右边卧室休息睡觉。他们夫妇常住左边隔间卧室。杨伟名的女儿告诉我,弟弟新民尚未成年,父母让睡就睡着了。姊妹俩觉得蹊跷,根本无法入眠,随后听到厨房有拉风箱烧锅的响动,她俩便来到厨房,见母亲在灶下烧锅,问母亲,天这么晚了烧锅干啥。母亲说烧开水。她俩更奇怪了,说电壶(暖水瓶)里有开水呀。母亲便不耐烦,让她俩少管闲事快去睡觉。姊妹俩也未再追问便回屋去了,却依旧难得入眠。不久又听到木楼上有响动,姊妹俩又问谁在楼上干啥。母亲说她取个东西,又催她俩睡觉。到半夜时分,刚刚入睡的姊妹俩被一阵很痛苦也很大的呻吟声惊醒,慌忙爬起来跑到父母卧室前,推门推不开,门反插着,煤油灯也被风吹灭了。大女儿杨彩英情急之下从后门出去爬上后窗,砸破窗玻璃进入屋内,闻见呛人的农药味,慌乱中点亮煤油灯,看见父亲杨伟名和母亲刘淑贞并排躺在炕上,已无声息,两人的胳膊还挽在一起……我听到此,做记录的手抖得写不成字。
姊妹俩随后才明白,母亲烧水是为了净身,父母的卧室地面上还留着泼洒的水痕。父母从内到外都换穿了一身干净衣服。母亲上楼是取剧毒农药,木楼是作为生产队的保管室沿用着,既存有种子,也有杂物,还有杀虫除菌的剧毒农药。姊妹俩懊悔不迭,曾有疑心,却仍然粗心大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从杨伟名被批斗完回家,到他和妻子双双烧水净身换干净衣服,再到他们夫妇喝下剧毒农药,整日整夜都下着雨。第二天,在某个公社造反派干部吆喝着“杨伟名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声响里,杨伟名被潦草下葬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更猛了……



笔者注意到,1962年10月18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向省委做的《对户县三个党员“当前形势怀感”的初步处理情况的报告》中,对杨伟名的身份有一个界定,说“杨伟名虽然长期没有脱离农村生产,但由于他的中农出身,又有一定文化程度,带有旧知识分子的特点” 。
“带有旧知识分子的特点”确实一语中的,也颇能解释杨伟名这个人的精神特点和价值指向。“旧知识分子”过去称“读书人”,今称知识分子。古往今来,知识分子(现代叫法)也罢,读书人(传统称呼)也罢,他们尽管身处时代不同,性格各异,但能称得上知识分子或读书人的,都有一个共同的也是基本的操守和精神特点,那就是人格独立,是社会的良心,追求真理和坚持真理。这种操守和精神是代代承续的,所以也有“读书种子”一说。种子承载着一个物种最根本的生命特质。有什么种子,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杨伟名,无疑是一颗“读书种子”。刘景华,也是一颗“读书种子”。
这个世界上,亿万年来,曾有多少生命存在过?有多少物种曾经灿烂地活过,后来又消亡了?以致,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在高山,在海底,还是在黑暗的地心,连种子也没有了一颗。彻底地消亡了。
想到这里,不由让人黯然神伤,痛彻肺腑。
据说,自然界的物种,正在以每小时三个物种灭绝的速度消亡。
人呢,特别是人的精神呢?人的物质生活似乎比过去好了,人的平均寿命似乎也比过去长了,可是,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的精神消亡了?那些精神的物种,我们今天还能看见吗?尤其重要的是,那些精神的种子,我们在今天这个社会,还能找见吗?
比如“读书种子”。
当年,燕王朱棣发动所谓的“靖难之役”,其实是篡位之战,那个高参道衍和尚姚广孝,曾请求朱棣,称看重气节的方孝孺不会轻易归顺,希望手下留情,不要加害,否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明史·方孝孺列传》记载:“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明白作为士林领袖的方孝孺的分量和影响力,故当初是应允的,“成祖颔之”。
但是,朱棣最后还是杀了这个“读书种子”。为什么?因为这个“读书种子”不听话,换句话,不为我用。杀了,用的是“磔”刑。“磔”是一种极刑,先将犯人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张志新也是被割断了喉咙。
方孝孺接下来被恼恨不已的朱棣残暴地诛其十族。既有亲属一网打尽之后,朱棣意犹未平,旷古未闻地“将其朋友代为一族诛之”,凑成了“十族”。李贽《续藏书》说方孝孺十族一共被杀了八百七十三人;此外,更有千余人被发配、充军。
有人说方孝孺“迂”或“愚”,我却觉得,放在那个时代,放在那个环境,方孝孺坚持了一个“读书种子”的良心。他宁死不屈所捍卫的,是正统,是礼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和社会应有的正义。什么是“读书种子”?这就是,这才是。
什么是种子?种子就是一个已死的生命转世的可能,就是希望和未来。
什么是“读书种子”?“读书种子”就是人的精神价值的守护者和传承者。肉体死了,但灵魂不死,精神不灭,就是种子。精神还可以转世,生生不息,世代相传。
方孝孺死了,死得悲惨而壮烈。一个活着的“读书种子”绝矣,但那一颗精神的种子却没有死。此后的历史,尽管是沉重的历史,也不能够忘记他。历史——他的时代的敌人,清代文人记下了他的言与行,载入正史。这个言和行,体现了“读书”的精神,也记下了“读书种子”之为“读书种子”的精神,这就留下了一颗不死的精神的种子。
何谓方孝孺精神的种子?朱棣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只此一段,只此一点,不从,不屈,难道不就是精神的种子吗?
精神不死,精神的种子是永远不会消亡的。
精神的种子没有了,这个世界就只会留下一种声音。金蟾蜍没有了,就只剩下黑蟾蜍的叫声。
有了种子,即使这个世界暂时是一片荒凉,但它总有一天会绿起来的。种子不绝,非洲西部的黑犀牛总有一天还会从水中跃起。
种子是昨天,也是明天;是孤独,也是旗帜;是号召,也是希望。
因此,从大历史的眼光看,1962年的杨伟名和他的《怀感》,虽然只是一点星火,在阔大的夜的天幕上,其光可能显得极其微弱,但它却是一个昭示某种精神不灭的存在。因为它的光的存在,又照亮了另外一个光的存在,那就是刘景华这个光的存在。无数的光点串连起来,我们才能看清历史的天幕有多么浩瀚,看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轨迹。
1979年4月,中共户县县委为杨伟名平反昭雪。以后新编的《户县志》和《陕西省农业合作简史》,都选入了杨伟名等三个共产党员署名的《当前形势怀感》(又名《一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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