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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三八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12月 30, 2023 10:3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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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三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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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3年12月30日第238期

本期目录

〖陈虹专辑〗

书海泛舟

陈 虹 风暴中的小草——十年断忆


“红色恐怖万岁”
“千万别回头……”
寻人启事
附 陈辽 《寻人启事》寻到了人
“做贼”心不虚
“哭吧!”
“天无绝人之路”
那个绿色的身影
恩人杭老师
风暴中的小草
⒈ 她走了
⒉ 她哭了
⒊ 她嫁了
⒋ 她疯了
1976年1月20日晚8时

陈 虹 写在《听梯楼日记》出版之际

昨日心迹

陈 虹 34封书信背后的故事

生逢乱世

陈 虹 水落石出的一桩“疑案”
附 唐振常 “疑案”读后
陈 虹 我在寻找……

编读往来

徐小棣补充唐志强生前情况
——————————————————————————————————
【书海泛舟】

风暴中的小草——十年断忆

陈 虹

《昨天》编者按:这是作者陈虹(左图为近照)对文革时期个人(当时她是南京的中学生)与家庭(她父亲是当时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大黑帮”“叛徒”的著名剧作家陈白尘,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编)遭遇的一些片断回忆文章结集,因目前这类题材的著述很难正式出版,只好请朋友帮忙于今年10月做成了自印书分送亲友。其中的《那个绿色的身影》一篇曾在《昨天》196期(2022年3月30日)发表过,但考虑到作为十年回忆的整体效果与读者阅读的方便,仍予保留。
作者简介:陈虹,女,1948年生,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这里全是碎片,零零散散;
这里全是泪水,点点滴滴。
记忆是有重量的,不承想它竟那样的沉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历史是有魂灵的,不承想它竟那样的顽固,萦绕心中久久不散。
那时的我们什么都不懂,浑浑噩噩,与世浮沉;
那年的我们刚满18岁,青春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
感谢伍文兄的鼓励和支持。
终于打开了这扇记忆的闸门,终于掀开了这面历史的帷幕——
我在寻找,寻找自己的愚昧和无知,迷惘和困囿;
我在寻找,寻找黑暗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一丝丝人性的闪光;
我在寻找,寻找被时代的车轮碾压得东倒西歪的小草;
我在寻找,寻找那一代人绝非“无悔”而是“无奈”的蹉跎年华。
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关闭;
帷幕一旦掀开,便再也无法合拢。
作为历史的见证人,终于从懵懂中清醒了过来;
作为苦难的亲历者,终于从彷徨中明白了过来。
将这零零散散的碎片留给后人看看吧,
将这点点滴滴的泪水说给后人听听吧——
但愿那段灾难一去不复返,
但愿那段荒谬不会再重现!

“红色恐怖万岁”

第一次见到这幅标语,是在1966年8月的南京。它垂直悬挂在鼓楼广场边的食品公司大楼上,足有十米多长。一个个鲜红的大字涂写在整匹的白布上,字的周围是点点滴滴的血迹,用颜料画出来的血迹。
食品公司位于南京中山北路和中央路的交叉口上,它的楼上是鸡鸣酒家——南京的一家非常有名的餐馆,运动开始后就已停业了,不知标语的制作者是怎么爬上去的,是怎么从窗户里将这条标语挂出来的。它的位置处于广场的中央,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一眼便能望见它。
那一年的夏天酷热难耐,40多度的高温将柏油马路晒得像是棉花一般,一脚踩上去,鞋底粘满沥青,乌黑乌黑的,怎么刮都刮不干净。骄阳之下,那六个血淋淋的大字也如同晒化了一般,每次经过它的下面,总是感觉到有股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有种粘稠的东西落在头顶上。
那年的我刚满18岁,什么是“恐怖”,以前只在电影上看到过——警车飞驰,警笛狂叫,一批批共产党人被拘捕,被枪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难道又要重新上演那令人胆寒的一幕?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它是“红色”的,而非“白色”的!
它的红,红得刺眼,红得惊心。——满眼看到的旗帜是红的,墙上张贴的标语是红的,臂上佩戴的袖章是红的,满耳听到的歌声也全是“红歌”……一支支游行的队伍呼啸而来,一辆辆游街的卡车呼啸而去。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吴天石和南京师范学院副书记李敬仪夫妇被批斗殴打折磨相继惨死,从北京也陆续传来有校长、老师被打死的恐怖消息……
我的母校——南京市第二女子中学,也已不像学校了。说得好听点,有似军营;说得难听点,如同“山寨”。从大门到操场,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从教室到礼堂,贴满了形形色色的标语。没有上课的铃声,只有操练的哨声;没有悦耳的读书声,只有震天的喊杀声。校长被剃了阴阳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书记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每次上学之前,父母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定要慎言慎行;每次放学回家,双亲都要反复询问,生怕有丝毫的不测和闪失。毕竟年少,少不更事;毕竟单纯,纯如白纸。我说,我想加入红卫兵,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还说,我想加入造反兵团,和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斗争到底。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我“恐怖”二字的深刻含义。他坐过牢,受过刑,那是国民党的监狱,那是“白色恐怖”下的殊死搏斗。“今天的形势如此混乱,往后的发展很难预料。记着:不要参加任何的群众组织,不要发表任何的时政主张。”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我成人般的谈话,他可能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即被两名彪形大汉押至北京接受审查了。他的厄运开始了,我们全家的厄运也开始了。
——“恐怖”,永远是针对受害者而言;“红色”,也永远是针对黑色者而言。
二女中的办公大楼被一群自称为“革命小将”的学生们占领了,她们俨然成为了“一校之长”!此前的全校选举我也参加过——当选者不论水平,不看资历,全凭出身的优劣与高低。父辈的成分还不能算数,一直要往上推到祖父、曾祖父、甚至是高祖父那一代。于是乎越穷越光荣,越贫越革命。
新上任的领导者是位初中生,个头不高,嗓门挺大。她的就职演说不仅有深知灼见,且高瞻远瞩,竟让所有的在场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提出了一个在校园内、在同学中,分清阶级路线、站稳阶级立场的最实际的做法:教室内的座位,不再按同学的个子高矮进行排列,而是按“家庭出身”的不同进行划分!
什么叫一呼百应,什么叫唯马首是瞻。我所在的高二乙班,可谓一马当先,于全校拔了头筹。次日的清晨,当我像以往一样推开教室的大门时,一下子惊呆了:昔日那一排排的课桌和课椅,已经被重新排成了三组圆圈——桌子在中间,椅子在周围,大家不再面向黑板,而是如开圆桌会议般地围坐在一起。哪里是我的位置呢?尚在疑惑,即被清楚告知——从左至右,分别是红五类、红外围、黑五类……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低着头走向了最右边的那圈桌椅。
十年浩劫结束后,曾有人提议编辑出版一部《文革词典》,以防后人不了解那段历史的凶恶残忍,不明白那些“专有名词”的荒诞不经。遗憾的是,这一想法和巴金先生的建议——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一样,未被重视,未被采纳,于今只得自己去一一加注了。
红五类者,指成分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和革命烈士,及他们的子孙后代。由于“根红苗正”,他们享有一般人所享受不到的权益,无论是入团、入党,还是加入红卫兵,都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红外围者,顾名思义是指本人在其成分上或出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或为教师,或为医生,或为记者,或为职员……为此,他们的后代不能入围“红色”的圈子,不能佩戴红卫兵的袖章,只能“外围”而已。
至于黑五类,那是指“黑”到底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女和后代。后来不知是何人,认为“黑五类”范围太窄,没有将所有的坏蛋们全都包括进去,于是又扩大为“黑七类”——加上了资本家和黑帮分子。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属于我的座位之上。尽管一个月前我还是响当当的“红五类”,但是随着父亲的被审查,被批斗,一夜之间立马变换了颜色,成为了“黑七类”中的一员。
不能不赞叹那位新上任的造反司令其决策如此之伟大——这样一分,泾渭分明;这样一排,立场鲜明。这是否应该作为二女中的“红色恐怖”的开始?我不敢肯定,但起码是鱼目再也不能混珠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一句俗语,也是一句实话——她的第一把火确实熊熊而炽烈,引来不少外校的造反组织前来学习和取经。至于她的第二把火,则无疑要被史学家们载入史册了。
“二女中,这个校名既不响亮又没特色。我宣布:自今日起,它将改名为‘燎原红中’!——像燎原大火一般,红遍南京,红遍全国!”高音喇叭中的声音尖啸而刺耳,全校的师生们都在屏息而听。
“为了纪念今天这个伟大的日子,我宣布:本人不再叫×××了,我将彻底地与原来的那个带有封建色彩的名字一刀两断!”她的叫喊已近声嘶力竭了:“为了证明我胸腔里的这颗红心永不变色,从今天起,我改名为……”
“红色”终于覆盖了整个学校,覆盖了所有同学们的心。两个月前,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袖章的宋彬彬,被《光明日报》的文章改名为“宋要武”;两个月后,整个二女中将要迎来一场全校性的改名换姓运动!那位造反司令的叫喊,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惴惴不安。这场风暴必定是燎原大火,必定是波澜壮阔。“快快行动起来吧!扫除一切封建意识,扫除一切崇洋媚外,以自己的真实行动向党中央汇报,向毛主席汇报!”她的声音回荡在校园的上空,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那幅血淋淋的标语“红色恐怖万岁”,不知为何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毕竟年幼吧,虽说心中充满恐慌,但当时的我还是低估了它的威力,却又高估了同窗学友们的智商。
班会是在当天下午召开的,按照以往的次序,先从左边的第一桌开始表态。红五类毕竟是红五类,她们争先恐后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一定要做一名合格的红色接班人。吴同学的发言最为精彩:“我的这个姓非常令人懊恼,不管起个什么名字,只要一加上‘吴’,意思就大变了——吴军,变成了‘无军’;吴兵,变成了‘无兵’……我怎么对得起革命后代这个光荣的称号啊?”她双手一挥,有似斩钉截铁:“我决定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姓吴了,改姓‘红’,我要永远红下去,世世代代红下去!”好一个亮相,好一个登场,一瞬间,教室里“红”成了一片——红兵、红星、红彪、红剑、红宇、红心……几乎囊括了所有带“红”字的词汇,她们全都不要自己原来的姓了。
红五类表完态度后,红外围紧跟其上。作为“二等公民”,她们不敢向上一桌人看齐,只是同意改名而不改姓。于是乎毅、勇、捷、健、雷、鹰等等一大批带着雄性而阳刚色彩的词汇出现了,无一不是“巾帼不让须眉”,无一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任务便也很快完成了。
我该怎么办?自知逃不过这一劫,脑筋便一刻不停地在飞转。同学秋坐在窗户旁边,她是红五类,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去“追风”的人,我佩服她的勇气,更钦羡她的不从——“这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没有什么不好……”她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秋天代表着衰落,代表着颓败,这不是一个革命者应该喜欢的季节。”对方有些咄咄逼人。
秋的回答铿锵有力:“我生在秋天,喜欢秋天,连毛主席都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是《采桑子•重阳》中的名句,对方顿时无语了。
我似乎从她那里获得了灵感,也获得了勇气,于是便照猫画虎起来:“我也不需要改名字——我生在雨后,天边出现一道彩虹,父母希望我能够像它一样……”
“胡说!”一声怒吼打断了我的话,“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我没有屈服,坚持着把话说完:“别忘了,毛主席也曾写诗赞美过它——‘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很得意,以为这首《菩萨蛮•大柏地》同样会使对方哑口无言。
哪知我错了,忽略了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我怎么能够与秋相提并论,她的父亲是军人,而且是部队中的高级首长。我呢?地地道道的黑七类,父亲的名字早已被打上了叉叉,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
我输了,只好乖乖地让步:“那么将‘虹’改成‘红’,总可以吧?”对方勉强地点了点头,一场改名的红色狂飙总算结束了。
那天放学后,我又经过了那条悬挂在鼓楼广场上的大标语的下面,血淋淋的几个大字,仿佛要吞灭了我。——“恐怖”吗?就是要让你惧怕。“红色”吗?就是要让你接受。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开始了:批判,揪斗,抄家,体罚……
红卫兵们问我:“你敢不敢直接对你的父母喊‘狗娘狗老子’?”我没有吭声。
红卫兵们吼我:“今天就是要把你的威风煞一煞!——你这个‘白专道路’的典型!”我没有抬头。
我被指定一天两次打扫教室的卫生。我扫地,她们吐瓜子壳;刚刚扫完,她们又吐了一地。
我被指定为班里的批斗靶子,每逢上面有了什么新的指示,我必须低头认罪,承认自己曾经有过如何如何的反动想法……
我被“红色”笼罩着,被“恐怖”包围着,日复一日的煎熬,终于让我明白了,它为什么要“万岁”,要“万万岁”。
“一代青年人啊,毁了整整一代青年人!”这是父亲看到那幅标语后的叹息,无奈而又悲戚。但我真正明白它,却是到了而立之年以后。

“千万别回头……”

那是1966年的初冬,我的母校——南京市第二女子中学的校园内,揪斗老师的狂潮逐渐趋于平息,代之而起的是又一个新高潮——红卫兵大串联,走出学校,走向社会,学习全新的斗争经验,经历更大的革命风暴。
由于运动之初父亲即被押赴北京接受审查,一夜之间我便由“红五类”变成了“黑七类”。尤其是作为名人的后代,父亲的“反党罪行”已是路人皆知,一条条、一桩桩,均以大字报的形式,由北京贴到了南京——是那种姓名被打上了大红叉叉的大字报,是那种每个字如同斗大一般的大字报。
串联之风的兴起,终于将我从连续不断的“低头认罪”中解救了出来。那些飞扬跋扈的头头脑脑们,或是被更高一级的“×××造反总部”荣任了更为显赫的职位,不屑再与我等小鱼小虾们周旋了,又或是争先恐后地挤上了南来北往的火车,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免费”旅游。
此时班上的主政者,换成了被称作是“二等公民”的“红外围”,她们终于盼来了出头之日,既惊又喜地坐上了领导的宝座。之所以叫做“红外围”,顾名思义是出身差了那么一点点——“红卫兵”者不够格,只能“外围”而已。以班长C为例,就因为其父是1948年参加的革命,便不能算作是“革命干部”的后代——按照当年的那个不成文的规定,想要真正成为“红五类”之一的革干子弟,其家长必须得在1945年之前加入共产党。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毕竟要比我等“黑”字头的人强上许多,而且早已同《世说新语》中的管宁一样,跟我等“割席断义”了。
那天,老班长C又重新走上了讲台,一本正经地主持了一个班会,商议如何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紧随前行的红卫兵们,去参加大串联,去经风雨见世面。似乎是有些自知之明吧,讨论的结果有些出人意外——她们没敢效仿“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们,理直气壮地去乘坐不要钱的火车,去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是一致举手通过:以步行的方式,前往江苏省邗江县方巷大队,学习和取经。
方巷大队,是文革前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张爱萍将军亲手树立起的一个典型。1966年1月25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了《让毛泽东思想在农民群众中深深扎根——方巷大队大讲毛主席著作有力地推动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章,同时配发了《引导广大农民大学毛主席著作》的社论。自此,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方巷大队,瞬间名闻遐迩,成了一杆高高飘扬的红旗。
那天的我,一直默默地坐在教室最右边的角落里——这是被指定的“黑七类”们的位置,听着台上的发言,想着自己的心事。运动初起时,我曾与班上的一位好友结伴去了北京,并荣幸地与成千上万红卫兵们到天安门广场参加了毛主席的接见。返回南京不久,父亲即被“揪”出,“走资派”“文艺黑线人物”“反动作家”……帽子一顶又一顶,罪行一个又一个。于是我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先是被迫交代我那次北京之行所隐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接着便是勒令交还往返的火车票钱,因为我俩的身份无权享受只有红卫兵才具有的乘车不花钱的待遇。这笔钱最终到了哪里,我不得而知,就如同她们借着“破四旧”的名义而抄走的许多财产一样,是不言自明的了。
“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是班长C,她用手指着角落上的我问道,目光亲切而友善。我愣住了,是在喊我吗?伴随着她的声音,还有她周围的那一片齐刷刷的目光,没有错。
说实话,当时的我差点掉下眼泪。文革以来,我以“另类”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冰冷无情的教室里,昔日的同窗情谊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不共戴天的“阶级仇恨”。唯有“红外围”们,对我稍许客气些——想必,一是自知上一辈没有“红五类”那么“红”,因此也不敢像她们那样狠;二是停课闹革命之前,我毕竟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得到众人的敬仰与钦佩。因此私下里会偷偷地表示一下关心与同情,虽然仅止于一个眼神,或一个微笑,我已感动不已。
那天“红外围”们的商议与讨论,时间并不长,因为没有任何的异义。于是集合的时间和地点、行走的路线和安排,以及途中的一切注意事项,很快便确定了下来,而那声“想跟我们一起去吗”便是发自于此时此刻。我急忙站起身来点头,拼命地点头,生怕错过机会般地频频点头,生怕是在做梦似地使劲点头。
如诗般的豆蔻年华即被打入“另册”,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火般的青春理想竟被扼杀殆尽,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为此,我受宠若惊,我惶惶不安。
出发的那天是几月几号,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家一起帮我将被子和脸盆打成一个背包,背在背上;出发的当天走了多少公里,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彼此互相搀扶着,先到镇江,然后摆渡过江,于对面的扬州上岸,此时这一带的长江上尚无横架的桥梁……
上个世纪的扬州城破烂不堪,进入城内,是一条笔直的马路,名叫国庆路。它既狭窄,又肮脏,行人和车辆不分彼此,挤挤撞撞地挨在了一起。马路两边是店铺,低矮又陈旧,似乎是经历了数百年的沧桑;货架上和墙根外排列着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同样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亮色。我走在队伍的最后,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前边人的步伐。一式的装备,一式的行囊,一式的齐肩短辫,一式的昂首挺胸……没有戴袖章,因为不敢冒充红卫兵;没有穿军装,因为不敢冒充军人后代。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讲话,是因为故作严肃,还是因为旅途疲乏,已不得而知了。周边的行人竟也熟视无睹,甚至都没斜眼瞟一下我们这支司空见惯的学生串联队伍——当年这样的学生队伍实在是太多了!
杂乱而拥挤的国庆路究竟有多长,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它并不沉寂与暗淡,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和形形色色的大标语将它“装扮”得令人目炫,叫人眼花——“打倒”“炮轰”“砸烂”“油煎”等等熟悉的字眼频频于眼前闪过,鲜红的“××”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
我的心一下狂跳了起来,噩梦般的灾难一下子又重现在了眼前——“千万,千万别……”我在暗暗地祈祷,祈祷上天保佑我,千万不要出现被打上叉叉的父亲的名字!
然而,最惧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所已经停课多日的小学校园,大门外,围墙边,成为了露天的菜市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交通为此而阻滞,我们一行人也为此而停下了脚步。
是因为擦汗吗?还是因为喘息?稍一回头,我竟一眼瞄到了不远处那片白色院墙上的大字报,其中一张署名为“揪叛徒战斗队”,它的全部内容竟然是密密麻麻的被他们“揪”出来的叛徒名单,而父亲的名字亦赫赫然地出现在了第三排的位置上!
那时已经掀起了“揪叛徒”的高潮,许多曾经被国民党反动派囚禁过的老干部,甚至只要是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同志,几乎全部被罗织罪名,栽赃陷害,成为了被造反派任意揪斗凌辱的“叛徒”,冤狱遍布全国。父亲为此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个——1932年,刚刚20岁出头的他,于家乡参加了地下组织,不久,由于叛徒的出卖而被捕入狱,判了五年的监禁。文革结束后,一包又一包的摞起来足有半人之高的“交代材料”终于归还给了他,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将它们阅读完毕,也才终于理清了他的“叛徒”罪行之所在。
第一,为什么当时你的领导——那些老牌的布尔什维克都叛变投敌了,而你却毫不动摇?第二,为什么出狱后,你躲进上海的租界内,国民党政府竟然能放过你?……
对一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青年学生的猜疑,让人无言以对;对那一个个连起码的历史常识都不具备的无知之问,更叫人哭笑不得!——活着走出牢房,就是叛徒,否则敌人怎会放你一条生路!这就是当年的“逻辑”,被当成“放之四海皆准”的“定律”!
父亲面对的是堂堂的中央专案组,其成员均为清一色的北京大学的高才生。
他无语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自己的“交代材料”!
那次步行串联时的我,对于这一“叛徒”罪名毫无所知,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时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前边的同学们,快走,快走,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头!”——我怕她们会看见这张大字报,我怕她们会当场将我驱逐出她们的队伍,让我再度回到那冰冷而黑暗的境遇里……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队伍很快又继续前行了。班长C还是打头阵,“准队员”的我还是压队尾。穿过国庆路,转至邗江县,进入方巷大队……
文革终于结束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同学们经常在一起聚会,而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询问过邗江之行中的一幕又一幕——扬州,国庆路,菜市场,学校围墙……班长C摇头说,没有看见;其他的人也都异口同声,没有注意。
是真话?还是假话?——有可能,她们没有那么敏感;有可能,她们没有那个眼力。我不想再去追问了。我相信即便她们看见了,也不会再来伤害我这个昔日的同窗——曾经在一个教室里孜孜学习过的同窗,曾经在一个校园里畅想过未来的同窗……我感谢她们,毕竟“洪洞县”里还有一些好人,毕竟“红色恐怖”下还留存了一些善良的头脑和纯洁的人性。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是因为心悸而难以忘怀?是因为友情而铭刻在心?扬州的国庆路,血腥的文革史,本该翻篇了,却又久久翻不过去!


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能做文章的题目吗?——有人说没有诗意,有人说肯定要被退稿。但我不想改,我的本意就是为了寻人,就是想尽快找到那个曾经帮助过我、帮助过我们全家的好人。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亦不知晓。为了便于大家帮助寻找,我必须得把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故事详尽道出——
时间,应该是在1968年的6月,具体的日子,则是省级机关发工资的那一天。地点,就在江苏省文联的办公室里——不过,那时叫“革命委员会”,门框上赫然挂着的就是这个牌子。
我怕记忆有误,又特地去翻看了一下父亲的日记——那是他自从被揪回北京后,坚持在牛棚中写下来的——1968年9月1日:“玲来信说,省文联自4月起冻结工资,月发80元生活费;两个月后改为100元。家中生活费用紧张,而玲寄我之钱未减,是颇伤脑筋的。”
不瞒大家说,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全部线索了。
当然,话还得从“头”说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原来都在北京的中国作家协会工作,1966年初被逐出京门,发配金陵。为什么?凡是过来人都知道,早在1964年,一场被称作是“文化小革命”的风暴就已经在文化界的内部着着实实地席卷过一番了。夏衍挨批了,田汉被整了,就连我们所居住的作协宿舍中的许多老邻居们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卷起铺盖卷返回了老家:赵树理、康濯、周立波、艾芜……我家是最后一个走的,时间为1966年的1月28日。
那天非常冷,前来南京下关火车站迎候我们的是作家海笑——他当时的身份是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后来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心里不免嘀咕,北京是全国的首善之区,待遇好,有暖气,为什么不把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名作家留在全国作协的领导岗位上,偏偏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候让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来到南京?”……是啊,这样的问题谁能回答呢?要知道,母亲的命运比父亲还要惨,她只是因为身体衰弱,离京之前竟被强迫办理了“退职”手续,那年她才48岁。
然而,更惨的事情还在后面——迁到南京才四个月,那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风暴就于中华大地席卷开来。这时的父亲又在哪儿呢?正在太湖边上的吴江县“体验生活”呢!一辈子不会写工农兵的他,为了“脱胎换骨”,刚一报到完毕,就向省文联的领导提出了这一要求。
接下来,有他的日记为证,日子是这样度过来的——
5月10日,省文联以长途电话,将他从乡下召回南京参加学习。
6月4日,省文联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正式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数日内大字报多达500张以上。
6月25日,工作队进驻省文联,负责人高玉书警告他说:“你是黑线上的人物,要为子女们想一想!”
7月——8月,写交代材料,共十余份。
8月27日,出现了第一张点名质问的大字报:“陈白尘,谁派你来江苏的?你来江苏干什么?”并要求立即将“大黑帮陈白尘”押回北京审查。
9月9日,省文联召开批斗画家亚明的大会,并施以武斗。会后通知:“全体党员留下。”但父亲这个老党员被排除在外。
9月10日,小组长滕凤章找他谈话,询问对大字报及不让参加组织活动的想法,他以“相信党、相信群众”回答之。
9月11日,中国作协造反派来人,将他揪回北京。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长达七年之久……
人是被带走了,可父亲的工作关系已经转到了南京,尤其是每月的工资,还得依然由省文联发放。但是母亲不愿去领,她说那个滋味就像是“乞丐”,她怕看到那一个个鄙视的目光,和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为此,这一任务便当仁不让地落在了我的头上——谁让我是家中的老大呢!于是一到每月的×号,我便要亲自跑一趟省文联,先是签字画押,然后再捧回那个装有父亲工资的牛皮纸袋。
有一个问题,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堂堂的江苏省文联怎么会“坐落”在当年国民党的总统府里呢?——当然,那个年代还没有开辟成“旅游景点”,寄寓其内的机关和单位竟也多达数十家。记得省文联是在一进大门的右侧,那是长长的一排厢房,很简陋,也不宽敞,门窗涂成大红色,既“时髦”又俗不可耐;估摸着这几间平房,搁当年最多也不过是给卫兵住的吧?……可能是因为从小接受的都是“革命教育”,对于“总统府”三个字,我打心底里没有好感——蒋介石挑起内战的命令是在这里下达的,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密件也是从这里送出去的……为此,我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于它的全貌,压根儿不曾细细观察过。
其实,母亲当年之所以将这一任务交给我,还有一个原因——我读书的学校就在它的附近。那时叫二女中,现在改名梅园中学。只要腿一迈,骑上自行车,三五分钟就能完成这项“重任”,并让全家衣食无虞了。父亲的工资究竟有多少——他虽然拿的不是“文艺级”,算不上“三名三高”,但是按照“行政级”来说,也属于“高干”了。因此直到1968年的4月之前,我们全家的生活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我——“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每天便忙着“干革命”:红卫兵当不上,就找上几个“志同道合”者,扯起一面旗帜,投奔了南京的“P派”……
这时远在北京的父亲,日子可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黑帮罪”与“走资派罪”,只能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上是“魁首”与“干将”;但是自从全国掀起“揪叛徒”的狂潮,他的命运便急转直下,大有“永世不得把身翻”的下场与结局了——谁让他1932年也被捕过,且活着走出了监狱!……于是乎,自1968年的1月起,对他的审查终于升级了——中国作协的原班人马全部撤走,换来的是“中央专案组”的精兵强将!再后来,他们派人来到南京,将我们位于中央路141—2号的家给抄了;再后来,父亲的工资和可怜的一点存款也全部给冻结了……(右图:当年陈虹悄悄借来军装,只敢在家里穿上留个影。)
记得那天,当母亲从我手中接过那只比以往轻了许多的工资袋时,半天没有说话——这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事终于发生了!八张10元的票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如同带了电,谁也不敢去触碰一下。我明白母亲的难处——这只是父亲原来工资的三分之一;而她自己呢,自从被强迫退职后,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收入。
该怎么分配呢?首先必须保证父亲——他独自一人在北京,除了吃饭、穿衣、抽烟等等开支外,每月还得交6块多钱的党费,不能让他受苦,因此40元的生活费照寄不误;其次是大妈——也就是父亲的大嫂,自从大伯去世以后,父亲胸脯一拍,承担了下来,为此每月10块钱的补贴也必须雷打不动;剩下的呢?只有30元了——母亲,我,再加上弟弟和妹妹,他们一个刚上初中,一个还在小学,一骨脑全是消费者,挣不来一分钱!……我似乎就是从这一刻起,才突然长大了,我明白了这个家的今后,明白了今后将要面临的一切。
怎么办?总得活下去啊!于是先卖衣服——皮大衣、棉大氅、呢外套、料子服……凡是能够值点钱的,统统用被单一裹,送进了寄卖行;接着再卖家俱——书橱、饭桌、沙发、衣柜……除了睡觉的床以外,也几乎被变卖一空。那是什么年代?人家不把你当成是被打倒的“有钱阶级”就已万幸了,还敢谈价钱吗!其结果,无一不是三文不值二文地转了手,为的是换回几张救命的钞票。我记得其中有两个书柜,属于非常贵重的漆器家具——白色的柜面上雕刻着五颜六色的仕女,婀娜多姿,飘飘欲仙。为了它,当年父母千里迢迢地从北京带到南京;为了它,父亲将其放在客厅当中最显著的地方,里面摆放着线装版的全套《古本戏剧丛刊》——这是他的命根子,据说全国也才有几十套。但是母亲还是咬着牙,让我用板车拖走了,一个才卖了20块钱……
鲁迅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实说句真心话,我们家可要远远地比他们家还倒霉——政治上的歧视,经济上的困顿,暂且不去说它了;单拿远亲近友来谈吧,也几乎没有一个!——谁让父亲18岁就离开了老家,特别是搬到南京才仅仅四个月,还没来得及一个个联系亲友,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当时的我们,真叫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啊,就连借贷都找不到人家!
弟弟那年还不到15岁,他看见有些孩子帮助拖板车的人拉纤,一趟可以挣一毛钱,于是便央求妈妈给他做个铁钩子去为家里挣点收入。今天的人们已经不知道这个营生了——从玄武门到鼓楼,是一个大斜坡,板车爬上去是非常吃力的,于是车老板便会雇些孩子来帮忙:纤绳的一头用铁钩子勾住车帮,别一头背在身上,就可以助他一“肩”之力了。而我们家当年就住在这个斜坡的最底端,等活干的孩子站在马路边,每天都有一大群。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弟弟平时在家连衣服都不会洗呀……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的任务照常是出入寄卖行,弟弟的生活照常是蹲在路边“馋涎欲滴”地看着别的孩子挣钱……我们学会了早早吃晚饭,然后关着灯说话,为的是省下一丁点的电费;我们也学会了缝衣服、补袜子,就连眼镜腿断了,凉鞋带折了,都能自己给焊上。至于父亲的日子,更是令人心酸,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中午在食堂吃饭,只有0.15元的白菜,又买了0.10的汤,颇感浪费。晚间去对门的小店,二两饭,一碗汤,仅0.10元,颇廉。”
……6月份到了,又该去领父亲的工资了。我同往常一样,走进了总统府的大门,走进了位于右侧的那间挂着“江苏省文联革命委员会”招牌的办公室。让我签字的人是谁,我真的记不住了;他长什么样,我同样没有一点印象——这能怪我吗?当时只想快快离开,连头都不愿抬。要说印象,似乎只有这样一点点:年龄嘛,大概可以叫他“叔叔”;穿着呢,一身灰布中山装,左臂套着个红箍。——唉,等于没说,这样的装束在当年的中国足有成千上万,谁敢有丝毫的异样,必遭灭顶之灾!
但我对他说的话,却记到如今——那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没有丝毫的磕巴:“一个月只给我们80块钱的生活费,实在不够用。我家还有一个大妈要养活,而且我自己很快也要下乡插队了……”这话是真的,二女中已经开始动员了,依照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根本不可能留在城里,只能下乡当农民了。但我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呢——是乞求吗?母亲知道了,绝对不会饶过我;是告怜吗?这明明是“与虎谋皮”,怎会有结果!……但不知怎的,当时我就这样一脱口便说出来了。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怕——不理睬我,那是轻的;如果因此给父亲再扣上一顶帽子,说他“妄图”想干嘛干嘛,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要知道总统府的大门外贴满了“揪叛徒”的大字报,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的名字,还打着硕大的红叉叉!
我低着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并时刻准备着招来一顿急风暴雨式的批斗。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里静静的,好像没有其他的人,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是这样?……”停了停,他又说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家中还有一个大妈。好吧,再多加20块钱……”
那天,我像胜利者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总统府的大门,又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家中。100块,整整100块呀!我兴奋地将它们交到了母亲的手中,我盼望看见她的笑容,看见年幼的弟妹们的笑容……但是,那天的我,独独没有记住那位给我钱的人长什么样,也没有问他姓甚名谁。
依理推断,这位“叔叔”绝非一般的“革命群众”;他有权,起码是“革命委员会”中的一名重要领导,否则又怎么可能私自做出决定,一下子就给“大叛徒”陈白尘多发了20元的生活费?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什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级立场”问题,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想不明白,整整40年过去了,还是想不明白。为此我要写出这篇《寻人启事》——不管他在后来的整党中是不是被定成了“三种人”,也不管他是否忏悔过自己的这段“造反”生涯。历史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天:不仅为了那救命的每月20块钱,更为了在他的身上竟然还残存着那个年代绝对不允许有的“人性”。
拜托了,一切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时间:1968年的6月;地点:省文联办公室;年龄:40岁左右;身份:革命委员会中的一名领导……

书于2009年6月
改于2023年8月

附:
《寻人启事》寻到了人

陈 辽

2009年12月31日,我收到同年第4期《芳草地》,立即阅读。目录中有一篇《寻人启事》,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陈虹。她是已故知名剧作家陈白尘的爱女,她刊登《寻人启事》寻谁呢?阅读之后,方知在“文革”期间,也还有感人的人性存在。
1968年6月,原来已下放到江苏省文联、时已被“揪”到北京挨批斗的陈老,仅发给他80元生活费,只有他原工资的三分之一。但陈老一个人在北京,吃饭、穿衣及日常生活用费,每月就得40元。剩留的40元,要负担他的夫人金玲(已退职,无工作)、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他的大嫂(陈虹称她大妈)五个人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先卖衣服,再卖家具,再卖书刊,最后到了无物可卖、难以为生的地步。于是,陈虹在代领生活费的时候,向当时省文联的负责人诉说了家中的困难。“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里静静的,好像没有其他的人,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是这样?……’停了停,他又说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家中还有一个大妈。好吧,再多加20块钱……’”
须知,当时的物价,一分钱一斤青菜,二十元可买2000斤青菜呢,这可是笔大数字呀!但是,陈虹只记得那位叔叔:年龄:40岁左右,身份:(省文联)革命委员会中的一名领导。“这位‘叔叔’绝非一般的‘革命群众’;他有权,起码是‘革命委员会’中的一名重要领导,否则又怎么可能私自做出决定,一下子就给‘大叛徒’陈白尘多发了20元的生活费?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呢?这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级立场’问题,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为此,在事隔41年以后,陈虹写了这篇《寻人启事》,拜托“一切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帮她寻找那位“叔叔”,“不仅为了那救命的20块钱,更为了在他的身上竟然还残存着那个年代绝对不允许有的‘人性’。”
这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真实故事。但是《芳草地》在读书界虽然很有名声,于南京读到它的人却可能有限,而且原为省文联工作人员的健在者更有可能并不知道有《芳草地》这本杂志。而我,则是《芳草地》的在南京的读者之一,虽没有直接受过陈老的教导,却自认为是陈老的私淑弟子。1958—1961年,我在省文联工作过四年;“文革”期间我虽在省委宣传部,但省文联在“文革”中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现在,既已看到了这篇《寻人启事》,我则有义务帮助陈虹教授找到那位给“大叛徒”陈白尘加钱的“叔叔”。
2010年元旦,放假,我决定寻人。从打贺年电话开始,一个一个地问询那位“叔叔”是谁。经过一整天的寻找,到晚间九点钟,我终于找到了陈虹教授要找的那位“叔叔”——他便是江苏有点名气的工人作家刘国华!
我是从问询1968年6月江苏省文联“革命委员会”负责人是谁开始“寻人”的。经历过文联“文革”全过程的民间文学研究专家周正良同志告诉我: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于1968年春成立后,原省级机关对立的两派群众组织都成立了“大联合委员会”。1968年6月,省文联两派群众组织也成立“大联合委员会”,并未成立“革命委员会”。陈虹所说“革命委员会”,可能记忆有误。之后,我又问询了几位同志,都说是省文联“大联合委员会”,非“革命委员会”。
那么,1968年6月,江苏省文联“大联合委员会”由哪些人组成的呢?“文革”前省文联创作组成员之一、新时期的知名作家庞瑞垠告诉我,他记得的有七人——一派群众组织的代表三人:刘国华、喻继高,还有一位他记不清了。另一派群众组织的代表三人:欧阳网锁、白得易、杨秉岩。还有一个人数不多的另一群众组织代表一人:姚以铮。同是省文联创作组成员的王立信同志,证明了庞瑞垠说法的可靠性,并补充说明:一派群众组织中的另一代表为徐学前,他是省文联主席李进的司机。这样便可以肯定,省文联“大联合委员会”共由七人组成:刘国华、喻继高、徐学前、欧阳、白得易、杨秉岩、姚以铮。我再问询了别的同志,确证这一名单无误。
省文联“大联合委员会”的负责人又是谁?提供情况的庞瑞垠、王立信﹑周正良等同志一致回答是刘国华和欧阳网锁。他俩的分工是,刘国华主内,管财务;欧阳主外,管对外联络事宜。那时(1968年),欧阳才30岁左右;刘国华是年38岁(虚岁),因为他原是工人,吃过苦,看起来显老,所以在陈虹眼里“四十岁左右”。我问询过的庞瑞垠、王立信、周正良等多位同志,全都认为能够个人做出决定,给陈老每月增加20元生活费的,只能是刘国华,再无其他人。刘国华何以能在“文革”年月里,冒着丧失“阶级立场”的风险,决定给陈老每月加二十元生活费的呢?熟知刘国华同志的人都说:这事发生在刘国华身上,并不奇怪。
刘国华,1931年出生,江苏灌云人,中共党员。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即参加了工作。先是在码头上做工人。他身强体壮,二百斤一包的粮食,一下子即能扛在肩,踩着跳板,送上船去。由于他工作积极,表现好,很快入了团,并担任团委书记。他文化不高,但热爱文学,1951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集《海边的诗》、儿童文学集《海边游》出版。1960年5、6月间,江苏省文联成立专业创作组,刘国华作为工人出身的作家被调入。同时调入创作组的还有陆文夫(小说家)、凤章(小说家、散文家)、刘振华(小说家)、赵沛(儿童文学、传记文学作家)、王立信(小说家、剧作家)等同志。可见,刘国华在1960年已不是等闲之辈。1966年初,陈老被中国作协下放到江苏省文联,刘国华与陈老相识。当省文联揪一小撮“走资派”时,刘国华是“保守派”。他认为省文联主席李进同志有错误,但不是“走资派”。江苏“一月革命”“夺权”后,省文联有两派群众组织,刘国华是一派群众组织的负责人。虽然当时两派群众组织都卷入了“极左”潮流,但刘国华还是比较讲政策。他从不搞“武斗”,并对“走资派”做可能条件下的保护。1968年省文联“大联合委员会”成立,他被推选为负总责的两位负责人之一,比较得人心。因此,他一听陈虹诉说家中的困难后,立即决定给陈老增加二十元生活费,是符合刘国华“文革”中的行为逻辑的。
“文革”后期,刘国华即要求回到连云港市工作。先是在《连云港报》任编辑;新时期到来,他任连云港市文化局副局长、连云港市文联副主席、江苏省文联第四届委员、第五届名誉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第四届名誉理事等职,并出版了《海洋探奇》、小说集《海边的故事》、戏剧曲艺集《拔河》、电影文学剧本《没有文字的信》(已拍摄发行)等。散文《银色的大地》获全国“祖国海疆征文银帆奖”一等奖。1988年,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十分可惜,由于他青年时重体力劳动超负荷,留下了隐疾;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又劳累成病,刘国华终于在2003年9月因病逝世,享年72岁。
但是,好人做了好事毕竟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当陈虹教授在《芳草地》上登出《寻人启事》后,只不过一天时间,陈虹要寻找的那位“叔叔”,即刘国华就被众多同志找到了。

【此文由陈辽先生生前提供,向其家人表示衷心的感谢。】

“做贼”心不虚

那是1968年的夏天,那是“造反派”们开始于全国范围内深挖“阶级敌人”的时日,那更是父亲被专案组的反复审查逼迫得痛不欲生的日子。
这一年,他的专案组升级了——中国作协的原班人马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中央专案组的“精兵强将”。父亲很是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这应该是件大好事,多年来的审查总该有个水落石出了!”
然而,仅仅几个“回合”便让他彻底失望了!
——这是第一次“提审”:
“1926年你在上海参加国民党时,于区分部担任什么职务?”
“党务干事。”父亲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
“胡说!——是支部书记!”组长拍桌子了。
“国民党从来不称‘支部’,也无‘书记’的名称。”父亲耐心地向这几位自称是北大的毕业生们做着解释。
“你不要欺负我们年轻,以为什么都不懂,我们有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组长腾地站了起来,他暴跳如雷了。
——这是第二次“提审”:
“你在监狱里还有什么罪行?”
“全部交代过了,再无隐瞒!”父亲坦然地回答道。
“放屁!你每天不是都在看报纸吗?”对方开始骂人了。
“看报纸有何罪?”父亲被他们搞糊涂了。
“你看的是什么报?”
“《申报》。”
“《申报》是什么人办的?——资产阶级办的!你难道不知道?”对方如同抓到了把柄,异常得意起来。
“不读《申报》,难道还能读共产党的报纸?——《新华日报》当时还没创办呢!”父亲当时真想回击他们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是第三次“提审”:
“你说你出狱后写了一篇《还乡杂记》痛骂国民党,他们怎会饶过你?”这次是一个小白脸开的腔。
“我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里,国民党是不能随便进去抓人的。”面对着这些没有一丁点历史常识的年轻人,父亲再次耐心地向他们做着解释。
“造谣!帝国主义和国民党难道不是互相勾结?——你在美化他们!”于是又一顶“帽子”被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头上。
…………
“提审”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专案组的态度越来越凶狠——“你硬!你硬!看你这一百几十斤重的身体还能熬多久!”他们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那天是第几次“提审”,父亲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被对方抓住了“把柄”,足以致他于死地的“把柄”——他实在是记不清自己出狱的具体时间了!组长得意地露出了奸笑:“你这是在隐瞒重大的历史问题!”这“隐瞒”二字的背后,谁都明白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已是花甲之年的父亲又哪里能够回忆得起来呢?他陷入了痛苦之中,记忆空白的痛苦之中。他请求专案组能否提供一点线索,哪怕是一丁点的提示。最后总算是开了大恩,送来了一篇他于当年写下的描述出狱时情景的散文《还乡杂记》。文章中写道:“……来到车站,买到一份报纸,打开来便看见电影艺人阮玲玉自杀的消息。”他一跃而起,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当晚一封“密信”迅速地寄往了南京。
阮玲玉是中国30年代的著名影星,1935年的春天留下了令人心碎的遗书“人言可畏”后悲惨地离开了人世。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上海的所有报纸几乎都于次日刊登了这一消息。父亲将它写在了自己的文章里,本意应该是悼念这位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不承想三十余年之后,竟然成了一株救命的稻草,从凶狠的专案组手中救下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寄回的家书只有一句话:“请火速帮我查找载有阮玲玉去世消息的旧报纸。”为何说它是“密信”,自从父亲被造反派揪回北京后,便被剥夺了与家中通信的自由,不管是寄出的信,还是收到的信,都要经过他们的严密审查。
我敬佩父亲的勇敢,是他不顾一切地“犯上作乱”且“违法乱纪”了——为了捍卫做人的正当权利,他有如机警的哨兵,随时随地寻找着能够向南京投寄信件的机会。在去干校之前,他多采用“遮人耳目”的方法——或借外派劳动的机会,或借看病取药的空隙,避开监视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将事先写好的家书投入到早已侦察好的邮筒之中。庆幸的是,当时的“无产阶级专政”虽说已是无所不在,但是路边的邮筒竟被遗漏了下来。于是乎父亲在北京的三年多时间里,总是能够“安全”地与母亲保持着数天一信的联系。
这封求助信,以同样的方式很快便到达了母亲的手中。她为父亲的处境焦虑不安,更为自己无法完成任务而心急如焚。——去档案馆或是图书馆查找资料,当时必须要有单位的介绍信,作为一名早已被强制退职的“家庭妇女”,尤其是“反动分子”的家属,她无计可施,她一筹莫展了。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正在为此事而愁眉不展,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正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书的M,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幼时的同窗,此时和同学们一起来南京搞外调,为的是查寻她们学校中的“走资派”的历史罪行。
M年长我一岁,臂上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因为两家数十年来的交情,M没有拒绝母亲的邀请,当夜即同我在一个床上抵足而眠了。出于好奇,我向她一一询问北京的有关消息;出于信任,她则向我一一道出此行的任务和目的。
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叠空白的介绍信,还有一枚粘着红色印泥的公章。“这就是我们造反司令部的大印,有了它通行无阻,有了它万事亨通!” M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给我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大印,“不是用胡萝卜刻的吧?”我开了一个玩笑。——这是实情,因为造反的大旗铺天盖地,听说有些战斗队为了省事,更为了省钱,便自己镌刻起了公章,竟然也能以假乱真。
“你摸摸看,咱们的大印可是真的,堂堂正正从专门的店里刻来的!”
我的心突然一跳,一个卑下的念头涌了上来——“你们的公章和介绍信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为自己的私慝感到脸红,但是想到父亲,等待救援的父亲,我只能咬着牙这样去做了。
M那令人刮目的身份立刻让她忘乎了所以——在那个年代,能够有这样的权力,能够拿着公章与介绍信到处闯荡的人,是值得炫耀的。于是她连问都没问,直接递过来几张空白的介绍信还有那枚中间刻着五角星的大印。“拿去吧,我这儿多的是!……”
有些心虚,但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母亲开始了自己的行动——我不知道做贼的人是否会慌张,我们二人虽说大汗淋漓,但不是因为怕露馅,而是因为怕完不成父亲交代的任务。我们先去省公安厅和省档案馆,了解到了过期报刊杂志的收藏地点,就在南京图书馆的期刊部,位于颐和路2号。解放前那里是陈群的私人藏书处,而陈群则是当年汪伪国民政府的内政部长。
那张盖着红色大印的介绍信果然管用,不仅一路畅行无阻,而且一路笑脸相迎。——那时还没有颁发身份证,更没有人脸识别的验证,于是我们母女二人冒充着××造反司令部的大员,大摇大摆地(实际是故作镇定地)出入于门禁森严的政府要害部门。
不像人声鼎沸的公安厅大院,也不像人来人往的档案馆大厅,南京图书馆的期刊部竟然来客寥寥,静寂无声。
阅览大厅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不知是来自于那些陈年的书报,还是来自于这座年久失修的建筑。一本本承载着历史变迁与时代风云的报纸被堆放在不同的架子上,侧面用线绳装订起来,封面和封底则用牛皮纸加以保护。管理人员看过我们的介绍信后,叫我们填好单子——即所需查阅的报纸的名称和时间。没过几分钟,管理人员便将它们送到了我们面前。
此时的我,第二次经历着“做贼”的感觉,母亲的双手也一直在颤抖,颤抖得几乎无法翻开那一摞摞整齐堆放在桌子上的已经成册的报纸。但这绝不是心虚,而是一种神圣,一种庄严,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找到了!没费多少时间便找到了!阮玲玉香消玉殒的消息被各大报纸刊登在了头版头条,那是1935年3月9日的报纸,父亲得救了!
我偷偷地吻了一下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谢谢你,谢谢你,是你让我们找到了这张报纸,是你让父亲免受了一场无枉之灾!
母亲没有像我一样冲动,她急忙收拾好随身的物品,将我一把拉起,跑出图书馆的大门。我明白,她要于第一时间报告给企足而待的父亲,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寄往千里之外的北京。
由于父亲失去了通信的自由,母亲寄出的所有家书便都成了“公开信”——它们无一不被专案组拆开后逐字逐句地加以审查。一次仅仅因为信封上写了“陈白尘同志收”,父亲便遭到了严厉的训斥:“警告你的老婆,至今还没有同你划清界限,竟然称你是‘同志’!”
的确,与父亲偷寄家书的困难相比,母亲为父亲邮寄信件则是更加不易了。我不能不佩服母亲的“穷则思变”,她竟然想出了这样一个极为巧妙的办法——
回到家中,她立即紧闭门窗,并且拉上了窗帘。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汇报》,又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米汤。接着便用竹签蘸着那碗米汤在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一行谁也看不见的字。
“这是干吗?”我惊愕了起来。
母亲抬起头,望了望我:“只要拿酒精一涂,就能显现出来。这是你爸干地下工作时教会我的……”
我的心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狂跳不已,母亲那娴熟的动作,足以证明这一秘密通信的方式,已经行使过多次了。
那天是我主动要求去邮局的,我要亲手将它交给柜台,我要亲眼看着盖上当天的邮戳。母亲的谨慎让我不得不再一次地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没有将这张报纸装在信封里当作平信寄出,而是用张厚些的白纸将它裹成个卷,当作印刷品处理。白纸上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旁边再贴上2分钱的邮票。“越是简单,越不会遭到怀疑。就算是专案组拆开了它,也会认为是家人在督促你爸学习报纸上的社论!”母亲低声向我解释道。
山西路邮局距离我家只有两站路,其营业大厅并不大,前来办事的顾客也不多。不知为何我却突然紧张起来,两眼不停地向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看出一丁点的破绽。
顺利,一切都非常的顺利,顺利到我似乎还没完全品尝到其中的乐趣——在一天之内竟然三回假冒“革命群众组织”,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虽然不是偷东西,内心却像在“做贼”,紧张而又刺激,忐忑不安却又自鸣得意。

“哭吧!”

那天,是1968年的11月26日——我告别了南京,告别了家人,前往百里之外的农村下乡插队。
那天,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公共汽车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口,没有鲜花,没有锣鼓,静悄悄地将我们载往了那个不可知晓的远方。
那天,是在东郊的中山门外的城墙边——汽车停下了,一个声音从驾驶座位上传了过来:“哭吧!”他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车上所有的人在说。
车厢中顿时沉寂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反应,更似乎是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仅仅几秒钟之后,便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哭声。没有丝毫的掩饰,没有丝毫的伪装,是释放,是宣泄,是压抑许久之后的喷发。
一群女校出来的青春少女,本该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本该是于同伴之间发嗲的年华,如今却被强迫着告别亲人,告别校园,背着各自的行囊,茫然无措地去响应一个远不可及的伟大号召,去实践一个不容质疑的宏伟蓝图。储存了多日的无奈、不解、难舍、惶惑,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无法遏制,无法阻拦。
“哭吧!”这声音是那么清晰,却又低沉而凝重。
此前的20分钟——即从学校到中山门的这段路程,车厢里的人似乎都在聆听着彼此的心跳,猜测着彼此的心情。没有笑容,没有交谈,木桩般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开车之前学校没有举行欢送仪式——位于居民小区中心地带的校园,被告知不能影响周围居民的休息,于是带着沉默,带着肃静,带着更多的凄凉与颤栗茫茫然地上路了。
毫无例外,我也哭了,忍耐了多时的泪水汹涌而下,但是只敢饮泣,不敢出声——我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这个权利。身为“黑帮”子女,一夜之间被打入了地狱,只能忍气吞声,只能逭死朝夕。
那是1966年的9月11日,父亲被两名自称为中国作协造反司令部的大汉押赴北京接受审查。临出门时,父亲转身向我们高声喊道:“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我们的坚定信念。当时我没哭,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
那是不久以前,我将家中的最后几件家具装上了平板车拉往寄卖行。这是第几次去变卖,已经记不清,只知道家中除了睡觉的床和吃饭的桌子外,几乎是四壁皆空。当时我没哭,因为父亲嘱咐过我:“你是老大,要照顾好体弱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妹。”
那是1968年的11月20日,我怀揣户口本独自前往派出所办理迁户手续。仅仅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名字便从上面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南京人了,再也不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分子了,成为了异地他乡的一个农民!当时我没哭,我不想让那位民警看到我的眼泪。
…………
然而,此时的我却哭了,那积攒多时的泪水,似乎就在等候着这一时刻,就在寻找着这一时机,它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下了!
说不清,这汹涌的泪水究竟是为何而流。是哭自己多年来的梦想被彻底破灭?——那是大学的校门,只差一步便可迈进的大学校门;那是五彩缤纷的未来,正在向我频频招手的未来。如今则只能掩耳盗铃般地去相信,此行的终点将会“大有作为”,此行的目的将会“改天换地”。我哭,是哭自己没能完成父亲的嘱托?——年仅48岁的母亲,因受父亲的牵连,被迫从中国作家协会退职,没有了任何的收入;年幼的弟妹们一个刚上初中,一个还在小学,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全家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生活依托,如今他们只能站在人行道上悄悄为我送行,却又只能拭泪,不敢出声……
车厢中的哭声经久不息,忽高忽低,忽强忽弱,我不知道其他的学姐学妹们在为何而流泪——小H的背包里放着她心爱的橡皮筋和鸡毛毽,初一尚未读完的她年纪实在太小,以为收工之后照样可以和同伴们一起玩耍。小D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件新织的毛衣,她说,这是她妈妈将自己身上的毛衣拆掉了,为她重新结织的,家里穷,没钱买新的毛线。小S的书包里鼓鼓囊囊,自小丧失双亲的她,由兄嫂一手带大。“记着,来信!”大哥追着已经发动的汽车频频叮嘱:“信封信纸都放在你的书包里,邮票也都贴好了……”
“哭吧!”驾驶员的声音已经被淹没了,它是那样的轻微,却又是那样的有力,如同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搅动起了一场情感的轩然大波:啜泣,呜咽,嚎啕,恸咷……是因依依不舍的亲情?是为念念不忘的课堂?又抑或是伤感那一去不复返的豆蔻年华?数月之前,大家还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畅想着未来,编织着梦想,但所有的一切绝非眼前的这一现实,这一迷茫……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中山门外已是一片繁盛的景象,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尊巍峨的辟邪石雕昂首矗立在城门边的石基上,它是南京的标志,更是南京的历史与骄傲。
我一次次地走过那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是追忆?是凭吊?一时难以说得清晰。
就是这里,就是辟邪所踞峙的这片草坪的周围,当年的我们曾经在此短暂停留,当年的我们曾经在此放声痛哭。尽管那时的我们,只知道悲,还不知道痛;只知道忧,还不知道伤。但是我们把泪水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悠悠岁月,岁月悠悠,我至今能够清楚地找到它的位置,却再也找不到那位让我们尽情痛哭、尽情宣泄的驾驶员的身影了。
他始终坐在方向盘的后边,一动不动;他始终除了“哭吧”二字外,再也没发出任何的声音。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但我知道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一颗炽热的心,一颗做父亲的心,一颗会流泪的心……
那天是1968年的11月26日,那天的太阳还没升起,在薄薄的晨雾中,在料峭的寒风下,十数辆公交客车在他的带领下,悄悄地停靠在了南京中山门外的城墙边上,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

“天无绝人之路”

当年的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最为普遍的做法是,几个要好的同学自愿组成一个小组——我们称之为“家”,这个“家”便以集体户的方式,落户于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村庄。
1968年11月26日,我们这个“家”,也同无数个“家”一道,走上了茫茫的迁徙之路,经过数小时的颠簸,终于抵达了江苏省丹阳县胡桥公社向阳大队石中生产队。下车时一共有5个人,然而仅仅一夜的工夫——即次日的清晨,就只剩下3个人了。
L是初二的学生,此前并不认识,临行之际不知为何加入到了我们这个“家”中,可能是一时找不到伴儿吧,被学校硬行“搭配”了进来。哪知第一个“不辞而别”的竟然是她——她悄悄告诉生产队长,因为行走匆忙,没来得及迁户口,此刻必须返回南京去补办。就这样,她一去不复返了,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聪明的手法是谁教给她的呢?我们这些年长她几岁的学姐们真的是甘拜下风了。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也并不懊恼,因为当时的我们完全没有这个胆量。
W的离去是打了招呼的。她的“请假”理由是,自己正在口腔医院补牙,预约好了下一次的治疗时间是明天上午,为此她必须要赶回南京。我们都默默无语,长时间的默默无语,谁都没有想到,看病也是一种逃避的方法,而且是一种非常机智的方法。
至于生产队长,他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何乐而不为”。其一,5个人的安置费已经到手了,他是只赚不赔;其二,生产队里的个人收入是凭工分来计算的,人不在,他不需支付一分钱。更何况,在欢迎我们的那个所谓的社员大会上,他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这里地少人多,本来大家还有一碗饭吃,你们来了,就只剩下半碗了!”——的确,这是江南农村的现状,原本就已食不果腹的农民,打心眼里是根本不愿意再增添几张吃饭的嘴的!
就这样,5口之“家”一夜之间变成了3口之“家”。我们默默地扛起锄头,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开始了和当地农民争抢饭碗的生活。他们一天的工分是10分,我们这3名知青,拼死拼活才能挣到5分工。而石中生产队的壮劳力,一天的收入也只有6分钱。
“天无绝人之路。”P和S比我乐观,她俩时不时地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是的,她们不需要接济家里,相反,家里每月都会贴补她们。
第一年队里分红,刨去实发的口粮和柴草外,我们的全部辛苦才换来了几元钱。但她俩高兴无比,立即跑到镇上的饭馆里饱餐了一顿,而我却像捧着金元宝一般交给了母亲,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
果不其然,第二年的开春,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她俩也相继离开了生产队,找到了自己的生路——打回老家去!于是乎,老家的乡亲们不仅百般地照顾她们,而且不多久就让她们穿上了印有“安全生产”四个红字的工作服,彻底转换了之前的农村户口。
那天,当我目送着她们坐上飞驰的列车奔向新的生活时,泪水止不住滚滚而下。老天为何独独为我安排了一条“绝人之路”——既无后台,又无退路,只能孤零零地守着这个一瞬之间由3口之“家”变成的1口之“家”。
苦,不怕;穷,也不怕;怕的是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此时的我毕竟只是一名刚刚走出校园的中学生。当初,为了落实领袖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各地政府均为下乡知青们拨发了一定的安置费,然而我们5个人的这笔钱全都进入了生产队的小金库,不仅没有为我们盖过一间房,就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置办过。
一年多来,我们这“家”人一直居住在一间已经荒废的破房子里,它的主人数年之前已经携妻带子迁往青海去了。摇摇欲坠的房子,上下两层,仅以薄薄的木板相隔,下面吃饭,上面睡觉,而木板间的缝隙之大,足可清晰地相互观望。楼上与楼下,没有楼梯相通,仅有一架摇摇晃晃的竹梯依在墙角之处,没有扶手,没有护栏,必须手脚并用才能上下。房子的门窗开在正南面,而那年久失修的门板和窗户同样破烂不堪,数步之外都能将室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住房结构,在丹阳一带,可谓家家户户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别人家的楼下还要养猪,而我们知青连人都养不活,也就没有这位“二师兄”相伴了。(上图为陈虹在当农民时拍的唯一照片,衬衫还是临时借来的。)
那是P和S走后的两个多月,生产队开始养蚕了。队长敲开我的家门通知道:“经讨论决定,将征用你家的一楼当蚕室!”他的解释是,蚕宝宝怕油烟,而孤身一人的我,他们都知道,吃饭只吃白饭,不炒菜,不沾油腥,下饭菜一般就是8分钱一斤的萝卜干,更多时间是在饭里撒点盐……于是乎我的这间“寒窑”不由分说地成为了公房——我睡楼上,蚕睡楼下,比邻而居,比户而卧。“记着,夜里不能锁门,我们要定时来喂桑叶!”我茫然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问队长,以前队里养蚕安排在哪里?夜间不让锁门又如何保障我的安全?队长连头都不回,大手一挥:“就这样定了!”——我是“黑帮”子女,是改造对象,命运终于将我逼到了“绝人之路”上。
我写信向母亲求救,体弱多病的她颤巍巍地跑到位于南京市委大院里的上山下乡办公室去反映,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要相信贫下中农!”无奈的我只得擦干眼泪,村前村后到处找,总算找来一块木板,封住了上下楼的那处空隙——亦即摆放梯子的那个空档,用钉子死死钉牢,早起拆掉,天黑再钉上。
一天,两天……我在恐惧中度日,在惶悚中熬煎。终于,我等来了一封信,等来了一丝希望——
那是正在上海郊区金山县巡回医疗的表哥寄来的信,他得知我的处境后,冥思苦想终于琢磨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既然招工无望,升学无望,只得另辟蹊径了!他当时在新农公社卫生院蹲点,认识了附近新民大队的一户人家,也是他长期医治的一户患者。男主人姓冯,女主人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妈妈。两口子待人极其诚恳热情,唯一的遗憾是膝下无后,甚是孤单。表哥壮起胆子与他俩商量起了一桩大事:能否收下我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孩子,并以此结为干亲。夫妻俩喜出望外,尤其是听到了我的遭遇,便连连点头,“让妹妹放心,只要她不嫌弃我们,我们一定把她当亲人看待。”表哥在信上说,他相信这对老夫妻的为人,也让我相信他办事的慎重与认真。于是,他开始忙碌起来,马不停蹄地去办理迁移户口的一系列手续。
来自金山的信函一封接着一封飞到我的手中——第一封,告知生产队的公章已经盖到了;第二封,告知大队的批文已经到手了;第三封,告知县里的红头文件已经发出了……我欣喜若狂,我夜不能寐,分分秒秒盼望着能够早日脱离苦海,能够过上平静无虞的生活。我相信那对老夫妻一定是个善良的人,我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也同样会在我的身上应验。
方妈妈开始为迎接我而做准备了。上海一带的农民都擅长织布,织出的土布不仅牢固而且美观。果然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一个邮包,里面是一块由红色和蓝色线条夹织在一起的花布。当年的市场,棉布和粮食一样,是按人头供应的,一人一年才能领到2尺半的布票,只够做条裤衩。我收到这个包裹后欣喜万分,立即寄去了一张毕业时的照片,在它的背面恭恭敬敬地写上了一行字:“送给亲爱的干爸干妈!”
然而,表哥的第四封信却迟迟没有收到。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足足等到夏末时节,才盼来了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回复:上海市公安局的有关批件没有拿到——想将户口迁进上海比登天还难!
我那可怜的干爸和干妈失望了,他们想拯救我于水火的善良之心也付之东流!我的沮丧同样如此,我默默地请人将那块布料缝制成了一件棉袄罩衫,天天穿着它,日日摸着它。它让我于孤寂之中感受到了二位老人的温暖,它让我于绝望之下感受到了二位老人的慈爱,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救助之恩与援手之情!
“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这句话。是的,看得见的路被堵死了,但是那条看不见的路,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头!

那个绿色的身影

远远的,远远的,一个绿色的小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绿衣,绿裤,绿帽,绿色的自行车,在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上驶近了,又驶远了……
不知为何,这一相同的梦境竟于数十年间反复出现,它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模糊——现实中的这位邮递员,我不仅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就连他的面容也不曾近距离地观察过。
2019年5月,学生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一个聚会,地点特意安排在了当年我当知青时插队落户的地方。我明白他们的善意,更理解他们的好心——为了圆我的一个梦,为了帮我寻找曾经的足迹。
很遗憾,那天的发言让他们失望了,既无青春无悔的豪言壮语,也无战天斗地的激情回忆,我只是轻轻地讲述起了那个如梦如幻的绿色身影——“背井离乡的日子,再苦,不怕;再累,也不怕;唯独想家,那份寂寞与惆怅,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去,只能将全部的期盼集中在那个远远的绿色的身影上,翘首以望,企足以待……”
是因为不放心体弱多病的母亲?自从父亲被中国作协的造反派揪回北京后,她便独自支撑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是因为自己的身边没有了伙伴?她们先后以各种方式离去,剩我一人留守在举目无亲的村子里……八年的岁月,留下的最深记忆似乎就是对家书的等盼,那是伫立中的望眼欲穿和期待中的忐忑不安。
邮递员叫什么名字,我一无所知。村里人都叫他小霍,姑且就用这两个字来代替吧。我不知道他投递的范围有多大,每天要骑多少公里的路程,但是只要不下雨,都会看到他那健壮的身影,听到他那忽远忽近的车铃声。(上图:陈虹〔前左〕与父母和妹妹劫后重聚时留影。)
那是中午11点钟的光景,远远的,有似天边,一个绿色的小点出现了。绿衣,绿裤,绿帽,绿色的自行车,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骑过来了。这时的我正在山坡上劳动,不由自主地放下锄头,引颈眺望,目不转睛地眺望……他驶进了村子,又驶出了村子,渐行渐远了。我不能去追赶他的自行车,这是违反劳动纪律的。更何况作为“黑帮子女”,尤其是批判父亲的文章在《红旗》杂志上出现后(《昨天》编者注:1970年5月底《红旗》杂志第六期发表《毛主席领导的红军是英雄汉——批判反动历史剧〈石达开的末路〉》,点名批判陈白尘写于1935年的历史话剧剧本《石达开的末路》,诬其影射攻击了红军。文章作者署名“钟岸”,即中央专案组写作班子的化名),大队干部找我谈过话,必须“认真改造”,必须“划清界限”。于是只能等,度日如年地等,度时如年地等,等待队长吹响下工的哨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小霍从未接触过,始终是默默地等待,远远地张望。但是信封上的两个邮戳告诉了我——南京的那个是前一天下午5点盖上的,后一个是县邮政局的,时间为次日上午7点。也就是说,小霍一点都没耽搁,不到24小时就送到了我们村上,其速度远远超过了当今的快递,更不要说是在交通极不方便的穷乡僻壤。
那一封封带着母亲的体温和泪水的家书,陪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清冷而孤寂的夜晚。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正在和社员们一起挥汗插秧,母亲的信来了。她告诉我,她挂念远在湖北干校劳动的父亲,也心疼远在异土他乡插队落户的我。她决定,家中再也不买西瓜了,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与我们患难与共……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既为家人的相濡以沫,亦为自己的鞭长莫及。我不知道这一封封的家书母亲是从哪里寄出来的,是街边的邮筒,还是邮局的信箱?但我知道,它们是小霍骑着自行车送来的,上面有他的汗水,也有沿途的灰尘。
小霍不仅送信,也代人寄信。邮局远在镇上,相距15华里,于是他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这项任务——只要将信封好,贴上邮票,放在村中的小学校里,便万无一失了。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庙宇,被借作一个初小“复式班”的课堂。门边靠墙摆放着一张缺了条腿的桌子,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左边摞着的是小霍送来的邮件,右边码着的是村里人托他邮寄的书信,一清二楚,井然有序。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是小霍定下来的吗?我不知道,但每个人都在认真遵守。
已经记不清我从那张桌上取回过多少封信又寄出过多少封信了,但是其中的一封却是永生难忘——那是1969年的年初,正在北京接受中央专案组审查的父亲,因为对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便遭到猛烈的攻击。他一再强调,自己绝非反对,因为高中毕业的女儿已经前往农村插队落户了。但是对方不相信,硬要说他是“帝修反的应声虫”。情急之下,他写信向母亲求救,母亲的信第二天便到达了村上。我心领神会,当夜复之,并直接寄往北京,寄往父亲手上。信封的下端,详详细细地写上了我的地址——江苏省丹阳县胡桥公社向阳大队石中生产队。
那天中午一下工,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往小学校的门口,桌子的右边空荡荡的,小霍已经将待发的信件取走了。我的心放下了,却又马上拎起,一分一秒地计算着小霍的行程——应该已经骑到通往公社的大路上了……应该已经回到县邮局的大厅里了……信封上应该已经盖好了邮戳……那个装着它的大邮袋应该已经送上了北行的火车……多么难熬的时间啊,父亲的安危悬在了小霍的手上。他哪里知道,这封看似平常的信,不仅是我响应伟大号召的“证据”,更是为父亲洗清罪行的“铁证”!直到后来,文革结束了,我在为父亲整理日记时,才看到其中的一页:“虹儿的来信救了我,终于免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批斗会。”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变成了宽畅的柏油马路,邮递员的坐骑也由自行车变成了新式摩托。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口,学生们簇拥着我,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我在张望,情不自禁地向着远方张望,似乎那个绿色的身影仍然会出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书于2019.6

恩人杭老师

他叫杭保法,此前我并不认识他,他也同样不认识我;整日被封闭在偏远的村子里,甚至无从知道在胡桥公社的办公大院里竟然存在着一个“教改组”——相当于今天负责教育工作的教育科、教育处等相关机构吧,而他则是教改组的组长。
那是1972年的一天上午,生产队长突然通知我说:接到公社的电话,让你明天早上9点钟去建山中学参加考试。我一头的雾水,但也隐隐得知此时一些高等院校及中等专业学校开始招生了,难道我能拥有这样的资格?——一个被冠以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美名”的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活也不敢相信。
那是1970年的5月24日,权威党刊《红旗》杂志发表了题为《毛主席领导的红军是英雄汉——批判反共历史剧〈石达开的末路〉》一文,作者化名为“钟岸”的中央专案组,硬是颠倒黑白,将父亲创作于1935年的一个剧本说成是“配合国民党的反革命军事‘围剿’,梦想工农红军也像当年太平天国的石达开在大渡河全军覆没一样,走向他们的‘末路’”。为此他被戴上了“反共作家”的帽子,并被诬蔑为“国民党豢养的一条忠实走狗”……
1932年即参加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父亲,从此被断送了政治生命;作为他的女儿——那天当大队书记闯进我的家,将那本《红旗》杂志摔在桌上时,我也即刻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的未来……
建山中学距离我居住的村子足有30多华里,于是我找到了一个借口,跟队长请了半天假:“路太远,下午我先动身去公社,那里有我的同学,住上一夜,第二天再赶往建山参加考试。”队长点头了,他茫然于我被点名参加考试的背景与后台,而同样茫然的我,则是想通过此行,彻底了解一下这一茫然背后的真正实情。
那晚,就在离公社不远处的朱家村里,我和学姐F谈了整整一夜的话。我第一次听到了杭保法老师的名字,第一次知道了公社教改组,也才真正搞清了这场招生考试的来龙去脉。
F年长我一岁,是名副其实的高三毕业生,当年已经填报了高考的志愿,只等着步入那个令人心跳的考场。不承想文革爆发了,彻底毁灭了她们那一届——当然也包括后来的我们这几届学生们的全部梦想,被一股脑地送往了农村。
我好奇地问她:“明天你也去建山中学参加考试吗?”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是胡桥中学的民办教师了……”
那场对话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缓缓的讲述,悠悠的回忆,终于让我知道了一切——
杭保法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一名师范生;杭保法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由外乡入赘到丹阳。1970年,F正在胡桥小学为一位身患疾病的老师代课,一天杭保法找到了她。
“去胡桥中学教书吧,我已经在县教育局为你申请到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他开门见山,却又不容对方置喙。
F吓蒙了——她有自知之明:父亲的右派身份,使她同我一样,成了知青点中的“留守人员”,其他的同学们或是去参军,或是进工厂,唯有她没有任何的出路和办法。民办教师虽说户口仍旧在农村,但是毕竟能够摆脱繁重的农活,领取到一份足以温饱的工资。为此,她惊讶,她疑惑,她不敢想象这么好的机会能够落到她的头上。
“我不能误人子弟!”她反反复复地强调说,“我自己仅仅是名高中生,怎敢去教和我同样学历的高中生!”
“我了解你的水平,你能胜任,一定能胜任!”杭老师的态度坚定而果断,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F告诉我,不多久便过年了,她回南京看望病重的母亲,老人家身患癌症已经开始转移了。没有想到正月初六的那天,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她家的大门。来人自我介绍道,他是胡桥公社的一名干部,出差来宁办事,受杭保法老师之托,一定要亲自登门拜访,并希望F能于开学之前赴胡桥中学报到,高中年级的英语课将全部由她一人担任。
因为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F没有答应他。不承想数月之后,当F回到生产队时,公社的副书记竟然找到了她,而且当着众人的面批评道:“县教育局在等候你的答复,为什么迟迟不见你的身影?”
F讲到这里时,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没有想到,杭老师是如此的真诚,竟然搬来了公社的副书记,我不能不答应他了!”
……不需要再讲下去了,我终于明白了杭老师的用心——“我看好你们!看好你们从南京来的知识青年!”这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的目的,就是想借着这批珍贵的资源,将胡桥的教学搞上去,将胡桥的中学办得更加出色。
F没有辜负杭老师的信任,仅仅两年的时间,胡桥中学的教学水平就已在全县名列前茅了。于是他终于又有了这个大胆的决定:借着1972年丹阳师范学校公开招生的机会,命令在胡桥公社插队的所有高中生一律前去应试,一律前去候选。
不论家庭出身,不讲政治背景,这在当时来说无疑是犯了大忌,足以让他丢掉饭碗的大忌。但他勇敢地去做了,毫不犹豫地去做了。于是那个电话也打到了我所在的生产队里,而我这位已被掩埋了多年的“出土人物”,终于走进了久违的考场。
试卷很简单,就是写一篇作文《向贫下中农学习》。我回忆了自己下乡以来的一件件往事,虽有诸多的不遂,但贫下中农们的善良与至诚还是令人感动不已。我是第一个交卷的,走出考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约莫一个月后,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传到了村子里。队长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第一名,咱们村的知青考了第一名!出状元了,货真价实的状元啊!”我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我想笑,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但是满脸都是泪水,蓄积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泪水……
7月过去了,8月也即将结束,然而让我望穿双眼的丹阳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有消息。同学S考上了该校的化学系,她答应我入学后帮忙去打听。
那是一个晴天霹雳,那是一个万箭穿心!——录取名单上没有我,原因无他,而是政审没能通过,父亲的“历史问题”已是板上钉钉了!
应该是在意料之中,但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在意料之中。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度过那个漆黑的夜晚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来到旷野之中,狂奔,不顾一切地狂奔,奔着奔着,不知怎么竟奔到了公社的所在地——胡桥镇上。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公社的办公大院,也是第一次走进那间挂着牌子的教改组办公室,更是第一次见到那位久闻其名的杭保法老师。他四十开外,个子不高,清瘦而干练,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地地道道的农村小知识分子的模样。但是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稳重与谦和,又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不仅让你一见如故,更让你推诚布信。遗憾的是,因为乡音的关系,我一直以为他姓“韩”,便一边喊着“韩老师”,一边冲了过去。
他不是我的亲人,我却把他当成亲人一般地哭诉起来;他不是我的故交,我却毫无遮掩地将心中的苦水全部倒了出来。——就这样,我认识了他,认识了让我终于能够挺直腰杆走进考场的他。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是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之下。
他扶我坐了下来,就像是早已预知到了一般,任我哭,任我诉,一直没有打断我。后来他终于开口了,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认识你,却早在几个月之前了。”他告诉我说,我在考场上写的那篇作文《向贫下中农学习》,他非常喜欢,也非常欣赏,他还告诉我,他已经将其编入到胡桥中学的语文阅读课本中去了……
这件事情后来得到了印证——那是文革结束之后,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走进了南京师范学院的校门。报到的第一天,一位来自丹阳的新生突然拦住我:“你叫陈虹?你在丹阳待过?”我点了点头,他高兴地大叫了起来:“就是你!——我们学过你写的文章,在我们的高中阅读课本中!”
……那天的杭老师只是轻轻地提到了这件事,但是却让我忘记了委屈,忘记了悲伤。我相信杭老师一定看到过那本《红旗》杂志,也一定看到过丹阳师范在我外调材料上的批示,但他没有提及一个字,只是反复地称赞:“好文章,好文章啊!”一片诚挚,一片真心。
回到村里没几天,亦即9月1日开学的前夕,我突然收到大山学校送来的聘书——聘请我为该校的民办教师。我惊呆了,不是惊呆于此等好事的从天而降,而是惊呆于杭老师的守信以及办事的神速。那天临别时,他悄悄地问我:“愿意留在你们大队当一名民办教师吗?那里有一所‘戴帽子’中学,只是条件差了一点……”当时我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将此话当真。
杭老师是怎样从县里搞到这个民办教师名额的,我不知道;他又是怎样和大山学校商谈好了的,我同样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像做梦一般走上了讲台,拿起了课本,成为了一名被学生们簇拥着的老师了。所谓“戴帽子中学”,是当地的一种俗称,指本为五年制的小学又增加了两年的初中课程,成为了七年制的学校。于是我包揽了除英语和数理化之外的全部初中课程,甚至包括音乐和体育。
每月16.2元的工资,让我彻底摆脱了清苦困乏的生活;教师备课室旁的那个5平方米的小隔间,让我彻底摆脱了与蚕共寝的尴尬日子。我努力地工作,认真地教书,只为报答杭老师的爱护与相助,只为不辜负杭老师的信任与嘱托。一年之后,大山学校的成绩令人刮目相看了,在全县的作文比赛中竟然夺得了第一名的桂冠!
那天,杭老师翻山越岭来到我们这所深藏于大山之中的学校,他激动极了,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这是我第二次与他见面,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那天的我有点不知轻重,甚至是得陇望蜀了,竟开口向杭老师提出了一个请求:“让我去县城进修吧——为了进一步提高教学的质量,我应该去充充电了……”此时的F已经报名参加了丹阳县外语教师培训班,正在丹阳师范读书的S也即将拿到毕业证书了。我知道在丹阳第一中学里同样办有一个语文教师培训班,于是我开口了,毫无顾忌地开口了,我没把杭老师当作外人,只是当作亲人一般地开口了。
他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我不能不答应你,这是正当的要求……”他将眼光移向窗外低声地回答我,“但是,你这一走就回不来了!——你是被长期埋没在了这里,无人知晓;一旦走了出去,就会被发现,就会……”他停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再也不可能回到胡桥来了!”
说实在的,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频频地向他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笑了,笑得很勉强:“我看好你们!看好你们这几位从南京来的知识青年!”他脱口而出的竟然又是这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停了稍许,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却很低很低:“……我没有看错你们!”他笑了,带着骄傲,带着自豪。
一切的一切真的如杭老师所料,一年之后当我从丹阳县语文教师培训班毕业时,丹阳县第三中学的校长立即将我“抢”了过去,从此我便再也没有回到大山学校,回到胡桥公社了。虽然身份仍然是民办教师,户口也仍然在乡下,但是毕竟又重新寻找到了那朗朗的读书之声和浓郁的书香之气了。(上图:陈虹〔右2〕在丹阳一中培训时留影。)
杭老师很少来县城,但他会时不时地托人捎信,问候我们几个在县城进修和工作的知青。他说,他高兴,高兴于我们的进步;他说,他欣慰,欣慰于我们最终的解脱。
那是秋末的一天,杭老师突然出现在三中的校门口,其神态像是有急事,甚至都没进屋喝上一杯热水。“你能不能抽空回一趟胡桥,去看看留在村上小学校教书的X……”“她怎么了?出事了吗?”我焦急了起来。X是我们的高三学友,不仅俊秀貌美,而且出类拔萃,只可惜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被同样埋没在了乡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守在荒山野岭之中。杭老师为她争取到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但是村上的小伙R却用自己的真情实感俘虏了她的心。杭老师就是为了此事而特地跑到城里来找我的,“我不便与她谈论这种事情,你去劝劝她,千万不能结婚,千万要争取回到南京。”
我惊愕了,不是惊愕于杭老师的“多管闲事”,而是惊愕于他的这份发自内心的真情——这是一个自己也出生于农村的人应该去关心的事情吗?这是一个受到众人尊敬的教改组组长应该去阻拦的事情吗?但是杭老师偏偏这样去做了,偏偏违背了伟大领袖的伟大思想这样去做了!那天的他大汗淋漓,那天的他气喘吁吁。
……数年后文革结束了,我们这些曾经被杭老师“看好”的知青们全都回到了南京。一天,突然接到杭老师的来信,他说他出差来南京,想顺路看看我们几位曾经为胡桥的教育事业做出过贡献的孩子们。
那天父亲早早地等候在家中,当墙外的门铃刚刚响起,年逾七旬的他立即起身迎了出去。父亲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杭老师,是你救了她们,救了她们这几个孩子……”
杭老师依然穿着早已过时的中山装,他拘谨了起来,“千万不能这么说,千万……”他不停地搓着双手。父亲一脸的严肃,含着热泪说出了心中要说的话:“我钦佩你的心胸,敬仰你的为人,你是真正地爱护她们,像长辈般地爱护她们……”
杭老师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我是心疼她们的遭遇,我是珍惜她们的才华……”他腼腆得不知所以,我却流下了眼泪。

风暴中的小草

强风暴雨来临时,刚刚走出校门的学子们,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姑娘们,成了一株株东倒西歪的小草。她们涉世尚浅,她们纯真无邪;她们将“广阔天地”当作花园般地闯了进来,不承想这里阡陌纵横,道路崎岖。她们挣扎,她们颠跋,她们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了一条条求生的道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有遗憾,有懊恼,有悔恨,有无奈……最终,却又随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而烟消云散!

⒈ 她走了

W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连同户口一起迁回她的老家河南新乡去了。如果她能预见到再过几个月南京的知青们就会迎来集体大返城的喜讯,她还会走吗?可惜,1975的春天,我们都还没有这个“高瞻远瞩”的预测功能。
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禁不住思念起了以往的星星点点。
在我们这个集体户的户口本上,她是户主,在我们这个县的知青当中,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当年的她可谓红得发紫,广播电台的小喇叭中经常能够听到她的名字和她的那些动人“事迹”——或是背着药箱跋山涉水为贫下中农看病,或是为了医治疑难杂症在自己身上寻找穴位……从早到晚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我们,明明知道这些“故事”都是编造出来的,但是谁也没有去说破,“家”中出现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模范,我们脸上也都增添了不少光彩。
W登上光荣榜,应该是下乡插队的第二年。此时几乎所有的知青们都骤然清醒过来——广阔天地是难有作为的,穷乡僻壤是没有出路的。于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大家纷纷为自己寻找到了各式各样的“后门”和退路。一批人当兵走了,一批人进了工厂,还有一批人回到了爷爷那一辈的老家,那里的同宗乡亲们,哪怕是出了五服,也都会将其当作家人一般接待的。
W是怎么打算的,我不知道。但她下乡后的一系列举动,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意去解。
我们落户于生产队的第二天,她便请假走了,说是口腔医院有预约,要去补两颗蛀牙。等到她再次露面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不承想,没过几天,她又请假了,说是老家的姑姑即将生产,她得回去照料,等孩子满月后再回来。
这一次,她是非常守信的,不仅准时回到了生产队,而且肩上还多了一个画有红十字的药箱。“我跟姑姑学会了针灸,可以当一名赤脚医生啦!”她满脸堆笑,兴奋异常。
因为有了这个药箱,她从此不再下田了;但是村里村外很少看见她的身影,听到的回答每每是“去公社了”。公社有公社的卫生院,公社有公社的护士和医生,她去那里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打听。
有一天,她从背包中掏出一袋百合,足有六七个。“没想到还挺贵!”她嘟囔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百合有润肺的功能,可以治疗阴虚和燥咳。”
又一天,她带回来一大包枸杞,一颗颗肥大饱满,红得耀眼。“它的作用是滋肾补肝,可谓上好的药材!”就像是生怕被人偷走,她将其锁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这些药材,抑或说补品,决不会是从医院拿出来的,因为她始终都没申请到赤脚医生的编制,那是需要考试的。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来家中——“今天碰到公社×书记,他让带话给你,说是他的‘老母’病情大有好转,感谢你送去的药……”当地的土话管老婆叫“老母”,于是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够当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但是令所有人不解的是,这么“优秀”的一名知青,为什么屡次工厂招工或学校招生都没有她的名额。她一次次地嚎啕大哭,一次次地捶胸顿足,连我们都不免同情起来。后来从他人的口中才隐约得知,公社及大队的领导班子中均存在着派系矛盾,而W一次次上门服务的书记只是其中的一派。于是乎,只要这派一提名,另一派便坚决反对,而W的结局,也只能是末位淘汰,向隅而泣了。
这样的打击,着实能置人于死地。W悄悄地“隐退”了,她去了哪里,我们不得而知。那是1972年,丹阳师范学校招生的那一年,同样收到考试通知的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和她一起去的建山,她和我一起进的考场。然而数天之后,当报喜的队伍来到村里时,带来的不仅是我荣登榜首的消息,还有W那羞于见人的成绩。那天,她将自己关在楼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再次不见了踪影。
此时我们“家”中的另外两名成员P和S都已各自寻找到出路,离开生产队已有两年多了,形单影只的我多么希望W能经常回来和我说说话,作作伴,乃至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然而,我打听不到她的下落——有的说,她在另外一个大队当代课老师;有的说,她继续在各个公社宣讲毛主席的伟大思想和精神……
一天,她突然回来了,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说是想念自己的村子,想念自己的同学了。我忙不迭地从灶台后面捧出一个瓦罐,里面装的是家中腌制的咸鸭蛋。那是母亲听说我的房子被充作他用后不准起火烹饪,便托人给捎了过来。这么珍贵的东西,平常根本舍不得吃,这不,“有朋自远方来”,正好庆贺一番。
哪知道,这时的W刷地变了脸:“你竟然在偷偷地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贪图享乐的生活!”她指着那一枚枚已经切开的鸭蛋,油汪汪的鸭蛋,有些声嘶力竭了。
那天,她没有吃饭,甚至没有喝一口水,转身便离开了。这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则再也听不到她的消息了。直到1975年的春末,她是真正地走了,远远地走了,离开了她曾经落户了七年的村子,离开了她曾经宣讲过多次的会场;是迫于无奈,还是迫于无望,没有人知晓……
一晃20多年过去了。那是一次昔日同窗的聚会,W来了,从河南老家来了。一件蓝布衣衫,一只花布提包,双耳挂着一对常见于农村妇女佩带的金耳环;没有了当年的傲气,也没有了当年的豪气,一下子竟没将她认出来。她很少开口,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向我笑了一笑,等到大家排好队准备拍集体照时,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⒉ 她哭了

论颜值,她明眸皓齿,靡颜腻理,这是一致公认的;
论才华,她聪明绝顶,出类拔萃,同样是一致公认的。
她,便是公社教改组组长杭保法千方百计想要保护的X;她,便是我曾经受命前去劝阻千万不要在农村结婚的X。
她是货真价实的高中毕业生,不像我们——学龄上还差着一到两年,只能算个“四舍五入”的“冒牌货”。
在校期间,我就仰慕她,百分百的北大、清华保送生;下到农村后,我更不止一次地想去请教她,问数学,问外语,问一切课本中不懂的知识。
然而一年一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去过她插队的地方——距离我的村子并不太远,最多十几华里吧;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迈开自己的双腿。
现在想来,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怕“同病相怜”吧。她的处境与我差不多,父亲被隔离,被审查,自己成为了地地道道的“狗崽子”,实实在在的“黑五类”。“同病”者除了“相怜”还能说些什么呢?罢了,罢了吧!——这是其一。
至于其二,那无疑是眼前的处境。同伴们一个个地都找到了出路,只剩下她守着空房,守着孤灯,与我一样过着无声、无趣,且无盼望的日子。相见时又能说些什么呢?还是罢了,罢了吧!
那是1975年的秋末,我已调到丹阳县第三中学教书了。一天杭保法老师风尘仆仆地跑进城来,交给了我一个任务:“麻烦你抽空回一趟胡桥,去看看X,千万要劝阻她,劝阻她不能在乡下结婚……”这是真的?我有点懵了——心目中的学霸难道要扎根农村?心目中的美神难道要下嫁农民?
杭老师爱才,这是尽人皆知的,X的民办教师职位,同样是他千方百计争取来的。他是我们的师长,更像我们的父亲,他对我们南京知青的关爱与佑助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拜托你跑一趟,我不便与她谈论这些事情。”杭老师的焦虑与急切让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放心吧,”我向他点了点头,“明天就请假回去。”
X的村子位于丘陵山区,我先乘车到胡桥,然后再翻山越岭,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X那茕茕孑立的无助与狼狈,我于心中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路上,眼前不断闪现出的是这样一幅景象:破败的房子,颓圮的院落,还有那杂乱无章的房间,空空如也的灶台……两年前的我,就是这样生活的,孤独与寂寞已经让人失去了对一切美好的兴趣和追求。
……村子里寂静无声,家家户户都在吃中饭,就连躺在树荫下的狗都懒得起身,望了望我,又继续倒下睡它的觉了。
X的家在村子的东头,不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一是因为村子小,没有几户人家;二是因为知青的住房,多少都会同村子里的其他人有些区别。
然而,当我走近时,竟一下子怀疑了起来——房屋不仅不破败,而且修饰一新;院落不仅不颓圮,而且整洁干净。屋檐下悬挂着风干的家禽和金黄的玉米,藩篱内种植着各种各样的新鲜蔬菜……难道我走错了院门?正当踟躇之时,房门打开了,X欢蹦乱跳地跑了出来,红扑扑的脸上挂满笑容,没有丝毫不快的影子。
进得屋内,更是让人惊愕——一切井井有条,一切干干净净;窗上挂着窗帘,床上铺着床罩,就连墙角的脸盆架和梳洗用具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X指着桌上的饭菜,“一起吃吧,我也刚刚下课,回到家里。”
“有人给你烧饭?”我惊讶地问道。
她指了指窗外,一个身影在晃动。好像是在晾晒衣服,竹竿上那一件件印着小花图案的衬衫,不要问,就知道是谁的了。
“他……他就是……?”我突然笨嘴拙舌起来,不知应该怎样开口。
X则没有丝毫的羞怯,大方地对着门外喊道:“小R,快进来,我的同学来了!”
小伙子搓着手走了进来,害羞地低着头,一声不响。“他是队里的记工员,干起活来一把好手……”X在继续地介绍着他,满意二字写在了脸上。
“这饭是你烧的?”我明知故问,想尽办法和他打招呼。
他终于抬起头,“嗯”了一声,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又黑又瘦,满脸都是青春痘……至于五官,我几乎都没看清楚,那张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庞已经分散了我的所有注意力。
天仙一般美丽的X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我不敢问,更不敢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丝毫的疑惑。
X似乎是明白了一切,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小伙子是如何地帮助她,是如何地将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家庭出身,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父亲的现状;在他的眼里只有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只有这个让人心疼无比的女学生。
那天我是怎样同X告别的,已经完全忘记了,甚至连杭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也全都忘在了脑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坐在回家的车上,眼前闪动的都是X的那张笑脸,洋溢着满足,洋溢着幸福。
然而,仅仅才过了几个月,一个惊人的喜讯从天而降——省委书记彭冲同志下达指示:省内的所有知青一律以招工的方式返回各自的城市!这是彪炳千秋的大业,这是造福万家的大举。一时间,各个公社的办公大院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办手续的,迁户口的,还家具的,寄行李的……个个手舞足蹈,个个喜笑颜开。
我是拿到体检报告后,直接去的公社,招工单位是南京公交公司电车场,我将于31路无轨电车上当一名售票员。队伍很长很长,所有的人都在耐心地等待,没有加塞的,也没有叫嚷的,这一天来之不易,大家似乎都在静静地享受这一时刻的幸福,细细地咀嚼即将到来的欢乐。
公社的办公大院没有围墙,我一边随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她似乎在打听,又似乎在追问,走过来,绕过去,一直在彳亍,一直在徘徊。没错,是她,是我的同学X!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去——这次集体返城有一项明文规定:凡是与农民结婚者,一律不在招工范围之内!
我看到了,X的肩膀在抽搐,X的双手在颤抖,她在哭,她在流泪……我想过去安慰她,但是挪不开步子;我想过去为她擦干眼泪,却又犹豫再三趑趄不前。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她走了,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远处没有看见小R的身影,她一定是瞒着他一个人来的。她不愿意伤害他,于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又一个人默默地回去了……
光阴如梭,一晃20年过去了。终于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了她的消息:而立之年的她总算调回了南京,在一家幼儿园工作;小R开货车跑运输,可以经常与她团聚;他俩的女儿遗传了她的美丽,也遗传了她的聪慧,在国外的一所著名大学读书。她没有遗憾了——女儿终于帮她圆了那个数十年前的美梦,久久萦绕在心间的美梦!
我没有去看望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祝福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她……

⒊ 她嫁了

再次见到L,已经是相隔七八年之后了。
那天我正在写毕业论文,她敲门进来了。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很认生,一直躲在她的怀里。我的母亲急忙起身,不住地问长问短,而我却如同石雕一般僵立着,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没有久坐,很快便告辞了。母亲埋怨我,不该这样对待客人,更何况还是自己多年的同窗学友。我定定地望着门外,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更不知该如何回顾这段并不久远的往事。小女儿健康可爱,说明她的婚姻平稳安定;其本人体态丰满,说明她的生活平和安康。我放心了,也释然了,一切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吧,无论是焦虑,还是悲伤,无论是反抗,还是妥协,都已成为历史,被埋藏在厚厚的泥土之中了。
L是家中的独生女,而且是领养来的女儿,一生未曾生育过的养父母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宠为童话里的公主。家中虽然并不富裕,但是20岁之前的她,没有吃过一丁点的苦,没有受过一丁点的委屈。然而1968年的那场上山下乡的风暴不可能绕过她的家门,左藏右躲还是没能逃脱居委会的巨掌,被强制着迁走户口,送往农村。
这时距离我们插队下乡,已将近半年之后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面对这“大有作为”的日子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去接受这种欲哭无泪的“再教育”的,只知道没过多久她便逃了回来,又重新躲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可怜的双亲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俩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没有门路,也没有后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长吁短叹,却想不出任何的办法来。
一天,她突然写信给我,说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同我商量。我向生产队请了两天假,飞快地跑回了南京。
我母亲陪着L坐在家中等我,她双眼呆滞,面无表情,似乎刚刚哭过。“她的父亲想让她嫁人,听说对方能够帮她迁出农村户口……”母亲低声地告诉了我全部原委,我一下子也惊呆了。
L的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工人,在一所保密的军工厂里当厨师。究竟是哪位“高人”帮他想出了这个点子,又帮他找到了这个具有“超人”功能的准女婿?L终于抽抽搭搭地道出了全部的经过。
那是上个世纪的60年代,毛泽东主席提出了这样一个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据说这都是因为当年的苏、美两国加紧了对中国的军事威胁。于是一系列决策也都制定了下来,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对现有的国民经济做一次重大的区域性的布局调整——针对东部“一线”地区和中部“二线”地区的经济建设项目,实行停、压、搬、帮的政策;对于西部的“三线”地区,则进行重点的开发和建设,使之成为重要的“战略后方”。
L爸爸所在的工厂被列入了第一批搬迁的名单之中,不少设备与技术人员都开始了这一战略性的转移。时至70年代的初期,这一重大的部署已逐渐扩大到了普通的工人,于是乎L爸爸的择婿目标有了定位,也有了明确的人选。
牵线者是谁,我不知道。L讲述这一切时,几乎哭成了泪人。毕竟是受到过11年的正规学校教育,毕竟是阅读过无数的歌颂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文学作品。她气愤于自己的父亲竟然以区区40块钱便将她“卖”掉了,那是对方给的彩礼——当年,一个普通的工人能够拿出这么多的钱也实属不易了。她说,她连对方的面都没有见过,只看到一张1寸大小的模模糊糊的照片;她说,一切都口说无凭,她怎敢相信自己的户口能够顺利地迁至三线地区的某个城市之中。
那天,母亲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最后悄悄地问了一声:“你从家中逃了出来,父母知道吗?”L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我知道她是在破釜沉舟,她是在背水一战。母亲到底有些经验,她当即做出决定:让L跟着我去丹阳躲一躲,插队的村子虽小,却可容她藏身。她俯下身子问道:“这就是旧戏中所说的‘抗婚’,你能坚持得住吗?”L勇敢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回到乡下,对外称她是我的表妹,专程前来看望我的。第一天,第二天,平安地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第五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着中山装,一副城里人的模样,他东张张,西望望,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L紧张了起来,“此非久留之地!”当天下午我便将她送上了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
在车站,她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作者是南京五中的知青任毅,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它曾被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反复播送过,作者为此曾被判死刑。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
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
啊,长虹般的大桥,
直插云霄,
横跨了长江;
威武的钟山,
虎踞在我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
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载入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印深嵌在偏僻的异乡……

她哭了,我也哭了,没敢放声,只敢抽泣。
回到南京后,L没敢回家,怕父亲逼着她立马成婚——拿了人家40块钱的彩礼,不能不讲信用啊。这时是我母亲救了她:“就在我家住下吧!再苦,再难,也不多你一张嘴!”
L在我家一共住了多少天,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母亲将她当作亲生的女儿,关怀备至,体贴至极。那是一天的傍晚,大门外突然传来叫喊声,并且伴着粗野的漫骂和恶毒的叱责。围观者越来越多,又是敲门,又是砸窗,母亲无可奈何了,L也只好说了声“对不起”,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她终于嫁了!嫁给了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此后多年她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也听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只是隐约得知她并没去三线,而是在南京当了一名靠着丈夫养活的家庭妇女。
能怪L的父亲吗?他是救女心切。能怪L自己吗?她是走投无路。那天,她牵着女儿的小手从我家离开之后,我和母亲都久久没有开口,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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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三八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12月 30, 2023 10:3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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⒋ 她疯了

H失踪了近一个月,我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是2015年的春天。据说是因为精神分裂症复发,一个人跑到了内蒙大草原。那里曾经是她插队落户的地方——40多年前“战天斗地”的宏伟疆场,40多年前“大有作为”的辽阔天地。因为身无分文,因为饥寒交迫,她终于倒下了。是当地的民警在一处废弃的马厩旁发现了她,这才被千里迢迢送回到北京的家中。
数月前我专程去北京看望她,毕竟是自初中起便为同窗的闺蜜,尤其是得知无婚无子的她如今全靠90多岁的老母亲陪伴与照料,心中不免阵阵悲戚。
H的头发全白了,挽在脑后梳成一个髻,越发显得苍老与憔悴,但她的举止却如同孩童般稚嫩,双眸中流露出的全是纯真无邪的笑容。“我听话,我好好吃药,不再乱跑……”她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看着自己的母亲,也看着我。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当年的H吗?那个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钢琴的H?那个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的H?我们曾一起排练过节目,她当总指挥;我们曾一起写过入团申请书,她远比我认真。
听知情的同学说,H的病因仅仅由于一封信,一封她亲笔写给同在内蒙插队的男同学的信,内容无非是希望今后能够互帮互助,共同憧憬美好的未来。不承想这位男生将她的信交给了上级领导,等待她的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批判会。而她的那封纯粹是朋友之间交流思想的手札,竟被当成了“罪证”,公开宣读了出来……H疯了,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更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是因为害羞而不得已吗?我没见过那位男同学,但我能够理解——长年生活在男女分校的环境之中,无疑都是一群地地道道的“清教徒”,且不说男女之间没有任何的接触,就连作品中有关爱情的描写也被视作洪水猛兽。记得当年有一部红极一时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面的插曲更是脍炙人口:“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但是到了我们的嘴边,最后的那两个字永远是含糊不清的。
是因为惧怕而不得已吗?我不认识那位男同学,但我能够理解——上山下乡的任务是“改天换地”,是“接受再教育”,绝非“谈情说爱”,绝非“花前月下”。这无疑是大逆不道,是违背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小伙子不知所以了,他抑或是正在争取入团或是入党,又抑或是为了卸掉家庭出身的沉重枷锁,正在努力“脱胎换骨”。于是他找到了组织,就如同小说《牛虻》中的亚瑟无比相信神父一般,他坚定地相信上级领导会帮他认真处理好这封令他手足无措的来信的。
就这样,H的感情被玷污了,H的幸福被毁灭了,H的一生也被葬送了。上级革委会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在“帮助”人,是在“教育”人,因为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触及人的灵魂,才能狠斗“私”字一闪念。这是灵丹妙药,这是“战无不胜”的法宝。
“我听话,我好好吃药……”H那梦呓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的心痛如刀绞。——既然大家都没有错,难道错误全在你吗?迷惑中的你哪里都不去,唯独奔向内蒙古,那是你永生难忘的地方,既有美好的梦想,也有痛苦的创伤……
H的家中挂满了照片,大大小小,高高低低。H妈妈说,这些都是H亲手挑选和布置的,每天起床后都要盯着它们痴痴地看上大半天。我扶着H的肩膀与她一起细细观赏,与她一起深深回忆:这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留下了她和她的同伴们放牧时的身影;这是绸带一般蜿蜒流淌的河水,留下了她和她的朋友们憩息时的笑声。还有那一座座神话般的蒙古包,男生女生全都生活在一起,你帮我挑水劈柴,我帮你洗衣做饭,如同兄弟姐妹一般。她和那位男同学也一定是这群人中的两位,他俩一起读书,他俩一起唱歌,他俩甚至一同骑着马奔驰在浩瀚的蓝天之下,广袤的草原之中……
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成为了照片上那个永远不会消失的瞬间。它们陪伴着H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陪伴着她眉开眼笑,陪伴着她低首沉思,陪伴着她窃窃私语,陪伴着她遐想明天。不知怎的,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极不善意的念头:宁愿H,我可怜的同学,就这样痴钝下去——活在甜蜜的回忆里,总比活在痛苦的现实中要强许多!

书于2017.10

1976年1月20日晚8时

1976年1月9日的清晨,收音机中突然传来揪人心肺的哀乐声。父亲从睡梦中惊醒,“不好!”他大叫一声,哭喊着从床上滚了下来:“总理啊,你不能走!……”
那种悲哀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年近七旬的父亲颤巍巍地从抽屉中找出几张布票,独自一人走上街头,从红霞布店扯回来了一块黑布。他比比划划,裁裁剪剪,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五条黑纱——全家五口一人一条。黑纱上沾满了他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慢慢洇散开来,变成一块又一块。
第二天我身着素衣素裤、臂戴重孝前去上班。一进公交公司的大门,就被一位新上任的头头给叫住了:“嗯?……”他用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问我。“我家的一位亲人去世了。”我急中生智回答了他。他望望我——毕竟只是一个刚刚招工进来还不到十天的下乡知青,于是扭头走开了。回到家里,我将这一经过告诉了父亲,他拍拍我的肩膀,像是赞许,但眼眶里却分明含着泪花。
那是一个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年代,更是一个“我哭豺狼笑”的黑暗岁月。公开悼念周恩来总理不仅被严格禁止,而且成为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南京城内一片肃杀与萧瑟,各个单位自行设置的灵堂被强行拆除,平民百姓自己扎制的花圈被蛮横没收……
在南京市体委工作的刘纪元先生是父亲的老友,他的住所离我家不远,屋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雪松。临近中午时分父亲带着我去了,敲开院门之后,他却不好意思起来:“刘老,能不能送我几根松枝?”“您这是?……”刘伯伯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扎花圈!”父亲的声音低得近似耳语,但对方听清楚了。
那天在向主人告别时,父亲和我都难为情了起来——一株亭亭玉立的雪松,硬是被刘伯伯砍得缺胳膊断腿的,惨不忍睹。“不够再来!”他将我们送出大门时,再三叮嘱,一脸的真诚。
后来我们没有再去刘家,父亲说松枝够了,只是还缺少一些扁柏。
“这好办,中央路上就有!”
此时身为31路公交电车售票员的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条路上的行道树就是一丛丛被修剪整齐的扁柏。于是天黑以后,我和父亲充当了一次“小偷”——趁路上行人不注意,嘁哩喀喳地剪下了满满一挎包的“赃物”,匆匆逃了回来。说实话,“行窃”时我们一点也不害怕;我相信,就是被人发现了,也绝对不会去检举揭发——谁不爱戴我们的好总理啊!
……一项项,一桩桩,准备工作在悄悄地进行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着父亲那娴熟而灵巧的双手,我不禁好奇起来:“你会扎花圈?”“别忘了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当年你奶奶的棺罩就是他带着我一起扎的。”我没见过我的爷爷,但从父亲口中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很聪明,也很能干,许多手艺都是无师自通。
有其父必有其子。原以为只会耍笔杆的父亲,不承想扎起花圈来,竟也着实令人刮目,虽说比不上行家里手,却也“庶几乎”了。他先用竹篾弯起了一个圆形的架子——当然,这篾条无处可买,是将家中的几根捆物的竹竿劈开做成的;然后再用细铁丝把那一枝枝青翠的松枝绑在上面,扁柏是最后用来点缀的,一根根直接插在了松枝间的空隙当中。此时正值寒冬腊月,父亲于院中栽培的数株月季尚未开放,市场上也没有鲜花出售。父亲买来各种颜色的皱纹纸,亲手制作,一朵一朵还真有点以假乱真。
余邦荣先生亦是家中的常客,一天晚上他悄悄地溜进门来,就像变戏法似的从大衣里面抽出了一个纸筒。“啊,总理的照片!”我们惊呼了起来,而且还是那张最让人喜爱的被称作是“最后的时刻”的彩照。“你从哪儿弄来的?”父亲急不可耐地问道。余叔叔狡黠地一笑:“别忘了,我干了几十年的记者!”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晚饭之后,母亲关紧了所有的门窗,熄灭了所有的电灯,又严密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父亲将总理的那张彩色照片端端正正地镶在了我家的那个最大的画框里——它原本是挂油画的,既端庄又典雅,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总理遗像的下面是一张供桌,正中放置的是由小辈朋友送来的腊梅和水仙,均已含苞待放。其两侧是一对点燃的素烛,它们在默默地淌着泪珠。此外还有一瓶茅台酒——据说总理生前最爱喝它,父亲想尽办法托人搞到了手,酒瓶旁是一只精巧的酒杯……父亲亲手制作的花圈摆放在供桌前,缎带上写的是“敬爱的周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陈白尘率妻子儿女敬献”。
祭奠开始了,父亲和母亲站在第一排,我们姊妹三人紧跟在他们的身后。父亲双手捧着那篇修改了无数遍的祭文,伴着泪水一字一字地诵读着:

1976年1月20日下午8时,公民陈白尘和妻子金玲率领全体家属,乞来翠柏青松,假得腊梅水仙,谨燃素烛,奉献水酒,祭奠于衷心爱戴和尊敬的周恩来总理灵前……

这时的父亲——仅剩下公民权的父亲,被戴上“叛徒”帽子、被开除了党籍的父亲,一再地哽咽,一再地失声。我明白,他是难以忘怀三十多年来他与总理的相知相交,更难以忘怀总理对他的关怀与教导——
在重庆的曾家岩,在上海的马斯南路,在北京的中南海……他们认老乡,他们成知己,他们促膝长谈,他们肝胆相照。父亲从他那里懂得了如何将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贪污与人民中间的不良行为区分开来,从而创作出了堪称经典之作的两个剧本《岁寒图》和《升官图》;父亲从他那里明白了历史剧首先要忠实于历史,写出历史的真实才能获得艺术的真实,通过艺术的真实才能获得“以古鉴今”的目的,从而创作出了蜚声剧坛的《大风歌》。那是195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第一次评选优秀故事影片奖,由父亲执笔、拍摄于解放前夕的电影《乌鸦与麻雀》只获得了一个二等奖。这时是周总理将他的意见直接递交到主席的办公桌上:“国统区的电影工作者们,在国民党反动派白色恐怖的高压之下,拍摄出了揭露蒋家王朝末日的影片,为什么不能获得一等奖?”于是摄制组的全体主创人员全都捧回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质奖章……
蜡烛在静静地流泪,腊梅在暗暗地飘香;窗外布满了恶狼一般的眼睛——楼上是军代表,对门是运动积极分子。屋里没有哀乐,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父亲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一晃一晃的,他双手颤抖着举起那只斟满茅台酒的杯子,先是举过头顶,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酹洒在总理的遗像之前……泪水打湿了父亲的衣襟,他屈膝跪了下来。
父亲是一年之前从位于湖北省咸宁县的文化部五七干校返回南京家中的。由于干校中屡屡发生因不堪重负而猝死的事件,当权者不敢再制造“血案”了,更何况陈白尘的所有关系均属江苏省文联,与他们毫无关系,于是血压高达200/120mm Hg的父亲终于被“恩准”病假,回到了久别的家中。
那是1975年的7月18日——父亲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这天中央专案组的一位大员终于从北京飞抵南京,给病中的父亲送来了一纸令他等盼了整整九年才得以见面的结论。然而其中的内容却让他愤怒得几欲发狂,他在日记中写道: “看完之后,情绪颇为激动,但强忍着说明了我的不同意见:一、我被捕是在淮阴,不是在镇江;二、被捕后我承认自己是共青团员,那是因为先被叛徒出卖,而非自首;三、出狱后写的《石达开的末路》只是一部反映太平天国的历史剧,绝不是反党的作品;四、入党时没有隐瞒历史,并非混入党内;五、1955年到1957年审干时已两次作过结论,这次既无发现新的问题,应维持原结论。”——整整九年的内查外调,整整九年的非人折磨,得出来的竟然是如此错误百出的结论!对方看了看父亲的脸,充满愤怒、充满屈辱的脸,竟丝毫不予理睬,夹着皮包扬长而去了。
那天是我陪着父亲到省委组织部去的,他让我在大院的门口等他,一个人如同奔赴刑场般地走了进去。什么叫“望眼欲穿”,我此刻才真正算是有了体会。从大门一直延伸进去的通道长得似乎望不到底,两旁的梧桐树刚刚栽下不久,尚未成荫。烈日将院内的一切照得惨白,白得刺眼,更白得刺心。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看见父亲那踽踽而行的身影。头低着,背驼着,在那条长不见底的通道上一步一步挪动着他的双脚。阳光还是那么惨白,它竟吝啬得不给父亲留下一个相伴的影子,让他显得那样的孤单,那样的无依无助。
回到家中他沉默不语,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沉默不语。第八天,他重新坐在了写字台前,拿起钢笔,铺开稿纸,他要写作了。——那是一部书稿,反映人妖颠倒的十年浩劫的书稿,一反常规,他先写下的是一篇“代序”——《致或一读者》:

在我的本意,这部手稿是不打算让任何人看见的,因为它是一个“私生子”。将来我拿它怎么办——是献给我最崇敬的人呢,还是自行焚去,很难逆料。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可能:即它也许被我的亲人所偷阅,或被某一好事之徒所获得。因此我向这位或一读者恳求:如果有可能而你又见义勇为的话,请将它献给我最崇敬的人;要不,你偷看之后秘而不宣。如果不能做到上述要求,便请求你将它付之一炬!……我这手稿才起头,而先写下这一代序者,无他,怕自然规律逼人,此稿难以终篇也!

父亲文中写到的“我最崇敬的人”,无疑就是周恩来总理。他的目的无他,只为“有朝一日我最崇敬的人下临闾巷时,我将以之作为芹献。”
……然而,这一天没能等来,等来的却是令人悲痛欲绝的噩耗。父亲双膝跪在地上,将他的祭文焚烧了;还有那只花圈,他亲手制作的花圈,也一起焚烧了——是在那支素烛上点燃的,是在总理的遗像前点燃的
“爸,这是为什么?”事后我忍不住悄悄地问他。
“我为什么要将祭文焚化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当时并没回答我,直到三年之后,他在他的散文《献——纪念敬爱的周总理诞辰八十一周年》中才将这一答案写了出来:“……是为灭迹么,我还存有底稿在;是迷信方式么,我也并不相信鬼神。想来许是一种习惯势力在作怪:正如一个人在极度悲愤而又无法解脱时,他尽管明知没有苍天存在,却又不能不高呼一声苍天,以泄心头之愤。因此,我在下意识里也许是希望周总理在天之灵能听到,能看到我在祭文里对魑魅魍魉的控诉吧?”
周总理走了,走在了一个风雨如磐的黑夜里,不许怀念,不许悲伤,更不许哭泣。但是那场祭奠——由陈白尘带领全家进行的那场“非法”的祭奠,却会随着飘舞的纸灰飞到天上,飞到敬爱的周总理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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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写在《听梯楼日记》出版之际

陈 虹

父亲陈白尘的第二本日记《听梯楼日记》已经整理与编纂完毕,年内将要与读者见面了(陈白尘著《听梯楼日记 1974-1979》,香港·语丝出版社,2001年)。在该书的最后我写下了一篇《编后记》,其中有这样两段文字:

1995年我将父亲的《牛棚日记》摘抄出版之后,在文坛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更尤其是一同经历过那场空前劫难的人,无不于心灵上引起了强烈的震颤。张光年叔叔在《怀念老友陈白尘——〈牛棚日记〉读后感》中说:“反复披阅《牛棚日记》,一时竟感到自己重新陷入牛棚而不能自拔……它处处敲打在我的心上。”著名出版家陈原先生在《读〈牛棚日记〉》一文中说:“这真是一部激动人心的‘纪实文学’!作者陈白尘,著名的剧作家,如果他一生仅仅留下这一部作品,也够得上称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作家了!”为此。不少杂志社抑或是出版社纷纷来信约稿,希望我能将父亲在牛棚中的全部日记——也就是说,包括当时被我删去的那十分之九的内容,一字不改地按照原样发表(特别是不再出现×××),这一愿望当然也同样是父亲生前所留下的遗嘱。然而我考虑再三,还是回绝了——目前毕竟还不到时候。
……但是父亲于《牛棚日记》之后仍然记下了整整六大本的日记,而这一时期又恰恰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从那密密麻麻的记载中,读到了他的苦闷和期盼,更读到了整个民族的创伤与呐喊。……他当年曾将自己的住所题名为“听梯楼”,他是多么希望能早一天听到历史的脚步,听到“楼梯”的震响啊!父亲的这一诙谐——准确地说,应该是悲愤,启发了我,于是我决定为他的《牛棚日记》再编出一本“续集”来,而且这本“续集”就取名为《听梯楼日记》!——它起始于1974年的元旦,这是父亲终于从“牛棚”中脱身出来回到阔别了近七年的家中所过的第一个新年;它终止于1979年的3月26日,这一天他总算是见到了被宣布彻底平反的通知,亦即是真正听到了足足等盼了将近十三个年头的“楼梯”的响动。尽管这一天来得太迟了,迟得竟让父亲感到“已无多少喜意”;但它毕竟还是来了,带着新的希望、新的步伐来了!

这一“楼梯”的响动声,父亲最终是在中组部部长胡耀邦同志的亲切关怀下才真正听到的,为此他生前曾多次对我说过,非常想将这段经历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但是由于种种的原因,他最后不能不带着这一深深的遗憾而离去了。如今当我整理与编纂他的这本日记时,竟再一次地读到了他的心声。我想,作为一个知情者,我有责任将胡耀邦同志于文坛上留下的这一佳话告诉给今天的研究现当代文学史的人们。
文革开始以后,父亲同所有的作家们一样被戴上了各种各样的“帽子”,其中更由于他的所谓“历史问题”,自1968年始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升级为由中央专案组来审查了。于是一遍又一遍的“提审”,一遍又一遍的“交代”,他在各种各样的屈辱中默默地忍受着,只盼能早日迎来真相大白的一天。
那是1975年的7月18日,是父亲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在日记中写道:

晨8时去省委组织部找徐××同志,他引我到一会议室,北京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办公室的袁某和江苏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鞠某已先到。袁先让休息,胡扯了一番健康状况,然后正式宣布来意——他说,经过七年多的调查,我的历史问题已经搞清楚了,我的交代亦符合事实,在审查中的态度亦还不错等等。但是我的问题性质是明确的,即“叛徒”无疑。因考虑态度尚好,故作宽大处理,保留公民权……其后,袁出示了用道林纸打印的《结论》计二页。根据记忆,其内容大致如下:
对叛徒陈白尘的结论
陈白尘,……1932年在镇江被捕,供认共青团员及共青团秘书长身份。……出狱以后,适应国民党反动派的需要,写《石达开的末路》等反动剧本,攻击共产党和工农红军。1950年隐瞒叛变历史,通过于伶、钟敬之混入党内。
解放后,受周扬、夏衍等人的包庇和重用,……于反右斗争时写了《风格要在竞争中形成》等文章,鼓吹“全民文艺”、“题材多样化”……以反对无产阶级文艺。
陈白尘是叛徒,按照党章,当清除出党。……现按照党的“调查从严,处理从宽”和“给出路”的政策,特保留公民权,每月给予生活费120元,由江苏省委作适当安排。
中共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办公室
1975年6月5日
附件一:叛徒陈白尘的罪证
附件二:叛徒陈白尘的检查交代

看完之后,情绪颇为激动,但强忍着说明了我的不同意见:一、我被捕是在淮阴,不是在镇江;二、被捕后我承认自己是共青团员,那是因为先被叛徒出卖,而非自首;三、出狱后写的剧本《石达开的末路》,绝不是反党的;四、入党时没有隐瞒历史,并非混入党内;五、审干时已两次作过结论,这次既无发现新的问题,应维持原结论。
袁对我所提的各条意见,逐一批驳(除第一条外)。他说,《石》剧是反革命的——任何作品不是革命的就是反革命的。又说,审干结论是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搞的,不算数。我不同意签字,袁允我回去再作思考,约定下周二或周三再谈。走时,交还我当年抄家时抄去的材料七大纸袋……

五天之后的7月23日,父亲第二次走进省委组织部——

下午准时到达。袁先问我这几天考虑的结果,我回答说没有变化。徐则点明道:“你的意思是应当维持原结论了?”袁当即正色说:“审干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安子文等人把叛徒分成什么自首、自首变节等等,现在绝不能那样处理了!”徐亦从旁帮腔。
袁向我说明:“你18日的意见,我们已向中央汇报了,认为结论不必修改。淮阴被捕误成镇江,是打字时的技术性错误。”又说:“交还给你的东西还缺少什么,可以开清单来,我们再查问。”见我没有开口,则又说:“你的罪证俱在,定你叛徒是绰绰有余的!”他拍拍皮包:“证据都在这里,要不要看?”
我没有理睬,他则摔出了上次的那份结论,要我当场签字。我提出要求:“能否让我另外抄写一份?”袁不允。我便在他给我的稿纸上先拟出底稿:“我不同意上述结论。请求复审,容许申诉。”
袁看后勃然变色,说:“你这样的意见怎么能写上去?这是对结论的全面否定!这是对中央专案组的态度问题!”然后从皮包中摔出四份“罪证”要我看,均系照片,即国民党报纸上刊登的我和同案被捕的消息等等,我未理睬他。
徐和鞠也帮助袁一起向我施加压力。鞠说:“薄一波等61人叛徒集团都已定案了!”徐说:“你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叛徒,就是修正主义思想!”袁说:“即使你不签字,我们也照样可以执行!中央比你大得多的干部都定为了叛徒,你不要再存什么幻想了!”
压力极大,一时颇难应付,我只好回答说再作考虑,以作缓兵之计。袁则声明:“最迟只能到明天上午!下午我就要回北京了,飞机票己经定好,不能等你!”徐说:“你明天上午8点钟再到此地来,不另外通知你了。”
4时半辞出,共谈了两小时整。归时心情沉重,两脚如棉。

再往下的发展自然是不言而喻了——10天之后,江苏省委开始了对父亲的强制执行。于是乎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父亲便开始了他长达数年之久的申诉,然而不管是通过哪一条途径,最终的结果全是石沉大海!
1976年“四人帮”终于被粉碎,人们都说这是中国人民的第二次大解放。然而父亲不仅没有享受到解放的幸福,反而被带往北京,“软禁”在中央专案组指定的地点,长达四个月之久!他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在最该欢乐的时刻而偏偏不能尽情欢乐,在不该痛苦悲愤的时刻而偏偏仍不免于悲苦。”他的悲苦来自于何处?——当时请他到北京,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是让他来揭发江青和张春桥的罪行,然而当他实事求是地写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材料后,却又时时与处处均不相信于他。这其中的原因,父亲心中再清楚不过,他的“帽子”没有摘掉——他还是一个“叛徒”!
再往后,就是众人都已知道的,父亲开始戴着“帽子”进行“非法创作”了。他关起门来偷偷地写历史剧《大风歌》,这一剧本被他称作是自己一生中最为认真的一次创作。然而,当作品终于完稿之后,他却又一次凄然了——自己至今仍是个“黑人”,写出来的东西亦只能是个“私生子”,再也报不上户口!
转眼到了1978年的初夏,全国的形势终于如解冻一般,开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南京大学的校长匡亚明“三顾茅庐”了,他亲自出马敦请父亲担任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领导也登门了,他们看中了父亲的舞台剧《大风歌》,希望他能将其改编成电影剧本。然而,这时的父亲比谁都更加痛苦——他头上的“帽子”依然戴着,这“不清不白”的身份使他不敢接受任何一项聘请。
父亲与胡耀邦的见面就在这个时候。
6月中旬,在好友陈鲤庭的坚邀下,父亲终于前往北京,因为上影厂已经指派陈鲤庭担任电影《大风歌》的导演,他要与父亲共同商讨改编的事情。十多天来,在远东饭店的客房里,父亲除了谈剧本外,便是会见了不少的老朋友:夏衍、阳翰笙、张光年、冯牧……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他,都在为他的冤案出谋划策。有人提议去找黄镇,有人提出去见刘复之,也有人直接陪他去拜望了周扬……
那天是6月21号,刘郁民来了。他与父亲在抗战之初就是好友,特别是《升官图》在重庆的首次演出,就是由他导演的,而且后来他又将这一剧本带到了延安,使得解放区的观众也得以观赏到这一被称作是中国政治讽刺喜剧的巅峰之作的风采。刘郁民开门见山,他说申诉一事不要乱兜圈子,他的爱人韩冰认识中组部的部长胡耀邦,可以帮忙引见。结果,第二天韩冰就见到了胡部长,而胡部长当即便约定次日晨在家中与父亲见面。
1978年6月23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晨9时往富强胡同6号访胡部长,极平易近人。归纳他的谈话,主要有三点:1.坚信党,一切冤案一定会平反;七月不行八月,八月不行十月,至迟明年必会搞清。2.安心写作,为人民多留下些好东西,当个部长没什么,写出一部好作品来才真正有用;一时不能发表也不要在乎,江苏省委×书记不是已经说过《大风歌》是部好作品了么。3.汪东兴如今虽然在口头上说了“一办”的材料要交出,但目前仍未交,他亦不便插手。胡的秘书插话说:“胡部长的批示转给‘一办’,‘一办’竟说他们没有人办,要中组部自己办。胡部长下了命令:不行!一定要他们办!”最后胡部长又对他说过的三点意见重复了一遍,并再次叮嘱我:“保重身体,延年益寿,多写好东西!”他对匡亚明聘我去南大一事很赞赏,托我问候……
谈毕,令干部审查局陈恒林同志以车送我返远东饭店,惊恐不敢受。陈则于车上一再说,应理解胡部长的深意。

日记毕竟简单了一些,我将父亲生前对我讲述过的内容补充如下:
富强胡同6号,是坐落在北京东城区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连跨两进院子方是胡耀邦的住房。9点不到,他已经站在窗前等候了。父亲一见,急步跑上前去,而他则抢先迎出了房门。胡耀邦的住房内既空旷又简陋,不要说装潢之类了,就连日常的家具也俭朴到了极点。最醒目的是一张单人沙发,主人一进门就将客人让到了这个最中心的位置上,而他自己则随手拖过一把藤椅,像是老朋友似地靠在了父亲的身边。
这时的中组部部长胡耀邦正在为平反大量的冤假错案发出了“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誓言;他更对自己住宅的警卫人员下达了命令:“对找我申诉的上访人员,一律不准阻拦!”因此父亲拜访胡耀邦就像是随意地来到某个老朋友家中串门,一切都是那样的轻松和亲切。胡耀邦的性格亦像大家所熟悉的那样,既热情又豪爽,他每说一句话时都要不停地抬动自己的身子,就像是光靠语言已经不够表达内心的感受一般。那天他是抓着父亲的手说完那三点意见的,其中尤其强调了:“你只管安心地写作,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的!”
父亲后来又向他请示了自己能不能到南京大学去任教。胡耀邦哈哈地大笑起来:“可以,可以,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教你的书!”
谈话一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胡耀邦最后起身送客时,他坚持要用自己的汽车送父亲回去。父亲诚惶诚恐再三推辞,胡耀邦说:“你不懂,你坐上去就知道了……”果然,当汽车开到了远东饭店的门口时,侍立于门厅的服务员恭恭敬敬地向着从车上走下来的父亲鞠了一躬——他们无不熟稔于中央首长的汽车牌号。父亲当年同我讲这段故事时,眼眶都红了。
再往后,就又是等待了。胡耀邦说的是实话,“一办”迟迟不肯将他们把持的数千份档案移交给中组部。但是其间干部审查局的陈恒林同志——亦是上次胡耀邦与父亲谈话时的坐陪者,多次与父亲通信,或告知他事情的进展情况,或安慰他千万不要着急,他于是成了父亲与中组部之间的一个非常亲切的联系人。
1979年的1月7日,父亲意外地收到中国剧协负责人刘厚生的一封来信。刘是父亲于抗战初期教过的学生,他也一直在关心着有关老师的政治生命的大事情。当天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收刘厚生来信,喜出望外!信中抄录了胡耀邦同志于1978年12月12日的讲话记录:“江苏有个陈白尘,匡亚明同志办了个好事,给他教书。但这个人的帽子还没有摘,我四个月前就批了,有人对我说他确实是个错案,你们(刘注:大约指江苏省委的同志)找几个人证明一下他确实是个错案,不就纠正过来了嘛!”

没过多久,这段讲话又在郁风的来信中得到了印证。这是父亲1月30日的日记:

收郁风信,告知:“前天听了传达——胡耀邦同志的一个报告,在谈到要加速处理冤案错案时他说:‘匡亚明做了好事,把陈白尘请去主持中文系。他的问题我四个月前就批了,可至今拖延未办好……’”这与厚生所告一致。郁又告知:据悉包括我与她等在内的中央专案组的档案,多达6000余件,光是办理清点移交手续就要费上不少时日,这也是拖延至今而未能迅速办好的原因之一。可信,她和苗子也均未纠正错误结论也。

胡耀邦的这段讲话看来是真实无疑的了。令父亲感动的是,他竟将一名普普通通的剧作家的事情一直放在了心上,并且要亲眼看到为他平反昭雪。1979年的2月19日,陈恒林来信了,他说,“一办”终于将他们手中的专案移交给了中组部,而中组部也已通知江苏省委立即派人前来北京办理。
(上图:陈白尘夫妇与子女劫后重聚留影。)
这天是1979年的3月26日,父亲总算盼来了这一纸正式平反的结论:

……(南京大学)耿鼎才驱车来,告以省委组织部邀谈。急赶去,则以省委批复示我,盖即新结论也——略谓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发现新的问题,应维持1965年的结论;撤销中央专案组“一办”所作的结论,恢复党籍,恢复原工资级别,发还所扣工资……因当即签字表示同意。十二年半的一场噩梦,至今总算结束了!

——这就是后来担任了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与一名普通的剧作家之间所发生的故事。
也就在这一年,父亲创作的历史剧《大风歌》终于在北京的舞台上公演了,而胡耀邦部长更是亲自在中宣部召开的会议上热情地向大家作了推荐……
我想,这一切也就是父亲陈白尘生前想要写却又没能写出来的话。今天借着《听梯楼日记》出版的机会,我替他写了出来。

2001年元月3日
于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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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心迹】

34封书信背后的故事

陈 虹

“插友”兼同窗王栋生兄将34封泛黄的书信交还给了我——这是父亲陈白尘于文革期间亲笔写给他的。据说当年一共有43封,且每每于信末注有“阅后付丙”的字样。但栋生兄基本不遵“指令”,他说:“我实在不愿把这些如春风风我、夏雨雨我的信扔进火堆,我宁愿费点心机谨慎地把它们保存下来。”
查父亲的日记,1973年4月7日写道:

虹信中附来知青王栋生提出的关于历史分期的几个问题,要我解答。王,初中毕业,也在(江苏)丹阳插队,与虹偶遇于某处,谈吐不俗,故相识。他牢骚满腹,对现状极为不满,对某些“历史学家”尤为深恶痛绝。自认为是“垮了的一代”,其实是不甘堕落而苦无出路的青年典型。

于是乎,他们二人就这样相识了。又于是乎,他们开始了长达两年多时间的通信——从1973年的4月11日起,一直到1976年初栋生兄招工回到南京止。如今王栋生早已是全国知名的特级教师兼著作颇丰的杂文作家了,笔名“吴非”。但他却反复说:“今生今世,什么力量也不可能从我的脑海中抠去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我的青年时代,曾经有过这样一盏灯。”
然而,我的兴趣却更多地转移到了这34封书信的背后——固然它们点点滴滴记载下了父亲对当年知青们的关爱,但同时也清晰地记录下了他自己在那段特殊年代中的心路历程。有人曾经将文革后期的这段日子称作是“历史的门槛”:向前一步便是希望和光明,但这一步却偏偏迈得那样艰涩与踟蹰。
我问过栋生兄,是否注意到父亲在每封信后的签名。他笑了,掰着手指一一数了起来。我说,这正是我要研究的,也正是我想写出来的——他的思索,他的性格,乃至他心底的秘密,统统隐藏在了这些不断变化的署名背后。

陈白尘——白尘——尘

文革结束后,父亲写过一个剧本《阿Q正传》,他说他始终都像小学生“描红”一样,严格地遵循着鲁迅原著的精神,唯有在阿Q的名字上稍稍地“描”出了一点“边”——倒霉时大家叫他“阿Q”;发财后众人改称“老Q”;等他参加了革命党,一群趋炎附势者们又尊其为“Q老”……这是父亲的幽默,更是文革的现实——当年他自己的名字就是这样被不断地变化着,因此署名问题绝非“小事一桩”,那是要反映“阶级立场”的!
为此,父亲给栋生兄写的第一封信,落款处便是“连名带姓”——“陈白尘上”。是那样的“公事公办”,那样的刻板严肃——

栋生同学:
你给陈虹的信和提的问题都看到了。首先要说明:我没有研究过历史学,只是好读读史料,而且是近代史的,所以对你提的问题我是不甚了了的;为了解答,我才又翻了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郭(沫若)的刊在《红旗》上的论文以及其它资料。可是读后也没什么收获。现在只好随便谈些不成为意见的意见,你不要失望……

对于一名晚辈,为何要这样的拘谨?这便不能不提到当年的特殊背景了——父亲是于1973年2月24日才获得专案组的批准,从位于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回到南京治病的。从表面上看有似“赋闲”,但实则仍为“待罪之身”——不仅结论遥遥无期,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重新召回到荒湖野滩继续改造。至于南京的家,父亲形容道:“四周布满了狼一般的眼睛,有如天罗地网似的将我罩在其中。”为此他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那么,这时的他又为何要与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通起信来呢?原因无他:对方是知青,是跟他女儿一样被送去修地球的知青,是正当读书的年龄却又无书可读的知青!
栋生兄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景:“……大约过了十来天,收工回来,发现地上有封信,是邮递员从门缝里扔进的。信封是中式的,一看上面遒劲的字和‘南京陈寄’,我心里一阵惊喜:是他!——这是白尘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信上依次解答了我提出的问题,要言不繁,他说自己并非专家,答案只能作参考云云。”
父亲给他的第二封信写于1973年的5月2日,内容依然是回答对方所提出的有关太平天国的问题,行文也依然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两个问题都勉强答复了,但不能使你满意,因为首先我自己就不满意,但也无可如何了。自己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遇到被人“将军”的时候,就露馅了。不过有人不时将将军,倒也是个鞭策的机会,所以也很感谢你!

父亲是从何时起稍稍放松下来——签名时去掉了前边的姓仅剩下“白尘”的呢?查看他的日记,有这样一段话:“收王栋生信,即复。这孩子好读书,每次来信都提出不少问题。”看来,他是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好读书”的小青年了,于是连回信的内容也有了变化,不再是以往的那种“有问必答”了——

你来信中有一句错误的话,就是“国宝”与“垮掉的一代”。我既非宝,你更未垮,历史不是以十年八年或三五十年来计算的。我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写匠,你也还是个有为的青年,至今为止,只能作如此评价。过高过低,都不恰当,你也不必矫枉过正,直率之言请你见谅!

这封信写于1973年的7月27日,父亲之所以“破例”,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对方“是个有为的青年”,二是因为他开始为这个自认为是“垮掉的一代”的小伙子而担心了——在1973年9月3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收王栋生信,谈汉主刘聪拒谏故事。这孩子的思想有入邪的可能。”9月5日又写道:“读《纲鉴易知录》,摘录数条,以待复王栋生信,有‘言非其时,皆招祸之道也’语。”

第二天父亲回信了:

你说你近来写过几篇短文,怕有毒,没敢让人尝过,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回家养病以来,有时手痒,也想动笔,但思前想后,不著一字,也是怕的“放毒”。汉代管宁对邴原说过:“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招祸之道也。”我等自非什么潜龙,但为了免于“招祸”,也应当避免“言非其时”才是!……因此我再四思之,觉得你我都应以管宁之言为戒,你的这些短文还是不必问世为妙。这也正是你所说的“居安思危”之意而已,望勿误会。

信中的着重号是父亲自己加上去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年轻人的关心与爱护,同时也隐隐露出了对时局的忧患与不满——看来他已不再将对方视作“外人”了。
那么,父亲又于何时开始在签名上只落一个“尘”字的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用的,对方必须是长辈抑或知己,而王栋生却仅仅是他女儿的一个“插友”!原因无须多说,答案全在这封信里,它写于1973年的9月19日:

听说你也遭到“惩罚”,可谓“无独有偶”:陈虹报考中师,中途落选,正自苦闷,你如已去过大山 ,当会了解其详。但她颇不像你之“壮心未死”,想你会加以劝慰她。王勃所云 ,适中下怀,我也曾以“老骥伏枥”自况而励陈虹,但不知她能否振作也,故望能有以规之。
……我很欣赏你所说的话:“活着一天,就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而不是‘赖活’”,“只要自己不死,相信能看到想看的东西”。我当以此转告于虹。而且我想,这一天为期也不远了。我过去不同意你用“垮掉的一代”这句话,正是因为尚有许多人在持正不阿(你说是“挣扎”),而这一代人如果锻炼出来,才真正比那些“走运”的人更坚实,更有力,才是真正的接班人!(但是如果自己先垮掉,那是不足为训的人。)

已经非常明显了,此时的父亲开始将对方视为了知己——他比自己的女儿坚强,他“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
多年后我问过栋生兄:“那天你来大山时,看见我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嚎啕,为什么不劝阻?”他笑了:“后来你不是也擦干眼泪走出来了吗?……”但我知道:晚了,我毕竟让父亲蒙羞了。

陈征鸿——征鸿——鸿

陈征鸿是父亲的旧名——幼时读私塾时,先生给起的,据说颇有点“鸳鸯蝴蝶派”的味道,竟让他颇得意了好长一段日子。但自从父亲长大后,便很少用这个名字了,唯有家中的亲人及少时的伙伴才这样称呼他。
我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晚辈署上自己的旧名,而且更于短短的几个月内一再地“缩写”——由三个字而两个字,而一个字。是为了防止小人偷觑?还是将栋生兄视为了自家之人?我想,答案应该是更接近于后者吧。因为就在这年的年末,他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天寒岁末,茅屋破否?望及时修葺,勿为北风所侵袭也!

栋生兄告诉我,收信的那天恰恰是滴水成冰,他又孤身一人在乡下过年,是父亲的这行字温暖了他的心,让他铭记一生……我无语,身为父亲的亲生女儿,心中好生“嫉妒”。
查父亲的日记,他们二人间距离的拉近,当是自1973年秋栋生兄登门拜访始——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父亲称:“下午王栋生来,谈吐颇有见地,留饭,续谈至九时后始去。知青中一种典型人物也。”
那次会面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栋生兄披露了这样一个细节:“初次见面我很失礼,下了火车就去陈家,我在乡下久了,已忘了城里还有午睡这回事。中午一点敲了门,门开了,披着衣服的白尘先生惊疑地望着我,忽然用手指点点我:‘你终于来了!’然后转身告诉师母:‘是他。’——那一年他65岁,我23岁。”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非常明白的——二人谈得很投机,而且栋生兄还提出要拜父亲为师,但父亲拒绝了他。这封信就写于他返丹阳后不多久——

手书迟迟未复,原因很多……最难办的,是你信中那句话,要作“学生”云云。说老实话,论年龄,论某一方面的专长来说,自居“师长”也未为不可。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还不想有此一患。这绝不是什么故作谦虚姿态,而是确实心虚。行年六十又五,离不惑之年已四分之一世纪矣,还是惑之又惑,许多大问题并没搞通,这教我何以为人“师”?比如阶级斗争的学说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一般说是不惑的了,但在某些具体事实上又搞不通。又如社会主义这一历史阶段如何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的问题,也还有许许多多具体问题在思想上未得解决。如此,又何以为人师表?我想,你之所以访求“名师”,其目的当不在问字问句,而是希望对重大问题能有所解答,这我颇感你是“问道于盲”了。你我之所以能谈得来,我想主要是大家都有些牢骚,易于共鸣之故。而在这一点上,我感到惭愧的是,我给予你的消极影响多于积极的影响。就是说,我很少对你提出面对当前现实所应采取的正确态度;而在你目前正处苦闷、彷徨中的时候,这是很重要的。换言之,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位能对你做人生航向的舵手,而我不是。你(信中)提到的德国某一幽默家的话云云,我是当着笑话讲的 ,而你联想到我国的某些人,这就不是舵手的作用,而且起了消极影响了。……这一事情便可证明我之不适于为人师表了。无以,你我作为忘年交可矣!

父亲的态度非常明白,他是怕“误人子弟”;父亲的感情也非常明朗,这便是父执般的关爱。栋生兄后来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当我们还不断地被文革的各种花样经所困扰的时候,他经常冷峻地三言两语就揭示出问题的实质。‘白卷英雄’张铁生出现之后,一些坚持读书的知青更感到前途无望。白尘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一共只有六七十个字,劝我不必生气,末句是‘其实张某一傀儡耳’,我们这才想到这是某些人导演下的一出闹剧。这句话在要好的知青中悄悄地传播,大家一笑了之,尽管做不成大学梦了,但各人继续看自己的书。”
这一老一少为何能成为“忘年交”?而“陈白尘”又为何能变为“陈征鸿”? 无疑,这是因为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共同的东西——正直、磊落、嫉恶如仇……于是,从此之后的通信便越来越有内容、也越来越精彩了。
他们谈论农村的现状与农民的生活——

中国的民工,不仅东西南北处处皆同,而且古往今来代代如此。足下的工作 ,不仅可以回想到隋炀帝的运河,也可以上溯到祖龙的长城,就是这么打打骂骂、偷偷摸摸,看来很不像样子,但许多伟大工程也就在他们手中完成了。……我想那些打骂以至吃喝嫖赌的行为,除了“传统”之外,最大的原因在于文化落后。特别是在今天,人民没有文化生活——最起码的文化生活,休息之余你要他干什么呢?(我常有一种怪论:农村人口增长率过高,其原因之一便是生活水平过低,没有文化生活,除了抱着老婆睡觉,还有什么可称之为幸福的东西?有高度文化的近代国家,哪有像我们人口过剩的?)因此,对于农工们的如此种种,也就不能深责了。他们的伟大正在于不知什么叫苦,而不叫苦则在于穷。我现在无法断定的是:如果他们不穷了,是否还肯如此之苦?如若不然,则我们这伟大的民族出路何在?是永处贫困之境?还是丢掉这个伟大的光荣?愈想愈茫茫然起来。

他们还谈论目前的时局与全国的形势——

所谓“永不录用”者,是唬人之词而已,许多蟹公尚难“永”存,况小小鱼虾乎?日来省中情况大佳,揭发林贼死党的斗争盖子已揭开了,许多蟹公已作寒螀泣矣!……未来局面自难逆料,但“前途是光明的”,总还是大势所趋。“走投无路”者当非青年之辈,而是该死的大小林贼之类。
……柳著(《柳文旨要》)中叛将之说,至今还是适用的。其实凡是搞篡夺阴谋者,十九都是此辈,唐代藩镇以至北洋军阀,都深娴此技,至今未见改辙也。几年来此辈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单只“小五子”一个问题 ,全省几十万人遭受迫害摧残,其酷刑虽周兴、来俊臣辈亦自叹不如,遑论其它!无怪乎足下有“论甚么清白”之叹也 。

父亲甚至大胆地批评起了“评法批儒”的无耻与荒谬——

有些“贩子”肆意鼓簧,丑诋前贤,令人齿冷!但贩子终为贩子,奈历史何?……至于捧秦,则是矫枉过正所必然,但有些贩子又从而“加码”为可恨耳!“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自古已然。
……昨日有本小册子介绍太平天国,说失败的教训仅仅二点:韦昌辉的内讧与石达开的分裂。有人议论说,洪秀全脱离群众也应是个原因,立刻遭人反驳,说是对农民革命的侮蔑。又闻,有人议及秦始皇他妈与嫪毐的丑史,也遭反对,真是碰不得他妈的了!可怜可叹!

父亲终于开口骂人了,终于“肆无忌惮”起来了!——在“忘年交”的面前,他再也不需要遮掩、不需要顾忌了……

尉庸文——庸文(荣文)

谈到这一签名,则是需要解释一番的了。
那是1974年的5月1日,父亲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突发奇想”,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他在信纸末尾落下的就是“尉庸文”三个字。似乎是怕对方不明其意,他又加了一个注:
署名了无深意,因思及迅翁曾有“隋洛文”的笔名,故效颦耳。
隋者,堕也。这在古代汉语中是相通的。鲁迅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笔名,那是在暗隐当年的他竟然成了被政府通缉的“堕落文人”。那么,父亲的寓意又在哪里呢?从读音上看,尉又可以读作yǜ,而“尉庸文”岂不成了“御用文人”乎?写了一辈子喜剧的父亲,难以改变他那幽默而又辛辣的风格,这不,又不知他是在调侃何人了!
其实,这一“笔名”的出现,更可清晰地折射出父亲此时的心情——他又开始说笑了,又开始恢复了“难移”的“本性”。原因何在?时局与形势出现了重大的变化。
一则,他可以不去干校了,终于解脱了牛棚的监禁与劳改的折磨。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自己的“小友”:

我们干校来信,说如要继续治病,可请医生开一证明来,看来是允许长期在宁逍遥的了。昨日已弄到一纸证明寄去,74年内是可以“平安无事”矣!用以告慰。

二则,对于运动的发展及国家的前途,他是越看越清楚了。于是他同样告知自己的“小友”:

无肠公子们时而作寒螀泣,时而又作横行状,尚难即作定论。盖中央对他们的态度暧昧,不知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尾大不掉”,不敢下手,因而一时又趋沉闷。……所以我等小民固然要慢慢看,可代价也是不轻的。

“小友”毕竟年少,在来信中探询起了父亲今后的打算,并盼望他能继续“挥毫”。一开始父亲是矢口否认的——

至于“挥毫”云云,足下亦未免过于乐观。“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驸马辈一日在朝,我等焉有分“毫”之想,而况“挥”乎?即使敢“挥”,不仅难入时人之眼,而且有犯回潮之嫌也!……我也只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去处,盖上茅屋数间,以终天年而已,岂望他哉?

他还说——

我为自己算过命,恐怕出山归隐两不成。听说如今干部又有一种安置办法,即仿部队的,叫做离职休养,简称“离休”者,将来就是我的前途了。作为一个作家,本无所谓出山与否,即使隐居,也同样可以执笔。问题在于,即使出山,又能写出什么东西?“冷眼观螃蟹,挥毫为人民。”的是佳句,但二者的统一是比较困难的。“为人民”为不好,又将被视为“反人民”了。所以返宁一年,除整理日记外,不著一字也。

但是仅仅才过了几个月,“不著一字”的父亲竟然也“效颦”起鲁迅的笔名来。看来他心中的坚冰在开始融化,一种欲望也在悄然而生。
1974年7月26日,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非作《说难》,而终以说客身份遭难,是一个悲剧人物。李斯卖友,是个小人,但如今论者却作为小节原谅了。凡是扯得上法家的,都鸡犬升天。吕后残暴,也因属于法家而被恢复名誉。但在这些历史人物的尸体下面,却隐藏着多少杀机!今之“淮阴侯”虽无造反之意,恐亦有未央宫之祸也!

局势的险恶,使他不敢再“归隐”了,一周之后父亲给王栋生写了一封信:

我近来并未更加颓唐,只是谣言孔多,令人心烦。明知造谣者的用心所在,但无从揭发为恨耳。法家的追封日多,目的还在于透出今日的“儒家”来,这倒是要拭目以待的。

人们都说,喜剧作家是站在时代的顶峰,居高临下地俯视人间万物的,因此他们不仅能看到走在历史末路上的小丑,而且更能看到地平线上的曙光。我想,这也正是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里的父亲为什么又恢复了他那乐天的本性并为自己取下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笔名的原因吧,因为他要“拭目以待”,并且有点“蠢蠢欲动”了——这是他1974年6月21日的日记:

返宁一年多,对社会现象了解不少,忧心忡忡,每感无从申诉,也就不去考虑向党中央反映了。但自批林批孔运动以来,党政军各方面暴露的问题尤盛,有所怀疑,有所忧虑,每每感情冲动,想向毛主席上书,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颓然了。可是我毕竟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心所谓危,焉能默然?应该对若干现象作深入了解,细致分析,以等待时机,作如实的、恳切的反映才是……从此是作一个安分守己、只图个人安危、过着退休“养老”生活的废物呢,还是作个(西汉时期)折槛的朱云式的人物呢?我感到惭愧。

南京臣——老臣
陈白坚——白坚氏——小土氏

父亲的“蠢蠢欲动”一开始并未“动”在写作上,而仍然是“动”在了签名上——从1974年的夏天开始,他便在给“小友”王栋生的信中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签名,其幽默与诙谐着实令人喷饭。
先以“南京臣”来说吧,它的由头倒是来自栋生兄。
此兄与我同在丹阳插队,但不在一个公社。他落户的镇子叫豆庄,村子名东阳桥。为此,他与一侯姓同学便不无戏谑地在信封的下款分别署上了“丹阳王”和“东阳侯”。最初父亲没能明白其中的“噱头”,曾去信提醒以防“万一”——“以后赐示,信封上乞注详细地址。此乃陈虹告我的方法,非仅怕无法投递时可退还原处也。”但很快他便琢磨出了对方的寓意,于是在紧接着的第二封信中也同样谐谑了起来——不仅直呼对方为“丹阳王”,而且落款处竟是“南京臣顿首再拜”。栋生兄知道玩笑开大了,赶快来信纠正,不料父亲的回信更幽默:

……“王”位之封,是阁下(在信封上)自封的,在下不过是“南京臣”耳,哪敢裂土封王乎?

可能是栋生兄因“知错”而“收敛”了一些,再次来信时改称为“豆庄王”了。哪知父亲“不依不饶”,竟得寸进尺般地开起了玩笑:

丹阳王——豆庄王:
在下称臣于南京,原系事实,与丹阳之王可谓风马牛,阁下何必惶惶自贬?其实豆庄之大小不下万户,即使称王于此也还是个王的,辞也辞不掉,何况《百家姓》尚未批判,想废姓也还不成。

就这样,在以后一段时间的通信中,父亲不仅在信封上直接署作“南京臣寄”,而且还时不时地以“老臣”自称。
1974年的这段日子里,父亲与栋生兄又先后见过两次面,彼此间的关系也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据栋生兄告知,他们有时候竟能聊到“忘乎所以”——“和善的师母颇为不安,不断地暗示我们‘隔墙有耳’。”他还说,他本人的抽烟本领也是在我家练出来的——“白尘先生的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五十支,一只大海螺充当烟缸。我们对坐,后来竟也可以连抽十多支了。”
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栋生兄当面问过父亲:“依您的估计,这场运动还得多少年才能收场?”父亲没有回答,而是让对方先说。“丹阳王”想了想:“怎么也得七八年吧。”“南京臣”却摆了摆手:“不用,五年足矣!”……事隔多年,每当忆起这段往事,栋生兄总是慨叹不已:“还是白尘先生估计得准!——虽说1976年文革基本收场,但真正令他愉快的日子的确是在1979年以后才到来的 。”
由此可见,自1974年起父亲的心情是在逐渐“由阴转晴”——先是邓小平出山,主持了中央日常工作,致使瘫痪多年的各条战线都获得了全面的整顿与初步的改观;后是江苏省清查了吴大胜在深挖“五一六”运动中的罪行,并将所有参加“三支两军”的人员撤离地方,回到原来的部队。这一切都令父亲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的笑声因此而多起来,他甚至还准备同“丹阳王”一起,合写一部《新解颐录》。
这不,只要翻阅一下父亲在这段时间给王栋生写的信,其签名实可谓稀奇又古怪:除了“南京臣”和“老臣”外,还有“小土氏”“白坚氏”“陈白坚”等等。前者,比较好解释,他是将自己名字中的“尘”字拆开,上为“小”,下为“土”,玩了个文字游戏。至于后者,则要作一番“注释”了——他在信中告诉栋生兄:
“坚”是邮务员如此叫的,而且是应写作“尖”字的,太不雅了。
这个故事,我们全家人都知道:当年邮递员送信,都是在大门外高呼收信人姓名的。但由于寄信者草书,陈白尘的“尘”字下面一横每每写不直,于是多被误作了“尖”字;而收信人呢,则是有苦难言,又不能不起身应答。然而没有想到,这一笑话竟然也被父亲用作了“典”。一谈起它,栋生兄便捧腹不已。
在这些笑声的背后,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抑或说,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地“返老还童”起来了呢?——在1974年11月24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

终日碌碌,殊无聊。因念长此以往实非计。年来感触至多,笔杆蠢然欲动,此后能有一个到两个个人五年计划,是可以写下一二部东西来的。

陈“员外”——员外郎

父亲从何时起又自称为“员外”了?那是1975年的春天,他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折——这有1975年3月2日的日记为证:

上午省干校赵万福同志来访,说其干校已把原五、六连的和安置组的人重新编组,成立四个片,即四个支部。城北片下设三个组,大庆路一带为一个组。赵说,他是代表组长来通知我的,明日起即参加他这一小组的学习,每周一、三、五共三次。回到南京已两年多了,省干校终于接收我参加学习。虽迟,但总算有个着落。

这样的好消息,父亲当然不会忘记通知“丹阳王”——

最近我荣幸地被通知参加在南京的原省干校人员的分片学习,我因提出将组织关系调回江苏的要求,报告转省委去了,不知下文如何。这也算是对我落实政策的先声吧。

也就是在这封信的末尾,他署上了这样四个字——“陈‘员外’上”。是啊,不叫“员外”又叫什么呢?除了“学习”,没有任何的职务。
但就连这样的学习,没过多久也变味了。他在日记中写道:“小组学习已经成了漫谈会,从组长起都是牢骚满腹,语中带刺。闻其他小组更差,连学习活动都坚持不下去了。不能具体落实政策,光是空对空地学习,是难以为继的。”
然而,坏事往往能变成好事,困境往往能变成契机。1975年的6月1日,身为“员外郎”的父亲终于开始动笔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新的创作——酝酿已久的那部笔记体的作品。”
何为“酝酿已久”?无疑,应该是从“尉庸文”时期就开始了。他给自己的这部新著起名为《听梯楼笔记》,又何为“听梯”呢?其中的含义他在给“丹阳王”的信中透露出来了——

听到一些传闻,中央似在加紧落实干部政策。但这种楼梯的响声已听惯了,只怕有朝一日狼真个来了,也不相信了。此之谓麻木不仁。

《听梯楼笔记》自1975年6月1日动笔,至该年的年底杀青。他在《后记》的结尾处这样落笔:

1975年12月27日,记于南京玄武湖畔、高云岭下、听梯楼之南窗前。时天寒岁暮,树林凋零,阴云沉沉,似有雪意,而庭中月季新芽待发,距立春不过一月矣!

栋生兄交还给我这批信件时,只有34封,比他说的43封要少掉了9封。我估计缺失者主要在这一阶段——因为中央专案组来南京向父亲出示结论是在7月18日,他被戴上了帽子,开除了党籍,留给他的,只剩一个“公民权”。为此,父亲不得不停止写作,不住地向上申诉,他不服,要求重新审查,重作结论。事后我问过栋生兄,他回答我,这一阶段父亲并未停止与他通信,而且也告诉了他这一令人痛苦不堪的消息,但是我却始终没有见到这些宝贵的资料。
不过我绝对相信,这些信件的内容不会是沮丧,而是向“丹阳王”报告自己的写作进程。因为仅仅才停顿了一个月,他又重新拿起笔来——这是他1975年8月28日的日记:

《听梯楼笔记》的写作被打断了一个月,今日续作一短篇《丹阳王》 ,得二千余字。内容主要为王栋生所供,记下又一“新生”的地头蛇!

(1975年9月23日)完成《工农兵大学生一样板》,约四千字。有多少东西要写,却觉时间精力都不够了。一个作家的悲剧大都如此:等到他真正想写些对人类有益的作品时,或者由于衰老,或者由于环境,竟迫使他无法完成了!

笔记者,纪实也。这部《听梯楼笔记》的内容,也完全是纪实——纪文化大革命之实,纪大革文化命之实。他将自己从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一一记录下来,目的只有一个:“我只想作个自封的稗官,记下这些‘闾巷风俗’,有朝一日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离开了病榻,我将捧出这部书稿,作为芹献。”
的确,是写作帮助父亲度过了精神上最为痛苦的一段时光。他在日记中写道:“自动笔写这部笔记起,每日似有所为而生活了,心境略感安定。”又说:“只有在写作中才感到生活着。”
文革结束后,我将这部写在四孔活页纸上的书稿递给栋生兄看,并感谢他在来信及数次与父亲的会面中提供了众多的“素材”。栋生兄一个劲地摆手:“这怎么可能?”我找出了父亲的几段日记,读给他听——

(1974年2月14日)王栋生由丹阳来,送稿至《新华日报》。为报导亦要开后门,送烟酒,岂有此理!
(1974年11月4日)王栋生来,谈到某校暑后来了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从校长起即不欢迎,教员对之更是冷漠而残酷,以其是两年前开后门进的大学,闻之可笑可叹。
(1975年2月9日)王栋生来,谈他从六合上长途车时某一解放军多占座位拒不让孕妇就坐而引起公愤事,令人浩叹。二十几年来培养成的对解放军的敬爱风气逐步消失了!
…………

栋生兄笑了,说是有这些事。他回忆起那些天里他们老少二人如何促膝长谈,又如何“粪土”宵小。气愤时父亲用烟嘴狠敲桌子,大笑时又屡屡被香烟呛得咳嗽不已……
1975年终于过去了,《听梯楼笔记》也完稿了,而江苏的知青们更是在省委书记彭冲的指示下,一批批地调了回来。于是父亲在给栋生兄的最后一封信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希望1976年是你们知青的翻身年。

是的,再接下来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有希望了——1976年初,我与栋生兄先后回到南京;次年冬,又一同考进大学;再过一年,父亲也不再是“员外”了,他被南京大学的校长匡亚明请去当了中文系的主任。
厄运终于结束了,34封书信背后的故事也到此而画上句号。

书于2011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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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水落石出的一桩“疑案”

陈 虹

1994年在为父亲陈白尘整理他于文革之中所留下的日记时,发现1967年6月21日有这样一段记载:“……看严文井等人贴出的大字报。其中写到柯庆施对中央提意见,说不应由我编《人民文学》云。我与柯老人从无接触,此语可能出自某公,而某公作此违心之语目的何在?忽然忆及当年由阎哲梧介绍他来上海投我事,不寒而栗!人之狠毒,其至此乎?只能存疑了。”
这段文字目前已收入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牛棚日记》之中,但是对于他的诠释,亦即真正解开父亲当年的“存疑”,却要一直等到他去世之后了。
日记中所言之“某公”,与父亲相识于1935年春。该时刚刚出狱的父亲与当年的难友徐迈进一起,在上海的法租界即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拉都路(今襄阳南路)口租下了一家木器店二楼上一间狭小的房间。不久,父亲便收到了一封他当年在南国艺术学院读书时的同学阎哲梧的来信,他向父亲介绍了一位来自山东的“文学青年”——此人名叫张春桥。出于对旧日同窗的情谊,也出于对只身闯荡上海滩的年轻人的同情,父亲与徐迈进热情地收留了张春桥,于是同是背井离乡的三名单身汉便一同挤进了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之中。
没过多久,一天夜里一位“梁上君子”光临其舍,竟将他们三人临睡之前脱下的全部衣裤一卷而空,于是都落得仅剩下一条裤衩遮羞。如此贫穷而又尴尬的日子前后不到两个月,大家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而父亲与张春桥的“交往”也就仅仅到此而已。
父亲是在病重之中向我讲述了这段经历的,至于对“某公”当年的品行,他委实说不出多少好坏来。仅仅月余的接触,再加上白色恐怖下必要的警惕,他们之间充其量也不过“室友”而已,更何况从此之后便再无任何往来。但是有一件小事却让父亲记忆犹新,这似乎也成了他对这位“某公”的唯一印象——被盗的次日清晨,父亲提议总得派一人外出借钱,以解蔽体之急。此时“某公”方慢悠悠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皮箱(估计是因为太沉,小偷未及下手),告知大家他尚有一条备换的裤子,可以先穿上外出。就在他打开箱盖的那一瞬间,父亲瞥见其裤子下放置的竟是满满的一箱子新书!父亲对我说,当时大家穷得叮当响,哪里能有钱去购买如此之多的书籍?为此,他极不情愿地猜测道:“某公”怕是在书店里充当了可耻的“三只手”。
直至文革结束之后,善良的中国人民才对祸害了中国十年之久的“四人帮”中的这位“军师”有了较清楚的认识。父亲为此而长吁短叹,他骂过阎哲梧,怨恨他竟使自己“与狼共室”。但是好心的阎哲梧又从何能够知道,他所介绍来的这只“狼”究竟隐瞒了一些什么底细!
父亲一生中遭遇过无数次的风险,他为何终于在日记中记下了自己对“某公”的“存疑”,这里又有一段令人难解的故事了。
那是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于伶随解放大军在丹阳城内整装待命,不料竟与这位“某公”不期而遇。他抓住于伶的肩膀询问的第一句话便是:“陈白尘是否还在上海?”于伶点头回答了他,不曾想“某公”的脸刷地一下子变白了。于伶是父亲的好友,也是当年左翼剧联的领导人,当时他在向父亲转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是感到奇怪,并没有作更多的猜测。为此父亲的“存疑”也只是“存疑”而已,他将它深深地藏在心底,直至去世也没去详细地了解一下他这一生中所遭受到的数次打击是否与此公的行为有关。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可没有这么多的“恕道”。想到父亲这一生中所遭遇的坎坷与冤屈,更何况“四人帮”粉碎之后,曾深深受其迫害乃至几乎被置于死地的他,竟然又因为“与张春桥有过瓜葛”,而被软禁在北京长达四个月之久。为此我发誓,一定要将父亲这一生中的所有“疑案”搞它个水落石出——
第一件,便是父亲于1936年春所遭受到的来自左翼文坛的怀疑和排斥。这时他刚刚写完舞台剧《石达开的末路》,作为他对当年狱中的难友匡亚明的承诺,也作为他对左翼剧联的朋友章泯、张庚等人的应允,他于饥寒交迫之中艰难地完成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部大型历史剧。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当剧本完稿之后,以往的朋友都远远避他而去,一个也寻觅不到;继之,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陈白尘是在巡捕房里拿津贴的特务”的耳风。当年父亲曾在文章中这样写道:“这手段是相当毒辣的,它不仅使我白费精力,使这戏无法上演,甚至更破坏了我的创作生活,企图兜头一闷棍,把我打死,永远逐出左翼文学的领地!”为此,他四处去寻找恶毒的造谣者,却始终一无所获。
第二件,便是父亲在日记中所提到的发生于1963年的那件事——他被免去了《人民文学》副主编的职务,而且最终被彻底地逐出了京城。探寻这件事的端倪,似乎应追溯到60年代初他创作电影剧本《鲁迅传》的过程之中。作为上海电影局的直接点名人选,更作为第二稿已被《人民日报》转载了部分章节的作品,其执笔人陈白尘却遭受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冷遇——先是修改的任务于暗中被秘密更换了他人,后是已经成立多时的《鲁迅传》摄制组奉命解散,影片也因此被判了死刑。父亲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更何况它竟严重到自己居然不能再继续留在北京工作!
1994年的夏天,父亲终于带着这诸多的“存疑”告别了人世,他没有能够看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而我则以急不可耐的心情接连去了上海和北京,一一走访了当年的一些有关人士。
在上海,我见到了父亲当年的老领导于伶先生,他的记忆非常清晰,针对丹阳城内邂逅“某公”一事,他回答说:“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某公’是心虚于他的底细被你父亲获悉。”至于父亲于1936年初所受到的诬陷,于伶先生的答复同样非常肯定:“前来‘检举’与‘揭发’的人,就是当年那个与你父亲同居一室的张春桥!”
北京的张僖先生是文革之前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成员,他在听完我所提出的父亲为什么会被罢免职务并从此发配南京的问题后,亦肯定地回答道:“这确实是由当年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通过柯庆施转来的命令。”他猜测说,恐怕是《鲁迅传》的上马,让他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段深恐人知的历史。我不由得想起了父亲在北京被扫地出门之前,张僖先生于暗中嘱咐的一句话:“千万别去上海!”为此我向他表示了深深的感谢,他却急忙摆手道:“不足挂齿!当时因纪律在身,也只能这样暗示了。”当然,父亲后来的“存疑”,有很大部分也是来源于张僖先生的暗示。
感谢苍天有眼,这桩发生在数十年前的“疑案”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了。然而从无防人之心的父亲又怎会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小人——一段萍水相逢的交往,竟使父亲一再遭受到如此痛苦的厄运!固然,对于张春桥罄竹难书的罪行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但是我还是要将这一“疑案”的来龙去脉一一叙述出来,以大白后的真相告慰于父亲的在天之灵。
1996年秋

附:
“疑案"读后

唐振常

陈虹把这篇文章寄给了我,读后有感。
君子可欺以其方,善良君子如白尘,只因同学少年的来信,无保留地接纳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此人竟是十足的阴险小人,数十年间,对于他的恩人,竟屡屡施以恶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白尘确亦因此而受到政治上的诬陷和生活上的颠沛。君子与小人难为同道,于小人,特别是政治野心家的小人,不只是要慎防之,更要揭穿之,打击之。这对于素无防人之心的白尘,是要求过高了。甚至于此案谜底的揭穿,都要待白尘死后由他女儿行之。
我知道白尘认识张春桥,但从没有听他说过其中渊源。然犹忆沙梅对我说过一事。就在白尘收容张春桥的日子里,沙梅在白尘家认识了张春桥。上海解放之后,一次听报告,沙梅见台上赫然作报告者为张春桥,散会后特意上前招呼,对张说:“你不是狄克吗?我是沙梅。”张春桥陡然变色:“你认错人了。”说罢扬长而去。沙梅一向天真直率,对于狄克底蕴不明,遭此奇遇,多年不明其因。这又是君子遇见了小人。君子可以欺以其方,难罔以其非道。陈虹此文,意在揭出白尘冤案的来由,其功则在于揭穿了小人,其有益世道人心者,更在于告人以对待小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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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我在寻找……

陈 虹

说不清为什么要来湖北咸宁,更说不清为什么要冒着40℃的高温来到这咸宁的向阳湖。
三十八年前的今天,这里曾经流放过来自首都的六千多名文化人;三十八年后的今天,这里却又保留下了这一“文化部五七干校”的旧址……是来寻找他们曾经经历过的苦难,还是来寻找这一错误路线曾经留下的痕迹?我真的说不清楚。



我是带着父亲留下的那部《牛棚日记》上路的——当年他也是这一“流放地”中的一名囚徒。
……那条大堤还在。那是1969年首批来到这里的文化人为了围湖造田而修筑起来的,足有十华里之长;那是他们冒着三九严寒修筑起来的,也是他们后来打着红旗去上工的必经之地。但是在父亲的日记中,有关大堤的记载,更多的却是这样的内容:批斗后的他,每每于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来到这里狂奔,以倾泻心中的屈辱与悲愤;剥夺通信自由的他,每每于晨曦初露之时,偷偷地来到这里守候,以托进城的农民为他代寄一封家书……
从这条大堤可以一直走到“452高地”——校部的所在地。就在那片红砖平房内,不仅设有一间间的办公室,更设有批斗反动分子的大会场。斗“黑帮分子”,斗“五一六分子”……整日是彩旗招展,口号震天。可怜的父亲永远是低着脑袋,要么挨斗,那么陪斗。他在日记中写道:“……全身沸腾,几欲发狂,但极力镇静自己,不动声色。”
从这条大堤还可以走到甘棠镇——一个被称为干校的“王府井”的小集市。当年它是“革命群众”改善伙食的首选之地;而父亲若是想去,则必须事先向排长及班长申请,批准后还得跟上一位“崇公道”,时刻监视着他的行动。他不敢进饭店吃饭,只敢打上一斤煤油回来点灯;如果能趁人不备,向路边的邮筒中投进一封事先已经贴好邮票的家信,则是他最大的“收获”。
……我想寻找大堤内的农田——当年被这些文化人们开垦出来的农田,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名字“杨排洲”。我在父亲的日记中找到了这样的记载:“由连部出发,过沙场,翻大堤,进入湖田区。……杨排洲,湖中高地也。一片荒芜,被开垦者不多。……李季带头,先挖一条小渠以排水,然后以铁铣翻地。12时回到河边的一块空地上休息——未来的工棚所在地。遇雨,无可避处,立雨中,和着雨水拌饭而食,有如冷餐。”(上图:陈白尘在干校放鸭时留影。)
……我想寻找大堤外的沼泽地——那是父亲当年放鸭子的地方,但如今却了无踪影。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日前,文联一个大胖子陷沼泽中,深至腰际,四个小伙子才救出他来。过去社员放牛,常有陷死在沼泽中者,至今每见牛骨成堆,即因此故。”整整三年,他就在这片可怕的人迹罕见的沼泽地里,与鸭子们相依为命。他爱它们,因为“它们从来没有骂过我”;他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是我感情最深的朋友”……
向阳湖文化研究会的会长李城外,亲自陪同着我在这条大堤上走来走去,寻来寻去。如今它的上面已经铺上了厚厚的水泥,然而裸露着的红土地却是那样的醒目——红得像火,红得像血,这是其它地区所不多见的……这就是文化部五七干校的“土壤”吗?着实让每个人晴天时为它洒尽了汗水、雨天时为它摔足了跟头的“土壤”吗?我真不明白,李城外为什么要花上如此的气力,开发出这片旧址来,而且于全国来说,更是唯一的一处——它毕竟是对文化人实行专政的军管所,对知识分子进行摧残的集中营;它没有任何的纪念意义,没有任何的保留价值!
然而不知怎的,望着这片火红的土壤我忽然想起了曾经与父亲的对话——
“在干校期间你想到过死吗?”我问他。
“没有。”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死要‘死得其所’——这里不是我死的地方!”
……猛然间我如混沌初开:就是这片土地,它不仅磨练了生活在它上面的这批文化人,而且也“成全”了生活在它上面的这批文化人,他们开始从麻木中苏醒,开始严肃地拷问自己的灵魂——“黑帮分子”严文井,给批斗得又饥又乏的“五一六分子”送上一块香喷喷的桃酥;“走资派”周巍峙,给其他的挨斗者们教唱《大刀进行曲》……为的是什么?无它——就是不能死!就是死要“死得其所”!
我哽咽了,我终于寻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



鲁家湾离大堤不远,我坚持让李城外带我去寻找它,是因为这里曾经是父亲以及他所在的五连二排的居住地。
那是1969年的12月2日——亦即父亲抵达干校后的第二天,他即在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连部和一排、三排均在邻村,此间仅二排和食堂在,地名鲁家湾。村中仅有房屋七八所,居民不过二十户。三个班分住在四所房子里。村旁湾子里一片汪洋,是夏天大水时所蓄聚的,其尾闾则为大堤所拦,堤内即垦田所在,约有二万亩面积……”
如今的鲁家湾变化并不大,甚至在一些老屋的外墙上还残留着当年干校刷写的标语。然而不曾想,要想找到父亲的房东可真是太难了——父亲管他叫“鲁大爷”,管他的两个儿子唤作“鲁老大”“鲁老二”……乡亲们笑了:鲁家湾家家户户都姓鲁,你要找的又是哪一家呢?是的,我无法解释——作为“黑帮分子”,父亲当年是不敢抬头走路的,就更不要说去打听房东一家的姓名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房东家有四间房子,中间是堂屋兼灶房,左右都是卧室;他和六班的两个人住进了右侧的房子里,而他的铺就横在鲁老大的那张刚刚打好的准备结婚用的新床前面……
我开始向渐渐围拢来的老乡们讲故事,讲当年鲁大爷一家如何关心父亲的故事——
是他们毫无顾忌地管父亲叫“陈大爷”,这一称呼使得父亲惊慌得心跳不已,感动得彻夜难眠。他说:“我的嘴胶住了,无以答礼。四年来我只被人吆喝来吆喝去,直呼其名是最客气的,否则就用‘大黑帮’‘大叛徒’之类的恶号称之。何曾有人叫过声‘大爷’?——我能接受这一称呼么?”
是他们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悄悄来到父亲的床前,将他的那双湿漉漉的胶靴拿去,用灶膛里的炉灰慢慢焐干。鲁老二心疼地说:“陈大爷,你受苦了!”父亲急得直摆手,而他只是低声制止道:“别出声,这点热灰只够焐一双靴子的。——明早保你干!”
还是他们在批斗父亲的大会召开之后,主动来到他的身边:“陈大爷,别放在心上,我们相信你!”父亲紧张得直向他们使眼色,鲁老二却理直气壮地说:“怕什么?我看被斗的都是好人!——斗得越重的人越好!”
更是他们在干校的宿舍盖好之后,亲手帮助父亲搬迁。鲁大爷热情地送上一根粗竹扁担,鲁老二则挑起行李冲出大门外。父亲写道:“我慌了,这是使不得的!怎能让贫下中农为一个‘黑帮分子’挑行李呢?‘不要紧,走小路,跟我来!’他已奔进小树林里了。我虽然空着手,却赶不上他,更不用说抢挑子了,只好一路哀求:‘老二,你放下,这不行的!’他不理我,只是不住地叮咛,有空一定要来鲁家湾坐坐……”
——这一个个的故事可都是发生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里啊,都是发生在文化人变成了“臭老九”的悲凉时期!父亲将它们记在了日记里,写在了文章中;而我更是烂熟于心,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替父亲寻找到他的恩人。……然而我失望了,面对着一个村子的鲁姓人家,却无法找到那位可亲可敬的“鲁大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会是搬走了吗?——当年鲁大娘就曾在黄石城内做工,1982年父亲在写《云梦断忆》时也留下了这样的祝福:“如今全国农村形势大好,鲁大爷和鲁大娘也该团聚了,鲁家的老大和老二也都该睡上新的雕花床了吧?”
……老乡们热情地从自己的地里摘下西瓜来招待我,一位大妈更是拉住我的手一再感谢道:“你的心真好啊,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替爸爸来看望我们!”——我语塞了,究竟应该谁感谢谁啊?我只能深深地向着他们鞠了一躬,向着鲁家湾鞠了一躬……
还需要再去寻找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鲁大爷”,都是“鲁老二”!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在《云梦断忆》中专门写下一章《忆房东》,我更明白了父亲以及许许多多的文化人为什么没有在干校被整垮,被整死,就是因为这些善良而淳朴的老乡们给了他们温暖,给了他们力量,更给了他们坚守文化的勇气和延续文化的土壤!
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再次向着这片红土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们的最后一站是“王六嘴”,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李城外抱歉地说,当年五连(中国作家协会)的宿舍都被拆光了,目前只剩下了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几排房子。我没有说话,只是暗自庆幸:父亲竟然“因祸得福”了!——当年安排宿舍时,五连硬是将他驱逐在外,忍气吞声的他只能于其他连队中觅得一席之地;不曾想,数十年后作协中任何一个人的“旧居”都不复存在,唯独父亲“借宿”的房子保留了下来!
那是最后一排红砖平房中的第二间,我指着门框上方的那个木牌对李城外说道:“何必写‘陈白尘旧居’呢,‘牛棚’岂不更准确?”他笑了,招呼着我走进了这栋目前已经属于“向阳湖奶牛养殖场”的职工宿舍中。房主人年纪四十出头,见到我们后一脸的不知所措,木牌子挂在他家的门框上已有多年了,但他根本就不知道“陈白尘”是何许人也;他只是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们,搬进来后他做过哪些修改:“这里原来有个门……,这间烧饭的小披间是后来搭建的……”然而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那门、那窗、那墙、那顶……都还是历史,都还见证着父亲以及其他文化人当年在这里的生活。
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在日记中没有留下有关这间房子的记载,但他却详详细细地写下了一件发生在“邻床”那位造反派身上的事情——“……我有个不争气之处:白天劳动过累,晚上倒床便睡,是不用再服安眠药或其他代用品的了。谁知此公第一天夜里几次叫醒我,我还不知其所以然,以为是说梦话或梦魇了,便道谢一声,倒头又睡。但第二天夜里,大约一两点钟,他大吼一声,惊得我跃身而起,恭问何事。只见他睁圆双目怒吼道:‘你还让不让我活下去?’这可让我瞠目不知所对,我这‘黑帮’焉能有权不让他活下去?他余怒未消,指着我的脸喝问:‘你打鼾竟然不知道?’他怒目圆睁,大有猛虎扑羊之势。……我稍一思索,便理解此公是患失眠症的,将心比心,真是卧榻之旁岂容‘黑帮’‘鼾睡’呢?于是我这弱者便只好讲‘恕道’了:‘请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躺下,如何?’此公无言以对,而我便在床上正襟危坐,且坐以待旦了……”
当年同为“校友”的陈原,在读完父亲的《牛棚日记》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这真是一部激动人心的‘纪实文学’。作者陈白尘,著名的剧作家,如果他一生仅仅留下这一部作品,也够得上称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作家了!”——是的,父亲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扇窗户下,巧妙地避开了造反派的视线,用着只有他自己能够看懂的符号以及各种各样的“缩写”,真实地记录下了那个噩梦般的时代!
……谁说干校没有“文化”?谁说干校的文化人已经“全军覆没”?面对着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宿舍,我似乎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同样在进行“地下创作”的作家——沈从文的血压已经高到240/130mmHg,但他也在偷偷摸摸地写诗,并且表示“有几首还像是破了个人纪录,也破了近廿年的总纪录”。因《李慧娘》一戏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孟超,也悄悄地编出了一首歌谣:“早请示,晚汇报,夜里还得假检讨;请不完的罪,站不好的队,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就连文物专家朱家溍也不甘寂寞,暗中写起了童话,他用失去了幸福童年的小黑驴和被主人无奈丢弃的小花狗为对象,喻示着自己和文化人的未来……
固然,有人曾为向阳湖五七干校题写了这样的文字:“向阳无湖,干校无文。”但是就如同无序的与黑暗的魏晋时期同样能产生出建安文学与正始文学一样,干校中的文化人不仅没有随着焚书的烈焰烟消云散,而且更在这残酷的改造中坚守着知识分子的责任和道义——这是一种悄然而生的却又清晰存在的文化,一种细微弱小的却又坚忍不拔的文化。它有似静寂无声的小草,却无处不存在;它有似沉默无语的岩浆,却无时不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它不显著,也不张扬,却在悄悄地转化成思维的方式、精神的追求以及风骨的蕴藏。它让他们支撑起了自己的理想,更支撑起了那个荒诞的没有文化的年代。
……那是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时期,女作家袁昌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她的女儿杨静远也在这所干校中):“埃及自某个国王以来,没有人写书,没有人绘画,没有人发明什么东西。几千年以来的文化,便完全停顿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完全停顿了,那还有不做亡国奴的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女儿,我要尽我所能写书。因为中国不是埃及,中国人是永远不能做奴隶的。”
是的,这就是这批已经被打倒的文化人的真正动力。就在咸宁的这片红土地上,就在向阳湖的这片红砖平房内,他们留下了“地火”,留下了“于无声处”,留下了中华文化相传的薪火。
那天,我到咸宁向阳湖去的那天,气温高达40℃,但是我满载而归了——我寻找到了深深地埋藏在那片土地中的财富!

写于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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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读往来】

徐小棣补充唐志强生前情况

最近我在微信朋友圈遇到一位高生先生,他是文革受难者唐志强在北京西城区少年科技站工作时期的同事。经他叙述,进一步了解到关于唐志强的一些情况。我想将这些情况归纳如下,作为我在贵刊第209期发表的文章《我收集的几位北京文革中遇难者的资料》中“死于‘一打三反’的天文爱好者唐志强”一节的补正。
一,高生先生“亲眼见到”唐志强个人履历中家庭出生一栏填写的是“革命烈士”,并说唐志强的母亲曾在外文印刷厂任党委书记。这正好补上了1970年1月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印制的《通知》中未提唐志强出身的空白。
二,高生先生的叙述说明了唐志强为什么未上大学就开始在西城区少年科技站工作。他说唐志强“高考那年因为南京大学天文系不招生,所以他放弃高考,打算来年再考,结果文革爆发,打碎了他天文梦”。
三,据高生先生说,“粉碎四人帮”后,唐志强获得了平反。
四,据高生先生说,在单位时,从未听过唐志强入过宗教。这点不同于我引用的唐志强的学生的叙述。
五,据高生先生说,唐志强平时不言不语,私闯大使馆使同事很震惊。另外有些描述,引文如下,“据说,当时唐志强竟然穿着西服,戴着墨镜,手提皮箱,从容走到门口,被警卫拦下,他自称是朝鲜侨民,警卫要求他出示侨民证,他拿不出。警卫一招手,大门对面早就停着公安局的吉普车,当时就把他带上了车。” “据公安人员说,从唐志强的皮箱里搜出几件日常衣服,最致命的是恶毒攻击文化革命的证据,有日记,有人民日报社论,上面写满了他的批判注释。这些材料成为后来枪毙他的主要犯罪证据”。
2023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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