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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三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一 10月 02, 2023 8: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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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三三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3年9月30日第233期

本期目录

生逢乱世

余昌民 动乱年代有一群围棋迷

书海泛舟

陈祖德 见证中国围棋事业的劫难(《超越自我——我的黑白世界》选读)
李 逊 上海工总司办刊物的遭遇(《革命造反年代》选读)

史林一叶

华新民 复旦大学卢鹤绂教授文革中的特殊任务
谢小庆 1967-1968年北京两派红卫兵之间的冲突

争鸣

求 实 关于“张霖之就是”的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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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动乱年代有一群围棋迷

余昌民

《昨天》编者按:本篇原题为《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一代人的悲欢、奋斗与友情》,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
文革中的逍遥派,是一个很少被人关注,也很少得到研究的群体。本文以优美、细腻的文笔叙述了一群特殊的逍遥派——围棋爱好者,有老有少,有专业有业余,在那史无前例的动乱年代里,因围棋而结缘,相互切磋,相互呵护,在狂暴的血雨腥风中守护了心中的一方净土。文中所记的一些人与事,应成为文革研究者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作者简介:余昌民,1946年生,武汉市人。1964年入清华大学电机系,1970年进厂,做钳工、电工、电气技术员。1979年就读清华大学经管系研究生。1983年投身深圳经济特区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历任企业管理室主任、发展研究室主任、蛇口工业区董事总经理助理。著有纪实文集《人是天地间多彩的云》。现为深圳清华大学校友会副会长,清华校友围棋协会理事长。

那金刚瞥我一眼

我是在武汉十五中最后两年迷上的围棋。一九六四年考入清华的时候,我的棋力也就业余4段的样子,急着到处找棋下。有人告诉我教工俱乐部里常有棋局,周末前往,偏偏有一老头把守,不放杂人和佩戴白色校徽的学生进门。我徘徊于门外,情牵于室内,最后终于寻个破绽才蒙混过关。
有一桌正在对弈,观者如堵,笑语声喧。我挤近桌边,见一黝黑壮实如金刚的中年男子一边悠然落子,一边念念有词,不外逗弄与调笑;对面一恂恂老者受让数子,显然已被盘内及盘外的招数搅得乱了方寸,憨笑着听凭众人摆布。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老者支起招来。那金刚瞥我一眼,并不言语。这时有人用胳膊碰我,眼风示意老者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摇头。那人再次向我俯耳:“钱伟长。”
(图为大学时代的作者)
我一怔。那时大科学家 “三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的威名还鲜为人知,我只知道头戴“清华头号大右派”荆冠的钱伟长!在入学教育的反右展览上我看到的是他反苏谄美,在科学界的“假头衔”有几十个之多。今天与之不期而遇,近距离观察,他非但平凡,甚至稀松,感觉不到半点崖岸的高峻。那位老师提醒我的意思,究竟是不可与右派站在同一“营垒”呢,还是提示给我此人稀松平常背后的分量呢?我始终没弄明白。
过后知道,轻轻教训我的是倪振伟,多年以后的“中关村下海教授第一人”;那尊“金刚”就是清华附小老师关培超。
许纯儒先生也在这里出没,起初他非让子不跟我下。许先生是工程物理系主任、教授,薄不胜衣的样子,飘洒得颇有点仙风道骨,但行棋凶悍,落子如飞,一股霸气让对手没脾气地矮了三分。等文革烽起,师道变得不那么尊严,我与许先生时常同室操戈,共同打发了许多苍凉无奈的日子。我毕业十年后再回清华读研,技痒难耐的许先生不时会找上宿舍来,我们成了一对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京城访棋

邻班的北京同学周宝瑄不下围棋,但对棋事挺关心。有一天他说他们街坊有个赵秉义,下围棋远近闻名,还带了不少徒弟,问我有没有兴趣登门造访。我初到北京,正愁无处继续学棋,一听欣喜异常,说好星期日便进城。
宝瑄家是北京胡同里的典型民宅,一张宽阔的大炕,敞亮的窗棂射进冬日的阳光,暖暖融融。大伯大妈又和气又热情,忙着抻面给我们吃,把我都给看傻了。
赵先生家院落十分开阔,墙下的石锁、石担暗示着此时的安静只是平日热闹的间歇。右手边有一小屋,正中摆放一方日式棋墩,这就是棋室了。主人不在家,我和宝瑄坐下静候,一面品味着周围的一切。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我俩起身,原来是赵先生的朋友。“有事吗?”代理主人问道。“找赵先生学棋。”“会下吗?”“会一点。”“来吧,摆九个子。”不由我分说,气盛的来客就按高手对初学的棋份跟我下起棋来。不用说,我把他搞得相当惨,这位在打火机厂上班的同好几乎要打出火来,我心中直后悔不该如此恶作剧。正尴尬中赵先生出现了,果然是“掌门人”的气度,他看了看棋局说:“这棋没法下了。”说话间闪进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少年,是赵先生的高足、北京市的名手彭申久。赵先生让他授三子与我试下一局,我赢得很漂亮。
撤了棋,我说了求师问道的愿望,看得出来赵先生挺高兴。
可是由于意想不到的变故,我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踏进赵先生的院门。
宝瑄现居承德,他发“伊妹儿”说欢迎我们夫妻去他那里度假。我想,有朝一日若能在避暑山庄共同回忆皇城根下的往事,该是别有一番情趣。

围棋小屋

文革的狂潮一阵横扫过后,学生们经历了若干惊心动魄的事件和四下“串连”的折腾,到一九六七年秋,大多数人已从高度亢奋的状态重归平静,且因过度接触政治的严酷和世态的丑恶而变得心灰意冷,斯文扫地、见惯荒唐的清华园笼罩着令人压抑的冷寂。
喜欢围棋的同学多起来了,住在同一层楼的电机系○字班(1970年毕业的1964级)的同学平时耳濡目染,早有一批初悟妙道的观棋君子更是全身心投入。有一晚,我一觉醒来还听见姜彦福啪啪打谱(演示棋谱)的声音。他们毕竟聪明,进步神速。同时蒋寿炎、侯玉琨几路“枭雄”也主动向我们靠拢。冶金系那边丁琢如聚集了一帮围棋迷,七号楼107宿舍简直像祭起了围棋的香火,自我们加入以后,棋友日夜云集,随时快意手谈,笑语欢声不断。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究竟谁是这间宿舍的主人。
当时我和建筑系的金柏苓在清华的大学生中并有“围棋教主”之谓,与丁琢如、刘桂槐、商铭渔、陈章沂、蒋寿炎、侯玉琨、姜彦福、吴元一伙人把围棋小屋闹腾得春意盎然。不久又有工程物理系许纯儒教授与清华附小关培超老师加盟,益发呈现“盛世景象”。
一天晚上,棋盘上硝烟弥漫,有一人推门而入,以四川腔朗声打招呼:“听说你们这里棋风很盛……”只见他身材粗短,平头,戴眼镜,笑嘻嘻地四下一扫,不等我们反应,马上就又客气地点头告辞:“改日再来,改日再来!”门刚关上,爆发出哄堂大笑……完了才知道他是西南局书记李井泉的四公子李新桅,是住在九号楼的无线电系的同学。我们常常模仿这两句戏韵十足的念白,可是改日也没有见他再来,听说后来他受牵连吃了很多苦,愿菩萨保佑他能渡过波诡云谲的鬼门关!
诗才横溢的金柏苓曾经口占一律,就是当年小屋风景的真实写照:

陋案厅前才罢饭,小窗灯下又鏖兵。
飞关扳打凭君走,拆立挖门看我行。
半晌沉思棋一步,终盘惊道夜三更。
输赢原乃寻常事,付于清宵阵阵风。
(按:飞、关、扳、打、拆、立、挖、门都是围棋手段的术语。)

围棋小屋的名气不胫而走。有一天,几个半大小子摸上门来,说是清华附中的学生,想找大学生学棋。说着话,窗外还趴着一个孩子往里瞧——他们怕他碍事,把最小的留在了门外。我们唤他进来,惊异他居然会下棋!小家伙十岁,上清华附小五年级,身着褪色的旧衣,眉眼间透出灵慧之气,叫人一看就生疼爱之心。我让他九子测试了一局,他竟赢了。能看出他棋路虽野,却琢磨有心,尤其是不肯被上手牵着走,这是看一个孩子下棋禀赋的关键。让七子再弈一局,他输了。我只顾望着小家伙笑,金柏苓在一旁使劲窜掇:“你收不收这个徒弟?你不收,我就收了!”我高兴地应允了,满屋的人一起哄,也就象征行过收徒拜师之礼了。
这孩子名叫常振明,带他来的是上初二的哥哥常振工和孙立喆。常父是学部委员、无线电系名教授常迵。这帮少年都玩围棋,常家兄弟、孙立喆、郑清诒、史青、张铁梁、方胜、庞云、张克澄,加上后来的陈小悦、刘红阳、马迅,一群风神奕奕的清华子弟。他们的人品那么优秀,个性那么鲜明,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与他们的交往使我对清华的深层结构与血脉传承有了超乎寻常的认识,尤其是从收围棋小徒、走进常家开始,竟演绎出深婉动人的故事……

当野花遇到了阳光

丁琢如(图为学生时代旧照)兼有上海人脑子活络的精明和北京人目空一切的气度,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突发奇想,给国家围棋队的顶尖国手陈祖德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到清华园来做客。当得知陈祖德欣然同意的时候,我们这帮棋迷如同堕入了梦里,迷迷瞪瞪地在徒有三个双层木床和三张课桌的“迎宾大厅”(围棋小屋)里张罗起来。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日,我和金柏苓代表满满一屋子棋迷,冒着脆冷,前往31路清华园车站迎候尊贵的客人。看着陈祖德和曹植林跳下汽车,我有一种突然被照亮的感觉……我们推着自行车穿过纵深的校园——比这更朴素的礼遇便是后座伺候了,但毕竟不好意思。
按预定计划,我和陈祖德下第一盘棋,陈让四子。他落子很快,敏捷地手臂轻轻一送,棋子便珍珠落玉盘似的飞到棋盘上;而对面的我呢,好像刚从冰库里出来,两颊木然,从深心到脊背一阵阵地闪过激灵——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桌边、身后、上层床铺上堆满了人,连窗户也遮满了人影,本来就不大的小屋只剩下两张棋盘上方的空间。我下的棋就像我的表情一样僵硬,又被几个变招乱了枪法,只好推枰认输。
接下来,金柏苓、许纯儒、关培超、丁琢如、姜彦福轮番上阵。许先生发挥正常,弈出一盘好局,只见陈祖德身陷险境却微微含笑,拼杀中双方一招一对,竟然下出一个神来之笔“倒脱靴”来,绝处逢生,妙不可言,小屋里爆发出轰雷般的欢呼声!
到姜彦福受九子那一局,气氛已融融洋洋,妙语、笑声此起彼伏。有一处纠缠是白方无理,我心一急忍不住迸出术语:“‘大头鬼’!”我的徒弟会心一笑,稳当操刀,取得了局部胜利,陈祖德但笑不语。另有一处对杀,眼见黑方已快一气取胜,从上铺传来老侯山东腔的呼喊:“再加一刀!”众人不解,老侯煞有介事地一板一眼解释“侯氏法则”:“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满屋子人个个捧腹绝倒,陈祖德、曹植林也笑得喘不过气来……
小家伙常振明这次也得到和陈祖德过招的机会,陈祖德笑眯眯地与他盘上嬉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开头,多少年以后回过头看才能理解它的含义。
(图为1967年深冬曾进出清华“围棋小屋”的棋友在清华二校门旧址处留影。依稀可辨后排右起蒋寿炎、刘桂槐、作者、陈祖德、曹志林、丁琢如、侯玉琨、□□□,前排右起金柏苓、吴元、姜彦福、□□□、□□□、郑清诒、□□□)

陈祖德十九年后在《超越自我》一书中这样回忆:

我这一生中表演过很多次,观众密度最大的要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了。然而,这种超密度却给予了我那样的温暖,晚上我睡在这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觉得枕着温暖,盖着温暖,很快就美美地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从这两天的围棋盛典开始,清华的围棋强豪们与围棋国手们结下了亲密的友谊,缔造了友好往来的传统。
一九六九年毕业以前我给陈祖德写信:

我们像连自己也习惯了的、被人遗忘了的墙角的小花突然受到阳光的沐浴一样,沉浸在欢欣和感激里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这宝贵的一段将记载在最瑰丽的一页上。

陈祖德在书中还写道:

在清华大学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怀念的。对于爱好围棋的师生来说,可能是我辅导了他们棋艺;然而对于我来说,是他们在我空虚无聊的时候给我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使我更坚定了对围棋事业的信心。

九公寓26号的融融春光

清华派战的激化起先表现在校园广播上,音量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有的狂呼“革命生师”(当时广播中特意将“师生”这一习惯用语反过来说成“生师”,以示对“师道尊严”的造反),有的整日哀音滚滚,两派都力图压倒对方,那交响的噪音令耳膜欲破,头脑昏胀,却逃遁无门。更难堪有一度高音喇叭绑在我们宿舍的窗口上方,只要它出声,碗勺便在桌子上跳舞,小提琴的共鸣腔也会不情愿地哼哼。我严重失眠了。
常振工、常振明兄弟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住。
清华九公寓是教授楼,走进26号,除了主人的热情之外,我立刻就被这一家融融的温馨与和谐吸引住了。我依稀知道常迵先生是从美国哈佛回来的名教授,因为对苏联教育模式有看法而被加上了“右冠”,现在更是从精神到肉体承受苦难的极端时期。可是这一切都像尘世的喧嚣一样被屏在了大门之外,家庭里有的是理解、关爱和幽默,永远荡漾着和煦的春风。有一天在八饭厅里无端地站了一排“黑帮和权威”低头示众,无意中闪过了常先生的面影,我心头一震,竟不忍多加一眼去辨认。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有说有笑,常先生依然神清气朗,好像外间发生的混乱和疯狂全都与他无关一样。
常先生的学识自不必说,在“怎一个乱字了得”的局面下已经开始思考信息科学的问题了;而对三个孩子,如平辈共处一样,既民主又开放,叫人不由不感触良多。有一次常先生面露得色,说新编了一套无线电专业教材“适合工农兵学员不同水平的需要”,三个孩子立刻群起而嘲之,常先生笑呵呵地躲进书房去了……(图为1968年在清华九公寓常宅留影,右起常振明、陈小茁、常振工、陈小悦、孙立哲、作者)
正因为实为学术权威的父亲在兄弟俩的心目中不是一个权威,而我这个年轻大学生却受到他们近似崇拜的亲近,他们的父母后来索性通过我来转达他们的某些主张。这种关系在下棋之外、进而影响他们接触文学和理解音乐的时候,又有了进一步的加强。
有一天晚上,我睡的小屋里来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听我给他们讲外国小说里的精彩故事:普希金的《射击》、果戈理的《画像》、爱伦·坡的《金甲虫》……讲《画像》的时候我故意关了灯,当讲到“黑夜中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时,我的听众们不由自主地发出紧张的唏嘘声……第二天我回来得晚,听说更多的少年听众等我,挤满一屋子……我相信,故事里枪手的潇洒、古画的神秘、藏宝的诱惑会在日后坎坷的经历中一直伴他们同行。
此后我常去九公寓,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好时光。常家姐姐常放在家的时候,也喜欢与我交谈,她阳光而自信,热心读书,愿意探讨“重大的话题”。
一九六八年春天清华开始武斗,我曾经悠闲下棋的楼间坪地成了砖石纷飞的战场,我和同班好友杨士元再度住进常宅避难。其间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半夜里我忽然被喧哗声闹醒,灯光雪亮,走廊里挤满手持“长矛”(钢管锯出斜刃而已)的红卫兵,常家人大惊。来人中一人向我问话,对谈了几句后气氛急转,旋即退兵。常家人忙问所以,我笑着说:“他是无线电系的学生,常来我们班宿舍看老乡。”
振明十分聪慧,我与他对局切磋不计其数,眼看着棋力上长,直逼哥哥振工、孙立喆之辈。凡有趣之事,他皆有灵敏反应,旁人的话语有不谐之处,很容易被他抓住,如哥哥小时候的经典病句“我家住在二楼阳台上”啦、“我是培养前途”啦,振明略加点染,呵呵一笑,惹得众人捧腹抹泪。有一回我同常师母(王漱瑱老师)说到家中养鸡的事,振明插嘴:“武汉也能养鸡?”“为什么不能?”“那不都掉进长江里淹死了?”稚心童趣,叫人忍俊不禁!不过对我,小家伙自然地小鸟依人,调皮时会爬到我的背上来(图为作者与儿时的常振明)。振明正是小学毕业的年纪,适逢国家板荡,学已不学,常家的掌上明珠将来的命运,几成靠自己,又几成播弄于纷乱难解的历史呢?

一队自行车向崇文门外驶去

自从陈祖德、曹植林亲临清华与我们结下棋缘以后,又有一扇神奇的大门为我们打开——我们可以到国家围棋队去下棋了!
这一福音顿时使我们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围棋迷了!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和金柏苓、丁琢如、姜彦福、许先生、关老师几个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穿过北京城,向崇文门外体育馆路国家队宿舍驶去。金柏苓与我并驾而行,路上他问我听没听过一首慨叹世风的打油诗:“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改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国家围棋队两人一间宿舍,带盥洗台,比清华学生八人一室要宽绰多了。今天两间宿舍的桌子上都加摆了棋盘棋子,等着我们到来。陈祖德、曹植林而外,一下子遇到那么多国手,不亦快哉!
那天邱鑫让我三子,王汝南、黄进先、黄良玉、朱宝训亦分别和我的同伴捉对开战。一片剥啄声中时而有人移动着隔岸观火:吴淞笙侧身托腮,罗建文抱臂颔首……我这边一个“大斜”定式遇到陷阱,苦思冥想,应对居然还行,最终赢了下来。对局后认真的复盘等于实战指导的开始,国手剖析指点,学生心领默记;回来在灯下回忆棋谱,清晰抄录,标注得失,当日的学业方告完成。
中午“打卦”(中场休息),因运动员食堂不对外,细心的主人推荐我们去附近一家包子铺,三毛钱一两,一两包子三个,边吃边侃,一路欢谈,话题不离那半盘棋局。九至十二个大饺子一般的包子装填下肚,返回再战。以后次次如此。
蹬车回来的一路要比去的一路吃力得多。
侯玉琨、常振工、常振明、孙立喆、郑清诒也都经受过这样的超级熏陶。不用说,那一段时间是我们棋力猛长的黄金时光。
从一九六七年开始,得天独厚的交往跨接了三个年头,直到国家围棋队撤销,陈祖德、王汝南、华以刚、曹植林等下到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当工人,罗建文、黄进先则发往河南省“寄存”,清华棋友们陆续星散,不久我也毕业南去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关老师他们想下棋了,就会到三通厂。

金柏苓

我在多年以后写了《严冬里的潇洒》一文,稍稍平抚了说一说柏苓兄的情结。起首有一段感慨之言:

对于“棋迷无坏人”一说我虽觉谈笑多过精确,但是围棋所赐予我的,除了纷纭棋局带来的至妙感受之外,确实淘出了人品和才华都十分优秀的朋友,而这后一种收获——我简直相信——恐怕非围棋这一尤物而难以使然!

在我一九六四年走进清华园的时候,身上并行着两套“搜索系统”:一套追求知识和学问,另一套则指向爱好围棋的同道。我潜入过教工俱乐部,跟着北京同学进城踩过点,剩下就只能在节日的学生游艺晚会上——或者在饭厅,或者在坪地——过过棋瘾,碰碰运气了。
金柏苓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位建筑系九字班(1963级)的学兄脱去风衣响亮一问的飘逸洒脱印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图为金柏苓〔左〕、姜彦福〔右〕90年代在北京留影)我们俩不仅在横跨文革的年代把清华棋坛鼓捣得沸沸扬扬,而且十多年以后又回归清华同读研究生,再续棋缘,就像不愿分离的双子星一般。金柏苓的棋风堂堂正正,又有一种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大将风度,是棋友圈子里颇负人望的“柏苓兄”。他的弟弟金国苓也是京城业余高手,且书法造诣不浅。我去过他们家羊角灯胡同老宅,自家居住虽然缩在了边角,仍然幽幽吐纳着爱新觉罗氏先祖的气息。金柏苓手持的折扇是他休学养疴期间亲笔手绘,工笔病马,微以自况,棋枰倚坐开开合合,何其风雅之至!更难得他有赋诗填词的本领:“陋案厅前才罢饭,小窗灯下又鏖兵”是清华围棋小屋岁月的写真;“弈道虽微,盈亏各分,谁可着着皆占先?盘终计,有哗群妙手,虽败何惭?”既有叹送华年的苦涩,又含人生感悟的玄机;而一联“一去阳关万里缘,谁论金角复银边”,围棋格言妙用双关,写透了风雅学子逐放西域的悲壮与酸辛。当年我抄寄陈祖德,他也惊为妙制,与我两地同声浩叹!
清华建筑系学生多承美术、文学、音乐的熏陶,极富才情。金柏苓早我一年分配到青海当瓦工,同班同学天各一方,青春蹉跎,鸿雁往来,不乏伤感、凄美的唱叹。有人将之整理为一辑《不多余的话》,又录成配乐朗诵,金柏苓因选了我的信文,放给我听,听得我心驰神飞,荧荧欲泪。不知这一弥足珍贵的杰作如今安在?
终于有一天,柏苓兄当上了北京市园林古建设计研究院院长——这对他再合适不过了。你看他一有机会就把“得月园”建到了德国柏林去。
不知怎的,柏苓兄向我描绘过的“崇山衔雾,疏林挂日,悬冰拍水,乱石截流,平野远眺,牛马交奔”的高原风光,竟成了我的一个抹不掉的悬想……

蒋寿炎

蒋寿炎(图为蒋寿炎大学毕业时留影)与我同一专业,比我高一届,宿舍则比我低一层。那年国庆之夜在院子里下完棋的第二天他便来找我,从此占尽楼台近水之便。起先他行棋粗疏,我授他四子,弄得他左支右绌,甚是好玩,而他每当随手落子,欲悔又缩,乃至顿足哀鸣。蒋寿炎是“忠义之邦”——江阴的农家孩子,深度近视,憨态可掬,床头自制一小架,英语、诗词、歌曲等书册一尘不染,奇怪的是偏偏下棋草率,很长时间才调整过来。他买了一副大号棋子,登门时捧持而来,此君一心急便口吃,时有站在门口问“余……余……”,端着棋盒憋得左右摇晃,我的同屋立刻截住:“不在!”有一次与清华附中学生孙立喆对弈,孙立喆棋也凶蛮人也张放,下着下着不知怎的突然一阵狂笑,蒋寿炎忽地站起,涨红着脸敲着桌子恨恨地一字一顿:“笑……什么笑!”见一向厚道的老蒋怒不可遏,孙立喆傻在那儿,脸上凝固着残笑,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赔尽小心……蒋寿炎是清华围棋群落的一抹浓彩,那种执着与率真留在遥远岁月的欢歌拍岸的青春波澜里了。
蒋寿炎一九六八年底分配到抚顺石油一厂做管工,他写信说“连这儿的麻雀也是黑的”;他感慨清华那样令人神畅的围棋氛围不可复得了,现在每天劳动疲累,政治学习多,回到宿舍翻一会儿自己订的《人民日报》就睡了。他信笔写下的霎那的感触特别令我动情:

今天在硫铵液水塔上换管子时,看到了电网边的一小块土地上豇豆苗出得很整齐,想起去年武斗期间回家时自己种豇豆、苋菜钓小鳑鲏鱼的乐趣。其实在家里当个农民也不错的……

他们这一届同学的着落确是凄惨不堪:在钢厂推小车的有之,在盐碱滩掘地拔草的有之,在碳素厂抡铁锤每天砸四立方石块的有之……而今我还在清华园,轮到我因扑朔迷离的分配去向而困顿,他不忘叮咛老朋友:

现在我体会到了毕业分配确实是一件大事:命运把种子撒到水边,长出了随风飘拂的杨柳;撒上高山,长出了耐寒的松柏;撒进沙漠,长出了光秃秃的仙人掌。

他依然爱棋如痴,研习资料匮乏,便不惜相隔千里向我借书:“一定尽快抄完,完璧归赵。”说完了同学说围棋,说完了围棋又泛起了缱绻的思乡之情:

国庆节每人配给半斤猪肉、二两酒,让大家欢欢喜喜过佳节。今年的中秋和国庆是接踵而来……在抚顺竟然买不到月饼,那天晚上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于是这佳节也就默默无闻地过去了。然而,我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桂花树,大概已经开花了吧!弟弟妹妹们现在又怎样?我仿佛闻到了清新的桂花香……

一九八七年蒋寿炎通过报端消息找到我,事隔十八载,他已十分沉静,连笔迹也变得端庄流转了。他说考研计划因家庭变故而中辍,否则我们将会得到何等神奇的历史恩予啊!他引了莎士比亚的话:“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竞胜;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他说:“围棋和桥牌伴我度过以前那犹如漫漫长夜的峥嵘岁月……”苦难过去了,伴随苦难的青春依稀在远处招手,这里有着无法掩抑的伤感:

八二年由省体委定为业余初段……过后一直没有升段赛。横向对比,四年前我在原籍江苏江阴县下棋时几乎没有对手,但他们的水平一年一提高,我今年正月回家探亲时去玩玩,不少人都高于我,有的人竟让我三子,可见不中用了。
一般我星期六晚上玩桥牌,星期五晚上玩围棋,由于地方狭窄,围棋只能放两副,输者下台,五六个人车轮大战,直至夜半。

蒋寿炎随信附来电脑打印的《蒋氏围棋藏书目录》,意思是让我见机行事,为他补缺搜新。那时围棋出版物已不再稀罕,我也就没怎么上心,蒋君可有怪我?不料一晃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我已不知到哪里去寻他,也不晓得他是否知道我十分想念他。

姜彦福

有人说“国运兴,棋运盛”,着眼的是大台唱戏的社会环境;而我所经历的“国运衰”,围棋在民间野草般地顽强生长,证明了它不仅是特殊魅力所在,而且有寄托人心之功。对于个人来说,文革一本账很难理得清,因有棋之长进,我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得到一些损失回补的安慰。
五年半的耳濡目染,我周围不少同学得以一窥围棋之门径,出去唬人绰绰有余;但真正从头下过一番功夫——即使只有一段时间——而且“不辱门楣”的,唯有姜彦福、吴元、金信远三人而已。
姜彦福(图为姜彦福1992年留影)是我班之长,长身玉立,翩翩有兄长之风。那时经过“革命大串连”的大学生背后都有难忘的故事,他从山西归来,似乎万念俱灰,一门心思地钻研起围棋来,以至有了深宵棋声的风景。此后小屋比赛也好,与国手过招也好,人高马大的他频频上阵,怯生生的神情透散着率真。染指围棋,爱与不爱是能否“上路”的分水岭,正因为姜彦福对围棋有过真心的一度缠绵,所以用较短的时间走过了通常需要数年走完的路,而且从此一往情深。一九六九年我们在石景山高景电站“接受再教育”,住在山坡上的席棚里,军代表小吴呼唤集合,大通铺上棋局未完,七八个脑袋乌云一般密布盘上,不耐烦的吴代表便拿班长是问,只见姜彦福起身边走边回头,走到出口又被无形的绳索拽了回来,“万般事小,生死事大”,继续对一块棋的存亡高声力辩,全然没有平时宽厚圆转的影子。吴代表把头伸到棋盘上来看,不解魔力何在,两眼几乎冒出火来……
我在一九七九年选择报考清华经管系研究生,实拜姜彦福极力怂恿之助,那时他是参加建系、继而筹建学院的教师,因此他于我亦友亦兄亦师,相得相依。如今他是清华名教授,又是风险投资、公司治理与国家经济安全的高级专家,纵然许多事情在变,唯有我们不管在何处相遇、弈上一局棋的程式不变,像一壶会心对饮的远年的酒,一道不可省却的清醇的茶。

吴元

邻班的吴元是校游泳队员,也就像游泳运动员那样浑身既丰厚又绵软,似乎这也决定了他说话的神态,甚至进而影响了他在棋盘上的棋风。
在大学里迷上围棋、从此怀着发现宝窟似的热情的爱棋者,通常是天生的长考型,就像低版本的人机对弈软件,虽长于运算,却缺乏经验,往往生发出似是而非的招式来。吴元就属于这种聪明棋,连定式也要苦苦琢磨,失算了就腼腆地深深点一下头。有一阵吴元灵光闪现,怎么下都顺,曾经蹿到了清华一流水平的边缘。(图为作者与吴元1991年在清华姜宅,观棋者为姜彦福的千金姜至)
有一次电机系队与组合联队在围棋小屋展开对抗赛,吴元出场决胜局。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为了确保吴元有恃无恐,在关键之处由我在棋桌下暗中给他支招:用手在他的大腿上“刻画”落子的坐标。不用说是我方获胜了。事后吴元抱怨信号传输的准确率并不高。这绝对是唯一的一次捣蛋式作弊,对于我们的对手已经成了永久的秘密。
吴元是烹调的高手,他做的闷毛蚶、煎馅饼和毕业聚会的清蒸鲥鱼都令我难以忘怀。吴元的讲述有传神之妙,比如他从上方山云水洞游玩回来这样描绘:“那老和尚诵经到某一处,抬头张嘴,一滴泉水‘啪’地落进嘴里……”我们听得情迷神飞。还有一回,他讲解吃烤鸭如何蘸酱、如何加葱、如何卷饼:“……送进嘴里这么一咬,啊——精彩!”一屋子人听得像是朵颐大快、齿颊犹香般的过瘾,在场的小不点儿常振明日后一次次模仿,每次都笑不能禁。
吴元毕业分配在太原西山矿务局东风矿,下井锻炼期间回宿舍“一下子扑到信上,仿佛周围更亮堂了”;后来去了鸡西,再回到煤炭部,到如今还是跟煤炭打交道。

关培超

文革乱世把清华的棋客没大没小地聚到了一起,有一条谁也没有说穿的共同理由:
在文明遭受凌辱的日子里,这些心怀良知的人们选择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回想起来,既是对乱世的逃遁,也是对恶行的鄙弃!
清华附小的体育老师关培超可谓清华棋坛的中流砥柱,我与他有过三度“风云际会”的机会——两度在清华,一度在深圳。关老师毕竟是多朝元老,几十年来传承着清华围棋的薪火。(图为作者与81岁的关培超老师2013年合影)
一千个棋迷,有一千个遭逢围棋的故事。我不清楚关老师与围棋怎样初恋,但知早年二年级学生用“聚精会神”造句,一个班有二十多个孩子写道:“关老师聚精会神地下围棋。”
坐在棋盘前的关老师像一座山,他的棋也像山一样朴实厚重。支流和新潮的东西他每每知道,可见他毫不放松盘下的修炼。关老师下棋时通常不苟言笑,但言必有分寸,且富于幽默感;每当关老师 “晴朗”了,对手也就散开了“多云”的心情。有一种情况,关老师会舒展一下坐姿,回过头来主动与观众打招呼:“请提批评意见!”这在对手听来,与“投降吧”具有同等的威力。
有一次关老师正在对弈,刘桂槐从旁闲话:“关老师,您有几个孩子?”关老师闲闲落下一子:“……没有。”“那……那好!”再拍下一子:“好什么?”“……清,清静……”刘桂槐慌不择路,若不是关老师放他一马,他准得撞昏在哪棵树下。
我一九七○年毕业离校以后,为常振明学棋拜师的事写信托付过陈祖德。许多人尽可能照拂常振明,关老师进城“请益”回来,转达过祖德老师对小振明的关切之意,后来再去还带过他,小振明的棋由此便不至于荒疏,且能得到开眼的机会。
关老师对围棋像对菩萨那么虔诚,我想菩萨也会保佑他。

许纯儒

我认识许纯儒先生是在棋桌上,所以只能说我熟悉一尊雕像的一个侧面而已,不过在那荒唐的“革命生师”的年月,除了围棋也不可能凭借其他的视角。不妨加上一句:棋如其人,透过围棋观人,澈如也!
许先生令人肃然起敬,一来他身份高——名教授,工程物理(原子能)系的主任;二来他行棋凶悍,常在老干部云集的杯赛上直取桂冠,该收手时不收手!
许先生出身于杭州世家,幼时曾经亲炙围棋名宿,行棋颇带古风,亦即嗜杀成性,曾经视布局与官子如草芥,现在当然早已不同。若说古稀之年的许先生如苍劲之松,那么盛年的他则有一种飘逸的神韵,是袖藏之剑。我们常在围棋小屋里手谈,有时他耐不住寂寞,也会到学生宿舍来找我,他长我也长,呈互有胜负之势。只是他落子太快,而我每每长考,磨得他频敲棋子,如坐针毡,偏偏许先生有时躁中失手,便抱怨不迭:“太慢太慢,我一着急就出错……”
一九八一年我在清华读研,一日有工物系学生因棋造访,自称与本系许主任相识,说话间许先生冲了进来,不容分说,把桌上书册一推,端来棋盘就要下棋,那位访客呆在了一旁……
二○○一年我随祖德老师赴台参加“两岸名人围棋交流”,从同行的北京前辈得知许先生病后恢复不错,又闻许先生对邓丽君慕宠有加,非邓丽君的歌曲不听,并因邓的忌辰恰是自己的生日而深信有缘。后来趁赴京公干,作家葛康同陪我往清华探望许先生,叙谈之后,照例要下棋。一别二十年,纹枰对坐,不禁兴沧桑之叹。这局棋我下得轻快从容,已没了二十年前的凝苦,许先生反而踌躇再三,他总算觅得一着妙招脱离险境,挽颓局而胜之。许先生心情大好,破例提议再弈一局,不过必须静听几曲邓丽君,裨补元气。随后我又惜败一局,许先生喜不自胜,连夸我下棋速度今非昔比。看着许先生神情飞扬,我心想如此输棋,太值得了!
(图为作者〔左〕与许纯儒老师〔右1〕在2006年苏州名人教授杯围棋赛对弈时留影,中立参与点算者何香涛教授,右为陈炳骞总经理)
我和葛老师辞去。不待我们各自到家,这两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朋友圈。


丁琢如

冶金系七字班(1961级)的丁琢如身材挺拔,团脸浓眉,机敏自信不愧为上海人,通达随和又像极了北京人。他能将七号楼一间宿舍张罗成围棋圣地,容下一帮清华棋迷在心无所托的“史无前例”之中得以逍遥于尘嚣之外,是一件如梦如幻而又意义非凡的事。尤其是他竟然有魄力投书陈祖德,硬是把中国围棋第一人请到清华园来,给众棋迷带来了狂欢节般的快乐,开了围棋国手与大学生交流之先河,实在是功不可没。
从丁琢如的棋能读出他的理论功夫,积淀不浅,行棋多是“一般分寸”,却稍苦于纠缠相搏和随机变化。然而依仗聪慧敏悟,棋力节节上升,一度达到我让他一先的棋份了。丁琢如一旦沉浸于盘上,表情丰富,姿态俯仰,常见他时而一手托腮,侧身斜睇,时而双眉紧蹙,悬身盘上,十足的棋侠风韵。某次比赛之中,人人敛声,棋子剥啄,忽听得丁君“啊呀呀呀——”高声惊呼,旁若无人,众人举首顾盼,随即会意莞尔。
我猜他能做好想做的任何事。有一次提起打羽毛球,起身便与我小试,果然功架慑人,出手不凡,说他有“业余高段”水平毫不为过。
听说琢如旅居美国多年,似乎事业有成,且推算年纪已该进入人生的“棋之境”了。他留下的印象是鲜活的,配上鹤发长眉一定很有趣。

侯玉琨

古人说“人以文传”,其实人有特色即可传。侯玉琨当年是清华一帮棋迷中的“笑药”,有了他便笑声不歇,也就成了我们温馨回忆里不可或忘的快乐因子。
(2019年在北京蔚来中心留影,左起侯玉琨、林泰、关培超、金柏苓、邵贝恩和作者)
侯玉琨是自控系的调干生,年龄约长我十岁,一九六六年临毕业被文革截住,儿子已经放羊养家了,他还在清华园里晃荡。某日他也是找上门来,满脸堆笑,好似说山东快书般地表白:“昨晚我看你下得好……”老侯一向胡子拉碴,笑眼常眯,一颗牙俏在唇外,我不由联想起唐太宗眼里的魏征“我但见其妩媚”的味道。
老侯若是挑出一杆“侯”字旗号,熟悉的人能透视出藏在背面的“诈”字来。他的玄巧机关不知怎么那么多,偏会有人一步一步掉进他设下的陷阱里。遇到高手,他常顾左右而言他,盘外招暗施无痕;或者做出甘愿称臣、随时就范的姿态。而经验告诉我,在他最谦卑却又不肯放弃的时候,就是他最接近阴谋翻盘的时候!
老侯爱悔棋,当你执意不让,他便婉媚地央求:“摆一摆,研究研究!”几个变化摆下来,当你指出对他有利的一式,他立刻按住你捡子的手,脸上堆起赖兮兮的笑容:“就这么地,接着下吧!”屡试不爽。
老侯自有他称王称霸的地方,正如陈祖德所谓的“低棋的阎王高棋的饼”。老侯评棋绝对有哗群之效,首先那缓缓的山东腔就惹人想笑,更别说那天外神来的思维,如陈祖德第一次来清华同欢,他从“上座”发出的极认真的劝诫:“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笑倒了所有的人……
老侯离校最早,从此失去了音讯。我想象他在某一处地方,仍然是一剂讨人喜欢的笑药。

孙立喆

对于成长中的中小学生,文革的狂潮除了带来家庭的动荡,还把社会上最丑陋的东西揭给他们看,他们像在冰河里浸泡过的婴儿,早早就懂得什么是坚强。教育的时钟停滞了,时光却不会停下脚步,他们只有懵懵懂懂地四处奔突。(图为孙立喆与作者1967年在香山留影)
孙立喆(文革中顺潮流改作了“孙立哲”)与常振工是清华附中初二年级的伙伴,围棋使他们与大学生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我们相比,十三四岁的孩子是那么无虑和纯真。他们好学颖悟,棋力见风就长。两人性格各异,比如遇到有趣的事,常振工掩口,孙立喆狂笑。孙立喆好动,一刻也不得安宁,浓眉密须,说是自幼多病吃激素吃的;一着急就口吃,说是学结巴学的。
在棋盘上孙立喆大刀阔斧,凶悍无比,落子作金石震击响。得手则放声大笑,连蒋寿炎那样的忠厚夫子也不堪忍受。那年月虽说前景难料,但他那凌驾一切的气魄和胆大心细的风格早已在黑白方圆的世界里显露无遗了。
一九六九年初,他们分别走向农村改天换地去了。一年后回京探亲,带着啤酒、熟肉、午餐肉罐头来看我,他们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惶惑,却依旧保留着过往的乐观。最超乎想象的,孙立喆竟已是陕北知青中名播远近的“神医”了!原来他久病成良医,起初拿出自备药品给知青同伴和老乡用,后来索性做了赤脚医生,倒也免除了地头劳作之苦。我好奇地问:“女同学不介意你打针?”“除非她愿意跑几十里地上县里。”“你也能拔牙?”“用老虎钳。”“真有揭开棺盖、起死回生的事么?”“我发现那农民就没死,扎一针就活过来了。”……听到这里,我和姜彦福、杨士元、王普、吴元几个同学喜而跳,鼓而呼,为之绝倒!
接着孙立喆表演了扎针:捋起裤管,不管穴位,由我们指哪儿扎哪儿,但见他稍事消毒,手捻银针,顷刻没入……观者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此后不久,孙立喆被钦点为全国五个知青典型之一,在体育场知青万人大会上“讲用”,还登上过卫生部领导成员的宝座……文革劫后,他读书,出国,学医、学工商管理、学金融,以多病之躯回国创业,投资电子、印刷……最后搞起图书版权引进,以独到的眼光,做出了对中国出版业从观念到实务的有力推动。有道是人生如棋,信然。而从围棋陶冶出襟怀、谋略、定力、王者气象的,其实远非孙立喆一人。

常振工

就在孙立喆青云直上、身不由己的那一段,常振工踯躅在山西农村和北京老家之间,背着一架手风琴,梦想去改变被人遗忘而又正悄悄长大的自己的命运。若论苦练技能,像常振工那样不知疲倦、如醉如痴的,世上一定不多(图为常振工为改变当知青的命运苦练手风琴)。乒乓球是他的汗水浸出来的童子功,围棋是他自觉认识世界、认识朋友和挑战智慧的文化取向,现在手风琴又成了唯一看得见的出路。他的围棋功夫被弟弟常振明的光焰遮盖了,平心而论,在常振工身上是琴艺第一,球艺次之,棋艺第三。其实他的棋力已经很是不俗,只不过手风琴和乒乓球的水准相对来说更是了得。
为了投考地方歌舞团,常振工两次南下武汉,他与我以棋、琴厮磨,留下了夹杂欢乐与苦味的故事。在那以后他又尝试过铁路电气工程与计算机系统方面的工作。文革噩梦过去,国家和每个人都揭开了新的篇章。一九八六年我们在纽约相见,常振工开着替餐馆送餐的旧车陪我游逛,眺望自由女神像和双子星大厦;后来他苦读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在加拿大创办了数据恢复公司。二〇〇四年他站在了加拿大杰出华裔创业家的领奖台上,事后传来照片让我分享,电话里我感觉出他竭力按捺的激动……
苦尽甘来,常振工不忘为围棋出力,以多伦多中华围棋协会会长的名义,延请了“聂旋风”为海外的围棋赛事壮声添色。他还偷闲代表加拿大参加世界业余围棋赛——能领略这种惬意的人恐怕不多。

郑清诒、陈小悦、刘红阳

清华子弟里,北大附中的郑清诒当数围棋强手之一,他被文革冷冻在了高二年级,按年龄正好镶嵌在我和孙立喆、常振工之间。若不是多了一副浅色镜架的眼镜,颇有唐三藏的丰朗之貌和端庄持重哩。心智成熟,也就懂得自觉修炼,郑清诒钻研棋谱很是用功,几番炉锤,棋风变得坚实厚重而有内涵,自诩为“木谷流”,被视为清华园里的围棋重镇之一,不容小觑。
(图为半个世纪后的2019年在北京蔚来中心小聚合影,左起诸学农、孙立喆、作者、常振明、郑清诒、刘红阳)
一九六八年五月,清华武斗升级,我避之武汉老家。一日接郑清诒来信,报告他的心中之寂寞和武斗之荒唐:

武斗以后,没有什么地方下棋,人都走了。就和关老师下,他也没事,我们几乎一天一盘。孙立喆棋颇厉害,昨天吃了关老师一个大中盘。……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棋,可是没好手教,又买不到书,所以很盼望武斗结束,你和金柏苓回来好学习一下。
三十日武斗,规模空前,团派死2人,伤数十,“四一四”自控敢死队中精锐被歼,24人被俘。卡车、拖拉机、土炸弹、硫酸都用上了。团派死的有一个是高校击剑(重剑)冠军。

以后我返校、下乡下厂接受再教育,他则和众小友一样,奔赴广阔天地去了。流年似水,何时再见,当是鬓发成霜了。
清华下棋的中小学生里,陈小悦不仅年级最高(高三),而且个头最高,且声望在清华子弟中亦属最高。听他的崇拜者们说,北京中学生运动会他是跳高冠军;高中还没毕业,已经学完了大学一、二年级的高等数学;外语更没说的……总之,十年“浩劫”截断了陈小悦的瑰丽的梦,但只要这一粒“千年莲子”在,命运总记得还他一个原本属于他的未来。
我喜欢这些聪明活泼的少年,他们也拥戴我,像拥戴“孩子王”一样,这不仅来自围棋的神秘,还因为他们着迷于听我讲外国名著里诡谲、侠义、奇巧的故事,陈小悦便是在这样新鲜刺激的气氛中与我相遇的。他下的绝对是聪明棋——凭有限的基础知识和强大的大脑即时演绎的习作。不能要求更多了,他还有太多需要加以关照的东西。(图为1967年在清华九公寓常宅留影,左起:作者、孙立喆、常振工、常振明、史青、陈小茁、陈小悦)
上山下乡开始了,陈小悦主动去了北大荒,后来又辗转到了陕北……是种子总要寻回属于它的土壤,待到春回大地,陈小悦参加了重新恢复的高考,可是清华新生里竟然没有他那传奇的名字。熟悉他的同学耐不住了,帮忙查出了黄土高坡企图留住他的“美意”。教育部干预了,当陈小悦终于出现在清华的课堂上,已经开学三个月了。后来他赴美留学,回清华读完汽车工程博士……数年后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国家会计学院院长。
当年武斗期间我回武汉,将一包中外名著抱去陈小悦家托他保管。事隔四十年,他可还记得?
刘红阳(图为2005年在北京振明宅留影,左作者,右刘红阳)说不上是我的“徒弟”,因为他既没有登门讨教,也不曾堂而皇之地到我的宿舍或者围棋小屋下过一盘棋,但他与孙立喆、常振工、常振明十分要好,又从骨子里爱棋,任风雨飘摇长年不辍,只因他父亲是被打倒的“走资派”——清华党委副书记刘冰,自卑心理使他不得不徘徊在相当低调的生活格局之中。因他生得眼大,常被那几个“徒弟”嘲谑以“大眼吃小眼”(围棋格言),红阳只是笑笑,依然侧脸看他的棋。我记得在公寓台阶上与他下过半局,那时授三子他尚不够下。前几年他常在南方游走,来我家会过几次,每次都缠着下棋,好像极想借以吐吐过往年月的窝囊气。他的棋已经很好,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棋。有一次我输了,他品味回环良久,意不能释。

围棋看客与有关花絮

五年半的大学生活如同六十六个月的风雨同舟,相互濡染已经十分充分。在我的影响下,有的同学与围棋结缘,但不算多,大部分人居然“尤物”当前而没有感觉,令我好生奇怪。其实大脑的选择性适应加上性格因素就是答案。围棋没有“美女”那份招惹,却深含“才女”的慧心。
更多的同学,宁愿永远充当围棋的看客,热情如恒,关心至微,却从不下海搏浪。我有点儿纳闷:他们有“旁观者清”的飘逸,远离了鏖斗顽敌的煎熬,却不会有痛失好局的怅恨,更不用身经推枰认负的凄凉。当然,也就不会有指挥千军、壮心大展、笑傲江山的快乐。
身旁的王普、沈利生、顾茂林、向正举,机械系的陈章沂……已经熏染得有了相当的手眼,逢棋必观,观棋必评,终于不曾向“棋手”迈进一步。邻班的福建林同学有一次凑上前来,闲立半晌,忽然指着棋盘说:“这式个指屎了(这四个子死了)!”引来众人哈哈大笑。
王普与我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此君异常聪明,又随和得令人心软。比如我邀他:“走,陪我去照澜院买东西!”“不嘛——我不去。”“去吧去吧,再买一瓶啤酒。”“那么买两瓶?”他上课不大听讲,成绩却不含糊。他和我曾经在高等数学课堂上画纸围棋。我从国家围棋队借来油印棋谱《平行型布局》,他自告奋勇替我抄录,逐行抄下枯燥的数字,历时数十天,三册手抄本告竣!我心怀感激地在扉页上写下了纪念的文字。王普只观棋不下棋,假设他爱上了下围棋,他又将是怎样一种棋风呢?我想不出来。
但凡沉迷于围棋的人,浑不觉围棋扰人。文革中百无聊赖,挑灯夜战也是有的,我虽自觉一不喧闹,二不太迟,怎奈宿舍太挤,客有忘情,同室“街坊”心中烦躁不满滋长也在情理之中。有一晚棋战正酣,观者如林,突然电灯熄灭。出外探查,走廊有灯,左邻右舍也有灯,我顿时悟出是同室的广东林同学所为,意在逐客。看来他摸清了电路,蓄谋已久,但何苦如此阴损!棋废人散,我佯装糊涂,管自睡去。过了一会儿灯光复明,唯独林同学自己加装的一盏灯泡不见了踪影,林起疑追问,我说那灯泡不亮,准是坏了,我已把它扔了出去。他闹了个哑巴吃黄连。几天以后,我从他的自制收音机的喇叭后面取出灯泡,悄悄还了原,彼此心照不宣。
武斗过后,工宣队通知学生返校,宿舍里一片狼藉,残破的木架床散乱堆叠,还是几个月前作为防护工事的模样。同学们安置下来不久,不知风打何处起,有些人找来工具,锯锯刨刨敲敲打打做起木工活计来。几天工夫,不少床板变成了一个个大木箱,越做越精,有的工巧不让木匠。我觉着好玩,也跟着做了一对围棋木盒,买了一小瓶棕色油漆涂上,瞅着有一种莫名的心情。
没多久工宣队煞住此风,自由散漫和化公为私的行为遭到严厉的批评,私做的一切器物自觉上缴,我的围棋盒当然也就随之而去。后来学校举办了一个专题展览,我找到了那一对棕色的围棋盒,虽然很小,自己看着怪扎眼的。与之告别,心里恢复了轻松。
六十年代中期出现了匀整的玻璃棋子,不好买又不便宜。我那一副中号棋子是雅华师妹的,我从武汉带来,数年为伴;后来附中胡晓明送我一副大号棋子,也才有了换一副木盒的事。蒋寿炎曾用药片和图钉分别当作黑白棋子,我和他用这种怪异的棋子下过棋。吴元找来一包骨质小圆片,花纹镂空,他将一半染黑,权充黑白棋子。同班贾玉平义务做附小辅导员那会儿,曾命我帮她调教顽皮的小男孩,用的就是这种绝无仅有的镂花棋子。忽然忆及,聊备存史。

活跃棋坛的俊杰们

丁琢如回上海,在火车上巧遇陈祖德与曹植林,一路侃谈,说到北京高校热爱围棋的风景,祖德认为以清华最热闹,水平亦最好。
文革中的北京高校里,在清华之外还活跃着“围棋三雄”:北大的陈大均、北航的唐腾、北师大的蒋锡久。他们都来过清华的围棋小屋,与我皆有过手谈之谊。
陈大均个子颀长,在广东人中算是巨人了,素有数学天才之誉,后来到广州大学理学院执教,几十年爱棋如痴,捧得过几届名人教授杯的桂冠。
唐腾后来赴东瀛求学,一去便是五载,有棋做伴,想来不会寂寞;回国后我与他在中日围棋会馆久别重逢,雍容闲雅地弈了一局纪念之棋。数年来日本友人来华参赛,唐腾当仁不让承担了 “总接待”,其用心之细、照拂之殷,令中外人士悦服。
蒋锡久也是来自武汉,上学比我晚一届,棋龄却较我为长,我启蒙时他已出名了。蒋君静若处子,言谈温雅,不知这些年称雄在何方。退休后他在华中科技大学执鞭传授围棋,情在其中,乐在其中。
高旭光是北京城里的围棋怪童,十三岁的孩子授我二子,凭此就已令人起敬。我记得在围棋小屋里他站着下棋的样子,硕大的脑袋耷拉着,仿佛脖颈不胜其重。那盘棋我赢了。我毕业以后高旭光与常振明要好,振明棋力稳步上升有靠他的帮助,特别是他将振明引入了围棋前辈国手过惕生的门中,振明才有了进入北京队的下一步明确的目标。振明说小高打听过我,欲报前次“一箭之仇”,岂料几年以后他竟忽罹重症,做“小仙”去了。惜哉!
每当棋迷朋友结伴来访,小屋便自成一方,与宾客来一场友谊比赛。有一次金同实与一人同来,金同实对阵金柏苓,“那金”胜了“我金”;我的对手是特钢厂的老郑,好像我也输了。业余强豪金同实在北京圈子里早就名闻遐迩,近年得了电视直播番棋赛(多局制的准决赛、决赛)“终身裁判长”的美名。一九九二年中日企业围棋赛期间,在中国棋院同实与我匆匆然“友谊”了半盘,他很强,胜负几无悬念。听说金同实让子棋功夫牛得邪乎,九段高手让四子的他能让六子。这可是一门学问,哪天做一番理论探讨,够得上体育学院的优秀硕士论文。
文革期间,武汉棋坛蹿出了一匹“黑马”。毕业于南京工学院的欧阳世承从内蒙调回了武汉(中南煤炭设计院),他的棋有如突然得道一般,竟然横扫江城,名宿新锐如同萝卜遭遇快刀,一城哗然。南工的老教授透露,他是一个喜欢凝神研读棋谱、能够读出棋中妙义的怪人。有一度欧阳来京游学,我们把他请到了清华学生宿舍,他在木架床边坐下,应我和金柏苓的要求摆了几盘刚下过的棋,其中一盘陈祖德授先,他赢了,引起我们一阵唏嘘。他均匀连续地往盘上布子,一言不发,像一个只会单一动作的机械臂……前些年在武汉再次相遇,他坐在棋院的边厢静静地打谱,见客人依然无语,但含笑致意,毕竟我们是气类相近的同时代人。我在想,围棋既是一种认知,也是一种技能,不应有规律之外的异象和神迹,欧阳世承现象值得研究者关注。

“紫竹院不让游客下棋了”

我们因厌倦了“派战”而聚到了一起,又因校园里的枪声火影作鸟兽散,学生们纷纷躲回了家中。常振明、史青、郑清诒他们几个出生、成长在校园里的孩子,此时就好像“驻校观察员”似的向我通风报信,远在武汉的我对清华发生的一幕一幕就跟亲历目睹一样。
一九六八年五月初,常振明用稚嫩的字迹写信报告说:

大概双方都抽不出兵力占我们这儿……我哥哥他们经常去大学看武斗……

几天以后,他们推举史青“汇报清华园发生的小冲突”:

……两派交兵,百姓遭殃,小河那边的团派长矛队揭民房上的瓦向动农系馆打去。致使事后住在民房里的职工不得不搬走了。

不出半个月,史青来信告急:详细记述了在学生生活东区爆发的空前绝后的大武斗:

蒯大富一声枪响,团派二百多人的长矛队向九饭厅进攻……
浴室这边展开了攻坚战,东大操场上展开了阻击战。“四一四”集中了一百多人的长矛队,在一辆土坦克的掩护下,企图救援浴室上的人,被团派长矛队阻击在东大操场上。……团派焊八学生李东升被土坦克撞到,被扎了二十多枪,壮烈牺牲。
团派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调查,决定采用火攻……

我的同窗兄弟们呐,你们争夺的是我们吃过5000次饭的九饭厅,攻防的是涤浣身心的东浴室,同室操戈在平日里欢愉跃动的大操场!那是清华大学历史上最荒唐、最令人悔恨蒙羞的伤疤……
到了六月底,常振明用明信片传来了仍然让人不安的信息:

学校里武斗情况僵持不下,不过双方都有枪,大概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双方在试枪。

七月中旬,难为振明继续报告给我新的消息:

前几天老四动农馆向科学馆挖了一条地道,可是昨天被老团给炸了。现在双方在僵持中,等待中央表态。
陈小悦立志要去北大荒。军训团没批准,他就扒着去北大荒的车,去北大荒了,现在还没回来。

进入九月,工宣队、军宣队的进驻使清华园终于恢复了平静,虽然不知道又将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但总算与透顶的荒诞和无情的炮火告别了,找回一个能放下平静书桌的校园。小家伙振明经过战火的洗礼也明显长大了,他写信盼我回来:

自从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校以后清华就变多了……各处老太太老头儿都组织起学习班,早上七点请示,晚七点汇报,金柏苓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工人还给他们安排了读报时间、早上出操……现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北京站迎接回校的师生,你一下车就可以上卡车一直拉回校,在主席像前报个到就可以回自己的宿舍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紫竹院不让游客下棋了,所以我们就经常到金柏苓他们宿舍去下棋……我们还老约棋下,背着两副棋满处转。
你要回校的话就把哪天的火车告诉我,我去接你。

(图为1967年,时为大学生的21岁作者和11岁小学生常振明在清华荷花池边留影)

最后的晚餐

国家队的棋手也要参加十月一日的游行受阅,尽管这样,黄进先、邱鑫仍然在十月二日来清华以棋会友。他们与我们年龄相仿,黄进先说过,若不是稍一犹豫做了棋手,可能现在也跟我们一样在校园里找棋下哩。
这一阵是清华的棋友人数最齐的时候,但是一想到这是“最后的晚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高班的侯玉琨、丁琢如走了,金柏苓、蒋寿炎也快了;常振工、孙立喆、郑清诒、陈小悦几个中学生,山西、陕西乡村和北大荒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想一想除了许先生、关老师和小家伙常振明,清华学生眼看只剩下我和姜彦福、吴元几个了,棋友们心有戚戚地四处流散,一股忧伤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就连国家围棋队的去向也是悬在头上的隐形的大问号。我给陈祖德写了信,他回信说:

近来搞清理阶级队伍较忙……我们已有一个半月没有安排下棋了,可以说连卫生棋(按:下完一局抹去再来的快棋)也没有下过。目前运动正在向纵深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你信上提起的油印材料现在是不可能买到的,我们自己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到日本杂志了。我们将来怎么“改”还不知道呢,我相信党会对围棋项目作出最好的处理和安排。
你们快要踏上工作岗位了,我感到很高兴,不过你们要离开北京我还感到有些依依不舍呢,因为我们已经是见过多次面的棋友了,是吗?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我这时正在拼命地苦练手风琴,常振工更是扑在手风琴上,仿佛预感到前程的艰难与颠簸。振明下棋之余也开始摸琴,人小心灵,上手快,却赶不上哥哥刻苦。
一九六九年新年没有带来任何新意。大学生们还在迷茫中猜测有关出路的消息,北京的中学生们已经像潮水一样翻卷着、泼溅着,往贫穷落后的乡村和边疆而去了,没有人知道未来的命运,每个人悄悄怀揣着虚渺的希望。(图为1968年眼看棋友们开始四处流散,大家去照相馆拍的已经不全的棋友“全家福”。左起:前排马迅、作者、常振明、庞云、杨士元〔同学〕,中排史清、丁琢如、常振工、张铁梁,后排姜彦福、胡晓明、方胜、郑清诒、孙立喆)
常振工来信回忆道:

那天我们从城里回家,盼着能见到你,心情特别焦急。很远就看见了你的影子,你正在阳台上微笑着向我招手呢。我紧跑了几步到了家……我们走出楼,当时虽还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没有掉泪,但喉咙似有什么堵住,说不出的满怀的知心话,只想起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说了声:“再见吧!”就这样含泪告别了……

从振工写自山西太谷的信里感觉到,他是沉浸在围棋小屋的余温里顽强地逐步融入新的环境的:

回想起七号楼的灯光,就想起了很多的伙伴……不管环境怎样,你总是能耐心地帮助我们,给了我们很多的知识,体现了兄弟般的情谊……共同的爱好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了……往事一幕一幕地在脑中出现,我们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我为我认识你们这样好的朋友感到自豪和骄傲。我们都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这位“战斗在太行山上的农民兄弟”竟然做起了诗人般的梦:

我们小队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六十多口人,一百八十亩地,加我们二十多个劳动力。每个工分八毛……我十分怀念你们,没事就假想我们将来相见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兴奋!我甚至朝门外望了许久,盼望你能从大门飞进来,我们又能一起游玩、下棋、畅谈……这虽是假想,但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够相聚的。
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它是一道吃不厌的菜”

一九六九年不少时间我是在校外度过的:在热电厂、昌平农村、首钢、石景山发电厂,边干活边“接受再教育”。下棋之于我、姜彦福和吴元,岂止打发了白白流走的时间,更带给我们多少心智的满足和纯净的快乐啊!每当回到学校,我就会钻进九公寓,那里有昵人的小家伙、豁朗的常先生、嘘寒问暖的王老师,还有可以大快朵颐的美食!
五月份我再拿起笔给陈祖德写信,一诉心中的惆怅:

无聊的派战点燃了我们“棋坛”的灯火。现在“棋坛”冷寂了,但这灯火还依然亮着,在我们的心里。当时我那只是下棋……但现在最忆念的却是下棋之外的接触到的心灵。

两日后接到祖德的回信:

……看到你这热情洋溢的充满着内心的真实感情的来函,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除非我是个木头人。
只有会下围棋的人,才能真正地了解围棋的价值,才能享受其无比高尚、奥妙的乐趣。围棋能把年龄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能使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成为知心,它有无穷的乐趣,它是一道吃不厌的菜。我看到许多项目,当搞上了专业后,兴趣就不大了,就感到枯燥无味了,而围棋却不同,搞了专业兴趣仍不减,我自从下了围棋后,其他趣味都消失了。当我看乒乓和其他球类表演,即使再好,看上一、二次也就差不多了,如果我不会下围棋,也许不会这样了。我深深地体会到围棋这个艺术的价值,我多么希望它能蓬勃的发展起来,遗憾的是目前会下围棋的人是那样的少,少的可怜。我是从事围棋事业的,我不但要尽量地把我国的水平迅速地提高,我也很希望广大人民群众都能享受这门艺术的乐趣。……当我看到有年青的围棋爱好者,我就很希望和他们来往,我希望通过这些爱好者对推动围棋事业的发展有所益处。你信上对我的夸奖我实在不敢当,我是有很多缺点的,譬如骄傲就是我相当大的一个缺点。平时我是不善于交际的,然而当我见到围棋爱好者就觉得格外亲切。我深信工农群众是能够、也一定会喜爱围棋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没有接受,特别是很少有人传授给他们。……金柏苓说的:“一去阳关万里缘,谁论金角复银边?”确实很有道理。……我想金柏苓可能是青海省的围棋冠军了。
学生时代是美好的,……我深信,你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作出贡献的。
马上就要上火车了。你有空来玩,黄进先说了,星期天有空你们来下棋,他星期天是不出去的。我过半个月就回来了。(图为1996年作者与陈祖德在陈家留影)

九月在石景山收到了祖德又一封来信:

自从我回京后经常想到你们怎么不来玩,想不到你已去工厂劳动这么长时间了。石景山该是个好地方吧,“十·一”地下铁道通车后,从石景山到市区只要半个小时了,那时我也想去石景山玩……
你们这些棋友都拆散了是有些可惜的,我很难想象金柏苓、丁琢如他们能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找到一个下围棋的对手。……围棋无论如何是我国很好的一门文化遗产,而今却没有使广大劳动人民享受到。尽管如此,我深信它本身的生命力。我们斗、批、改还没搞,专业队要不要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我对围棋迟早会得到发展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随着祖国的繁荣富强,人民群众是需要高尚的娱乐的,而围棋本身健康的、浓厚的趣味是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的,爱好的。当然以上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许是自己美好的理想,事实上完全正如你提到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二十大庆即将到来,从九月初开始,我已投入到紧张的操练中去,对我来说,操练是很累的,然而想到自己以前从没游行过,而在祖国二十大庆时能受毛主席的检阅,不由得增添了力量。……围棋虽然不容易长进,但也不容易后退,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为赶、超日本尽一点儿力量呢。
“十·一”地下铁道通车后,我们就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把心情和身边的事告诉祖德和黄进先:

每一个星期日的到来,对我们都像节日一样宝贵。上礼拜天和同学们就近去了潭柘寺,据说这是北京最大、建筑最好的一个寺院了。尽管爬山非常累,但它的古老的气息、幽僻的处所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报偿。

我们最不愿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九六九年底,国家围棋队被撤销。

清华饭厅的小伙夫

一九七〇年三月毕业离校的时候,“在我的行囊里有三分之一是清华传统的沾溉,三分之一是‘浩劫’磨难的体验,还有三分之一是与工农兵接触的感受”(摘自笔者另文《我朝大礼堂看了最后一眼》)。
当然还有微不足道的棋艺。
我被分往武汉的工厂。面对崭新的“人生棋局”,可选的“大场”不少,“急所”只有一个:就是必须艰难地打磨自己,以尽快适应完全陌生而又绝对现实的生存环境。同时我与清华依然保持着割不断的联系,主要是牵挂常振明——他的成长,以及与他的命运神秘相关的围棋。
振明已上初二,分手时的棋力我已只能让先了。对于我俩来说,下棋这件事好似一棵舒展的圣诞树,本已是纷披有致绿云怡人,可它的枝丫上不知不觉挂满了各种神秘的小盒子,里面装着棋盘远远盛不下的知识的精华,这些才是人生更重要的东西吧。他是一个高天分的孩子,不巧成长在扭曲、冷漠、难堪的年代;现在姐姐、哥哥都下乡走了,他们何尝不是和父母一样,为了振明可走的路,时时仰天念念着轻声地诉求。常先生和王老师不止一次向我吐露盘亘的心结,舐犊之情令人心动。
分别的情景还在眼前浮动,很快收到了振明的来信,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你走了以后,我自己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你分配到家了,大概这是你最满意的地方了;难受的是我和你分别了,我又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你们拿我当弟弟一样的亲切对待,你们的笑容都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现在这就剩下了我,我怎能不感到难过。你临走时对我说的那些话,还在我头脑里回响,每当我想起这些话就仿佛看到你的人影,仿佛又跟你在一起。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这封信是我几乎含着眼泪写下来的……
现在我玩少了,很想看看书掌握一些知识,因为感到知识太少了……你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给金柏苓写了封信。

没多久常先生就开赴江西鄱阳湖鲤鱼洲,到血吸虫为患的清华农场“脱胎换骨”去了。逢到王老师下乡劳动,家里就只剩下振明与七十多岁的老二姨相伴。我嘱咐他常去找留校工作的姜彦福、王普——我的值得骄傲的朋友们,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他们都会像我一样对待他。辅导振明制作晶体管收音机的任务,也由另一个朋友杨士元接了过去。我在信中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只恨幅短而路长:

我知道你在渐渐懂事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自己做一个“混世虫”的。你若是读过安徒生的美丽的童话《海的女儿》,就会深切感到作为一个人的骄傲。人要了解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创造,而且对自己的必胜坚信不移……
我常见一些中学生因怀疑学的东西将来是不是正好有用而在学习上犹豫不决,我觉得是有两个问题没有弄清楚,其一,古人讲“开卷有益”……;其二,……学习的最大收获是形成了对世界的科学的看法,清晰、正确的头脑,而这个对于无论什么行业的人来说,都是最宝贵的。

振明替我买过小提琴弦、样板戏《红色娘子军》总谱;托他找书那回难倒了这个“小当家”:

《电工学》我家有五六本……妈妈那本《宋词一百首》我还不知在哪,我已给她写信了。寄哪本,下次来信告知。你这些书(看看)大概哪些有毒,不然邮局不给寄……

两年间小家伙不知不觉蹿高了,我最担心的消息也开始频频入耳:“我现在根本不下棋了”;“我现在已经很久不下棋了,主要是没人与我下了,棋友们各自东西了。回想起当年七号楼‘小窗灯下又鏖兵’的时代,觉得那真是像做梦一样。大概今后我再也不会经历棋友那样多、那样无法形容的快乐的时光了。”常放也来信说起弟弟:“围棋自你走后一直就不再长了……”
振明写来一往情深的信,说他不会忘记我和我对他的殷殷寄语;现在他是最孤寂的时候,而钻研围棋需要伙伴,亦需要心情。他渴望学习更多的知识,又因无可适从而深感苦恼,而初中毕业这一道前路未卜的门坎已经临近了。

我是对待你像对哥哥一样说话的……
每当看到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你的像片时,我就十分地怀念你,十分怀念和你在一块的时候,好像你又给我讲起了高尔基的童年的故事等等。每当我想到这些,总爱拿起一些书来看,你对我说过:“书可以使我们了解更多的东西。”
……如果现在再不好好学习,那怎能用自己的文化知识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呢?以上是我的一些体会,望来信多多帮助,特别要替我想一些学习的办法,学什么好,仅满足于课堂上学的那太不够了。
我是七一届毕业生,大概快分配了。我刚十五岁,能分配到哪呢。一想到这里就茫然了。

一九七二年一月,高中的大门在常振明的面前訇然关上,清华附中军代表冷冷地说:“你们家书读得太多了,该让工农兵读了!”
托政策的福,可以有一个孩子留在北京工作。一个月以后,清华大学六饭厅来了一个烧锅炉的小伙夫——常振明。

围棋这条路

振明这个看上去少不更事、嘻嘻哈哈的孩子在狂暴的风雨中过早地成熟了,就在同一幢公寓里,发生过示众、上吊、投河那样惊魂摄魄的事,还有在学校里承受的歧视,无时不在啮噬他那幼小的心灵,可是他从来也不说。
振工告诉我振明辍学的消息,又多说两句:“我弟弟……比过去更有上进心了。……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知道了今后道路的艰难。”
此刻我非常担心振明,怕他因此而颓废,怕他从此而迷失。我倾尽了心力呵护他:

想不到你参加工作比我早得多!……你主要的还不是“挣钱”和自立,而是继续学习,顽强地学习。……早早工作有它的好处,高尔基不是在作坊里、在码头上念完最好的“大学”吗?虽然不会是很轻快的,但只要努力(相信你会这样),一定会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很充实的、出色的人的!我自己深深体会到,上学不是为了一张文凭、做一样工作,重要的是培养科学的头脑,清华给我的正是这样。在各种环境里要坚持学习,多读书;不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社会和科学(自然)方面的知识,它教会我们做一个真正的人。
你是非常听毛主席的话的,要热爱自己的工作,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同时,还要看得很远,要最有意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这就是我在春风将至的时候想对你说的话。

遭逢了无情的挫折,十五岁的振明居然出奇的平静:

最近几个月来的变化,使我思想上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考验,使我懂得了一些在学校不懂的东西和事情。我现在一有空闲的时间想到的不是玩,而是学习,练练手风琴……
我现在可以说基本上不下围棋了。如和日本来往,围棋可能是日中邦交的一条纽带,我今后可能找小高学学棋,不能把围棋扔掉。

全家的砥柱常迵老师从容面对,他勉励三个孩子“打破优越感,换上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感情”,一面也接受了振明在围棋上求发展的想法。八月里,我收到常先生的信:

听说围棋一项,还要恢复。……振明想在这方面深造一下,或许能创出一条路来。但他苦于没有人指点,如能像过去你在北京时那样,就好了,可是现在没有这个条件。他想找陈祖德等国手学习,又苦于没有什么机会。……原振明学棋,本从业余出发,不想进入专业,现为形势所迫,能进入专业也算不错了……关于这个,很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并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正在为振工投考歌舞团寻找机会,我认为“化优势为现实”是他和振明当今看得见的出路。我的看法是:

他们都相当单纯、有天分和超乎一般的意志……这些品质还会在他们一生的道路上发生作用。他们有前途。
……想不到当年我们的娱乐,如今这么严峻地“坐”在我们面前了!外国有一句谚语:“世上没有不好的职业,只有不好的匠人。”细心体会,只要专心和敢于创造,的确哪一行都有出息的,何况这两门艺术呢?……我还想再说一遍:现在选的职业并不等于终生的事业——人的一生会有多么大的变化呀!

我旋即给祖德写了信,恳切拜托他关照小家伙在围棋上的发展。信是寄给庄则栋(我见过他和祖德下围棋)转的,因为我不知道上哪儿找到他。
振明每天从饭厅下班以后,只要不开会,便又认认真真地接着上“下一个班”:学数学和练手风琴。我一再提醒他学日语,因为时间是用来日积月累的,他起初抱怨顾不过来,后来也“准备找找书,可用上班时间背背单词”了。在生活的压力下振明懂事多了:“你临走时对我的教导,当时听不进去,现在才真正理解。”
十一月,高旭光带振明去见有“北过”之称的围棋大师过惕生老先生,这是一次关键的推动。过老授三子测试了一局,振明赢了。“过老说,我的棋没经科班训练下成这样相当不错。”振明像被点燃似的兴奋起来,“以后过老上班,我和小高可去他上班地点去下棋,他在什刹海体育场看门。”与此同时,关老师也偶尔带振明去祖德那儿“磨刀”。
眼见振明的围棋之路大致铺就,常先生十分欣慰,几次登门拜望过老。而在内心,这位学界泰斗喜极还忧:

振明头脑还比较灵活,如有机会,专攻数理,是会有所成的。……可是目前学习科学的道路,是很难得到的。如能由棋入门,或有可能触及一二,以遂其愿,未可知也!你以为如何?

就在此时,我和雅华婚期已定,大家拟定了一个浪漫的计划:来年春节将佳期搁在北京,就住在九公寓常家。听到消息首先雀跃的是振明:“我们等待着你们,我一定最盛情地欢迎你们!……你临走时,咱们睡在客厅,你给我讲故事那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那真是难忘的日子啊!”常放则说:“弟弟争取星期二休息去找陈祖德,这样,等你来时,便有个局面了。”至于托付他们购买的新婚衣料,常放报告说:“反复推敲下不了决心,再加上妈妈他们说我全无审美观,尤无‘南气’,只好每次在柜前站一会儿拿不定主意。等我妈妈有空,她自认为可以买到合适的。振工说他也可以参谋一下,被妈妈拒绝了……”

如梦佳期

一九七三年春节,清华九公寓26号很久没有如此热闹了,三个孩子像收线的风筝回了家,武汉来的一对新人增添了喜气,道贺的老同学也多,大家像三年前一样欢笑、阔论,和着棋声,衬着琴声,一时忘掉了各自的郁闷,褪去了生活磨砺出的老成。
振明比我高了,嗓音粗了,那股亲近劲儿没变,可是笑里总像藏着一丝苦味。大家都小心地谁也不去触碰可能引起伤感的话题。
我们计划了一次长城的壮游,唯有振明假期短要上班,而长城他又怎能不去,于是才有了集体蓄谋骗取病假的事件发生。
振工听来一个邪门儿,说在腋下快速摩擦体温表可以使读数升高,我们立马试验,果然有效!晚上准备停当,一队人马簇拥着往校医院而去。
值班医生笑吟吟地递过来体温表,振明在几个人的监护下在一旁“量表”,我缠着医生说闲话。一会儿医生说“行了”,我抢先接过体温表一看:糟了,41度!不等医生抓住,我手一撒体温表摔个粉碎。好脾气的医生连说“没关系”,换过一支再试,这一回才恰到好处,顺利地拿到了病假条。我们高高兴兴地赔了体温表,一出校医院门,憋不住笑作了一团……
长城果然给了我们精神的慰藉,心灵的洗涤。常氏姐弟、王普一对和我们一双,拍了那么多耐看的、在当年近乎奢侈的照片,生生记录下了以苦为乐的青春朝气。
在内心一种莫名力量的驱动下,我终于到振明上班的六饭厅去了一次。远远地,见一个身影在房檐下半沉的炉膛边使铁铲添煤,待他转过身来——是振明!头戴柳条帽,身穿一件竖绗的黄棉袄,脸上和身上抹着黑灰。看见了我,他尴尬地笑着,我猛地哽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相对的眼睛里闪出荧荧泪光……(图为在清华六饭厅当小伙夫的常振明1973年留影)
所幸的是,国家围棋队重新开始集训,我约来了黄进先,雅华约来了黄妙龄,在九公寓玩了一天。黄进先永远是那么古道热肠,以后振明会有新的需要,有了他便有了一扇方便之门。(图为1973年春节作者与新婚妻子雅华赴京下榻在清华九公寓常老师家时留影,左起:雅华、常振工、常振明、作者)
振明执意请我和雅华吃了一次“老莫”的俄罗斯大餐,用他自己可怜的工资。为此,前晚常先生、王老师等振明睡了,特意来说服我们:不可拂逆他的这份心意。振明早就说过,一生都要对我这个启蒙老师“执弟子礼”。
我再一次叮嘱他,日语对围棋这一行格外有用,年轻时不学,更待何时。
我想要一本清华校务组编印的《烹调技术基础》, 他弄来一本送给了我。许多年以后,这本素装的烹调入门承载的意义只有知情人知道,我还给了他,留作他家的“传家宝”。

令前辈低回不已

一九七三年,小伙夫常振明顺着自己选择的“围棋跑道”加速快跑。围棋资料奇缺,我把吴清源的围棋经典著作寄给他,他研读完后再小心翼翼地寄回来。
振明的信传来令人鼓舞的消息:

近来在过老、黄进先帮助之下,我在“棋”上有了一点体会。每次去找黄进先他都非常热情,如有空你可写信感谢他。黄进先人非常好,多亏你北京之行,给我介绍了他。过老对我也很好。最近我与过老下二子棋成绩不坏,过老非常高兴……给我讲棋、研究,真正作为一个弟子传授棋艺了。

(图为文革后期的北京围棋队,前排左1是过惕生老师,右1是张福田老师,常振明在二排居中)

他还说北京市为建专业围棋队举行邀请赛,过老已经给他报了名。他欣喜地告诉雅华:过老时常把她这个在文革前认下的“得意门生”挂在嘴边。
常老师成了儿子强有力的“后援”,包括督促他给我写信。“他很久没有写信的原因,你们可以理解的。一是笔比铲对他来说要重得多,二是还没有搞出什么成绩,当然就比较闷闷然了。”这样一来,常老师几乎充任了振明的“翰林侍从”,或附言在后,或索性代笔,从中我也能感到振明拼搏的强度和节奏。有一次我向常老师提起,围棋的最佳应对应该找得出规律性的思维方法来,触动了这个科学头脑的阀门,回了我长长一篇,从“个别、一般、辩证方法”条分缕析,兴致沛然,还说:“现在能从这方面考虑‘棋艺’问题的人,可能不多。你有兴趣研究一下,定会给棋界做出贡献。”并嘱我务必从这方面开导振明。
常老师还肩负起了给我邮寄《围棋新潮》的任务。《围棋新潮》是日本关西棋院的院刊,是围棋大师桥本宇太郎按月寄赠旷年好友过老的,可以说是那年月仅有的外国围棋技术的“胡志明小道”。振明每次借出两期,由常老师细心包好付邮;我像捧起珍稀文物般地小心抄录、认真编译,然后包好书皮寄回。这些资料湖北围棋队很欢迎,振明也想看,说“一是看棋,更主要的是看看思路和你的学习方法”。这件出于兴趣的工作顺便也使我的日语收获颇丰。
年底的郑州围棋邀请赛,振明在友谊组与齐曾矩并列第八,又去上海参加五省对抗赛。常老师的欣喜溢于言表:“很希望能有机会到武汉去对抗……到那时,雅华、振明很可能对面坐下来争夺一番了。你作为观棋者,一定会希望他们下成个‘和局’的吧!”
从那以后,打打停停,亦工亦棋。每当在北海体育场集训,振明比上班更忙、更累:“我知道条件来之不易,长棋全靠自己之刻苦。”
一九七五年五月,振明在比赛中脱颖而出,入选北京代表队。命运像个调皮的孩子,安排他们搬到清华来备战第三届全运会。“北京天气很闷热,但在这里比起锅炉前是好多了。想想这些更应努力。”八月在上海预赛,振明虽信心不足仍全力以赴,迎接全国大赛的检验。
苍天不负,振明居然战胜了黄进先,令这位教诲过自己的前辈低回不已:“小常棋提高不少,他白棋胜我,尽管是大意失荆州,也说明他已具相当实力。”此次战役振明的最大收获是战胜了自己,他已经不满足几十名的位序:“过去唱戏有个小丑这样唱道:‘我挨一刀长一着……’我不能老挨刀,不长着,连小丑都不如。你的信对我启发很大,是应当很好总结一下,望你再来信帮助……”
一九七五年岁尾,振明进入国家围棋集训队。
棋坛上升的希望小星同时还是清华饭厅的伙夫,没有比这样的搭配更奇特的了!振明却非常知足,丝毫未敢懈怠:

学习条件相当好,我和淞笙、小聂分一个自修组,研究很有意思,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好学习机会,集训几个月,争取抓紧时间长棋。一会儿在清华干活,一会儿又集训,虽然来回多次,但依然不适应,生活也不太习惯。但慢慢就会适应。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的不堪重负之年,也是希望萌发之年。常老师的来函也透露出些微春意:

颐和园玉兰盛开,吸引了不少游人。想现在值江南草长,杂花生树之际,气象万千正是大好春光,不胜驰想……

春暖花开

一九七六年金秋,十年动乱宣告结束。搬掉了压在心上的巨石,连常老师也“当今盛世,人不言老”,“愿借东风勤努力,枯枝也得著新芽”了。此时他俯首环顾家中的“残局”,女儿常放固然学医已成,“振工和振明尚不能自立。所谓立者,指立出成绩来,这一点不免耿耿于怀,尤望你们长者多助多导之。”共和国正在喘息之中,振明能否抓住大好契机,是常老师最大的心事:

振明……仍在食堂工作。不久又要参加围棋比赛了。近来知道钻研,有所提高。从各方面看,这个人是有才华的,可惜未能得到理想的安排。好在,大家都懂得了走艰苦曲折的道路。

振明不会让大家失望。一九七八年,北京围棋队破天荒取得全国第三的好成绩,振明立下了汗马功劳。(图为常振明在全国围棋比赛中)
一九七九年六月第一届新体育杯赛中,振明力克王汝南、王群、江鸣久、程晓流几位名将,追步聂卫平、陈祖德摘取第三名。
这一年,振明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东亚系日语专业,怀着“天之骄子”的心情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大学;我和金柏苓也考回清华,分别在经济管理系和建筑系攻读研究生。
清华的围棋圣火在风雨里飘忽摇曳过,但是没有熄灭,现在又一次变得耀眼,以优雅漂亮的姿态。关老师、许先生、金柏苓……和我重新坐在一起,如我另一篇文字说过的:“好像冬天过于漫长了,命运补还我们一个和煦怡人的春天。”
我在东瀛学习期间,东道主安排的4、5、6段业余棋手在我面前一排排倒下。若不是偶然的原因,本可以请出日本业余强豪村上文祥先生,我所在荏原制作所就是他服务的公司,向他讨教一局当然具有特殊的意义。
一个星期天,国家队的何晓任、杨晖几个巾帼棋手来到我们研究生宿舍做客,下了指导棋,令我惊喜的是,同来的还有湖北籍的新秀李杨。李杨小时候在父亲或母亲的携领下遍访武汉的弈林高手,恳切求教,情景很是感人,在我家亦留下她灵动的眼波和串串的笑声。她在一九七九年夺得了全国少年女子冠军,其后进了国家队,一度成为芮乃伟的“苦手”(克星)。昔日“师生”今天各自走上了新的道路,能不令人生兴衰之叹?
听说我临近硕士论文答辩,何晓任托人带给我一支日本的“力保健”,与其说有提神之效,勿宁看作祝祷之心,我拜领了她的好意。这以后,国家女队的郭鹃来过几封信,多是请教日语学习的问题,不久她就远走高飞了。即使她记得我,也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因为从未见过面。
一九八三年初夏,我和关老师、许先生代表清华下完海淀区的最后一场比赛,便飘然南下,与南天、海风做伴去了。
振明也在这一年毕业,进入了中信集团,赴日、留美,成长为主管金融业务的中信少帅;二○○四年接掌中国建设银行;待中国建设银行在香港成功上市,二〇〇六年振明已是中信集团总裁。他过去曾经赞叹武宫正树的棋说:“下棋得有柔软的态度,这是功夫。”愿他对围棋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感悟伴随其身,直至永远。

2005年9月

附笔:二〇〇九年八月,张立宪先生函告《读库》拟刊此文。值家妻陈雅华新逝,悲戚萦怀,于恍惚中勉力重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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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三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一 10月 02, 2023 8:3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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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见证中国围棋事业的劫难(《超越自我——我的黑白世界》选读)

陈祖德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著名九段围棋手、三次全国围棋冠军获得者陈祖德著《超越自我——我的黑白世界》(海峡出版发行集团鹭江出版社,2017年版)。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渔歌子节选转录。

访日的代表团于1966年6月5日出发。就在代表团动身前不久,“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了,造反派行动了。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被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大字报弄得目瞪口呆。这些大字报似乎是给出访的代表团送行,然而这种送行只会扰乱出访队员的情绪。我感到这是不祥的兆头,既怕出师不利,又对我们的前途感到惶恐。
我习惯于过宁静的生活,也习惯于在围棋的疆场上厮杀搏斗。如今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了,政治上的厮杀和搏斗史无前例地展开了。对我个人来说,在棋艺提高的最关键时刻突然停顿了,这一停顿就是七年啊!七年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一个人搞事业能有几个七年?!每当我想到这七年,真是痛心疾首!
不久,传来了访日代表团的成绩:第一场我们2比3失利,第二场又是如此。第一场我方五位选手全执白,多少有些不利。而第二场我方全执黑,这一场受挫大伤士气,以后三场溃不成军,以0比5惨败。虽然从客观上来看,我们有失利的可能,但这样的结局实在意料不到。除了水平的因素,恐怕还有原因——出征前局势大乱,人心浮动……
(209页)

“文革”虽然刚揭开序幕,但来势凶猛。如果我们发展生产,解放生产力能这么有魄力就好了,可惜那时候我们的魄力表现在政治运动上。一个纸张极度缺乏的国家不知怎么会变出那么多纸张,无穷无尽的大字报大标语把一座座建筑物的里里外外都糊满了,而且糊了一层又一层,倒好像我们的楼房不是用砖和水泥建成的,而是用纸张一层层糊起来的。语录歌、忠字舞、批斗会、武斗队、早请示、晚汇报……语录书越来越小,纪念章越来越大……当十亿人由一个人代替他们思想的时候,一个人搭错了神经,多少人就跟着搭错神经。一个历史如此悠久、如此文明、如此智慧、如此优秀的民族,如今却如此无知、如此愚昧、如此疯狂、如此野蛮。我看着那些被批斗的人低头弯腰挂牌子,甚至挨骂挨打,真想叩问苍天:这是为什么?!
我的思想,我的性格,尤其是我的成长决定了我与造反派格格不入。造反派触我灵魂甚至谩骂我,这些我可以承受。但有一点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大家都是有工作的、搞事业的人,如今整天不务正业,疯疯癫癫,不是骂就是打,长此下去还了得?!我实在憋不住,于是不顾一切地写了张大字报,题为:“要抓革命,促生产。”其内容无非是讲要搞好本职工作。这是我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刚贴出不久,造反派的大字报就呼啸而来。我看着自己的肺腑之言竟遭到如此蛮不讲理的谩骂,说不出是痛苦、愤怒还是委屈,只是傻愣愣地、久久地站着,好像被什么定身法定在那儿了。事后想来,我这个人真是太天真、太死板、太正经、太不识时务了。然而话又要说回来,做一个人总应当说真话吧。
好不容易熬到这年的11月,我们邀请了以岛村俊广九段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此时陈毅同志等不少中央领导同志还在岗位上,这才保证了这个代表团按计划来访。不过,我国的围棋事业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围棋手们已经基本上不能接触围棋了。使我难以理解的是围棋界中也有些造反派,也指责围棋属“四旧”。我想人总是有感情的,你下了多年的围棋难道会不爱围棋吗?但天底下真有那么一些人,除了对自己有感情外,其他都撇得开,甚至连亲生父母也撇得开。如此想来,有人对不会讲话、不会表达感情、无力申辩、无力抗争的围棋骂上几句也就不足为奇。使我感到寒心的是,全国不少可供群众下棋娱乐的场所也挂上了禁止下棋的牌子,我拜顾水如先生为师的襄阳公园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我国唯一的围棋刊物——《围棋》月刊于这年10月出了最后一期就不得不停刊。其实在停刊之前的几期里,各种“文革”的文章已经喧宾夺主地占了大量篇幅,这本刊物已经不伦不类,被“文革”革去了它的专业性、它的生命力。
围棋事业的命运随着祖国的命运在动荡,在激烈地动荡。
(209~210页)

还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如棋手比赛时都得看小红书,美其名曰“以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大多数人无疑认为这是荒唐透顶的。但当时是不允许有不同意见的,不允许不同意见就得允许敷衍、说谎、做假、虚伪。我比赛时把小红书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下棋时怎能看得进书?有一次不得不拿起小红书翻几下。尽管只拿起过这么一次,由于是违心的,因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使我感到惊奇的是石田四段居然也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红书翻阅起来。是不是看到中国棋手各执一本小红书,便以为这里边真有什么锦囊妙计,或许翻阅一下便可保佑棋手下棋如有神助?
(216页)

多少人的心里在滴着血,可是偏有一些人还唯恐血流得太少似的,内战越打越凶,造反派的组织也越来越庞大。很多人都设法加入某一个造反派组织——仅仅是为了在政治上得到庇护,或者说是为了生命安全。
我实在看不惯造反派的所作所为,我不愿为了政治上得到庇护而投靠哪一派组织。我加入了一个没有派的派——逍遥派。
(220页)

逍遥是个自由自在的词汇,然而身为逍遥派可不是自由自在的。无所事事绝不意味着自由,而是意味着空虚,意味着苦闷,意味着压抑!有时围棋爱好者上门求教,我感到特别愉快。以前由于赛事繁忙,我跟围棋爱好者接触不多,如今他们给了我理解,给了我支持,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希望!我感到他们格外可亲。围棋虽然被某些人辱骂为“四旧”,但只要见到围棋爱好者,我就能够感到围棋的潜在的生命力。
一天我收到清华大学一些师生的来信,他们都是围棋爱好者,希望得到我的指导。于是我便带着年轻棋手邱鑫和曹志林来到了清华大学。
清华大学牌子响当当,是我国的最高学府,能进入这所学校的都是各地学生之精英、祖国未来之栋梁。但他们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学生的宿舍相当拥挤,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摆四张双层床,中间再放两条长桌就完全饱和。双层床的下铺代替椅子,我就在这“椅子”上和好学的师生们对弈。在我下棋时校内很多围棋爱好者闻风前来,观看的人太多了,不但把桌子包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双层床的上铺也“座无虚席”。我这一生中表演过很多次,观众密度最大的无疑要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了。然而,这种超密度却给予了我那样的温暖,晚上我睡在这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觉得枕着温暖,盖着温暖,很快就美美地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学生们的饮食也糟糕,谈不上有多少卡路里,不过是填饱肚子。不少学生都准备着方便面,需要时把面条往茶缸中一倒,冲入开水就吃。是大学生们的热情招待使我首次品尝了方便面的味道。
在清华大学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怀念的。对于爱好围棋的师生来说,可能是我辅导了他们棋艺;然而对于我来说,是他们在我空虚无聊的时刻给我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使我更坚定了对围棋事业的信心。
后来清华的学生们一批批地分配到外地,这些围棋爱好者像种子一样撒向全国各地。尽管爱好围棋的学生陆续离校,但清华大学的围棋活动一直开展得很好。直到如今,一旦有高手在该校表演,校内只要贴出一张海报,就会有数百名围棋爱好者热心观看。之所以能这样,围棋本身的魅力是一方面,清华大学的传统又是一方面。之所以有这样的传统,是因为清华大学有那么一些爱好围棋并且多年来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教师们。
与围棋爱好者的交流是令人愉快的,但在那个国家遭难的时期,愉快的事太少而苦恼的事太多了。
(222~223页)

1969年10月10日,周总理在首都体育馆观看体育表演。表演结束后,周总理接见了国家体委的负责同志和一些运动员。当时主管国家体委的是军管会的代表,他根据林彪一伙的授意向周总理汇报要撤销一批体育项目。当他提到围棋时,周总理说围棋有对外交流的任务,不能绝种。这话再清楚不过。但之后不久,军管会又打了一个报告,再次提及要撤销围棋。周总理明确批示:围棋不是撤销的问题。短短的几个字,鲜明有力。可恨林彪一伙无视周总理的批示,围棋终于被强行撤销。
当围棋在世界上其他地区日复一日地发展的时候,它恰恰在自己的故土上遭到了无情的摧残,凶狠的践踏!不过,这也不奇怪。棋运和国运从来就是一体的。20世纪50年代,围棋随着国家的复苏而复苏;20世纪60年代末,围棋随着国家的沉沦而沉沦。
国家围棋集训队被撤销了,集训队员纷纷回到自己的省市。我和另外几位上海的棋手理应回到上海,谁知“四人帮”之一的张春桥竟然不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张春桥在“文革”中不择手段地攻击陈老总,谩骂陈老总“不会打仗,只会下几着臭棋”。出于这种不可收拾的仇恨心理,他自然就仇恨陈老总提倡的围棋事业以及陈老总爱护的围棋手。
北京不让留,上海不让进,我们无家可归了。
怎么办?
军管会下出高明的一着——让我们去五七干校。去五七干校是毛主席发出的号召,我们当然响应。
这是1967年的夏季,我们上海的几个棋手加上安徽的王汝南和四川的黄德勋等,混杂在大群体育战线的干部中乘火车来到山西省长治市……
(224页)

我们在干校劳动了四个月后,军管会做出决定,我和其他几名围棋手分配到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当工人,美其名曰是执行周总理的围棋要留种的指示。我们是身不由己,命运完全操纵在人家手中。周总理说的围棋要留种难道就是把我们几个仅剩的棋手分到一个厂里当工人吗?当然不是。而且我断定,跟我们这么说的军管会代表心中也不会这么认为。
12月26日,七名围棋手来到了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这一天恰好是毛主席的诞辰,因此我印象较深。我们七人的年龄每人相差一岁,我是老大,以下按顺序是吴淞笙、王汝南、曹志林、华以刚、邱鑫和黄德勋。第三通用机械厂简称三通用,这是一个拥有两千多人的中型厂子,其主要产品是破碎机,即把矿石粉碎的机器。一进厂门,一个挨一个的厂房,满地的钢板,巨大的龙门吊,汽锤沉闷有力的锤击声以及电焊发出的刺眼的光芒……这一切使我马上想起十多岁时在造船厂的生活。那时我几乎被造船厂迷住了,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船厂工人。如今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人,但此刻工人已不再是我的理想了。因为我已有了一个坚定的、不可动摇的理想,我的心已经扑在围棋事业上了。从我跨进三通用厂门的第一刻起,我一直惦记着心爱的黑白子和纵横19道的围棋盘。我深信我定会重新执起黑白子,并定要为此献出毕生的努力。
(230~231页)

尽管我深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但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不安。自1966年开始,我已有五年多没好好下一局棋了,再这样下去,至少我个人要报废了,祖国的围棋事业自然也将遭受更为严重的损失。我的生命已和围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在围棋的疆场上厮杀。
我经常想到1959年拳击运动被撤销时的情景。如今我们遭到了和拳击手同样的命运。我的内心和拳击手一样悲痛,但我不会掉泪,我要奋斗,我要为围棋事业的恢复尽到自己的责任。我和同伴们为此给不少中央和地方的领导同志写信。虽然我们清楚,在这种动荡的年代,这样做希望实在渺茫,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要争取。
这些信件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这当然不是这些领导同志对围棋不关心,而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自身处境不妙,不可能再为围棋事业说话了。然而不少领导同志还惦记着围棋事业。如周总理在一次接见日本的冈崎嘉平太先生时谈到围棋,周总理感到如今没人支持围棋事业,心中很着急,当他看到在座的有外交部亚洲司的丁民同志,就跟他说:“丁民同志,你来关心一下围棋。”周总理是出于无奈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只收到过一封回信,那是我和吴淞笙两人给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同志写信后刘同志给我们的回信。他当时处境还可以,因此还能过问围棋事业。他希望我们推荐些棋手去河南开展围棋活动。我马上和各地的棋手联系,结果有四人愿去河南,他们是福建的罗建文、江苏的陈锡明、广西的黄进先和湖北的邵福棠。他们为了围棋事业,远离家乡和亲人,只身前往河南,精神感人。河南的围棋活动基础很差,水平也低。自他们四人去了之后,情况有所改善,涌现了不少有希望的青少年棋手,包括获得1980年全国围棋冠军的刘小光。在“文化大革命”中,周总理说的“围棋不能绝种”这句话只有在河南才算得到了贯彻。
我和同伴们还多次找体委领导反映情况。当时李梦华同志又回到国家体委当了副主任,他是围棋协会的主席,我们当然要去找他。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总是诚恳地接待我们。有一次我和淞笙在他午睡时敲了他办公室的门,他马上起来,没有丝毫不愉快,和我们攀谈了一个中午。他的至诚的态度至少使我们得到慰藉,并使我感到一个人不论身居何职,都要平等待人,要能够真心诚意地倾听他人意见,这会使找上门来的百姓感到温暖!
(240~241页)

……“文革”是一场浩劫,从个人到国家,无不蒙受损失,围棋也不例外。但“文革”期间,社会上产生了大量的逍遥派,这些逍遥派使围棋爱好者的队伍大大地扩大了。尽管国家不提倡了,公园和茶室等公共场所也挂上了禁止下棋的牌子,但围棋仍在进一步普及。事实证明,那些有强大生命力和艺术魅力的事物是任何人也扼杀不了的。
(279页)

全运会!
作为一个运动员,“全运会”这三个字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啊!
1959年第一届全运会之前我参加了围棋集训。那时我非常向往能参加体育界的这一盛会,但我没有资格。岂止没有资格,我简直不敢流露出我内心的这种向往之情。过了六年,在第二届全运会前我的棋艺水平明显上升了。我想我有资格参加全运会了。可那次全运会的比赛项目中没有棋类,真是不幸。更不幸的是“文革”开始了,全运会一拖再拖,直至1975年才决定举办第三届全运会。
过了整整十六个年头,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第三届全运会的棋类比赛比第一届全运会的规模大不少,因此6月在上海先进行预赛。比赛本身是严肃的,然而严重的极“左”思潮影响到社会的每个角落,使体育比赛染上了可笑的政治色彩。当时所有体育比赛都有工人评论员参加,棋类比赛也不例外。每个省市的代表团均有一名工人评论员光临。他们到运动队指手画脚,俨然一副救世主的姿态。运动员必须视他们为工人阶级的化身,必须恭恭敬敬,言听计从。有的工人评论员油嘴滑舌,一派胡言。我想他们在工厂里必不是好工人,我对工厂有一定的了解,而且有很深的感情。工厂里有的是好工人,好工人都是热爱本职工作、精通本职工作的,他们都是踏踏实实的劳动者,绝不是耍嘴皮子的。我尊重真正有本领的好工人,但对那些一味教训他人的、明明什么也不懂偏要装作什么都懂的工人评论员,我实在为他们感到遗憾。
极“左”思潮的表现当然不光是工人评论员。在比赛中每个队都要出墙报,迎合当时的政治气候写文章。其实谁不是为了敷衍?大家心照不宣,但又不得不如此。这些墙报在赛前各队都准备好,到时呼啦一下贴出来,造造声势。这种没一个人想干的事却人人都得干,只得说是特殊年代中的特殊产物。
1975年中最可笑的一件事是上海女子排球队倒马桶。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上海女排全体队员每天都要拉着粪车倒马桶。本来让年轻人体会一下清洁工人的辛勤工作也未尝不可,但作为一个运动员,每天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体力去拉粪车,真令人哭笑不得。当时在体育界大肆宣扬此事,似乎女排经过拉粪车,思想境界就能得到飞跃,然后又由精神变物质,使运动水平大大提高。在上海女排的这一“创举”下,其他体育项目也往往过分地号召选手们参加各种公益劳动。在这届全运会的决赛中,上海女排在十二个队的循环赛中排在倒数第一。女排队员们尽了努力,她们是值得同情的。但人们无不为之高兴,因为这给了极“左”思潮一记无情的耳光。
我忘不了一件令人气愤的事。全运会预赛期间,经常安排选手晚上表演。一次轮到我和甘肃棋手杭承义表演,表演地点在西藏书场。这时突然接到通知说市委某个书记要来观看,市委领导大驾光临,这可不得了,组委会马上做出决定,门票不得出售,只能组织分配,似乎老百姓中随时有人要谋害大人物。赛前很多围棋爱好者挤在门外,而场内却冷冷清清。结果那位尊贵的市委书记并没来,而真正爱好围棋的群众在门外守候了很久,还是吃了闭门羹。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仍愤愤不平。作为一个领导,要得到群众的信任和爱戴首先必须接近群众,如此才可能真正了解群众、关心群众。那些不愿见群众的人心中哪里有群众?自1973年围棋项目恢复后,围棋爱好者日益增多,在上海、北京等地表演,经常有数千名观众观看。上海体育馆可容纳三千多名观众,即使如此,门票经常售罄。有些围棋爱好者凌晨三四点就在售票处排队,有这样的群众,怎不令人感动?然而在当时,却有那样的市委书记!从我内心来说,一个在凌晨排队买票的围棋爱好者比起那种自以为是的市委书记不知要亲切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
(292~294页)

一天,接到敏之(注:陈妻郑敏之,国家乒乓球队队员)自北京的来信,看了信的内容不由大吃一惊。敏之说她得到确切消息,国家体委又要撤销围棋项目。不单是围棋,还有不少项目也要同时撤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围棋事业两年前才由周恩来总理亲自恢复,怎么今天又要撤销了?我再看一遍来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敏之岂会跟我开这种玩笑?真是晴天霹雳!我愣住了,完全傻了。命运多会捉弄人!自全运会预赛后,我养精蓄锐,排除一切杂念,做了充分的准备,我只有一个目标——打好全运会决赛。我的技术状态、我的精神状态都使我具有充分的信心实现这一目标。我原以为任何杂念都不会对我产生干扰,任何意外都不会使我产生动摇,然而妻子的一封信,那么短短的几行字却把我的一颗心彻底粉碎了。
回想这些年来,围棋事业有几刻安宁的日子?1966年“文革”开始后,围棋就被一些人指责为“四旧”,1970年被林彪一伙撤销,1972年陈老总去世,一个打击接连一个打击。1973年围棋项目总算恢复了,但我父亲病重,在1974年去世,这给我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创伤。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准备投入到那即将来临的、盼望了十六年的全运会,却传来了这噩梦般的可怕消息。为什么?为什么?“四人帮”和林彪一伙有何区别?谁都知道,围棋是周总理、陈老总关心和提倡的,于是林彪一伙强行撤销了围棋。“四人帮”也视围棋为眼中钉。围棋始终和政治连在一起,休戚相关。我明白了,围棋再度要被撤销绝非偶然。
“四人帮”已下手了,我们难道无动于衷、任其宰割?我马上找了吴淞笙和华以刚,把情况告诉他们。我说事到如今,只有上书中央。当时周总理顽疾在身,常卧病榻,邓小平副总理主持国务院工作。我建议给邓小平同志写信,淞笙、以刚完全赞同。于是我连夜给邓小平同志写信,至于这封信能起到什么作用,这封信又将给我个人带来什么后果,这一切都来不及考虑了。我所考虑的只有一条,即围棋事业不能再度被撤销。我的生命早已融在围棋事业中,我从来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但围棋事业是我的生命,我要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围棋事业。不,我将拿我的生命去捍卫围棋事业。
信写完了,我们考虑到要使此信的分量重一些,落款除了我们三人外,又加上罗建文、王汝南和聂卫平三人。恰好淞笙有事要先上北京,我就把信交给淞笙请他设法上交。
淞笙带走的信牵住了我的心,我思虑重重,焦躁不安,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淞笙的消息。全运会的决赛一天天临近了,但全运会对我来说已失去了它的吸引力。虽然我始终渴望着比赛,但我清楚,围棋之所以能有比赛,那是因为事业的存在。我曾有过七年不下棋的历史,这是我国围棋史上的一场悲剧,难道事过两年,历史的悲剧要重演吗?
淞笙在北京尽了努力,但无法把信递交上去。他只得把信交给了敏之。就在此时,我随上海体育代表团抵达北京。全国体育界的精英在最美好的季节荟萃在我们的首都,其中包括七千多名运动员和大量的工作人员。北京城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全运会的各种宣传画举目可见,满载着各种项目的运动员的车辆不时在街上奔驰而过。要在平时,我会像第一次参加比赛那样兴奋和激动。可是今天,我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我真麻木了吗?不,我的神经全部集中在一点上——信,那封至关重要的信。
我马上找到了敏之,敏之也是个搞事业的人,她理解我。我俩经过商量,认为将信递交上去的最可靠途径是通过陈老总的孩子。当我们见到陈老总的第二个孩子丹淮并说明来意时,他愤慨地说:“这是针对我爸爸的。”
陈老总的几个孩子严于律己,作风正派,为人诚恳,毫无优越感。人们说这是陈老总在世时家教有方。几个孩子不但继承了父亲的革命好传统,而且也继承了父亲的趣味。老二、老三都爱好围棋,他俩的棋艺水平旗鼓相当,都不亚于获得名誉八段的父亲。老大昊苏不擅于弈棋,但作诗撰文很是拿手,这显然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他们非常爱自己的父母,但在林彪、“四人帮”一伙的迫害下,父母相继离开了人世。1月6日,陈老总去世的日子,每年这一天,他的几个孩子都要前往八宝山悼念。我们围棋手也总在这一天带着自己精心制作的花圈到八宝山怀念我们的陈老总。我们和陈老总的几个孩子在这种场合见面言谈不会很多,但我们的心是完全相通的。一次离开八宝山公墓时,昊苏、丹淮邀我和敏之等人去他们家,他们把陈老总的相册拿给我们看,又拿出家中仅剩的一些棋盘棋子。陈老总生前有不少棋盘棋子,他去世后,昊苏、丹淮他们让即将离开的几位秘书和工作人员自己选择一些东西作为纪念品带走,谁知秘书等人都选择了围棋盘和围棋子。不知是陈老总的魅力还是围棋的魅力,反正陈老总周围的人都对围棋产生了兴趣。对于他们来说,最有纪念价值的恐怕莫过于这些棋盘棋子了。
围棋手们打心底里热爱陈老总。陈老总的子女理解我们,自然也热爱着父亲所关心和提倡的事业。在围棋事业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为维护祖国的围棋事业尽了自己的努力。
上海市的体育代表团住在西郊的部队招待所,棋类比赛的赛场在北京市少年宫。从招待所到赛场坐车得花不少时间,大轿车往往不够,只能借用部队的卡车。乘坐卡车颠簸得厉害,但选手们的情绪高昂振奋,在国内最重大的比赛中打出好成绩是每个选手的共同心愿。我尽管表面显得镇静,但我的思潮颠簸得比卡车还要厉害。我的心中充满着忧虑和焦急,我想今天我们围棋手能够参加这盛况空前的全运会,而明天呢?谁知明天会怎样?我国的围棋事业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打击,正如一个体质很好的人若接连遭受重病的侵袭也要垮下来。陈老总的孩子们已将信递交上去了,但邓副总理会批吗?邓副总理主持着国务院的工作,尤其是他正在跟“四人帮”做针锋相对的斗争,在这种情况下,他能顾及围棋事业吗?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脑际产生、盘旋,我气愤地对自己吼道:镇静下来,你这是去比赛!但是那些揪心的问题死死地纠缠着我,我怎么也摆脱不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邓副总理大概知道我们等得焦急吧,他很快地在我们的信上做了批示,批示鲜明有力,毫不含糊。批示下达时正值全运会召开之际,“四人帮”在体委的代理人不得已将批示给大家传达。我知道有的人会因此痛恨我的,你们恨吧,反正我是高兴的,因为围棋事业得救了。体育界的广大群众为此而高兴,其中最高兴、最激动的应当是我了。
阴霾被驱散了,我突然感到北京的秋天从未有这么美。我真想狂奔一场,想大笑一场,更想大哭一场。我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很遗憾我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我简直痛恨自己的这种性格。我不禁回想起1965年陈老总在中南海请乒乓球队吃饭时的情景,那次周总理把我和另一位围棋手招呼过去,和我们干杯。随后陈老总把我们向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一一作了介绍。当介绍到邓小平同志时,陈老总说:“总书记,你要支持围棋啊!”邓小平同志点头微笑着。时隔十年,在围棋事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邓小平同志果然力挽狂澜,使祖国的这朵艺术奇葩避免了再一次遭受摧残。
(297~3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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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上海工总司办刊物的遭遇(《革命造反年代》选读)

李 逊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李逊著《革命造反年代》一书,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
文革前期的1966年秋冬至1968年底,中国大陆曾有过近两年时间短暂地有条件地放开了出版,这在1950年后十分难得的“昙花一现”时段,给许多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那真是一个可以让民众充分享受所谓“大民主”的时期。实际上并非如此。因自办报刊而惹来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的事例就不必说了,就连上海工总司这样在全国独一无二的受到毛泽东青睐的“钦定左派”,在张春桥的特别关照下已经由早期自发的群众组织逐步规范、演变成为“体制化”力量的半官方甚至官方机构(工代会、总工会),要想自己办刊物也遭遇了许多困难与障碍,最终仍是得不到批准。本文所介绍的一些情况值得关注,其他地方的类似情况也应有热心者多加收集与研究。

上海工总司有《工人造反报》,没有自己的期刊。虽然1967年底和1968年,曾有造反组织办的小报或刊物挂在工总司名下,但都不是工总司总部办的,而且后来都在1968年上海市革委会整顿小报时停刊。工总司总部曾经多次尝试自己办刊物,但最后都没被允许。
还是在大联合时期,工总司总部就曾想将两份小报刊物归于自己。这两份小报刊物,一份是不定期综合性刊物《一月风暴》,属于挂在工总司下的版联。1967年6月创刊,以工总司的名义编辑。到1968年3月为止,共出五期,每期发行约二万份。另一份刊物是《战斗》,油印,不定期,属于挂在“上海市宣传系统大批判联络站”下的“上海革命工人业余理论写作组”。1967年7月创刊,主要刊登大批判文章。到1968年3月共出8期,每期发行2000册。所载二百余篇文章中,有五十多篇分别被《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和《工人造反报》转载。
版联和版司于1967年9月13日大联合。“上海市宣传系统大批判联络站”也在1968年2月5日经徐景贤建议改名为“工总司政宣组工人业余革命大批判组”,活动地点从原来的衡山路,迁往上海市工人文化宫。1968年12月,工总司总部精兵简政,撤销了这个大批判组。两个组织所属刊物《一月风暴》和《战斗》,在大联合与改名期间,都曾要求转由市革会或工总司领导。工总司总部政宣组也希望两个刊物停刊后,将它们改办成其他同类刊物。1968年3月4日,工总司总部打报告给张春桥,要求停刊后再创办综合性的《上海工人》月刊,16开,32页,每期约七八万字,发行五万份,政宣组甚至已经物色了编辑人员,初步搭就了编辑班子,还打算将编辑部放在市工人文化宫。但张春桥没有同意,说工总司有《工人造反报》就够了。
不被允许办刊物,工人造反派手中还有《工人造反报》,以王洪文为首的上海工人造反派所有的主张和要求,都曾经在这份报纸上体现。有了这份报纸,工人造反派才得以跻身上海的主流话语圈。但是,从1967年12月开始,《工人造反报》的业务归市革会主管。工人造反派们不能再随时随意地对这张报纸施加影响了。不过,由于王洪文和王秀珍是市革会副主任,对《工人造反报》还是能够有所影响;而且由于市革会对《工人造反报》的读者群定位是工厂工人,所以内容还是以面向工厂为主。但到1971年4月,《工人造反报》停刊,上海工人造反派终于完全失去话语平台。
本来,工人造反派的主张通过《工人造反报》,不但向社会辐射自己的主张和影响,也与基层造反队进行信息沟通与互动。没有了报纸,当时的市工代会失去对下面各级工代会的信息交流平台。市工代会和后来的市总工会只好通过办“内部刊物”的方式加以弥补。在五次工代会之前,是办《总工会简报》。1973年五次工代会后,市总工会又在《总工会简报》之外,再出一份铅印的《简报增刊》,发放范围仅限市委常委,包括在京的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以及市委列席常委,加上市总工会的几个副主席和王日初,由市委办公室转发。这份刊物前后共出93期。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开展后,王秀珍布置叶昌明“多搞些书面材料”。市总工会于是又办油印的《批林批孔动态》,由叶昌明直接送马天水和王秀珍(第33期后又加发陈阿大),共出41期。批林批孔运动“急刹车”后,1974年10月,徐景贤要求市总工会《简报增刊》和《批林批孔动态》都停刊。市总工会接着改出没有刊头的《内参》,最初每期由叶昌明签发后,送王秀珍,再由王秀珍视需要,转送马天水、徐景贤或王洪文;1976年2月改为油印,每期除马天水、徐景贤、王洪文外,还送陈阿大和在京的金祖敏;共出78期。
以上这些总工会内刊都是对上的,唯一对下的内刊是《情况交流》。《工人造反报》被停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当时的工代会觉得没有一份自己的刊物实在不方便,于1972年办了这份内刊。16开杂志大小,二页,有时四页,铅印,不定期,发至区、县、局以及行业公司工代会,内容主要是交流工代会系统的情况和工作经验。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中,市总工会将《情况交流》版面扩大至8开,像张小报;增加了栏目,尤其增加报刊所特有的评论栏目;扩大发行至基层的工厂工会,还和外地工会交换。这是市总工会想办一份公开刊物的试探动作。叶昌明没有向主管工会工作的市委书记王秀珍汇报,他想悄悄先干起来。王洪文更不知道此事。
但是,只出了一期,这份变相报纸就被市委写作组的人看到,马上通过朱永嘉交给了张春桥的秘书何秀文,何转给在北京的张春桥。张春桥当即要何设法弄到一套完整的交他。何秀文办到后,寄给张春桥。张春桥马上通过王洪文,要上海市总工会停止这种做法。叶昌明只好将《情况交流》又恢复到原来的16开版面。不过,增加了页面,稿子多时,有好几页。
尽管屡遭挫折,市总工会办刊物的愿望还是没有打消。1976年,叶昌明又想办工人文艺不定刊。市总工会所属市工人文化宫,办有工人业余艺术培训班,其中有文艺创作小组、文艺评论小组。但市总工会没有刊物,工人业余作者的作品没有发表平台,工人作者要求有个发表作品地方的呼声很高。市工人文化宫有时只好通过市总工会,将一些比较短小的工人文艺作品发在市总工会的《简报》上。1975年王洪文在上海时,8月7日他与上海市总工会常委谈话,谈到市工人文化宫的工人文艺创作情况时说:“市工人文化宫可以发些材料作些交流。” 王洪文的意思是说市工人文化宫可以设法印发些作品供交流用。市工人文化宫的领导们听说王洪文的这句话后,认为是个机会:“现在王副主席说话了,那就可以向市总工会提提,搞一个工人刊物,作些交流了。”于是向市总工会打报告,要求允许出刊物。11月17日,市总工会常委会讨论了市工人文化宫的几个工作报告,对其中试办刊物的要求予以同意。
刊物的风格,市工人文化宫领导提出,“文章不要像《朝霞》那样,尽是些知识分子语言,搞得文绉绉的;要像《工人造反报》那样,尖锐泼辣,有自己的战斗风格。” 刊物叫什么名字?市工人文化宫希望能像《朝霞》那样,叫个响亮漂亮的名字,诸如《春苗》之类,但叶昌明不同意,他建议叫《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市工人文化宫方面觉得这个刊名不好听,而且给人以包罗万象之感。他们建议叫《工人文艺》。叶昌明还是不同意,他知道办正式刊物的要求报到市里将通不过,所以他一再不同意市工人文化宫起的那些虽然漂亮、但一看就是刊物的名字。他的原则就是尽量低调,而且要给人以作品汇编集的感觉;因为既然是作品集,就不能算是刊物。这样就用不着汇报,也是试探,打擦边球。
这次叶昌明还是没有向王秀珍汇报,王洪文也不知道此事。4月,市工人文化宫将样书送叶昌明。叶昌明又觉得名字中的“汇编”两字有种延续感,仍会给人以“下期还会再出”的刊物的感觉,提出改为“选编”,尽量向书名靠。市工人文化宫的几个编辑表示,书已制版成型,这期改不了,下期改。
1976年5月1日,第一期《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出版,16开杂志大小。内容有反映“一月革命”的独幕话剧《一月的汽笛》,还有诗歌、小说、小评论等。这份刊物甚至向全国征稿:欢迎全国各省市的工人业余作者踊跃投稿;除文艺作品外,其他政论文、情况交流等也都欢迎。新书除了发给区、县、局工会,市工人文化宫还分送市委写作组的《朝霞》与《学习与批判》编辑组、市革会文教办和上海人民出版社,以及朱永嘉、徐景贤等人。市工人文化宫召开座谈会,邀请上棉十七厂、上棉三十厂等工厂的工会,评论这本新出的杂志。之后发简报,说工人作者对这本作品集反映非常好。
叶昌明的宗旨就是低调,没想到市工人文化宫还是将事情办得如此高调。简报送到叶昌明处,叶昌明觉得不妥,太张扬。他要市工人文化宫下期不但改名字,而且开本要改小,32开,更不要再发简报。
在市工人文化宫编辑出版《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的同时,叶昌明正拟筹备办另一份刊物《工人理论》,是给基层的工人理论小组发表文章的。由上海工人政治学校与市总工会宣教组合办,以上海工人政治学校的名义出版。叶昌明对工人政校的负责人说:“要准备办校刊,使理论队伍有一个发言的阵地,有稿源的话,可出双月刊。”为此,市总工会打算从市总工会的办公室、宣教组、市工人政校等单位抽调人员,组成《工人理论》编辑部。
尽管叶昌明始终非常小心,谨慎低调,但是,还没等到《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第二期出版,更没等到《工人理论》第一期出版,张春桥的批评就到了。原来,《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第一期刚出来,张春桥在上海的秘书何秀文就从印刷公司看到了样书,后来徐景贤又给他一本。何秀文就都转交给了张春桥,张春桥当即写信给王秀珍,要王秀珍调查此事。 王秀珍此时正回厂劳动,廖祖康从北京带来张春桥给她的那封信以及王洪文的指示。张春桥信的内容如下:

秀珍同志:
收到一本市工人文化宫出版的《上海工人文艺作品汇编》。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刊物是什么时候筹备的?上海市总工会讨论过没有?报告过市委没有?主要编辑人员是些什么人?他们有些什么打算?这个刊物出版会不会引起什么问题?总之,我有些想法,等你调查清楚之后再说,免得犯杞人忧天的错误。
张春桥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九日

王洪文也让廖祖康转达指示,内容也是批评市总工会不向市委请示,而且“也不报告我这个主任”,这是指他的上海市总工会主任之职。王洪文并要市总工会常委整风。廖祖康向马天水、徐景贤和王秀珍传达了张春桥和王洪文对市总工会那本刊物的批评后,马天水批评市总工会不请示汇报自作主张。徐景贤说:“这个刊物,设计人员也很用心的,设计和编辑仿《朝霞》一样,这个市工人文化宫的刊物,和《朝霞》争稿子,争业余作者。这个刊物要和《朝霞》对着干。” 徐景贤还在5月底指示说:“关于印刷品的整顿问题,最近这个问题,市委作了讨论。上海出书印资料存在着某种混乱情况。随便啥人都能出,市委研究了要把出书权收回,各单位不可自行出书,出书要由出版社出,要出版新的报刊须经市委批准。”
王秀珍只得让人帮自己写了份检讨,还让徐景贤和马天水帮忙修改,向张春桥检查自己对市总工会管理失职。马天水则打电话给叶昌明,要他停止市工人文化宫的刊物。马天水对王秀珍说:张春桥最不放心的就是市总工会,怕这帮造反派出事。
6月21日,王秀珍给市总工会叶昌明批示:“关于《汇编》的问题,请市总工会常委认真讨论一次,并正式报市委批准。” 王洪文则给市总工会出了两个题目:“为什么要夺旧市总工会的权?为什么要夺张祺的权?”要市总工会常委讨论,对照检查。王秀珍说:“洪文同志这次到上海来给我们出这两个题目,意义非常深远,我们要想得远一点,议得深一点。洪文同志说,讨论得好,接见大家,讨论得不好,就不接见了。”
6月21日起,市总工会在延安西路200号接连开了三天的常委整风会。但大家对王洪文这两个题目和王秀珍郑重其事的发挥都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主持市总工会工作的叶昌明首先作检讨,然后常委们一个个跟着检讨。叶昌明说市总工会买了一辆大客车,没有向市总工会主任王洪文汇报过,这是工团主义,是走张祺的老路。其他常委也都尽量翻出一些事情作自我检查。 谁都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整风会整整开了三天。6月24日上午,在东湖路上的东湖宾馆又开小会,参加对象是叶昌明、陈阿大、黄金海、戴立清、马振龙等部分常委,实际就是市总工会的核心。王秀珍说:这是王洪文布置的,三天会议内容她都向王洪文汇报了,现在再开个小会,只是部分市总工会常委参加:“大范围搞了三天,请示了洪文同意,我们小范围再开一开。”王秀珍向大家念了张春桥给她的那封信后,又传达说,张春桥还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不能随便出刊物。” 张春桥的这段话,是写在王秀珍报给他的那份检讨上的批语,已经退批给王秀珍。
大家这才明白开这样的整风会,是因为张春桥对市总工会自办刊物的批评。
叶昌明为自己辩护说,是王洪文要活跃工人业余文艺创作,丰富工人业余生活,他是贯彻王洪文的指示。但王秀珍说叶昌明不请示市委就办刊物,而且张春桥说社会主义国家不能自由办刊物,一定要叶昌明检讨。叶昌明最后只得检查自己“缺乏全局观念和党的观念”,有“工团主义倾向”。
市总工会办自己刊物的尝试,就这样只出版了一期即戛然而止,至于另一份《工人理论》,更是没有出版就夭折。8月初,市总工会开会,决定将市工人文化宫的《情况简报》也停止。
这还不算,叶昌明因为不向市委汇报就试图出版杂志,被张春桥批评。王洪文于是让廖祖康对王秀珍说,叶昌明在市总工会不行,找个人把他换下来。但王秀珍和马天水商量后,觉得叶昌明在工会系统已有一定影响,而且一时也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人选,拖了下来。

(摘自李逊著《革命造反年代》,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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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林一叶】

复旦大学卢鹤绂教授文革中的特殊任务

华新民

卢鹤绂(1914-1997),祖籍山东掖县,生于沈阳。1936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同年赴美留学,获得明尼苏达大学硕士(1939)、博士(1941)学位。1941年回国后在中山大学、广西大学、北京大学任教,1945年到浙江大学任教,1952年院系调整时被调入复旦大学。1955年被调入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1957年回到复旦大学任教,1959年参与建立该校物理二系(原子能系),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1990年5月17日,时任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编辑的王德禄先生,对复旦大学物理学教授卢鹤绂进行了访谈。卢教授在访谈中谈到他在文革中的一部分经历,记录如下——

卢鹤绂:文革期间,“四人帮”要造反,复旦造反派顺水推舟就把我打压了,不让我做系主任,表现出不尊重我。他们说,你老了,就在家颐养天年吧。他们列举了我的十大罪状,第-大罪状是“串通外国”,当“洋奴”。因为我在浙江大学用英文讲课,我不讲中国话不是大洋奴嘛,而且我跟国外也通过信。十大罪状我背不下来了,也记不清楚当时他们是怎么批判的。复旦大学还算客气,在办公室拘留了我三个礼拜,洗澡可以回家,有人陪着我回去,拘留时间长一些。当时还有专人监督,是中国科学院上海物理研究所副所长监督我的。
……钱伟长解放后,复旦大学学习清华大学的经验,第-个解放的就是我。当时我是老百姓,一听到解放的消息,马上回到复旦大学。1969年下半年,我一回去,上海市委就给我安排了工作,参加量子论大批判,我主要负责提供资料。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给我布置的任务,后来就变成了这本书。
王德禄:这本《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考释》?当时是让您批判的?
卢鹤绂:让我调查,我不负责批判。我说我不够资格批判,我的马列主义水平很低,但是我可以提供材料。据说,这是毛主席给的任务。
王德禄:为什么要搞这个?
卢鹤绂:我不全知道。尽管我也知道一点,就是不好意思讲。我给你看几个大字,“知而告之,告而以实,仁信也”,是古文的名言。我可以按照这个哲学给你提供素材,我不接受马列主义批判的任务,我是物理学家,没有这个任务。……我是完全从第三者的立场写。当时我敢不说实话吗?如果不说实话被发现了可能被砍头。毛主席对我感兴趣是什么意思呢?我告诉你吧,我对你不保密了。要写那本书的作者已经去世了。如果这个人还活着,他的抱负会很大,大到我认为我们很难做件事。众所周知,列宁有过一本书《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这本书中只写到了爱因斯坦刚出头,爱因斯坦以后的科学家都没有涉及,所以要续写列宁这本书,续写到量子论。毛主席说苏联没资格续写,只有中国有这个资格,只有他有这个资格。他要续写这本书,这个企图是很大的,这可不是小企图啊!那时候,列宁这本书可以说是“圣经”,现在没人看了。毛主席要续写这本书,一定要找个知情的,不知情的写出来不像样,那不糟糕了吗?我感觉很荣幸,他找到了我,北京那么多物理学家不找,跑到上海来找我。这说明还有人识货。当时是上海市委通知的。〔王德禄:《留学归国科学家访谈录(下)·卢鹤绂》,载《院史资料与研究》2018年第2期(总第160期),中国科学院院史研究中心·院史资料室编,44—46页。〕

先对这段访谈做一点说明,卢教授在谈话中提到的“毛主席给的任务”是由上海市或复旦大学当时的有关人员向他传达的,迄今未见到成文的高层指示,其中经过了层层转述,有的话也未必是指示的原话,有些话也不够准确。例如说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只写到了爱因斯坦刚出头,爱因斯坦以后的科学家都没有涉及”就不准确。事实上,列宁的这本书完全没有涉及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关于狭义相对论的论文发表在1905年的德国《物理学年鉴》上。由于其概念的新颖和颠覆性,学术界人士花了几年时间才开始理解,大约到1911年才受到物理学界的普遍接受。1912年,爱因斯坦首次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和洛仑兹一起),但未能成功。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完稿于1908年,当时爱因斯坦还在伯尔尼的瑞士专利局任职,一年以后才离开专利局,到苏黎世大学担任副教授。所以爱因斯坦的名字当时还没有进入一个流亡的俄国革命者的视野。不过,该书确实提到了一个对相对论诞生有重要贡献的人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在书中,庞加莱和该书的主要批判对象马赫都被列宁归入“伟大的科学家,渺小的哲学家”之列。
胡大年的研究显示,1969年7月,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亲信王知常在上海复旦大学召开会议,动员物理系的教师批判爱因斯坦和相对论,并指使复旦的物理学家们成立一个专门的批判写作组。名为“上海市理科革命大批判写作组”(以下简称“上海理科批判组”),主要由复旦大学的物理系和文科的哲学系、历史系的教师以及《文汇报》的记者所组成。“上海理科批判组”听命于上海市革命委员会。〔胡大年:《“文革”中的“无产阶级科学革命”——中国科学院“相对论批判组”再考》,载《自然科学史研究》第37卷第3期(2018年)〕而根据卢教授在王德禄的访谈中所说,他接受“参加量子论大批判”任务的时间是1969年下半年,这个时间同上述“上海理科批判组”成立的时间基本上相合。我们有理由猜想,这不是偶然的。很可能,在王知常动员复旦大学物理系的教师批判爱因斯坦和相对论的同时,也提出了批判量子论的任务,而卢教授就是为这一任务而被“解放”的,这项任务是否还涉及其他人?卢教授是不是“上海理科批判组”的成员?他那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任务是在1969年7月的会议上布置的,还是单独向他交代的?这些问题尚有待进一步研究加以澄清。
卢教授的特殊任务可以看作是上世纪50到70年代中国开展的一系列自然科学领域中批判运动的一部分,批判的矛头所指是各种“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资产阶级思想”,以确立“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在自然科学领域中的指导思想。这些运动中影响比较大的是对摩尔根遗传学说的批判,导致了杰出科学家的去国出走;以及对心理学的批判,一度导致整个心理学科被取消。〔胡化凯:《破而不立,欲速不达——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开展的科学批判运动》,载《自然科学史研究》,第39卷第2期,(2020年)〕所有这些批判运动都是从苏联“引进”的,把苏联类似的批判拷贝到中国来,是1950年代向苏联“一边倒”政策的产物,一方面是向苏联方面表达全面学习的诚意,另一方面是配合对国内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以肃清自然科学领域里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具体到物理学领域,就是批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1956年由国家制定的《自然辩证法十二年研究规划草案》规定了物理学领域批判的对象,包括“不可知论、非决定论、相对主义、唯能论、神秘主义、实证主义”六项。其中“不可知论、非决定论”则是针对哥本哈根量子力学解释的,“相对主义、唯能论”是针对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而“神秘主义、实证主义”则是它们的共同的哲学基础。对于两者的批判在文革之前时起时伏,绵延十多年。
1966年夏天文革开始,所有科学刊物停止出版,原来在官方刊物上对爱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学派的批判停止了,但是科学哲学领域里的“革命大批判”扩散到了大字报和民间出版的各种油印、铅印小报。这种民间的批判跟文革前相比,语言中火药味更浓,“横扫一切”的“气派”也更宏大,其风格可以从下述一份文革初期的油印资料中窥见一斑:这份资料名为《评玻尔与爱因斯坦的争论》,是对爱因斯坦与玻尔之间关于量子力学的基础问题的争论所作的评论。(关于这场争论的简介,请参阅华新民:《爱因斯坦—玻尔之争和马赫的实证主义》,载《赛先生》2023年6月2日)在此文中,作者以高度的“理论自信”对这场爱—玻之争做了如下评论:“玻尔与爱因斯坦关于电子轨道和因果性问题的争论,表面上是非决定论和决定论之争,实际上是一个执迷于经验,另一个醉心于思维,从经验论和先验论这两个极端出发,相互进行指责。他们各自把近似于螺旋曲线的人类认识的一个片断,当成了独立的完整的直线,并沿着这条直线分别滚进了唯心主义的泥坑。”“玻尔和爱因斯坦从两个不同的极端出发去要求‘理论的完备性’,表面上针锋相对,实际上是一丘之貉,他们都只能在唯心主义中找到其‘完备性’的归宿。”这篇奇文认为,玻尔与爱因斯坦这场争论的实质,是“唯心论的经验论和唯心论的先验论之间的相互攻击。”“是一场唯心主义内部的派别之争,这样的争论在唯物主义看来,只不过是‘信黄鬼的人和信绿鬼的人之间的争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用语),是不会得出什么有益的结果的。但是,通过对这场争论的深入分析,却使我们清楚的看到了形而上学和唯心论在自然科学研究中还占据着很大的地盘。”〔胡化凯:《20 世纪 50-70 年代中国对哥本哈根学派量子力学诠释的批判》,载《科学文化评论》第十卷第 1 期(2013年)〕
比较起来,由于爱因斯坦和相对论比量子力学更加广为人知,批判相对论的群众运动首先在北京发展为狂飙式的群众性大批判,由于毛泽东女婿孔令华的组织和参与,更吸引和鼓励了许多青年学生参加。1969年,这场运动由于陈伯达的支持而获得了更多的官方资源,陈伯达亲自指示《红旗》和《中国科学》等权威性刊物准备发表他们撰写的批判相对论的文章,中国科学院还召集资深科学家开会专门对此进行了讨论。
然而在第二年的庐山会议(即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上,陈伯达受到批判,批判爱因斯坦和相对论的运动失去了主要的推动力量,有组织的批判运动很快在北京偃旗息鼓。
北京的批判于1970年末收场之后,上海在姚文元的支持和指导下,成为新的中心,对爱因斯坦和相对论,包括建立在广义相对论基础上的大爆炸宇宙学,作出了一系列意识形态上的和哲学上的声讨。上海方面的批判运动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从本文开头卢教授的谈话中我们得知,对玻尔和哥本哈根量子论的批判,虽然没有像批判相对论那么声势浩大,但其背后似乎蕴藏着更大的“企图”,那就是毛泽东要亲自参加到这个批判运动中来,以批判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为契机续写列宁的哲学著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看来,卢教授在1969年第一个获得了“解放”,也是为这个“大企图”服务的。作为给毛泽东的批判提供资料的主要科学家,他为这些资料花费了六年的巨大心力,按他的说法,他不敢犯“欺君之罪”:“当时我敢不说实话吗?如果不说实话发现了可能要砍头了。”
卢教授说:“北京那么多物理学家不找,跑到上海来找我。”为什么到上海找卢教授?我们无法得知原因,不过这样的事例也不是独一无二。文革期间上海市革命大批判写作组负责人朱永嘉在他的《晚年毛泽东重读古文内幕》一文中说:“从1971年下半年起,也就是林彪事件之后,到1975年10月毛泽东病危期间,他通过姚文元要我们(上海市委写作组)陆续标点和注释了一批大字本(毛泽东到了晚年患有白内障、视力退化)送给他阅读,或者建议中央政治局委员读。”
由此可知,毛泽东在文革中如要参考什么古文资料,除了在北京找学者以外,到上海去找也是通常的做法。从卢教授的访谈来看,他在其中的角色是准备批判靶子的资料,有点类似冯友兰和周一良等老教授在“梁效”写作组中的作用。不过,按朱永嘉的回忆,这类事都在1971年之后,而且都是标点和注释古文资料,而卢教授的任务是1969年就下达的,而且是关于自然科学的外文资料, 所以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毛或许在某个场合议论到要续写列宁著作的“大企图”,姚文元知悉之后,希望在这场批判运动中起主导作用,把协助毛实现其大企图的任务揽到他自己麾下,事成的话,功劳当不在他前些年直接听命于江青撰写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之下,于是私下里告诉了在上海掌权的亲信,捷足先登组织起一个写作班子。卢教授也因为这个机缘而获得了“解放”。
在关于文革中批判相对论的个人回忆和学者研究中,虽然可以看到毛泽东对他们的支持,但是没有任何亲历者或研究者提到毛泽东要在理论上超越列宁、并且有续写《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企图。这样的“大企图”是卢教授的访谈中第一次透露出来的,笔者相信这不是卢先生的虚构,也不是当时上海市领导人的假传圣旨,应该是真实的,值得有关的历史学者作深入的追踪。
至于卢鹤绂教授的考察报告——由上海市委印成大字版本——在1975年上呈后,毛泽东是否真的读过?我们不知道,估计是没有,毕竟,这时毛离他的人生终点已经时日不多了。我们只知道,在毛泽东逝世后,卢教授在1984年将他的报告以《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考释》的书名交付出版,他在该书的序里说:“1975年笔者有机缘对哥派关于量子论的观点、言论和态度,作过较全面的调查,据所得分十二章撰成小结,力求实事求是,避开成见,并将据以考核的哥派成员原话择其要者附后,供读者自行判断。”〔卢鹤绂:《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考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笔者通读全书,觉得卢教授对哥本哈根学派的主张确实搜罗得十分全面详尽,解说和评论虽不免有些许大批判的痕迹,也堪称客观公允,是了解哥本哈根学派量子力学解释的不可多得的资料。
至于毛泽东的“大企图”,则随着毛泽东的逝世和文革结束也被永远地搁置了。所有对爱因斯坦相对论以及哥本哈根学派量子论的批判也都无疾而终。

2023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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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林一叶】

1967-1968年北京两派红卫兵之间的冲突

谢小庆

从1967年4月到1968年7月底,北京、河南、四川、湖南、陕西等许多地区都出现了两派红卫兵之间的激烈冲突,许多地方两派之间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一些地方的武斗非常惨烈,如四川(包括重庆)、山西、陕西等。两派之间的主要分歧是什么?两派之间是否存在道路之争?是否存在路线之争?是否存在左右之争?本文,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为文革研究者提供参考。

1968年7月28日凌晨,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召见了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的“五大领袖”,即北大聂元梓、清华蒯大富、北航韩爱晶、北师大谭厚兰和地院王大宾。召见持续了五个半小时。其间,毛泽东曾提到:“广西的‘四·二二’,河南分出来的‘二七公社’,四川的‘反到底’,锦州的‘糟派’,辽宁的‘八·三一’一部分,黑龙江的‘炮轰派’,广东的‘旗派’。” 那时,全国的许多省区都出现了激烈的两派冲突,毛泽东提及的这些组织,都属于其中的一派。
在这次召见中,毛泽东力图在两派之间“一碗水端平”,力图保持中立形象,但是,仍然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团派”的支持和对“四一四派”(以下简称“四派”)的不满。
这次召见,基本结束了从1967年4月开始的两派冲突。从1967年4月到1968年7月底,两派冲突成为北京学生(红卫兵)文革运动的主旋律。在中学,是“四三派”与“四四派”之间的冲突;在大学,是“团派”和“四派”、“天派”和“地派”之间的冲突。这种两派冲突,波及全国,许多省区都出现了类似的两派冲突,从北京到外地,许多地方两派之间都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一些地方的武斗非常惨烈。
中国幅员辽阔,各个地区的情况千差万别。1967-1968年的两派,存在一些共性,但并非全国各省、各地都存在相似的两派冲突。例如,湖北省的情况就具有明显的不同。湖北虽然这段时间也有“钢派”和“新派”的冲突,但与北京、湖南、四川等地很不同,存在很大差异,并不能类比于清华大学的“团派”和“四派”。
以“团派”和“四派”为代表的两派之间的分歧究竟是什么?两派之间是否存在道路之争?是否存在路线之争?毛泽东为什么表现出对“团派”的支持?本文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一、两派的由来

1967年初,驻京部队对北京二中、二十五中的中学生进行了军训。这一做法,得到毛泽东的支持。 、 其后,驻京部队进驻多所中学,开始对中学生进行军训,进驻中学的解放军官兵控制了这些中学文化革命的领导权。当时,我是北京三中的学生,解放军也进驻了我们学校,接管了我们学校的领导权。3月27日,负责对北京中学军训工作的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在接见红卫兵中的部分干部子弟时,讲了一些欠妥的话,引起了一部分中学生的不满。4月3日晚,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谢富治等接见大学和中学的学生代表。接见中,江青、康生当面严厉地批评了李钟奇,批评他没有支持学校中的造反派。
这期间,北京街头出现了一些“炮打李钟奇”的大字报和大标语。
4月4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关锋、戚本禹等接见中学红卫兵代表,强调“大联合”是毛主席的指示,呼吁造反派红卫兵支持军训解放军,批评了给李钟奇贴大字报的做法。
于是,在中学红卫兵中,出现了热烈拥护“四三讲话”的“四三派”和热烈拥护“四四讲话”的“四四派”。
在1967年至1968年间,北京高校中还曾出现过“天派”和“地派”。“天派”得名于北京航空学院的“红旗战斗队”,是“航空”的引申;地派得名于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公社”,是“地质”的引申。在北京高校的五大造反派红卫兵组织中,北京大学“新北大公社”、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和北航“红旗战斗队”属于“天派”;北京师范大学“井冈山公社”和地院“东方红公社”,属于地派。
北京大专院校中的“天派”和“地派”,基本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一种宗派现象,没有太多深入讨论的价值。两派在拥护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方面,在支持毛泽东的文革方面,在拥护中央文革方面,完全是一致的,基本不存在重要的思想分歧。两派既没有自己独特的政治主张,在人员构成方面也没有明显的特征。两派之间的冲突,不过是一些小团体之间的利益冲突和意气之争。
在大专院校红卫兵的派别冲突方面,值得讨论的是“团派”与“四派”之间的冲突。“团派”和“四派”都曾经同属于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曾经共同质疑刘少奇、邓小平派驻清华的工作组(工作组成员包括刘少奇夫人王光美),曾经同样遭受到工作组的打击,曾经共同“炮打刘少奇”。1967年4月14日,原“井冈山兵团”正式分裂为尖锐对立的两派。
“团派”是指以蒯大富、鲍长康、刘才堂等为首的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之所以被称为“团派”,一个原因是这一派的组织是“井冈山兵团”,另一个原因是蒯大富最初建立的造反派组织是“28团”(井冈山时期林彪曾经担任红军28团团长)。“四派”是指以沈如槐、孙怒涛、万润南等人为首的“四一四串联会”和后来的“四一四总部”。这一派以“四一四”命名,是因为1967年4月14日在一次几个造反派组织的联席会议上,明确形成了这一派别的组织框架。

二、两派之间的主要分歧是什么?

北京中学的“四三”与“四四”,最初的主要分歧是如何对待军训的解放军。一部分“四三派”认为军训解放军对造反派支持不够,袒护“联动”和干部子弟。于是,与驻校的解放军之间产生矛盾。“四四派”支持解放军的军训工作。
其次,“四三”与“四四”的分歧还体现在“大联合”上。“四三派”更希望以造反派为主实现“大联合”,而“四四”派则表现出更包容的态度。
第三,“四三”与“四四”的分歧还体现在解放干部和教师问题上。“四四派”对已经被打倒的干部和教师表现出更包容的态度,倾向于尽快解放更多的干部和教师,“四三派”则倾向于对“走资派”进一步地揭发和批判。
关于高校中的“团派”与“四派”,清华大学唐少杰教授将两派的分歧概括为三个方面:
第一,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不同。“团派”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阶级战胜一个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向走资派的夺权斗争;“四派”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种共产党执政地位不变、无产阶级领导地位不变的特殊革命,反对“大翻个儿”。
第二,对文革前“十七年”(1949-1966年)的看法不同。“团派”认为“十七年”中像苏联修正主义集团一样,中国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资产阶级,一个特权阶层,“走资派”已经攫取了很大的权力,必须将这个新资产阶级集团彻底打倒,对其进行彻底的揭发批判。“四派”认为,“十七年”是“红线主导”,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占据主导地位。
第三,对领导干部的看法不同。基于对“十七年”的不同看法,“团派”与“四派”的分歧还体现为对原有领导干部的看法。“团派”认为相当比例的干部已经沦落为走资派,要谨防他们改头换面混进新的权力中心,重新掌握权力。“四派”认为党的大部分干部是好的,是追随毛主席的,走资派仅仅是一小撮,对于原有领导干部不能“打击一大片”。“四派”主张解放罗征启等原清华大学的领导干部。
唐少杰教授的看法基本符合历史事实。
“团派”的一位核心人物曾说:“我们团派的一切理论和实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彻底砸烂’”!“彻底砸烂”是团派最核心、最基础的观点。 “四派”的核心观点可以被概括为“(17年)红线主导”。
“四三派”和“团派”,可以被视为“激进派”;“四四派”和“四派”,可以被视为“温和派”。这种“激进派”和“温和派”的冲突,发生在许多省区。例如,可以被归入“激进派”的,有河南“二七公社”,湖南“省无联”和“湘江风雷”,四川的“八二六”“反到底”等等;可以被归入“温和派”的,有河南“造总”,湖南“工联”,四川的“红成”“八一五”等等。
《论新思潮——四三派宣言》和《中国向何处去?》两篇文章,可以被视为“激进派”的代表作;《四一四思潮必胜──给河南造总一战友的一封信》(以下简称《必胜》),可以被视为“温和派”的代表作。
《论新思潮——四三派宣言》的作者为北京四中的一名高中生张祥龙,刊登在当时东方红抗大电校(原北京良乡电校)主办的《四三战报》创刊号上,1967年6月11日刊出。
(图为青年时代的张祥龙)
《论新思潮》模仿了《共产党宣言》的表达方式。全文包括四个部分:
1. 特权人物和人民
2. 四三思潮是新思潮
3. 文化革命中的思想分裂
4. 四三派的几点政策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文章的主要观点包括:
1. 中国已经出现了新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阶层,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家庭、子女谋利益,为实现反革命复辟做准备,他们站在人民的对立面。
2.为了夺回走资派手中的权力,需要进行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任务、目标。
3. 走资派努力保护自己的权力,抗拒对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这是他们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实质,是保皇派、保守派的实质。
4. “四三思潮”的对立面是“联动思潮”,“四三派”的对立面是坚持特权立场的“联动”余孽。

《中国向何处去》的作者是湖南造反派组织“湖南省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简称‘省无联’)”的一名高中学生杨曦光。完成时间是1968年1月12日。杨曦光在写作此文时,是考虑将此文作为他与自己伙伴共同成立的“极左派公社”的成立宣言。此文并未正式刊登或抄写成大字报予以张贴,只是一份征求意见稿,流传到社会上,引起反响。其主要观点包括:
1.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将是“中华人民公社”。毛主席已经在《五七指示》中勾勒了“中华人民公社”的蓝图。
2.“红色”资本家阶级已经完全成为一个腐朽的阶级,他们与广大人民的关系已经由领导和被领导变成统治和被统治关系,剥削和被剥削关系,压迫和被压迫关系。
3.通向“中华人民公社”的途径不会是“和平过渡”,“和平过渡”不过是“和平演变”的代名词。为了建立“中华人民公社”,必须以暴力推翻“红色”资本家阶级的统治,必须彻底砸烂旧的国家机器,必须夺权,必须解决政权问题。否则,就是空想。
4.“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仅仅是一个过渡形式,一种临时权力机构。这种机构很难避免那些曾经受到冲击的走资派,在新的革委会权力机构中成为实际的主导。第一次文革的最终成果应是群众自己管理自己的“公社”,而不是革委会。
5. 目前,周恩来是中国“红色”资本家阶级的总代表。
6.“红色”资本家阶级受到军队内走资派的支持保护。人民群众要战胜武装的“红色”资本家阶级,必须经过国内革命战争。
《中国向何处去》也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共产党宣言》的笔法。杨曦光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只有19岁,阅读范围很有限,生活阅历更有限,文章中有价值的论证很有限。但是,通过此文可以看出一部分“极左派”当时的思想状况。

《四一四思潮必胜》1967年8月3日公布,当时的署名是“云水怒战斗队一战士”,一般认为作者是周泉缨。对此,存在一些争议,一些人认为罗征启和万润南是共同作者。《必胜》的主要观点包括:
1. 中国与苏联不同,“走资派”并未占据主导地位。十七年中,以毛主席为代表的革命路线占据着统治地位。十七年中,掌权的是工农兵,受压迫的是资产阶级、地、富、反、坏、右。因此,阶级关系需要保持稳定,不能“大翻个儿”。
2. 那种文化大革命是财产权力再分配的主张,是极左,是反动的,是企图从“左”的方面复辟资本主义。什么人热衷于“再分配”?是那些失去了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以及被取消了政治地位的地富反坏右。这样的“再分配”是反动阶级的“反夺权”。
3. “四派”的队伍比较齐整,大多出身劳动人民,许多人是党团员和干部。作为“四派”对立面的“团派”,队伍构成复杂,包含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
4. 对于要革命的干部,“四派”是勇敢地保,热情地帮,大胆地用。
5. 各地的“团派”、极左派对军权进行“再分配”的企图,肯定要碰钉子。
6. “团派”不能正确对待受蒙蔽的群众和犯错误的干部。与“团派”不同,“四派”可以团结95%以上的群众和95%以上的干部。这是“四派”必胜的原因。

从以上三篇文章可以看出,“激进派”认为,解放17年来,中国自下而上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这个特权阶层与人民群众严重对立,造成了中国的不民主和不平等,它已经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成为了社会向前发展的桎梏。为此,需要展开“一个阶级战胜另一个阶级”的文化大革命,需要推翻“红色资本家阶级”(即官僚特权阶层),需要实现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需要实现巴黎公社式的民主选举,让普选出来的干部成为真正的公仆,掌握权力。与“激进派”不同,“温和派”认为17年中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占据主导地位,工农阶级享受着主人公的权力。因此,反对“再分配”,反对“大翻个儿”。
“激进派”的思想,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新创造,而是来自毛泽东。这种“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思想,突出地体现在1968年4月10日《人民日报》公布的毛泽东的一段“最新指示”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继续。”
“激进派”关于“再分配”的思想,来自于1967年4月12日江青在军委扩大会议上题为《为人民立新功》的讲话。讲话中,江青详细地讲述了《战国策》中记载的《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江青说:“主席说,这篇文章,反映了封建制代替奴隶制的初期,地主阶级内部,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这种再分配是不断地进行的,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代表剥削阶级,而是代表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但如果我们不注意严格要求我们的子女,他们也会变质,可能搞资产阶级复辟,无产阶级的财产和权力就会被资产阶级夺回去。” 江青的秘书阎长贵在回忆文章中披露,江青的讲话经过毛主席的认真审阅修改,这段关于“再分配”的话,是主席在修改时加上去的。
实际上,这些想法是毛泽东“继续革命”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可以说,“激进派”理解并完全接受了毛泽东的“继续革命”思想。这就不难理解,在1968年7月28日毛泽东接见“五大领袖”时为什么说:“清华四一四说四一四思潮必胜,我就不高兴……你们打下去没有出路,要消灭四一四也不行。我还是倾向你们这派,因为四一四那个思想,我不能接受。但是对四一四要争取群众,领袖也要争取些。周泉缨的文章,我已经看了,主要口号,打江山的不能坐江山,说蒯大富只能夺权交给四一四……我才不高兴那个四一四。那个四一四是反对我们的。” 可以看出,毛泽东曾经试图在清华大学的两派之间“一碗水端平”,但是,忍不住表露了对“四派”的不满。
一定程度上,“稳健派”的想法是他们独立思考的结果,包含了他们对毛泽东“继续革命理论”的抵触。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团派”和“四派”的分歧主要表现在对待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上。“团派”更理解、更支持毛泽东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理解毛泽东关于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与党内走资派之间矛盾的看法;“四派”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支持是有保留的,并不是很理解毛泽东关于“主要矛盾”的想法,担心已经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借反对走资派之名卷土重来。

三、两派代表人物的归宿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白居易有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发生在1967-1968年的两派斗争,迄今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50多年后追踪两派代表人物的人生足迹和归宿,有助于我们理解50多年前的这场纷争。
《论新思潮》的作者张祥龙1949年在香港九龙出生,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数学老师。4岁时随父母来到北京。文革期间,师从哲学家贺麟先生读书,打下了研究哲学的基础。1977年考入北大哲学系,毕业后曾在北京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从事哲学研究。1986年赴美读书,1992年在布法罗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美国读书期间,系统研读了西方哲学,尤其是认真研究了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获得博士学位后,即回到北大哲学系教书,直到退休。他2022年6月在北京去世,享年73岁。(图为晚年张祥龙)
从师从贺麟到攻读学位,张祥龙获得了对西方哲学和西方思想史比较深入的了解。他也在印度哲学和佛教哲学上下了很大功夫。可以说,在同龄人中,他属于对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理解最深的少数人之一。但是,他既没有皈依西方的自由主义,也没有皈依西方的社会主义。他的研究兴趣和情感寄托,最初是道教,之后是佛教,最终的归宿则是儒学。晚年,由于看重儒学的价值,他对西方的选举制度、分权制度和言论自由在建设善治社会方面的局限性,保持了较清醒的认识,对于西方文化传统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的局限性,也保持了较清醒的认识。

《中国向何处去》的作者杨曦光(杨小凯)1948年出生,1966年时是高一的中学生。由于《中国向何处去》这篇文章,他度过了10年的牢狱生活。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学习经济学(图为1978年杨小凯获释出狱后与父亲合影),硕士毕业后成为武汉大学的青年教师。1983年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学习经济学,1988年获得博士学位,其后,主要在澳大利亚的大学中任教,讲授经济学课程。2004年因病去世,去世时年仅56岁。从70年代末开始,杨小凯的主要研究兴趣集中于经济学,他的经济学研究具有明显的市场取向。他的晚年在政治上具有明显的自由主义倾向,研究兴趣集中于西方经济学和西方文化。对于“中国向何处去”,他晚年的回答是:向西方学习,走西方发达国家的自由、民主、宪政、法治之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
《四一四思潮必胜》的主要作者周泉缨,1966年时是清华农业动力专业4年级学生。晚年积极思考和写作,提出了自己一套独特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改造理论。从他晚年的文字可以看出,虽然他不完全认同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但仍然坚持大同理想,看重中华文化的历史传统。可以说,终其一生,他是一个大同理想的追求者。于2006年出版了《文化大革命是历史的试错——对毛泽东主席公开点名批判我的回应》(香港银河出版社),引起许多批评与争议。2022年12月16日去世,终年79岁。
“团派”的头号代表人物要算蒯大富。尽管他曾一度深受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欣赏,但最终被毛泽东无奈抛弃。1983年,被判刑18年。获释后,下海经商,谨言慎行,与政治保持距离。但是,从他的晚年言论可以看出,他一直对毛泽东深怀敬意,一直信服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
清华“四派”的领导机构“四一四总部”的一号勤务员是工程数学系计算数学专业三年级学生沈如槐。1970年以后,他一直从事计算机技术工作和技术管理工作。他虽然出版了一本关于文革的回忆录, 但他像蒯大富一样,谨言慎行,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倾向。
“四三派”的一位核心人物是我北京三中的校友和朋友朱大年(文革中改名为张宏),1966年,他是高二学生。三中的高干子弟很少,主要是知识分子子弟和平民子弟,在两派冲突期间三中是“四三派”的大本营。“四三派”在多数学校中都是“少数派”,但是,在三中却是绝对的多数派。在军训解放军进校前,“四三派”实际上控制着学校的权力。朱大年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具有极强的组织能力和实际运作能力。他一度因为“516兵团”事件坐牢,出狱后到内蒙古牧区插队落户。返城后从事技术工作,90年代移居美国。今天,他生活在美国西海岸,是一位坚定的自由主义者。
不论是主张对“彻底打倒走资派”的“团派”,还是主张“区别对待走资派”的“四派”,绝大多数造反派的活跃人物都没有受到卷土重来的“走资派”的善待,大多被打成了“三种人”,大多经历了或长或短的牢狱生活。

四、两派之间不存在“道路冲突”

当时,两派之间并不存在“道路分歧”。“道路分歧”是目标选择方面的分歧,是最基本价值观方面的分歧,是关于“彼岸何在”的分歧。1980年以后,尤其是1990年以后,中国确实出现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道路分歧。但是,在1967-1968年那段时间中,两派之间并不存在道路分歧。两派的绝大部分成员都真心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都真心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时,即使有极少数的人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也会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心底,甚至对自己的家人也不敢轻易暴露。
不用说坚决支持毛泽东“继续革命”的“团派”,即使是对毛泽东的支持有所保留的“四派”,当时也绝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想法。2013年,“四派”的二号勤务员孙怒涛在自己的书中说:“414 要是敢于公开否定文革、反对文革,连几十人的人马都拉不起来,更遑论七千多人的队伍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 414 核心都是真心拥护文革的,414 从上到下,主观上从来就没有否定文革的想法,客观上也没有反对文革的行动。谁要是这样想这样做,不仅文革大环境容不下他,414 这个群体也容不了他。414 提出‘红线主导’论的本意,也是在拥护文革的大前提下,让文革进行得更健康、更顺利、更有利于毛主席继续革命路线的贯彻落实。”
孙怒涛所说符合历史事实。可以肯定地说,在1967-1968年的两派斗争中,冲突双方都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念头,双方都主张走社会主义道路。

五、两派之间基本不存在“路线冲突”

“路线分歧”是追求相同目标的一些人之间关于达到目标的途径和策略方面的分歧,是关于过河方法的分歧,是建桥、造船和“摸石头”等不同方法之间的分歧。虽然同样心怀共产主义(communism)理想,同样热衷于建设社会主义,但是,在实现理想目标的途径和策略方面,从新中国建国开始,无论是在党内还是党外,都存在路线方面的分歧。这种分歧体现为是否要对私人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否推动公私合营,实现农业合作化快些或慢些,是否允许“包产到户”,等等。可以肯定地说,1955年曾经主张农业合作化要坚持“自愿原则”、主张放慢合作化节奏的邓子恢,1962年主张“责任田”和“包产到户”的邓子恢和曾希圣,都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他们与毛泽东之间的分歧,是建设社会主义的路线分歧,而不是道路分歧。
从现有的资料中,看不出1967-1968年期间互相冲突的两派之间存在“路线冲突”。双方都没有对私人工商业改造和农村合作化、公社化运动提出质疑。

六、两派之间并不存在“左右”之争

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在人类意识形态领域就存在“左右之争”。以卢梭、马克思、罗尔斯等为代表的左翼看重平等和“实质(substantial)自由”; 以洛克、哈耶克、诺齐克等为代表的右翼看重“形式(formal)自由”。右翼主要反对权力垄断,反对权力对创造性的压抑和束缚;左翼既反对权力垄断,也反对资本垄断,既反对权力对创造性的压抑和束缚,也反对资本对创造性的压抑和束缚。
从现有的资料中,看不出1967-1968年期间互相冲突的两派之间存在着“左右之争”。两派,都属于看重平等价值的左派,甚至都属于极左派。

七、两派之间不存在“中西之争”

鸦片战争以后,尤其是“五四”之后,中国思想界一直存在着“中西之争”。继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后,辜鸿铭、梁漱溟、钱穆、朱谦之、牟宗三、徐复观、熊十力、南怀瑾等许多学者看重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另一方面,胡适、毛泽东、鲁迅等人则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持强烈的批判态度,一些人的基本主张是“全盘西化”,甚至有一些激愤的学者提出“中国需要首先当三百年的殖民地”。
从现有的资料中,看不出1967-1968年期间互相冲突的两派之间存在着“中西之争”。

八、结论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此期间的两派之间,不存在道路分歧,不存在路线分歧,不存在左右之争,不存在中西之争。两派之间的主要分歧体现为对毛泽东“继续革命理论”的不同理解与接受程度。“团派”不仅完全接受了“继续革命理论”,甚至比毛泽东走得更远,要进行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要彻底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四派”则提出了“红线主导”论,有保留地接受“继续革命理论”,反对彻底否定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主张渐进的、稳妥的社会改良。
由此可见,当年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派群众组织,实际上并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派斗不止,甚至冲突日益升级,最后只有强行解散组织才能结束冲突的情况?这是值得另做研究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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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

关于“张霖之就是”的再考

求 实

近日偶然读到网刊《昨天》第75期余汝信先生所作《〈戚本禹回忆录〉指谬:关于张霖之问题》一文,有些不同看法,讨论如下。
余先生文中认为,毛泽东从来没有说过张霖之是走资派。为了便于讨论,摘录有关文字:

戚本禹说,“1965年,刘少奇和毛主席在讨论‘四清’运动‘二十三条’的时候发生了争论。刘少奇当面质问毛主席,什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能举个人出来吗?”毛“接着刘少奇的质问说道,谁是走资派?煤炭部长张霖之就是。”
“张霖之就是”,并非戚本禹的发明,戚是拾人牙慧。这句话源自于1998年11月20日《南方周末》发表的该报记者高晓岩的《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历史公案的回忆、考证》,原文称,“1964年12月15日至1965年1月14日,中央召开了一个多月的工作会议,讨论制定‘后二十三条’。何家栋说,就是在这次会上,‘毛泽东和刘少奇的矛盾骤然激化’。”毛在会上提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接下来,余先生引用了高晓岩文中这段文字:

刘请教式地问道:“对这个‘派’,我总是理解不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有,但是资产阶级都要消亡了,怎么可能有什么派?一讲到派,人就太多了,不是到处都有敌我矛盾。煤炭部、冶金部,哪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毛泽东脱口而出:“张霖之就是!”……
刘少奇不敢问了,因为在当时的情形下,毛点谁的名,谁就倒了 。

余先生据此认为:

毛泽东脱口而出:“张霖之就是!”这句话,是1998年的这篇文章才编造出来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材料证实毛泽东说过张霖之是走资派!
文革期间,无论是中央、中央文革的什么人(包括戚本禹本人),有谁引用过毛泽东这句话吗?没有!
群众组织编印的所有毛的讲话集中有这句话吗?没有!
查遍所有中央文件,有这句话吗?更没有!
事实上,毛泽东在1964年12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确是点了国务院一位部长的名,但那不是煤炭部的张霖之,而是冶金部的王鹤寿。高文中出现这样的错误,或许是来源于原始材料提供者的误记——将张霖之与王鹤寿混为一谈了。

余先生得出的结论是:

高晓岩文章称,“毛点谁的名,谁就倒了”,这句话相对来说还有点靠谱。王鹤寿是被毛点名的,他早在1964年4月已被免去冶金部部长一职,下放到辽宁鞍山任中共鞍山市委第一书记兼鞍山钢铁公司党委书记。张霖之其实没有被毛点名,所以,1965年1月三届全国人大他仍被再次任命为煤炭工业部部长,同年7月,再任新成立的煤炭工业部党委书记。文革初期1966年8月间出席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并于8月18日、8月31日、9月15日三次参加毛接见红卫兵的活动。戚称,“尽管毛主席那时就已经点了张霖之的名,可他却还是稳稳地坐在煤炭部长的位子上。”不对,正是因为毛从未点过张霖之的名,他才能“稳稳地”继续坐在煤炭部部长的位子上,直到文革的狂潮1966年12月后才将他打翻。

余文认为,“毛泽东脱口而出:‘张霖之就是!’”这句话,是1998年《南方周末》记者高晓岩编造出来的,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材料证实毛泽东说过张霖之是走资派,包括没有中央文件、没有任何文献、没有任何人引用等等。
按此观点,在同一期间的会议上,毛泽东对刘少奇说的这句话:“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根儿小手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也是编造的啦?因为无论是毛泽东年谱、刘少奇年谱、党史、文献资料、中央文件等等也都没有这句话的记载。
但是,这是文革后,安子文以及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当时健在的老同志向王光美和刘源的叙述。1980年王光美在中纪委的内部报告中讲了此话,几位曾目睹过两位主席争论的老同志都证实确有此话。
这说明,类似“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根儿小手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这种情绪化很严重的语言,“为尊者讳”,进入不了官方正史,为维护领袖形象,亦不会轻易向民间传播。
毛对刘尚能如此,同样,面对刘少奇对毛提出的四清运动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质疑,脱口而出:(煤炭部走资派)“张霖之就是!”也不宜因缺乏记载就轻易否定。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余文引用的这一小节的内容,出现在《“四清”疑团》的“亲密战友的分裂”这一章中。这一章初始就做了说明:“本文主要根据刘少奇向刘源的简述,以及‘文革’后安子文同志对刘源的三次回忆来论述。” 这说明这样重要的论述是有根据的,刘少奇和安子文就是当事人和与会者。不过是于成书之前先在《南方周末》发表了,并非余文认为的是记者高晓岩编造出来的。
余文认为,毛泽东在1964年12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确是点了国务院一位部长的名,但那不是煤炭部的张霖之,而是冶金部的王鹤寿。并引用了文革期间群众组织公布的当日会议记录的一段话。
我们知道,在会议过程中,在运动的性质和主要矛盾问题上,毛泽东与刘少奇发生严重分歧,这在《毛泽东年谱》第五卷、《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下)、《刘少奇传》(下)、薄一波《若干重大历史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等文献资料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记载。还有在生日宴会上毛不点名地表达对刘少奇的不满,警告其不要翘尾巴。 朱德、贺龙等人曾找过刘少奇,希望他要顾全大局,要谨慎,要尊重毛泽东。 中组部部长安子文受政治局和书记处多数人的委托,面见刘少奇进言:不要和毛发生矛盾。 这说明会上毛、刘确有语言冲突,至少是刘公开表明了对毛观点的质疑。但是在余文引述的这段话中我们看不出有任何分歧。
事实是,12月19日,毛阅冶金工业部副部长12月8日关于白银有色金属公司阶级斗争带动生产斗争的报告,下午主持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 虽然在官方公开的文献上没有记载,很可能余文引用的关于毛提到王鹤寿名字的那段话是在这次会议上提到的。因为有冶金部报告的前因,才有毛提前任部长王鹤寿的事情。
而在20日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则暴露了毛、刘的严重分歧。既然是“严重分歧”,出现语言上的冲口而出“张霖之就是”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此次会议毛关于矛盾的性质是“资本主义性质” 的观点,刘还是没有认同,仍然强调“政治、经济、思想、组织四不清有人民内部矛盾,有敌我矛盾,问题的复杂性就在这里。”接下来,双方没有再发生争执。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因此可以认为,点名王鹤寿与点名张霖之不是同一次讲话,即使在同一天的讲话中前后提到两个人名,也并非不可能。而不能简单认为是将张霖之与王鹤寿混为一谈。因为太口语化和情绪化,点名字的这两段话官史文献上都没有记载是可以理解的。
关于“毛点谁的名,谁就倒了”,余文认为“张霖之其实没有被毛点名,所以,1965年1月三届全国人大他仍被再次任命为煤炭工业部部长,同年7月,再任新成立的煤炭工业部党委书记。文革初期1966年8月间出席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并于8月18日、8月31日、9月15日三次参加毛接见红卫兵的活动”。
在这里,应注意的是第三届全国人代会第一次会议是1964年12月21日至1965年1月4日举行的。这时各部部长就已经审定,由人大批准国务院总理的任命。显然不会由于大会前一天(12月20日)毛的一句气话就打乱议程,重新考虑煤炭部部长的人选。同样张霖之党内职务若有变动也是要走组织程序的,文革前张是否走资本主义道路要经过组织审查得出结论。当然这些对毛权力的制约在“造反有理”“揪斗走资派”的文革运动中就荡然无存了。“毛点谁的名,谁就倒了”,张的遭遇文革初便得以体现。
1966年12月24日戚本禹到矿业学院发表了煽动性的讲话:“你们炮轰煤炭部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做得很对!做得很好!而要打到这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们这个炮火还不够,还要集中炮火,狠狠地打击!” “狠狠地对准张霖之,狠狠地炮轰张霖之!”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直接“关照”造反派揪斗张霖之,显然不会是他自己做的主。
戚本禹在回忆录中说:1966年12月14日,中央文革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一个北京市学生造反派组织代表的会议,江青在会上说,张霖之是彭真死党,号召学生对他开展批判。到12月下旬,在总理主持的中央文革小组的会议上,江青又说,有个走资派,毛主席都点了他的名了,可是还没受到批判,是不是有人包庇?江青讲话后,总理也讲话,说张霖之官僚主义,漠视煤矿生产安全,要组织批斗张霖之。但是,光说要斗,这没有用,得有人去具体执行。江青在会上就要我去发动群众批判张霖之。总理也同意要我去,他要我把为什么要批斗张霖之的道理向群众说清楚。我当时对执行总理、江青的指示很积极,会后就到矿业学院去发动群众,总理还叫我带上几个解放军战士一起去。
只是一个部级干部,就得到江青和戚本禹的如此“关照”,是否与毛说过“张霖之就是”这句话有关呢?不到一个月,1967年1月22日,张霖之就被毒打迫害致死。
尽管戚本禹回忆录中有颇多不实遭到文革史研究者的诟病,但对于其中江青说的“有个走资派,毛主席都点了他的名了,可是还没受到批判”这件事情,还没有人质疑。江青自然有获知毛点张霖之名这件事的途径,显然这与刘源的文章中所述这点的来源是不同的。在江话和刘文没有被证伪之前,毛泽东说的“张霖之就是”这件事就不宜否定。
就在本文即将在《昨天》233期发表之时,余汝信先生于9月6日在微信群中纠正了“张霖之就是”这句话最早出现于1998年《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一文,应为最早出现在1988年版的黑雁男著《十年动乱》一书(第50页)。余先生认为:总之,“张霖之就是”应为文革结束后的文学创作而非史实。
对此,笔者的看法是:纪实文学的特点是人物、事件是真实的,作者可以通过对人、对物、对事,以及对有关人物的心理活动等,运用文学描写手法增加可读性,但对于重要人物、重要事件,其真实性的主旨不应受到影响。否则就是演义、小说,而不是历史纪实。类似“张霖之就是”这样重要人物说的有分量的话,《十年动乱》的作者 应该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只是这类题材一般都不会标注出处。但这至少说明,早在《南方周末》发表《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历史公案的回忆、考证》一文的十年前,就已经有另一公开出版物中披露了同一说法。
看来是否可以这样说:对于“张霖之就是”这句话,《十年动乱》的引用来源与刘源文及戚本禹一书中戚、江话的引用来源各不相同。特别是戚书中对于此话的表达也与其它书、文不尽相同。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
1. 关于“张霖之就是”这句话,无论是出现在1988年版的黑雁男著《十年动乱》或1998年11月20日《南方周末》发表的《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历史公案的回忆、考证》,还是2000年7月版《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那时还有会议亲历者健在,如薄一波等。但从来没有人对这句话提出异议。
2. 人,都具有人性的弱点。人们在争辩的时候,为了不输对方,并要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特别是位高权重者在没有制约、生气发怒的时候,赌气、强势的话更易脱口而出。
3. 戚本禹在其回忆录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在讨论‘二十三条’的时候,主席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时候,刘少奇当场就提出来,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说出来听听。毛主席当场就点了两个人的名,说煤炭部的张霖之和地质部的何长工就是。” 这里,又多出了一个地质部副部长“何长工”,显然,这种说法另有来源。对此还需考证。
4. 为什么中央文革如此重视并派戚本禹去煽动揪斗张霖之?是否有“君无戏言”“说一不二”,体现“最高指示”有关?还需深入研究。
5. 关于毛说“张霖之就是”这句话,大概率是真实有过的。

2023.9.10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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