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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二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6月 04, 2023 2: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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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二三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3年4月30日第223期

本期目录

〖文革与教育专辑〗

热点研究

求 实 “恢复高考”的过程与历史定位
一、文革期间执行“七二一指示”的高校招生
二、“恢复高考”的历史背景
三、科教座谈会
四、第二次招生会议
五、关于科教座谈会上主要人物对话细节的考证
六、关于历史人物的作用
七、关于“恢复高考”的政治风险性
八、“恢复高考”的历史定位

生逢乱世

陈好梅 我在70年代初的中学生活

史林一叶

陈徒手 时代的怪象:北京师范学院的“教育革命”
一、招生改革
二、学制与师资
三、工宣队与军宣队管教育
四、“开门办学”与校办工厂
五、“以学为主”面临的困境
六、波峰间的低谷
七、中文系的“成果”
八、学员文化程度的矛盾
九、干校与农场
十、新编文科教材
十一、新编理工科教材
十二、“学朝农”后的“今胜昔”
陈徒手 文革中北京中学校办工厂折腾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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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点研究】

“恢复高考”的过程与历史定位

求 实

引言

一般说文革十年,指的是从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文化大革命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起,到1976年10月6日逮捕“四人帮”止。但文革的序曲应该是从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开始了,而尾声在1977-1978年才渐渐消隐。尾声中,文革的政治路线还在被自觉不自觉地继承,还在“照过去方针办”,人们的思想观念大都没有或不能有多大的变化。笔者经历过那个时期,至今还能感到从打倒“四人帮”后的狂喜到随后一段时期的沉闷、压抑。
而恢复高考,是纠正文革错误的一大亮点,是尾声中可圈可点的、加速文革结束的标志性的重要一幕。
高考关系到千家万户,准确地说,应该是几乎关系到每家每户。从1966年到1976年,中国11年没有高考,可以说是举世罕见。可以对比一下:抗日战争时期那么艰苦的条件,高考,高等教育都没有停!
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许多人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实际上不那么简单,取消高考容易,恢复高考可不是那么容易。1977年能够恢复高考,有着很大的偶然性。

一、文革期间执行“七二一指示”的高校招生

1966~1976,高考是停止了,但是从1970年开始一些高校就招生了。招什么样的学生,主要是依据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这就是有名的“七二一指示”,即是1968年7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的“编者按”中以黑体字披露的毛泽东在7月12日与中央文革碰头会成员谈话中说的一段话。这个“最高指示”实际上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一是说理工科大学要办,文科没说,不过从语意上感觉似乎是无需办了;再就是生源要从工农中选拔,没说考试。依照最高指示精神,1971年8月13日中共中央批发了《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纪要规定高校招生对象是有两至三年以上实践经验的优秀工农兵,要严格坚持“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十六字招生方针。
在这期间,1973年有一次“高考”,这或许是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谨慎干预的结果。1973年4月3日,国务院批发的39号文件《关于一九七三年招生工作的意见》,在十六字招生办法之外,加了“文化考查”。不但没敢说“考试”,仅说是“考查”,还强调要防止“分数挂帅”。在这文革十年动乱中唯一的一次“文化考查”中,“白卷英雄”张铁生出现了。张在考卷的背面写了一封信,信比较长,主要就是说农业劳动比较忙,致使考试成绩不佳,他恳求:“我所理想和要求的,希望各级领导在这次入考学生之中,能对我这个小队长加以考虑为盼。” 这封信被在辽宁主政的毛远新和“四人帮”拿来大做文章,说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导致“文化考查”学生考分越高越是没有学校敢要,被录取的反倒是成绩差的。无数知识青年的“大学梦”在瞬间破灭了,其中笔者一个表哥正好也在辽宁,和张铁生一个地区,他也是吃苦耐劳,在当地很有口碑的知青,他的数理化基础好,很快就答完了试题,也在试卷背面写了感想,和张铁生的相反,是说高考太好了,经过考试选拔公平,使他有了机会。结果尽管他的成绩在当地数一数二,反而落选了。
以后高校招生的录取就是依照“七二一指示”进行。具体就是毛圈阅的16字方针:“自愿报名、基层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

二、“恢复高考”的历史背景

这里所说恢复高考的历史背景指的是从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到全国科教座谈会开始的一段时间,由于华国锋和汪东兴在粉碎“四人帮”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这段时间里,中央的意识形态、思想路线、大政方针基本由华国锋、汪东兴等人所掌控。在此期间,华、汪继承文革遗产,“两个凡是”出笼,并被大肆鼓吹。
1976年10月26日,华国锋对中共中央宣传部门负责人明确指示:要集中力量揭批“四人帮”,对文化大革命要肯定,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避开“天安门事件”;凡是毛主席讲过的,点过头的,不要去批。 这可以说是华国锋主政后主张贯彻的政治路线。
同年11月24日,毛主席纪念堂奠基仪式在北京举行。华国锋在仪式上发表讲话说,要继承毛泽东的遗志,继续“三个坚持”,即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这“三个坚持”,实际上就是毛泽东晚年“左”的思想的核心,就是文革理论的核心。
12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对过去凡是纯属反对“四人帮”而被拘捕的人,应予释放……凡不是纯属反对“四人帮”而有反对毛泽东、反对党中央、反对文化大革命或其他反革命罪行的人,绝不允许翻案。
1977年1月上旬,北京市李冬民等十几个青年用写大标语的方式公开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要求邓小平出来工作。吴德等北京市领导人按“两个凡是”方针精神,以“反革命罪”逮捕了李冬民等人,并上报中共中央《关于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件的情况报告》。而这个“集团”中为“四人帮”鸣冤叫屈的张兆庆与李冬民素不相识,毫不相干,华国锋对此假案的定性为“抬邓、反华、保王洪文”。
随后,旅大市委、市革委会门前出现大字报,也提出了与李冬民同样的要求,并批评了吴德、陈锡联等领导人。华国锋在辽宁省委的电话记录稿上批示:“拟告辽宁省委,对此反革命大字报,应该追查。”
1977年1月,华国锋在一个讲话提纲中,进一步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都必须维护,不能违反;凡是损害毛主席的言行,都必须坚决制止,不能容忍”的观点。1月21日,汪东兴按此精神为华国锋准备的讲话稿的主要内容,先作为《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两报一刊社论于2月7日发表了。这篇《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公开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很快,这两句话就被概括称为“两个凡是”,作为当时必须坚持的指导方针。
1977年2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1977年五号文件《关于坚决打击政治谣言的通知》 , 22日,中共中央以六号文件的形式转发了铁道部于当月中旬下达的《全国铁路工作会议纪要》。《纪要》主张:“对攻击毛主席、华主席和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坚决镇压”;“对极少数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则杀之”。 华国锋批发的文件指出:“在一些地方,出现了攻击和污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标语、大字报。现在社会上还流传不少政治谣言”,“政治上十分反动,恶毒攻击一些已经去世的和现在的中央领导同志,妄图蛊惑人心,煽动群众挑拨离间,分裂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要求对证据确凿的谣言制造者坚决逮捕或镇压。在这些文件的指导下,有些地方又制造了一些错捕、错判、错杀的冤假错案。
3月28日,根据中央的五、六号文件,国务院发出三十号文件(注:原文献为三号文件,实为三十号),指出“对攻击毛主席、周总理、华主席和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破坏揭批‘四人帮’斗争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坚决逮捕法办。对极少数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要坚决杀掉” 。据一些材料显示,抓捕“四人帮”之后,全国处以死刑的所谓“反革命分子”达44人(还有两种模糊的说法,一说四十余人,一说五十余人)。这些案件有些是文革中立案、文革后才审判的案件,最著名的个案是王申酉案件和李九莲案件。王、李都是文革中被捕,1977年4月、12月先后以“反革命罪”执行死刑的(均于1981年平反昭雪)。王、李案件的最终判决,都同中央五号、六号和国务院三十号文件有关。
动用司法手段,向对文革有异见的人大开杀戒,虽然已抓捕了“四人帮”,但当时的政治环境仍然恶劣,可见一斑。
3月14日华国锋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再次强调:“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都必须维护;凡是损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须制止。”
5月1日,华国锋发表《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进行到底——学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一文,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说成是贯穿在《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的根本指导思想。中央在4月7日发出的关于学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决定中也强调:“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主席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上最伟大的贡献,就是创立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于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理论被规定为学习和宣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重点内容。
在华国锋“保卫和发展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两个凡是”的观点主导下,1977年6月29日至7月29日在山西省太原召开了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座谈会。由于太原招生会以前教育部起草的《招生工作意见(草稿)》曾得到华国锋“原则同意”,会议不能违反毛的“七二一指示”,也怕“否定文化大革命”,所以最终教育部在8月4日向国务院呈送的《关于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座谈会的情况报告》和《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中,虽然加了招收2%-5%应届高中毕业生这一点(还特别说明这是根据周恩来曾经有关于招收少数有研究才能、钻研有成绩的应届生直接上大学的指示,强调这符合毛主席的教育革命思想),但仍然坚持了文革中的招生“推荐制”:“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
1977年7月16日至21日十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恢复工作,并“自告奋勇”主抓科技和教育。
恢复工作的邓小平对于高校的招生是怎么考虑的呢?
1977年8月1日,邓小平和方毅、刘西尧谈话:同意今年的招生基本还按原来的办法。一年准备,从明年开始两条腿走路,一半直接招生,一半从别的路子来,特别是理工科。开学时间统一到秋季好。办教育要两条腿走路,学校可以搞多种形式,总的目标是尽快培养一批人来。今年先过渡一下。
这就是邓小平对于高校招生的打算。
前已述及1977年的招生工作会议已经开过,仍是“推荐制”,邓小平也同意“今年的招生基本还按原来的办法” “开学时间统一到秋季好”。当时已经进入8月份,依惯例9月1日开学,虽然10月也算秋季,可以推迟一个月,但招生工作繁复,即使沿袭“推荐制”,时间仍然很紧张。
由此看来,基本上是木已成舟,1977年已经不可能恢复高考。
正可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随后举行的科教座谈会上,不仅推翻了招生工作会议“推荐制”决定,并于77年当年恢复了高考。

三、科教座谈会

邓小平恢复工作伊始就召开了科教座谈会。
这个会议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事业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会议召开的时间是1977年8月4日到8日,历时5天。
关于参会的人选,7月29日邓小平同方毅(时任中科院副院长)、刘西尧(时任教育部长)谈话,要召开一个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要求找一些敢说话、有见解的,不是行政人员,在自然科学方面有才学的,与“四人帮”没有牵连的人参加。 高教口共遴选出16人,大多是知名教授,如周培源、苏步青、唐敖庆等,还有查全性(时年52岁),最年轻的是31岁的温元凯。
时任高教司司长的刘道玉对会议情况回忆说:

小平同志说,大家在文革中都吃了不少的苦头,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领导,都被打倒了。现在你们不要有顾虑了,“四人帮”粉碎了,不要再心有余悸,你们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周培源先生首先讲话,因为他的地位和学校的地位,他都是老大哥了。周培源先生讲的最集中的就是迟群对北大的破坏,特别是提到了“四人帮”时期北大被迫害致死的教授,像翦伯赞、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絪。俞大絪的丈夫是我的老师曾昭抡先生,后来打成右派,把曾昭抡从北京下放到武汉大学,我就是他的助手。这都是文革迫害致死的,而且北大教授很多的文物、书稿、古玩全都被查抄了。所以周培源先生就讲,希望中央尽快作出决定,归还被查抄的书稿、文物、古董,尽快地为含冤去世的这些知识分子平反昭雪。讲到这儿,小平说,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尽快组织专人来落实这件事情。又比如说,南开大学校长杨石先先生提到了,他说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没有国家科委,就仅仅有一个科教组,怎么能够领导国家的教育和科学?应当恢复国家科委,归还被部队强占的国家科委的大楼。讲到这里,邓小平说,这个问题马上解决,尽快恢复国家科委,部队要腾出被占的国家科委房子。他说马上解决。他的作风就是干脆,说一不二。

还有要深入揭批聂元梓的,说刘冰受“四人帮”陷害要求平反等等。

尽管邓小平说大家不要有顾虑,不要心有余悸,但从以上发言可以看出似乎没有人触及实质性的大问题。
第三天,8月6日下午的座谈会上,武汉大学的副教授查全性首先发言。对于查全性的发言,刘道玉回忆说:“一言甫出,举座哗然。他讲得非常好,讲得也很动情,很激动。”
关于其发言内容,很多与会者及本人都有回忆。虽然长短不一,语句有差别,但主旨内容是一致的。这里仅节录中国科学院档案里科教座谈会的部分原始记录中关于查全性发言及他人的发言对话:

查全性同志:关于招生问题。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键。……目前这种招生办法,使大学生的质量得不到保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中小学质量不高,二是招生制度有问题。主要还是招生制度。……现行招生制度有四大严重弊病:1.埋没人才。2.工农子弟很难上大学。贫下中农说:“解放前上学靠钱,十七年上学靠分,十一年上学靠权。3.败坏了社会风气,助长了不正之风,而且越演越烈。据我所知,今年招生还没有开始,但已经有人在请客送礼,走后门。4.严重影响了中小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现在,甚至连小学生都知道,上大学,不需文凭文化,只要有个好爸爸。
现行招生制度必须大改,必须真正保证择优录取,打破现在的框框,不拘一格选人才。……当前正是关键时刻。听说太原招生会,目前尚有可为,迫在眉睫。我呼吁,今年招生开始就要当机立断,下更大的决心,否则又是一、二十万人的质量问题。新生质量无保证,77年教学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句空话。今年要采取一些过渡措施,应当建立全国统一的报考招生制度,应当体现以下精神:1.招生名额不要下到基层单位,至多分配到省市一级掌握……2.要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并要严防泄露试题。考试要从实际出发,重点考语文和数学,其次是物理,化学和外文可以暂时要求低一点。从语文和数学可以看出学生的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维能力。3.真正做到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只要我们采取果断措施,大学新生质量就会大为改观,收到显著效果。要当机立断,只争朝夕,今年能办的决不要拖到明年去办。
刘西尧同志:原来想今年文化程度要求达到高中毕业,名额分配到县。自由报考问题,我赞成南翔同志的意见,但马上要做,还要具体化。

邓副主席:“领导批准”应改为全国统一的招生,委员会定,该委员会由教师组成。

李昌同志:招生问题,只要下大决心,今年是来得及的。

沈克琦同志:完全同意查全性同志的意见,如今年不解决,81年学生的质量无法保证。

邓副主席:改吗[嘛]!既然今年还有时间改,就坚决改吗[嘛]!把太原招生会议的报告收回来,根据大家的意见修改!这涉及到几百万人的问题,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既可以把优秀人才拿上来,又要不致引起波动。你们研究一下,这个方法应当找出来,要求质量。重点学校要统一招生。允许报三个志愿,到校后再分专业。今年开始就改,不要等了。招生十六字方针可以改一改嘛!

温元凯同志:十六字可否改为“自愿报考,单位同意,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邓副主席:你的十六字比较好,但你的第二句话有点问题,比如他很好,要报考,队里不同意,或者脾气怪些,领导不同意怎么办?我取你的四分之三,第二句不要。今年要下决心按要求招生,招的生要基本符合提高的要求。

史绍熙同志:应该先考后审。

邓副主席:取了你(温元凯)四分之三。

查全性在科教座谈会上的强烈呼吁,被誉为“倡导恢复高考第一人”,邓小平当时就果断拍板,一锤定音。可谓“查子疾呼行统考,邓公拍案定乾坤”。
但是,开了这次座谈会就定了乾坤?就没有阻力了?事情的发展还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

四、第二次招生会议

前已述及1977年的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已经开过了,招生工作已经布置下去。教育部《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意见》已于8月4日呈报国务院。 要恢复高考,招生工作必须重新安排。于是在8月8日科教座谈会一结束,立刻在8月13日起在北京再次召开1977年第二次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各省、市、自治区文教办或教育局和招生办公室的负责人,国务院有关部委和少数高等学校的代表共80 余人参加了会议。当时正在举行共产党的十一大,在华国锋的政治报告中“两个凡是”是主导思想,华国锋又按毛的说法,声言“文化大革命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在这种政治压力下,使得第二次招生会议上迟迟不能做出决断,在要不要废止群众推荐、恢复高考招生制度,参会人员分歧很大,争论不休。结果会期一拖再拖,开了30多天,还是议而不决。很多与会代表都感觉,恢复高考是冒险的,因为违反了毛的最高指示,违反了关于“两个凡是”的中央精神,如招应届毕业生与毛的“七二一指示”的关系问题,以及如何认识毛泽东对考试的批评问题等。 大家都知道,一般应该是9月1日开学,可都到9月中旬了,招生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再拖恐怕1977年高考的事就要落空了。
9月15日,教育部向邓小平呈送了第二次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关于1977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送审稿)。邓小平阅后十分不满。
9月19日,邓小平召集教育部部长刘西尧、副部长雍文涛、李琦等人谈话,对他们进行了严肃批评:
“教育部要争取主动。你们还没有取得主动。”
这里邓小平说的不主动是什么意思?和高考有什么关系?笔者认为可能是“你们教育部领导没有主动宣讲科教座谈会的精神,没有主动说明已经下定了恢复高考的决定”。
邓小平又指出:
“这至少说明你们胆子小,怕又跟着我犯‘错误’。”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点。邓小平不客气地向他们点明了。
邓小平接着说:
“你们要放手去抓,大胆去抓,要独立思考。把问题弄清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自己解决的问题,自己解决;解决不了的,报告中央。教育方面的问题成堆,必须理出个头绪来。现在群众劲头起来了,教育部不要成为阻力。”“你们起草的招生文件写得很难懂,太繁琐。”对于政审,邓小平明确指示:“总之,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就在邓小平第二次拍板的几天后,招生工作会议结束,新的招生文件基本定稿。邓小平亲自修改,如:取消了“单位同意”这一条,还取消了繁琐的政审条件。
从时间上看还是很紧张的,相关手续,文件拟定、审批、修改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10月3日,邓小平将刘西尧报送的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的请示报告》和教育部代拟的《国务院转发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两个文件批送华国锋:“此事较急,请审阅后,批印政治局会议讨论批准。建议近几日内开一次政治局会议,连同《红旗》杂志关于教育的评论员文章(前已送阅)一并讨论。”华国锋很快批示了,将这些文件印送给了中央政治局成员。
10月5日,中央政治局讨论了上述文件,10月7日,邓小平审阅教育部按政治局批示修改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及国务院的批语等,并批示:我看可以。
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规定从1977年起,高等学校招生制度进行改革,恢复统一考试制度。
至此,恢复高考的决策尘埃落定。

五、关于科教座谈会上主要人物对话细节的考证

一般说来,中国科学院档案中的科教座谈会对于查全性的发言和与会者的对话部分原始记录,应该是很权威的,但是在这个记录中的有些对话让人感觉很突兀,连贯性不强,而且这个记录与参会人员的回忆差别很大。这或许是与科学院系统的记录人员对高教口不熟悉有关,因此很怀疑记录的全面性与准确性。主要表现在查全性发言后邓小平的问话和刘西尧的回答及查全性插话以及对话的前后顺序上。因此有必要就座谈会上的对话细节参考与会人员的回忆做一分析。
1.关于邓小平的问话
《新京报》记者采访查全性,查全性说:

邓小平同志问了一下当时的教育部长刘西尧, 说今年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 我赶紧说, 还来得及, 今年的招生宁可晚两个月,不然又招20多万不合格的, 浪费可就大了。邓小平同志又问刘西尧, 还来不来得及? 刘西尧说, 还来得及。小平同志随即一锤定音,决定当年恢复高考。

刘道玉口述:

查全性讲了以后,邓小平问了一个问题,他说,今年恢复,来不来得及?
刘西尧说来不及了,招生会议开过了。要恢复,就从明年开始。这个时候小平第二次插话,就说看准了的就不要等,统一高考从今年恢复。他的表情很严肃。

刘西尧的回忆录:

在8月的一次座谈会上,武大教授查全性慷慨陈词恢复高考的必要,小平肯定了他的意见,但招考通知已由国务院发出,开学即将临近,有个当年是否来得及的问题。所以小平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恢复吧!我说:若推迟开学,还是可以的。小平断然说,既然如此,那就立即恢复。这样,我国就在1977年恢复了高等学校考试入学的制度。

从三个与会者的陈述看来,查全性和刘道玉两人都说邓小平问了是否来得及的问题,虽然刘西尧说得不明确,但从其表述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邓小平有这个疑虑。在中共党史里也记载了关于这个问题邓小平的问话:“今年是不是来不及改了?” 而且,从逻辑上分析,确实有时间紧迫,当年恢复高考是否来得及的问题。尽管中国科学院档案中的科教座谈会原始记录中没有表现出来,但邓小平询问主管具体工作的刘西尧有极大的可能。
2.关于对当年恢复高考可能性的回答
邓小平问刘西尧当年恢复高考是否可能,刘西尧回答了么?是怎么回答的?
刘道玉在他的回忆录里 和口述中 都明确了刘西尧的回答是:今年来不及了,招生会议已经开过了。
查全性在两次回忆中,一次是他对于邓的问话抢答:

还来得及……邓小平又问刘西尧, 还来不来得及? 刘西尧说, 还来得及。

另一次没有提及,只是简述过程为:

8月6日我提出恢复高考的事儿,小平同志非常赞同,但他说今年大概来不及了。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虽然招生会议开过了,今年只要做还来得及。小平同志说:好,那就决定今年恢复高考。
刘西尧的回忆录却没有提及邓的问话,而是他主动表示:

若推迟开学,还是可以的。

前已述及, 1977年8月1日,邓小平和方毅、刘西尧谈话已表示同意今年的招生基本还按原来的办法。一年准备,从明年开始两条腿走路……开学时间统一到秋季好。既然邓小平要求秋季开学,最迟也就是到10月,11月就已经入冬了,当年恢复高考,时间上确实来不及,况且1977年的招生会议已经开过,刘西尧说“来不及”是实事求是的回答。但是谁都知道作为当时的教育部长,说出“来不及”这三个字可能带来的后果。尽管没有造成什么后果,谁也不愿意在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中留下哪怕是些微的遗憾。所以刘西尧对座谈会上的问答有所忽略和简化可以理解,查全性对插话的回忆“我赶紧说, 还来得及……”或许是记忆不清晰,要么是出于好心。总之,刘西尧回答“来不及……”是可能的,符合当时对话的常理,也是应该的。
3.关键人物的对话
通过以上分析考证,综合主要与会人员的回忆,查全性发言后关键人物的对话整理如下(引用文献同前,不再重复):

邓小平:(问刘西尧)今年恢复,来不来得及?
刘西尧:来不及了,招生会议开过了。
邓小平: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恢复吧!
查全性插话:还来得及!宁可今年招生晚两个月。不然,又招来20多万不合格的学生,浪费损失可就大了。
(查全性的话,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呼应,都表示应该今年恢复高考。)
邓小平:(又问刘西尧)今年还来得及么?
刘西尧:若推迟开学,还来得及。
邓小平:既然今年还有时间,那就坚决改嘛!把原来写的招生报告收回来,根据大家的意见重写。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感到正是由于查先生的疾呼与坚持所产生的强大气场,获得了大家的共鸣,赢得了大家的支持与邓小平的现场拍板。77级的产生,与查先生的努力不可分。

六、关于历史人物的作用

1977年7月底,教育部接到中央通知召开科教座谈会,作为组织者,刘道玉并不知道会议的内容。他回忆说:

对这个会议,只有邓小平心中有数,没给我们交底。

参会的查全性也不清楚。他说:

1977年7月底,学校领导(记得是蒋蒲和崔建瑞)通知我,让我8月初到北京开会。我当时既不知道开会的内容,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参会,会议日期有多长。8月1日傍晚,我坐飞机来到了武汉(口误,应是“北京”)。原武汉大学化学系教师刘道玉此时被借调到教育部工作,他专门到机场来接了我。此前,他已经被任命为教育部党组成员兼高教司司长。前不久,我看了刘道玉的回忆文章才知道,他参加了这次会议的筹备工作,参加这次会议的高校代表15人的名单是刘道玉确定的。

刘道玉为何选查全性参会?那时查先生还只是副教授,武大其他知名专家、教授有很多。看来一是符合邓小平要求参会者的条件:敢说话、有见解的,不是行政人员等等,二是刘道玉对查先生的了解。他说:

查全性是我的老师,虽然没授过课,但是我们都比较熟悉。这个人嘛,他是爱思考,平常不爱讲话,话不多,讲话的时候也有一些口吃,但是他不讲则已,一讲总是有一点新意。

而查先生深知当时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文化程度之低,并为此忧心忡忡。他回忆说:

有些学生甚至连小学的东西都不会,你要让他不掉队,大家都得等他,大学就变成中学、小学了。因此,要真正在工农兵中培养出大学生来,也不能用这个办法。长此以往,对国家民族的发展将造成多大的危害?

对于自己身边的年轻人正是学习的大好时光而失学,查先生更是深有的体会:

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大学教师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社会关系也大都在知识圈。知识分子当时虽然不是敌人,但被称为“臭老九”。所以,知识分子子弟中能够上大学的就很少很少了。这一批人在自己的家里,以及在其周围的社会关系所接触到的一些青年,极少有上大学的。大家对于这个现象,也是很不满意的。我的大儿子初中毕业后下农村3年,回城当工人5年,当时在武重车间工作;女儿1976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到钟祥劳动;而小儿子还在读初中。因此,大家对家属和亲友中青年人前途的关注也是不可避免的。

正是基于高校教育质量的低下和社会上大量青年被剥夺继续学习的机会的现状,查先生在会上痛陈高校招生“推荐制”的利害关系与恢复高考的急迫性。
根据前面所述,无疑查和邓对在1977年当年恢复高考有着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
其他人呢?譬如说,如果刘道玉没有遴选出查全性,会议上没有关于恢复高考的发言,或者如果当时的教育部长刘西尧强调招生工作会议已经开过,工作已经部署,不能失信,高考招生工作很多很繁复,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开始吧……这都是实情,也符合邓以前的思路及工作安排,作为教育工作的主管和现管,刘西尧的话还是有一定权威性的。要是这样,也许77级就不存在了。还有会议上的专家学者们和其他领导对查全性的热烈赞同和支持,应该也对邓的决策起到了作用。
历史的发展有其必然性,譬如恢复高考无疑是历史的必然,而在1977年那样的条件下当年就恢复高考,对于这个载入史册的重大历史事件显然有其偶然性。而这个历史事件中重要的主人公之一查全性是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这个“小人物”的争取与坚持几乎决定了77级的命运。因此,这个“小人物”,这个历史事件,值得后人铭记。

七、关于“恢复高考”的政治风险性

今天很多人都会认为恢复高考理所当然,特别是年轻人,更不会理解那时的政治环境,“两个凡是”如利剑高悬在头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掉下来就会使得多少人的政治生命结束。当时的实际情况也是把“四人帮”抓起来以后,如前所述还有一些反对文革的人被杀害了。而恢复高考显然违反“最高指示”,违反“七二一指示”,有悖于文革的教育路线。所以那么多知名学者在会议开了三天也无人敢涉及。
查全性在会上“恢复高考”的疾呼,直接撼动毛的“七二一指示”对高校招生的统治地位,冲击华的“两个凡是”。邓小平当场拍板,使得这种撼动和冲击成为事实。事后查先生的家人对他说,你这样做运动来了你就是大右派。在会议上所有支持查全性的人,也都有被批判、被整的可能。
华国锋抓了“四人帮”,当时声望如日中天,汪东兴还在掌握着中央警卫部队,刚出山的邓小平再被打倒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改革高校招生路线,用一年的时间做准备,可以更稳妥,更有把握。“当年恢复高考”这样的大事是要通过华国锋和政治局的批准,能在政治局通过么?这可是违反“两个凡是”的,另外会不会在几千万知青中引起大的波动?出现社会问题?这些都是风险。
文革十年极左思想的灌输,亦有来自下面的阻力。邓小平在第二次高校招生会议召开期间,就看出了教育部长“你们胆子小,怕跟着我犯错误”。不但部长们,就是参加第二次高校招生会议的人也都怕犯错误,导致开了三四十天的会也无像样的结果。所以,主张和推行“恢复高考”,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却是有风险的。邓小平敢于冒这些风险,当场拍板,并强力推行,体现了一个政治家的气魄和担当。

八、“恢复高考”的历史定位

1.率先挑战“两个凡是”
华国锋在抓捕“四人帮”后的一系列举措表明仍然走的是文革路线,尽管有人认为“两个凡是”的提出是权宜之计,是为了稳定局势。不否认有这个因素。但主要是华等人错误估计了形势,不晓得“两个凡是”不得民心,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这完全取决于他们根深蒂固的文革那套思想体系和政治理念,所以推行“两个凡是”,在政治上继承文革路线是华国锋必然采取的执政方针。而坚持“两个凡是”就是坚持文革的一切,就是没有毛、没有“四人帮”的文革的继续。
“恢复高考”这个历史事件不仅是高教口的一件大事,在“两个凡是”甚嚣尘上的时候,摒弃了“七二一指示”和高校招生的“推荐制”,动摇了“两个凡是”的根基,否定了文革的教育路线。文革十年,取消高考,绝大部分学生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权利,被冠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1977年底又进入考场,这本身就是对文革的否定,对“两个凡是”的否定。
这比1978年5月进行的反对“两个凡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真理标准大讨论,早了半年多。因此,是“恢复高考”率先以实际行动发出了对“两个凡是”的勇敢挑战,并战而胜之。
2.遏制了“走后门”的不正之风
现在很多人都说那时没有腐败,其实那时的腐败表现形式不一样,上大学不考试,从当时的招生16字方针就可以看出人为操纵的空间太大了。想上大学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走后门找关系。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李琦也指出了当时的招生工作中存在着严重的走后门现象,出现了诸如请客送礼、弄虚作假、内定名单等不正常的手段。有的女知青为了上大学,甚至被迫以出卖肉体为代价。
1975年5月3日深夜,毛泽东把在京中央政治局委员召集到他的住所。做了最后一次在政治局会上的长篇讲话。其中一段是指斥“四人帮”,也是否定批“走后门”。毛泽东说:

现在走后门的人有成百万,也包括江青、张春桥你们自己在内,我也算一个。我送几个女孩子到北京大学去上学了。她们当了5年工人,提出要去上大学,我没办法,给谢静宜等人说了,他们不得不收。这些上大学的人,也不是坏人,上大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批?

那时,“走后门的人有成百万,也包括江青、张春桥”,甚至毛泽东承认“我也算一个”,由此可见走后门现象的严重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一般平民子弟上大学,而且,我们也不能讳言,工农兵大学生中确有一部分优秀青年通过自学努力而成才的。 恢复高考后其中有些人还考取了研究生。但这不能代表当时学生的整体水平,也不能掩盖招生制度的巨大缺陷和由此造成的腐败现象。
而在两年后的1977年7月23日,邓小平在同长沙一所高校的负责人张文峰、高勇谈话时明确指出:

不管招多少大学生,一定要考试,考试不合格不能要。不管是谁的子女,就是大人物的也不能要,我算个大人物吧?我的子女考不合格也不能要,不能“走后门”。

邓小平的讲话,明显有悖于“最高指示”,但这是正义、正气之语,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即使在封建王朝的科举考试,徇私舞弊历来都是重罪。当1977年恢复高考的制度一建立,立刻在相当程度上遏制住了靠特权走后门的现象。
3.改革开放的前奏曲
这次恢复高考,不是简单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我们知道文革前的高考招生是贯彻所谓的阶级路线,使所谓“出身不好”的有志、有才华的青年学生入学无门,剥夺了他们受教育的权利。如曾受邀到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做讲座的王立群教授,在文革前的1965年参加高考,就是因为“出身不好”政审不合格被拒之大学门外。而1977年恢复高考,虽然招生一开始也受到极左的影响,但在邓小平明确的坚持下,摒弃了左的那套招生路线。新的招生方针,不但平民子弟可以公平竞争,也基本破除了文革前和文革中的“唯成分论”,不再把考生从血统上分成三六九等,重新赋予了不知多少人被剥夺的接受高等教育、获取知识的权利,体现了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巨大的历史进步,基本实现了公正公平,使《出身论》作者遇罗克等人的人生悲剧不再重演,使人才不再被埋没。前面所说的王立群在1978年一举考上研究生,终于踏入了大学的校门,就是一个实例。
改革开放是在1978年底开始的,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而“恢复高考”的决定则早了一年多。可以说这是从行动上奏响了改革开放的前奏曲。“改革”了文革中和文革前高校招生的“阶级路线”政策,高校大门向不同出身的所有人“开放”,“恢复高考”赋予了教育系统“改革开放” 的特定含义。

就在做出了“恢复高考”决定的几天后,于1977年8月12日举行的中共十一次代表大会上正式宣布了文革的结束,这是巧合。然而,“恢复高考”却不失为摒弃“两个凡是”的伟大实践,在客观上把文革尾声这一幕徐徐降下。并为文革后的思想解放做出了成功的表率。

2022.11.2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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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我在70年代初的中学生活

陈好梅

《昨天》编者按:本篇首发于“新三届”公众号,本刊发表时略有修订。

从1967年的秋天开始,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黑帮屋”住了两年,因为文革前我妈是电影学院的教师,文革开始后不久,电影学院的造反派就把她从重庆话剧团“揪”回北京去了。
1969年10月电影学院“解放”了我妈,我才跟她回到重庆,然后马上去人民小学找“组织”接头。这才知道,人民小学文革中积压的三届毕业生都一起被就近分到旁边的重庆六中,那时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为重庆六中的初中生了,按说这一年我们这届学生(1966年小学毕业)都应该考高中了。

(一)少年不知愁滋味

想起三年前小升初考试期间,我报的第一志愿就是重庆六中。倒不是说它在重庆的中学里排名有多靠前,而是因为在全市比较好的学校中,它离我家当时所在的牛角沱最近。现在我得从位于观音岩的重庆话剧团去上学,距离就有点儿远了。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我也没把上学当一回事——北京的小学同学们进了中学不也就折腾了一年,然后就奔赴祖国边疆战天斗地去了吗?而且,经过了三年不上学的散漫生活,又看到比我们大的兄姐们全都下乡插队归来无望,而四川的局势还在不断地动荡之中,谁还会有心思上什么学呢?
那天我从小学的办公室拿到了一个什么证明,出来后还邂逅了以前最喜欢我的班主任,跟她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去了六中的校办公室,然后我的班主任老师就把我带到教室里了。那时学校的分班原则是根据学生的家庭住址来划分的,因为观音岩已经远远超出了其他同学的住地范围,所以把我分在哪个班都无所谓。
这是我第二次插班了,第一次是小学五年级从北京转到重庆。这次经过三年不同寻常的生活历练,我本来已经将自己视同成人,没想到又成了学生,感觉很奇怪。
后来听同学说,她们对我的感觉也很奇怪——那天她们正在大操场上体育课,远远看见班主任带着一个人走过去,年龄似乎跟她们一样,打扮做派却“根本不像学生”。
我可怜的中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说它可怜,主要是因为在校时间不长。我们在学校里只呆了两年,到1971年夏天就“毕业”了,中间还常常下乡学农下厂学工,再加上我妈老不在家(话剧团的大人们常常不是下乡就是在沙坪坝办什么学习班),我对上学的态度又很随意,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呆着,所以统共也没有多少时间学习。
其次是因为学习内容很少。说起来好像还挺正规的,除了语文、政治、数学、英语,还开设了工基(工业基础知识)和农基(农业基础知识),这两门课应该是物理和化学的变身吧。
我对各个课程的记忆是,语文课讲的很烂,教材更烂。因为双烂,我根本不记得都讲过什么做过什么。现在唯一记得的是一个镜头,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两手往上一举,赞叹地说某一首打油诗的最后一句:“写得多好啊——革命红旗飘起来!”我听了不禁抬起头来,正好迎上她的目光。当时我嘴巴很痒地想要搭下茬儿:这到底哪点儿好呢?不过那时候俺早已学会管住嘴啦。
后来她还让我们把读过的书开一个书单交给她,好多同学根本就不理会,只有我出于虚荣心列出了一大篇(当然得跳过那些“毒草”),结果我的目的达到了,她果然如我所愿地表示了吃惊。
后来下乡了,听老知青们说起这个语文老师,才知道人家是川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课讲得不错。我这才明白,人家真的是不容易,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要是一堆变了质的米呢,不也一样(甚至更加)难为吗?
政治课没有印象,也许那时的我们整天处于政治生活之中,反而是“久而不闻其香”了?倒是记得老是去大操场,坐在地上开各种大会听各种报告喊各种口号,我的老腰就是这样受了寒湿的,犯起来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后来又加上错位劳损什么的,终于成了老毛病。
英语课不教发音不背单词,只让我们天天喊“狼狼狸虎千面猫”(“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背诵“我们的党是一个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结果直到现在我还能流利地背下来呢!
工业基础和农业基础好像是升中学后的第二年才推出的课程,倒是有了刚刚编好的教材,可是不管是教材长什么样还是教师长什么样都一概忘记了,只记得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好在我们教室有前后两个门,我又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所以上这两门课的时候,我要么干脆就不进去,要么就上着一半课直接从后门溜出去。那个时候我们好多同学都迷上了打排球,坐在教室里满脑子都是怎么发球怎么拦球,所有逃课的时间都正好用来打排球。
数学课还挺好玩儿的,那时候讲的初中代数和几何本来是给十三四岁的儿童做的大脑体操,而我们都十六七岁了,所以学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罢了。现在想来,因为那个时候娱乐活动太少,所以解数学题就成了一件挺好玩儿的事情了。后来高考时我的数学卷子没有彻底交白卷,居然还得了几分,就是因为那年四川的高考出了一道初中题。
在北京住黑帮屋的两年中,我因为百无聊赖养成了自学的习惯,所以那时我上数学课时从来不听讲,直接看教材做例题,然后就接着做老师让做的题,往往当那些男生还在热烈讨论和争论不休时,我就已经做完了。数学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常常在座位之中巡游判卷,判到我的总是赞不绝口,连称太漂亮了,然后在讲台上发感慨说批改到有些人的作业简直是一种享受云云。可惜中学只两年,不然我很有可能就不会去读什么中文系了。
那时还搞过一些所谓教学改革,比如让我们自己编写应用题之类的。除了以数学为核心以外,题目内容也必须“充满无产阶级革命性”。这挑起了好几个同学的热情,她们整天编来编去的,还随时找老师讨论,甚至把家长都动员起来帮忙。
我懒得动脑筋,更缺乏创意,就胡乱编了以下一道题交差:从A村到C村有两条路(此处配图,画了一个瘦瘦的三角形,直线是从A 到C,曲线是从A到B再到C),为了把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尽快送到C村,邮递员应该走那条路?附答案和原理:走直线。因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结果老师说我这个属于“哈巴儿(傻瓜)都晓得的道理”,我就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哈巴儿都晓得的道理也是真理嘛!”
还有一次让我们自己分小组评数学课的期末成绩,因为那时候不时兴考试了。别的人都很谦虚,在小结里啰啰嗦嗦地写一下自己的表现啦不足啦之后,再给自己谨慎地写下一个“中”,然后小组就给他评一个“良”;我那时早就信奉虚无主义了,对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一律采取不合作态度,于是总结里只写了四个字“态度端正”,并直接给自己评为“优”,然后小组还是给我评一个“良”,这不是殊途同归吗?
后来我到了另一个班,还是按照一贯的做法不听课只做题。有一次刚刚做完,一个女生就过来告诉我:“你做的肯定不对,刘大汉儿根本不是这样做的!”我很不以为然:“刘大汉儿又是哪个嘛?他啷个做的跟我有啥子关系?”然后在被告知此人为班上的数学权威时我嗤之以鼻。那次我的卷子直接被老师抓走贴到黑板上当标准答案,还意犹未尽地讲评一番,反复强调我是全班唯一做对了的人。久而久之,我重女轻男的思想和作为北京人的优越感都进一步增强了。
除了那时候没人重视也从不考试的功课好之外,本人也是写稿子和编写大批判专栏的好手,还评上过学毛著的积极分子什么的,因而参加了全校的一个学习毛著的讲用大会。
不记得这个大会都干嘛了,只记得那个形象做派均不佳的军代表热得不行,就解开风纪扣摘下帽子使劲儿扇风,像电影里的兵痞一样歪歪斜斜地坐在台上。后来很快有人递纸条上去,他才收拾了一下稳当坐好。
另外还记得一个男生,好像是红卫兵的连长,上台“斗私批修”,把青春期那点儿隐秘的绮思都抖搂一番。当然他说得很隐晦——“脑子老是往那方面想……”我后来告诉朋友,她评论道:“真够触及灵魂的!”
现在想来,俺在中学那两年风头也颇健呢,要不是出身不好,还不知道会狂成什么样呢!
其实出身不好对那时的我来说好像也不是特别要紧,只要你不去争先进出风头也没人把你怎么样(它对人的影响将是一辈子的,并不急着在那两年露出狰狞面目),当然好事(主要是不用去插队的好事)你也就别想了。比如有的人因为能歌善舞被部队选去当文艺兵、有人因为个子高当上了运动员(我将近一米六八,班上有两个比我高一两厘米的女生分别被选到省田径队和边远的工业城市渡口当篮球运动员),后来更有一小批人去了云南建设兵团(这些都对出身有严格的要求)……当时我们都觉得去建设兵团比插队好,至少有工资可拿有人管做饭,比插队省心有保障,所以我还代表几个同学一起写了慷慨激昂的决心书。不过那可是边境线,岂容你等阶级敌人的后代前往捣乱?
当时这些都属于小范围的好事儿,离我们大多数人相距较远。但是有一件事却是绝大多数人都参与了的,那就是加入红卫兵。那时的红卫兵已经不是文革初期的造反派了,就跟以前的共青团一样,是所谓“进步青年”的组织。
我当时很有些没脸没皮的豪迈情怀,知道像我这样的黑帮子女加入红卫兵固然不容易,但是写不写申请书却是态度问题,于是就毅然决然地写了一份。果然,这个烫手山芋使班主任有点儿为难。最后他提出要我写一个对家庭问题的认识,特别要求写家庭对我方方面面的影响。
这是第二次被要求写此类认识了。第一次写的时候还是在黑帮屋时期,那时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又是造反派为了对笔迹看看我有没有写反标,那还可以随便抄几句语录和豪言壮语充数,那几年后咱也是十六七岁的大人了,又事关自己的政治生命,当然就不可再糊弄事儿。于是就比较犯难,到底我的家庭对我有什么反动影响呢?
考虑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从比较优越的家境入手来剖析自己的骄娇二气,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虽然俺从小被叫做粗使丫头,专门跟着保姆阿姨干粗活儿,但是毕竟在经济上没有受过什么限制,剖析起来还是有话可说的。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人家班主任也不是吃素的。后来有人向我透露消息说,在讨论我入红卫兵的会上,他的表态是:“这个人不行,让她写一个对家庭的认识,拖了好几天,而且还避重就轻……”
你要是以为这件事对我有什么打击,那就太不了解我了,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事儿。再说了,反正是组织不要我,又不是我不要组织的,咱已经是问心无愧一片丹心明月可鉴了啦,难道还真的会上心吗?

(二)等闲平地起波澜

说到这儿该说说我们的班主任了。他那时应该是三十一二岁,戴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他的数学课讲得清楚明白,虽然我很少听讲。后来下乡后,不知是哪位学姐还是学兄听说我们的数学课是他讲的,就说我不听课是一种损失。
我跟他有过一次不愉快。那时他每天早上都让我读报纸,因为全班只有我会说普通话(虽然我平时跟同学们说的是重庆话,可是朗读和思考还是只会用普通话进行)。不料有一天,他递给我的不是报纸,而是一份“忆苦思甜”的文章。我大概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很多偏僻奇特的四川方言,用普通话读起来会非常可笑,只好表示读不了。他好像没听明白,又问了我一次,我还是回答“不”。于是他转为问另一个女生,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也有样学样地说“不”!
估计文革开始时他没有被学生斗过(年轻老师说不定是斗别人的呢),所以他好像从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似的,简直气坏了。之后他只好抓起文章自己读,还说幸好他还认得几个字,要是工宣队师傅让你们读呢?你们也说“不”?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不理我,最后还是俺本着宽大为怀的原则,大人有大量地把作业交给他看,又好像没事儿人似的跟他打招呼,才平息了他的满腔怒火。
不过后来他害得我进了一次派出所,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入校后的第一个暑假(1970年夏天),班上好几个同学都要去兄姐插队的地方探班。我姐也是六中的学生,下乡的地方在川东的酉阳,路上要走五天。我和一个女生说好了一起去,就去找班主任开一个单位证明以备路上住旅店时用。可是他想当然地回答我们说有学生证就足够了,我们也信以为真。
出发的第一天,我们先坐长江船到涪陵(那里是长江和乌江的汇合处),然后买了乌江船的船票,在码头上等到半夜上船,倒是什么事也没有。可乌江船是逆水而行,需要行驶两天,中途要在彭水县下船住一晚。所以第二天晚上,当我们去登记住旅店时,因为没有证明就倒霉了。
具体过程早已记不清了,是群众举报后警察带我们去了派出所,还是我们被革命群众“扭送公安机关”呢,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坐在派出所被查问时,又一次需要回答关于家庭出身问题。本来那么偏远的小县城,谁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呢,随便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我旁边还有一个同学呢!没办法只好如实回答。
接着又遇到填表的问题。那时候最怕填表了,你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那么复杂,不填是欺骗组织,填呢又实在不好看(后来听好几个右派家庭出身的朋友说起来,她们也是每次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有一次一个朋友因为填了职员出身,被老师当堂叫起来质问)。
最后警察把我们放了,可是我们没有证明还是无法住店啊,只好又回去找这个警察,让他给我们写了个条子,才被旅店收容。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再次登船,我们排队时发现,上船前居然还得看证明!不过我们很快就看到,昨天询问过我们的警察就坐在入口处不远的地方,轮到我们上船时才站起来指示船员让我们通过。顺便说一句,那个警察很英俊,让我们私下倾慕不已,所以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后来在船上听说,彭水县城前几天刚发生了知青打架的事情,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查得特别严。那时候很多知青都参加过武斗,早已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毛病,有的甚至为害一方。
在乡下呆了一个月,回重庆时是和我姐一路的,她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我妈让她回去看病。她们公社给我们出具了证明,上面说“兹有我公社贫下中农×××……”还盖上了公社的大红公章。
开学后回去找班主任抱怨,可是他根本不理会,还坚持说学生证可以走遍天下无敌手呢。他那时更关心的是我们这些探望知青兄姐的人带回来的“政治表现鉴定”,那是他在放假前就交代一定要做的。有的同学确实好好做了,鉴定写得具体详尽,估计是出自老三届的知青兄姐之手。
我在乡下有时也跟着我姐的同学去出个工什么的,当然是不要工分的,老乡们就很高兴。离开前我想起此事,便去找生产队里最有文化的人写鉴定。他开头先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后面跟着的是“陈好梅同志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接着说“参加做活路,用手抓牛粪不怕脏不怕累”云云。最后的落款很长:四川省酉阳县大溪区沙滩公社沙滩三队会计雷××。我姐和同学们看了都笑个不停。
看到这里,你可别以为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多么“左”,他只是顺应当时的要求在做罢了。而且他的本事也真的不简单——除了课讲得不错外,他还有办法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年代里把班级管理得服服帖帖的。比如早上开始上课前,他先让我们分男女声唱上一段京剧《沙家浜》里郭建光和沙老太太的对唱,这样大家唱痛快了就不太捣乱;再如那时所谓“无政府主义”严重,迟到早退逃课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后面两项他管不了,但只要是迟到的人进教室,就得先站在台前背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另外不知他还施了一些什么魔法,反正教室里再乱,他一出现就会安静下来。
到了1971年上半年,风声又紧了起来。那时到底又在干嘛我也搞不清,按说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是从1968年开始的,这一大规模的清理运动制造了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冤假错案。那么到了1971年,这是不是还没有闹完呢?
反正在我的记忆中,那会儿一直不消停:有我们班男生参加打群架,被抓去市体育场开公开的批判大会的;有别班的女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捆住双手站在学校操场上的大台子上示众的;有学工时偷了同学的饭票怕被发现,把一起偷到手的毛主席语录本扔在某处,被同学们自发地开批判会指责为反革命行为的……
说到这个自发的批判会,是我们学工期间发生的。那时我们住在工厂宿舍里,是男生把我们女生叫去参加的,那天班主任有事回家去了。我们刚刚坐下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就看到有几个男生开始趁机动手打人了,我立刻站起来转身就走,女生们也全都跟着退席,使他们这个“污教”(川语,胡搞乱来之意)的批判会无法继续开下去。其实平时我是很讨厌那个偷饭票的男生的,但是我更讨厌打骂人的行为。
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班主任还是有些人文情怀的。
比如那天早上,我们一进校就看到了那个被“示众”的女生,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等大家进了教室,老师就表情凝重地劝大家好自为之,万一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糟了,反正他是没有办法的——后来听说这是某个工宣队员所为,很快被不知是谁制止了。但我相信,这个女生对此事的记忆会伴随终生。
还有一段时间,整个社会都在叫嚣着要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很多地方都设立了或是加强了“群众专政指挥部”,学校的空气也跟着紧张了一阵子。有一天正在上课,几个男生忽然踹开了我们教室的大门,以红卫兵的激进面目剑拔弩张地走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环视左右。等大家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以后,其中一人才忽然大喝一声:“起立!”全班同学毫无防备,本能地“嗖”地一下跳了起来,伴以笔直的立正姿势。过了一会儿,有几个男生才做过梦来:老子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凭啥子你叫我站我就站呢?这才赶紧放松,斜腰拉胯地胡乱站着以示不满。
然后我们被告知,原来这是旨在“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行动。他们说经常有人带“封资修”的东西来学校,所以要进行突击搜查。我们每个人的书桌和书包都被搜了个底儿掉,然后人家就扬长而去了!虽然我们班没有搜出什么东西,不过听说他们在其他班的偷袭还是成功的,也不知道有何战果。
那天班主任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等他们走了以后才又发表劝诫——他的劝诫一般是比较人性化的,有时还带点儿重庆人的江湖气,而不去说那些听得我们耳朵起茧子的革命道理。之后虽然有几个同学还是嘀嘀咕咕地表示了不满,但是到底没有什么底气去反对人家想专政谁就专政谁的权力。
可是没想到的是,随着运动“深入细致地发展”,班主任自己也被隔离审查了!
好像是他们几个年轻老师(都特别爱打篮球和排球,我们的排球热就是被他们手把手地传授然后被传染成瘾的)常常在一起聊天包括发牢骚,被怀疑是一个反党小集团。隐约记得工宣队师傅还来我班问过他的事,但是大家都挺“落教”(讲义气)的,没有人告发他。
其实他不小心说过反动话。有一次他批评那些课间不及时回教室反而往过道里钻的同学说:“无产阶级的死胡同……”还没说完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改口:“无政府主义的死胡同你们钻啥子嘛钻?”
之后,我们班换了好几个班主任,居然没有一个能够像他那样镇得住台面的,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更加频繁地迟到早退加旷课的。其结果是,我们班成了无人能管的乱班,工宣队没招了,就干脆宣布解散,把我们分散到其他各个班掺沙子去了。
于是我们班的同学都先后读了两个班,我因此还发现了这两个班的不同之处:原来的班差不多有一半人是住在邮电局宿舍的职工子弟,出校门得往右走;另一半是住在下曾家岩一带密密麻麻的吊脚楼里的市民家庭子弟,出门往左。虽然大家基本上是按照相同的上学路线来交朋友,但是彼此还是有来往有交情的。
可是在新班里,我发现阶级鸿沟还挺深的,两拨人基本上不来往。一部分不知是什么局的职工子弟,他们自成一体,穿着打扮也比较像样;另一部分也是散落在附近的城市贫民家庭。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女生的穿着很破旧很土气,而且她从来不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有一次我去跟她说了几句话,不但她自己别别扭扭的,而且从老师到同学无不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们。后来我问了一下原因,也不得要领。印象里好像是因为她家里太穷了(可是家境不好的人也很多啊),出于自卑才不理人的,当然也许另有原因。不过我真想知道,这样的经历对她一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回来说分班。这件事现在看来不大,当时对我们来说却真是等闲平地起波澜,不啻于一场地震。而且,我们几个好朋友还被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师处心积虑地拆散了!
那时那个老师正在管理我们班,说起要分班,大家都跟他闹个不休。后来我们退而求其次,要求把好朋友分在一起,因为大家毕竟在一起混了将近两年,结下了很深的交情——这交情本来也不至于牢不可破,可是让分班这件事一闹,倒显得弥足珍贵起来,至少我们几个人的友谊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他一口答应了,还让我们把要好的同学分别写下来。
当时是我执笔列这个名单的,几个朋友在旁边负责提示和补充。我们尽可能把女生中的各个小圈子都如实写了交给他,没想到分班名单下来后,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刻意将各个朋友圈拆散了的。我的朋友圈里有五六个人,居然被均匀地拆到了五六个班里!要不怎么说有文化真可怕呢,这招够阴险的吧?
当即我们几个人气得够呛,决定去找工宣队的雷师傅告状。那雷师傅不知是队长还是什么,正在一个很远的医院里住院。我们几个合计着买了几个苹果准备送给他,又在我家炒了两锅铁蚕豆搁书包里背着,然后就一边吃蚕豆一边出发了。
记得我们走了很久很久,到后来气都消得差不多了,使整个行动变成了一次疑似郊游。前几年我回重庆时,参与过此次郊游的一个同学告诉我说,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炒蚕豆了,直到现在。
我们千里迢迢跑到医院告状后,雷师傅用充满劳动人民智慧的话对我们表示支持说:“他恁个做是不对头的!叫花子还有几个帮呢!”虽然我们强调如何分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卑鄙的骗人伎俩,可是却没有人理会这一点。
当然雷师傅表态了也白搭,没有人将之上传下达,大家也人心涣散无心恋战,所以我们还是被分到各个班去了。我在新班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一下课原来的朋友就会凑在一起。这让新班的同学很羡慕,说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友谊。
既然融不进新班,大家就想出了一种捣乱方法(那时候“无政府主义”还在盛行不衰中):不管哪个班的朋友先下课,就约着一起到其他班去喊自己朋友的名字。这样整座楼层喊下来,应答者此起彼落,也挺痛快的。
不过这时工宣队已经无暇管这些事了,因为我们已经面临毕业,去向还是那片“广阔的天地”。记得有一个工宣队老师傅居然这样跟我们说:“你们给毛主席写信嘛,莫去喊你们再下乡了嘛!”我们都知道他没文化没政治觉悟,也懒得去理会他。
(上图为初中毕业部分女生与老师和工宣队员合影,前排左二是我们去找他告状的工宣队雷师傅,后排左一是作者。)

(三)浮世本来多聚散

接着就到了1971年的夏天。我们放了中学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暑假,之后有什么安排大家都不清楚,也没人可问。我到北京大姨家住了一阵子,在那里听说了“九一三”事件,深感政治斗争的诡异无常;之后又听说我们这几届里有少数名额可以上高中,便在表兄姐的鼓励下,又一次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原则和没皮没脸的豪迈作风,写信给我新班的班主任打探消息和表明心迹。那时他正好托我去他的北京亲戚家拿东西帮他捎回去,因此与他的通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被毫无悬念地告知此事绝无可能之后,我回到了重庆,乖乖地跟同学们一起去重庆棉纺厂“学工”——估计是为了使我们这三届失业(失学)大军在等待下乡的漫长日子里不至于无所事事吧。
这次学工活动跟在校时的那几次不同。以前都是老师带队下去的,什么都有人管,这次却群龙无首,除了有一两个女工来安排一下以外,一切仿佛是在自动运转。
因为时间久远,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被动员去的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并没有全班同学一起去,而且好像在那里坚持奋斗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我的同学却说她妹妹那届也去了的,可见还是大规模的。
第一天上班,我们先被一个女工培训了一晚上,教我们使用一个捏在手心里的小工具学着接线头。那天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班上有几个平时功课不好但却很会做家务的女生,很快就学会上岗了,其他同学也都陆陆续续地结业,只有我和另一个人学了很久才学会,在那女工眼里我们俩简直是一对废物,手太笨了!
终于可以上岗了,我们被带到硕大无朋的车间里。里面一排又一排的大型机器发出轰鸣,想要说话必须得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后来我曾经踏入其他的车间,没想到那里的噪音比我们车间的还大。同时车间里棉絮满天,每个工人虽然都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眉毛和睫毛上还是沾满了细细碎碎白色的棉絮。
我们每个人分别看一两台机器,三班倒,每班八小时。其间需要不停地走来走去接线头,一刻也不能松懈。以致到后来,我们在睡梦中都无法放松,还在忙着接线头儿呢。
我们住的宿舍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沿墙打了两排地铺,铺着我们从家里背来的简单行李。每到接班时会有一个女工来叫醒我们,可是我们总是不想起来,就一个劲儿地努力装睡,这样她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甚至踹门。
最记得的是那个超大的食堂了,里面永远弥漫着烧糊了的牛奶味儿,那是给夜班工人的福利——一人一碗糊味儿浓郁的牛奶,外加一个什么菜还是饭。如果我们上夜班,那么也能享受同等待遇;如果上早班或中班呢,我们就常常在睡到半夜时醒来,互相商量着要不要吃点儿夜宵,然后齐心协力地反复力劝某个人去食堂买东西回来大家一起吃——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一般是吃两个馒头作数。
夜班很难熬。车间的墙上有挂钟,我们时不时地看它一眼,它却自顾自慢条斯理地走着,看上好多次也好像没走多少。最奇妙的是下班钟声一响,全体女工会在几秒钟内四散消失。当我们还在交货收尾、还在摘口罩帽子、还在左顾右盼时,她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车间不见踪影了!有一次我交活儿慢了一些,收活儿的女工简直像火上墙那样急不可耐。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当一名产业工人(以前的“学工”都只是在工厂里到处打杂),那种在巨大的噪音下重复劳动的枯燥单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记得车间里来了一批前几年下乡的女知青,她们因为在乡下晒了太多的太阳吃了太多的红苕洋芋,一个个都是胖乎乎的黑红脸膛,可是很快一个个就变得又瘦又苍白了。所以有的同学私下里说,以后宁可在乡下种地也坚决不进纺织厂,太苦了。
除了上班,我们下了班就在宿舍里打牌和摆龙门阵。有一个同学说到她听说“九一三”事件时的反应是,她的脸突然“一阵一阵地发麻”,可见这个消息对我们这代人的冲击有多大——连永远健康的副统帅都能叛逃,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当时我们有一个六七个人的小团体,大家决定一起下乡插队,于是就商量着每个人出一份钱买个排球带到乡下去玩儿,还策划了些别的。不过你不要以为我们很傻很天真,对下乡插队充满激情和向往,实际上恰恰相反——我们个个家里都有插队的知青兄姐,好几个人都去农村探过班,对知青生活有直观的了解。
这次的学工生活是突然结束的。因为有个同学带来消息说,工厂对我们是有粮票补贴的。现在想来这可能是真的,毕竟是体力劳动,如果什么补贴都没有却把我们当正式工人使用,那也太没有良心了!而且从那几个管我们的女工的态度来看,也好像是我们欠了什么似的。
为此大家都很生气。我们几个好朋友家里女孩子多,倒是不缺粮票,所以只是轻度生气,但是有男娃儿的家庭粮票都会很紧张,她们的气就是重度的了。于是大家乘着这股气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了行李,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工厂。走在路上还遇到了管我们的女工,对我们的离去表示莫名惊诧和非常气愤……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大规模地全面撤退呢,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关于这件事的余波。那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几个女生围着一个管后勤的老师纠缠不清,喊他:“粮票拿来!”那个老师则一脸无奈地解释说根本没有什么传说中的粮票补贴。
接着很快地,我们这六七个人的小集团迅速土崩瓦解了。在家长们各出奇招的英明决策下,有的回到遥远的老家农村插队(那时候叫“挂钩”),有的去郊县与插队的兄姐会合,还有的办理了病残手续留在城里待业。
中学生活就此结束,我们在家里又晃荡了几个月之后,就真正成为没得什么知识的“知识青年”而各奔前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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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林一叶】

时代的怪象:北京师范学院的“教育革命”

陈徒手

一、招生改革

根据毛泽东“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的指示,1970年初北京师范学院在文革中第一次招生之前,先后派员到北京的18个区(县)、13个局、21个公社、19个大队、17个厂矿、10所学校,就学生来源、名额分配、办学形式、待遇、分配等问题,广泛征求“工农兵的意见”——当然,能够作为“代表”发表符合“教育革命”精神的意见的人,都是由领导挑选出来的。
在小型座谈会上,北京毛纺厂高淑贤师傅说:“工人能上大学,这是破天荒的大事,过去想都没想过,现在变成现实了,这是毛主席对我们工人阶级的关怀。”北钢工人孟友说:“从工厂招生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密云县西田各庄公社贫下中农管学代表说:“今天,大学向工人、贫下中农开门,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我们一定要选送最好的人去上师范学院,为贫下中农掌好文权。”这些代表说的话,都像是在读报纸。
各郊区县均有文革前回乡的数千名中学毕业生,光是卢沟桥公社就有一千五百名,该公社领导向学校引荐说:“他们出身好,思想红,干劲大,年龄较轻,家庭负担不重,有强烈的升学愿望。差不多是百里挑一,选拔余地很大。”(见北京师院1970年1月19日《关于“北京师范学院招生试点具体意见”的说明》)
该年招生结束后,北京师院人事组对新生的状况做了一番详细调查,八百名新生的政治面目显示难得的好:党员263人,团员377人,占总数的八成……贫下中农成分638人,中农成分85人,上中农成分4人,小业主家庭2人,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为13人,工人出身的才61人。更为可观的是,录取了一批当时活跃的农村基层骨干:“九大代表2人,公社党委、革委会委员以上25人,大队党支部革委会一级干部160人,出席公社以上毛著积代会的153人。”(见北京师院人事组1970年11月《北京师范学院1970年新生情况统计表》)
唯一不足的是文化水平太差,初中程度的新生有580人,高中程度仅有249人,让教师们一下子感到教学的吃力和无奈。但出于最高领袖强调“有实践经验”的招生要求,学校一再重申“对觉悟高的老工人、复员早的军人,文化程度不应要求过高,应放宽点,进校后可做些补习工作”。(见北京师院1970年4月19日《关于“试点班招生问题的调查报告》)上报市委的报告原稿中,原有“理科最好是高中毕业生”一句话,但最后成稿时校领导还是悄悄地删掉了。
按照当时的要求,学校确立了这样的招生成分比例:“工人20%,农民65%(包括回乡知识青年、回乡复转军人、队派教师),复转军人10%,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和在职教师5%。”录取的政治标准口径定为:“政治思想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忠于毛主席,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有革命干劲。”文化程度确定为高中毕业和相当于高中毕业,但也留下机动的余地:“文科也可招收初中毕业以上并有一定初中经验的工农兵。”招生条件中特别强调参加劳动三年的必要性,言辞中也有伸缩性:“参加集体劳动一般为三年以上,但从小生长在农村、未脱离劳动的也可以适当减少。”(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0年4月19日致市革委会《北京师范学院关于开办试点班的请示报告》)
从1970年始,高校的录取程序逐渐确立,官方冠之为“推荐和选拔相结合的方法”,与文革前十七年的高考方式完全“对着干”。也就是由基层生产单位的工人、贫下中农根据学员条件讨论推荐,经本单位领导同意,然后由学校进行政治复查、体格检查和文化程度的考核,再与推荐单位充分协商,最后确定人选。
入学方式是基层推荐与领导同意相结合,这是符合高层有关教育改革本意的。名目好听,看上去完善,但因没有公平的监督环境和考试手段,天生具备暗箱操作的因素,有时学习条件较差、身体状况不佳的“政治关系户”子女就会被“推荐”上学。在全国高校范围内,健康状况不符合入学条件的新生屡屡被发现,甚至有隐瞒怀孕的女生。
国务院科教组对此颇感无奈,也没有什么有效办法来加以杜绝,只能含含糊糊,敷衍了事。如果新生入学后经过体检复查,虽然不符合健康检查标准,但能够坚持学习的,还应留校学习。如健康状况不适宜在其原选专业学习,应尽可能在本校或本省、市、自治区高等学校内适当调整其所学专业。为了顾及基层单位的政治面子,考虑到“走后门”的官场人际关系,国务院科教组确定一条原则:不要把此类新生退回原选送单位。对患有疾病,不能坚持学习,但有可能治疗的,可保留其入学资格一年,回原选送单位治疗。一年后病愈持有医院诊断书及养病期间所在单位的证明,可返校学习。只有患有精神病、需要隔离治疗的传染病,采取弄虚作假的办法而入学的,应退回原选送单位。(见国务院科教组1974年11月18日《关于高等学校新生健康状况不符合入学条件的试行处理意见》)正因为不符合健康标准而推荐入学的情况愈来愈严重,比例有所增长,群众反映强烈,才致使国务院科教组1974年底不得不正式发文,委婉地予以制止,但对已发生的情形也是多加袒护,得过且过。文革期间多有类似的事例,貌似严格的政策规定一到基层执行层面,往往就会透过权力的“漏斗”而变形,就会招来民怨而顾及不上。

二、学制与师资

由于领导层的强力推动,作为文革年代的产物,在1970年代上半期出现了“工农兵学员”这一特定的历史性群体,构成了教育领域那一时期变幻多端、稀奇古怪的时代特征,在中国百年教育史上留下最为滑稽、悲哀的一节。
工农兵学员的生活待遇和毕业分配问题,因为囿于政治观念,很快突显了那个年代僵化、教条的风格,工农出身的待遇差异性显现出来。1970年北京市革委会初步拟定:工人、在职教师带原工资学习,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而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原则上采取“社来社去”的办法,在学习期间每月供给补助金18元,如生活有困难者,可由学员所在的生产队酌情补贴工分。“社来社去”,让农村学员毕业后回到原公社,就是出于贯彻毛泽东“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的教导而生硬执行的结果。
郊区庞大、窘迫的在乡知识青年急于跳农门,增知识,上大学的愿望更为迫切。而对城市生活安逸、收入稳定的青年工人而言,上大学的积极性反而弱化一些,普遍不愿意当“知识分子”,上了学校由“领导阶级”变成“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再则,愿对口上工科院校,不愿上师范学校,怕改行当声名不佳的教师。因此,那几年师范学校所招学生大部分为郊区农家子弟,青年工人寥寥可数。到了1973、1974年,工人的招收比例从20%悄悄地减低为10%。
1970年7月10日,首都工人解放军驻北京师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师院革委会向市委请示,认为已初步积累了有关招生、政治建校、课程设置、教材改革、教学方法,以及建立三结合教师队伍等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建立五七农场、五七工厂,同工厂、社队挂钩,解决部分教学、科研、生产相结合的基地,目前已基本上具备了7月招生、9月1日开学的条件。
开学伊始,学校就大张旗鼓地宣传办学的阶级路线,用尽了当年时兴的文件用语:“工人阶级的领导,是彻底摧毁旧教育制度,创办社会主义新师院的根本保证。工人阶级要在斗争中牢牢掌握领导权,要狠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实现无产阶级在上层建筑其中包括各个文化领域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用毛泽东思想把师院占领下来,改造过来,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革命大批判是创办社会主义新师院的战略任务,是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一门主课。”(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0年9月25日《北京师范学院办学试行方案》)普通班暂设中文、外语、数学、工业基础、农业基础、革命文艺、军体卫生七个系,而且为体现毛泽东“缩短学制”的指示精神,普通班的学制由原来的四年暂改为两年,甚至有人提议缩短至一年半。各系都要开设以毛主席著作为基本教材的政治课,以毛泽东思想统帅的、紧密联系三大革命和中学教育革命实践的专业课;以战备为中心内容的军体课;以学工、学农为内容的生产劳动课。
在1970年7月招生之初,负责招生、教学的小组曾提出一个具体意见,就是第一届工农兵新生要上三门公共课,即政治课(包括两条路线斗争史、哲学)、毛主席论教育革命、军体课。
当时各高校都热衷外聘工农兵教师,从各条战线上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和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工农兵中挑选兼职或专职教师,有意形成三结合教师队伍中“一支最有生气的革命力量”,以此“保证教学的正确的政治方向,促进对知识分子的改造”。直到1971年新学年开始,师院还在向市里请求:“希望市领导选调一批工农兵和中学优秀教师来我院任教。在专业调整后,我院设八个系,十三个专业,建议平均每个专业配备3-5名工农兵专职教师和中学优秀教师,共需配备40-55名。”(见北京师院党委、革委会1971年9月27日致市委、市革委会《关于专业调整、教学时间安排和充实教师队伍等问题的请示报告》)师院党委再三强调指出,这是“彻底结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学校的统治,创建社会主义新师院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实际上,1971年上半年普通班外请了94名工农兵及中学教师来校讲课,其中只有两名工农兵是较长期的教师,合适的工农兵兼职教员一时难于招聘。(见北京师院1971年4月29日《关于逐步建设一支无产阶级教师队伍的意见(讨论稿)》)无奈之下,学校只能表示,今后主要是在开门办学中就地聘请,院办工厂、农场和后勤的老工人,也是工人兼职教师的主要来源。工农兵教师也不限于讲课,应多方面发挥他们的作用,例如审查教学计划、教材,指导学工学农等等。
到了1972年,按教学计划专门聘请来校讲课的工农兵教师只有13人,而且以临时来校讲课为主。后来,此议题渐渐冷却,不再勉为其难。

三、工宣队与军宣队管教育

1970年北京师院开始筹备复课事宜,搭建的人事框架还是以文革前的教职员工队伍为基础。教职员工总人数1545人,其中院校领导干部10人,中层干部101人,一般干部342人,工人333人。而留用的教学人员中,教授22人,讲师109人,助教515,教辅人员113。在这些人中,党员592人,团员130人,民主党派45人,非党团员798人。引人注目的是,经过文革运动的冲击,原校级领导干部9人,已使用3人,原中层干部59人,已使用16人。而奉命进校的军队代表约有50人,占据学校的各个重要位置,起着管理者、监督者的作用。(见北京师范学院人事组1970年3月30日《北京师范学院1970年干部情况手报表及教职员工基本情况统计表》)
从这个统计表可以看出,截止1970年初春,原来校系两级的领导干部只“解放”了不到三分之一,管事的主体是工、军宣队,他们照例把路线斗争的火烧得很旺,使工农兵学员一入校就感到斗争气氛扑面而来。
1971年春夏之季,党内上层斗争扑朔迷离,而基层单位却还在“一打三反”与“清查五一六”运动的胶着之中。校党委直接发出斗争的指令:“做到大批判不停,揭发检举不停,内查外调不停,重点人学习班不停,抓重点人,抓罪行,抓重点事件,抓幕后策划人。”(见北京师院党委1971年7月24日《八月份工作安排》)紧跟的一个阶段却略显缓和,遵照毛泽东“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和“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的教导,把认真看书学习、反骄破满、批修整风、教育革命和一打三反运动等一系列大小运动都放在“一个锅里煎熬”,先学习《毛主席语录》中的“纠正错误思想”、“批评和自我批评”两节,两篇社论《总结加强党的领导的经验》、《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学唱两首革命歌曲《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然后号召群众“帮助领导”,发扬敢于批评的精神,把成绩摆够,把矛盾揭透,领导要虚心听取群众意见。(见北京师院党委1971年7月24日《一九七一年年终总结计划》)一打三反运动的表现形态是血雨腥风,刚刚喘息,又让群众“帮领导揭透矛盾”,昨天你斗我,今天我斗你,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翻烙饼”的斗争形态。
1971年9月开始,市委规定各级干部读完三本马列的书:《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同时要结合学习毛主席著作《论人民民主专政》《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在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的讲话》,学习的目的主要是提高无产阶级觉悟,增强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自觉性,要正确认识掌握文权与巩固政权的关系。校党委要求全校师生“带着三大革命运动中的问题,带着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问题,带着我院教育革命的问题和改造世界观的问题看书学习”,在此基础上,“必须加强党性,提倡斗争哲学,自觉起来和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和各种不良倾向进行斗争”。(见北京师院党委1971年9月《关于本学期的工作要点》)在这里,提到“掌握文权”与“巩固政权”的关系,表现高层对意识形态领域、知识界斗争的看重。
校党委规定各系每月要定期分析研究一次群众思想情况,党委每一季度要分析研究一次群众思想情况。在分析“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各种不良倾向”时,其中重点注意到院、系领导班子中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骄傲自满和畏难情绪,有的干部还有三气(怨气、泄气、不服气),对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深远意义缺乏了解,对《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关于文革前“十七年”的两个“估计”(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教育制度、教学方针和方法几乎全是旧的一套”,原有的教师队伍中“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不大服气,妨碍认真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见北京师院党委1971年9月《关于本学期的工作要点》)
对否定“十七年教育”的“两个估计”不服气,是不少干部暗地里不断滋长的真实情绪,这就自然引申出一系列问题。校党委对异议者直接扣上“沿袭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帽子,提出必须集中精力搞好革命大批判,扎扎实实,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
校党委决定,在本学期内文科可以批判“智育第一”,理科可以批判“理论至上”,军体系可以批判“技术第一”“锦标至上”,最后再共同批判“教师倒霉论”。上挂“十七年”“二十二年”,下触个人灵魂,达到不断提高教师路线觉悟的目的。(见北京师院党委1971年9月《关于本学期的工作要点》)同时要求各系各院要写出系、院的两条路线斗争史,作为师生员工学习的活教材。这就又要翻出各系各院的斗争老账,弄不好又得陷入文革前期派系纠纷的泥潭,但校党委最怕人们恋旧、骄懒,不容忍大家对教育革命的成绩有一丝怀疑,为了打掉人们对批判“十七年”不服气的情绪,还得重新让干部、教师过过“斗争烟火气”,时不时敲打以示警醒,这种通过思想斗争来压制异议,以维持“形势大好”的假象,在那几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常用手段。

四、“开门办学”与校办工厂

1970年春夏,对师院现有教师661人进行清队审查,其中发现属敌我矛盾者9人,予以清除。驻学校工宣队军宣队宣布,经过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和在教育革命中边改造、边使用,除敌我矛盾和老弱病残者外,绝大多数教师可以继续任教。
工宣队军宣队还规定对原有教师采取“三三制”的办法进行改造和提高:“一部分放到工厂、农场劳动锻炼,一部分放在中学参加教育革命实践,一部分在校任教。这三部分教师定期轮换。”(见北京师范学院教育革命组1970年9月25日《北京师范学院办学试行方案》)后来也就形成了“两年教学一年劳动”的格局,教师每年轮换劳动锻炼的人数占教师总数的三分之一,从1972年起,这个比例又逐年增多。
学校高调表态称,对原有教师的政治历史和现实表现进行“阶级的历史的辩证的分析”,看到他们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有不同程度的提高,鼓励广大教师敢于革命,勇于实践。校党委还对全体教师提出更高的政治上的要求,让他们不能有松懈的一刻:“首先要认清抓好教学领域的革命大批判,使他们从封资修的学术体系束缚中解放出来。通过开门办学,参加三大革命实践,拜工农兵为师,以及学习和总结群众经验等办法,进行再学习。”(见北京师院1971年4月29日《关于逐步建设一支无产阶级教师队伍的意见(讨论稿)》)
为遵循毛泽东“文科要以社会为工厂”的指示,北京各高校逐渐演变成这样的形态:文科各系以厂校挂钩、社(农村人民公社)校挂钩为主,“以阶级斗争为主课”,定期到工厂、农村参加三大革命斗争,向工农兵学习,同时完成教学任务。而理科各系的重要教学基地则以校办工厂、农场和生产性实验室为主。经过一年多的开门办学实践,北京师院初步确定北京毛纺厂、外文印刷厂、红星公社(科技站、化工厂)、顺义农机厂等八个单位为挂钩基地,“效果较好,对方欢迎我们去”。(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1年11月22日致市革委会文教组《关于厂校挂钩基地的报告》)学校又发现化工三厂较适合化学专业有机化学部分教学,汽车修理公司二分厂较适合机械课的机加工部分教学,这两家企业不能解决住宿问题,工厂领导希望由市领导下达任务后方能接纳,因此学校赶紧报告恳请市领导协助解决。
校办工厂“作为师生经常参加劳动锻炼和改造世界观的场所”,北京各高校一时筹办正酣。师院党委先后动员理科各系在校内创办简易工厂,数学系筹建机床附件厂(产品为736型平口钳),化学系建起电木粉厂(产品为酚醛树脂、电木粉),物理系着手建立半导体器件厂、电动机厂,党委给予的生产方针是“因陋就简,自己动手”,希望原料、销路均要纳入国家计划。
校革委会明确规定,“理科系在制定有关课程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时要征求校办厂工人的意见,并共同制定学工计划,校办厂工人要参加有关课程的教材审查和编写”。“文科系学生在两年内要安排一定时间到校办工厂进行学工劳动,除转变思想外,还要有目的有计划地学习有关工业生产知识和操作技能,校办工厂要负责编写文科学生的学工教材”。(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1年7月《进一步办好校办工厂的几点意见(讨论稿)》)最有代表性的一例是,在机械厂边劳动边教学的工业基础系三排师生,声称他们在几位工人和技术员的协助下,利用十几个单元时间进行“车床构造与切削原理”学习,很快地掌握了基础理论和操作技能,效果较好。
校革委会最初有这样的美好设想:机械厂可以办成学习数学、机械课的三结合教学基地,塑料厂成为学习化学、化工的教学基地,机电厂设置为学习数学和机电课的基地,而半导体器件厂主要作为学习无线电电子学的基地。但是,校办工厂的矛盾之处很快暴露出来:“思想认识不统一,工厂强调生产,系里强调教学,互相有意见,教学与生产割裂。”“有的同志为教学而教学,因为校办工厂暂时没有很好结合教学就对它没有感情,想另找出路。而工厂的一些同志听了一些怨言,就希望校办厂变成社会工厂。”已有人批评说,这些问题不解决,我院校办工厂可能变成一种摆设或点缀。(见北京师范学院校办工厂组、教育革命组1971年7月《关于进一步办好我院校办工厂的几点意见》)“摆设或点缀”倒是一语道破了这类“教育革命”成果的实质。
机械厂几位工人向上级提出一个新奇的“管控”想法,即保持工人和到厂劳动的学生的比例为1:1或1.5:1,最好是2:1,譬如机械厂每次可容纳200名学生劳动,那么工人至少要有200-300名,最好是400名。他们的理由是,保持这样的比例,有利于转变师生的思想,否则工厂受知识分子的影响大。这样反向思维的提案突显工人对师生的天生防范心理,双方有所隔阂,存在着“改造与被改造”的政治关系,暗地里有一种敌意存在。
一些工农兵学员则认为校办厂工人的阶级成分有问题,工人阶级的领导没占统治地位,有问题的人太多,真正有生产实践经验又有理论水平的工人师傅少,政治空气不浓,不利于转变学员的思想,已有的现状不能适应教育革命的需要。他们提出要发挥大刀阔斧的劲头改造校办工厂,甚至要求参加校办工厂的管理。
一开始,校方还信心爆棚,要求产品具有一定的先进性,机电厂需主攻1.5千瓦电机、试制吊车电机,机械厂年产25毫米立钻100台、万能工具磨床30台,半导体器件厂年产3DK3电子管2万支。但很快困于现实条件,“实难完成教学、科研、生产任务了”。
校办工厂的某些产品也遭到非议,一些教师认为电木粉是三十年代的落后产品,也有的教师给平口钳定为“落后性、单一性、一般性”,均说这些产品和教学结合不多,这给校革委会、校教育革命组不小的压力。(见北京师范学院校办工厂组、教育革命组1971年7月《关于进一步办好我院校办工厂的几点意见》)有人出面辩护说:“校办工厂有阶级斗争,学员到工厂去主要是转变思想,不是非学知识不可,多少给一点知识就行。但这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阶级斗争。这个问题想通了,就不会再说什么产品的落后性了。”
机电厂由于厂房窄小,每次只能容纳30-40名学员学工,学员在一台车床上实习,周围的车床就得停车,以防发生事故。该厂是利用1955年建筑公司工棚和生物园的花房因陋就简建立起来的,房子年久失修,漏雨现象严重,木料腐烂,地基严重下陷,经不起机器的震动,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而且漏雨严重时,机床带电,严重威胁工人和学员的生命安全,只能被迫停产。再者,要在车间进行教学,就要停止生产,靠工作量计算工资的工人又有了意见。(见1972年11月21日《北京师范学院革委会致市教育局信函》)校方向市里请求重建厂房2700平方米,调拨钢材8吨、砖12万块、水泥30吨。但市里苦于建筑材料短缺,迟迟未予答复,致使校办工厂身陷困境多年,长期以来产、供、销处于无人管、自己干的状态。
1974年底,校办工厂已经陷入勉强度日的境地,只有机电厂因纳入二轻局的计划而稍显得有几分自如,年产电机1.5瓩500台,万向平口钳150台,电火花D6125机床10台,电火花D6185机床2台,这些产品的生产可以缓解外界予以的压力;而半导体厂出产的老产品是两个频道的小九吋电视机,年产不到50台,新产品霍尔元件正在试制中,但稳定性不足,急需向上级部门讨要试制费,原生产的3PK3开关管则因归口主管部门变迁而陷于停顿;制药厂幸而有两项药品纳入市制药工业公司的计划中去,这两项药品和产量是速可眠30公斤、97%以上含量的鱼腥草素50公斤,但速可眠中的主要原料“第二戍醇”需从国外进口,长期得不到解决,曾向化工局请示能否批点外汇指标进口“第二戍醇”,迟迟未能得到解决。(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4年12月5日《北京师范学院校厂1975年生产计划》)这就意味着仅仅两三年后,曾经大力宣传的校办工厂已经难以为继,因自身条件的局限,原料、产品的渠道不畅,而且质量低下,渐渐融合不进国家工业建设的布局里去。
1970、1971年筹办招生时,学校多方讨论办学方案,校军宣队刘政委到附件厂和工人座谈时曾高调表示“工人是教育革命的主力军,没有校办工厂就不能开学”。但运行两三年后,校办工厂因前期基础不佳,发展的动力逐渐丧失,慢慢地成为摆脱不了的负担。

五、“以学为主”面临的困境

1970年秋季新生入学,校方按文革以来惯例,大力提倡以三大革命实践为主课,以工农兵为师,占用很多课堂教学时间,走出去开门办学。同时大刀阔斧,大力压缩原有的课程,譬如文革前中文系的课程约有二十几门,1970年一开学,被精减成五门,即毛泽东文艺思想、作品分析、写作实践、汉语、中学语言研究。(见北京师院1972年7月20日《中文系教学计划(讨论稿)》)“砍伐”的幅度过大,以致有些教师、学员认为课程门类过于简单,设置有失偏颇,有些部分该讲的但又没有讲,或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
1971年初夏召开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突然提出坚持以学为主的原则,上好政治课和社会主义文化课,保证教学时间和质量。但是,传达到了高校及各系,权衡之下,依旧靠着惯性维持以前的开门办学状态。
1971年8月至第二年寒假,学习周数约有25周,师院党委、革委会就发出文件抢先占去10周的政治类活动:“贯彻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精神1周、割稻劳动2周、四好总评2周、拉练(包括参加农村中学教育革命活动)4周、机动1周。”同时,在每周活动总量48个小时计算(每天8个小时:上午4小时,下午3小时,晚上1小时),专业学习只给28小时,天天读、政治课、党团组织生活占12小时(事先规定党团组织生活和政治课占每周的两个下午),军体课2小时,每周6个晚上6小时用于政治活动和晚自习。(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1年7月致市革委会文教组《关于下学期时间安排的意见(讨论稿)》)虽然文件中也确定专业学习时间占六成,但已经被一连串的政治活动冲击过度,课堂教学的氛围难于正常、持续地营造。
1972年初,校方一度也强调要处理好接受教育、教学、为三大革命实践服务三者之间的关系,要保证“以学为主”,防止课堂搬家或以干代学。(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2月11日《一九七二年教育革命工作计划(讨论稿)》)但是,各系各专业在拟定教育革命方案时,校外活动时间总是层层加码,因为此时官方又借机宣传毛泽东1961年《给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一封信》,将大学实行半工半读、勤工俭学按文革时的舆论调子宣扬为带有共产主义萌芽的新生事物,有利于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缩小三大差别,有利于从根本上改造旧学校、旧专业,有利于教师的世界观改造等等。依据这些精神,校革委会一再重申,走出去开门办学,就是“使师生在斗争中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培养工农感情,树立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大多数谋利益的思想”。
必须注意的是,工农兵学员是带着改造学校的强势风头进校的,可以直接干预教学过程。校教育革命组在制定工作计划时,首先就是肯定工农兵学员“上、管、改”的主导作用:“坚持有学员参加的三结合备课制度,应经常组织有领导、教师、学员参加的评教评学活动,其他教学活动,如考核、编审教材、制定教学计划等,也要吸收学员参加,听取他们的意见。”(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2月11日《一九七二年教育革命工作计划(讨论稿)》)
这就意味着,来自第一线的学员们保持昂扬的高姿态,主动性强,从正面强力增大开门办学的幅度。
政史地系政教专业适时推出自己的教育革命方案,以确保“工农兵学员永远保持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第一学年,中共党史课到工厂、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时期两条路线斗争史的学习和调查研究约七周;第二学年,政治经济学课到工厂、农村、商店进行有关经济问题方针政策的专题调查,约七周;第三学年哲学课到工厂、农村,学习和总结工农兵学哲学的经验,约八周。”(见北京师范学院1972年2月25日《政史地系政教专业教育革命方案(讨论稿)》)中文系曾安排开门办学24周,结果一估算,只占教学时数的21.7%左右,未达到学院规定的文科开门办学时间不低于教学总时数30%的要求,为此遭受学院教育革命组的批评,逼迫系总支重新开会研究。虽然系总支有人提出“若再增加开门办学时间,在校学习时间太少”的意见,但难违大势,只得再增加9周开门办学时间。(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2年7月《中文系1972年-1975年教育革命计划一点说明》)最后中文系甚至提出,下厂下乡带课门类不宜太多,以一、二门课为宜,如第一学年只结合学习《文选习作》一门课,第二学年再学习《马列主义文学原理》课。(见北京师院1972年7月20日《中文系教学计划(讨论稿)》)这种“积极性”的表态过于极端,甚至有点像一时“赌气话”,但也可以看出在下厂下乡办学的热潮中,专业课程的学习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只是一个配置物而已。
物理系在布置开门办学的大纲时,首先就表态说“向工人阶级学习优秀品质,在政治上接受再教育”,然后把每个步骤都交待得格外详细,犹如一个车间学徒工的学工手册。先进行机、钳工的学工劳动实习,学习钳工工具的基本操作,掌握有关机床的构造,概括了解机械加工工厂的生产过程和有关工艺;接着是进行静力学、质点力学及刚体力学部分的基础理论学习,同时进行相应部分的实验课和拖拉机的驾驶练习;再下一步是在校外学工基地进行水泵、拖拉机部分的学工劳动实习,重点掌握水泵、拖拉机的基本构造,了解它们的基本原理,学会初步维护和保养的技能。(见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1972年《力学、热学教学大纲》)从钳工工具到水泵、拖拉机,物理系学生的一二年级基本上都围绕着这些机械展开学习的课程,在应用知识低能量的圈子里来回转悠,专业提升的空间多年来都是非常窄小。
校革委会对革命文艺系美术专业学员的要求,就是“能正确地反映三大革命斗争”,会画工人师傅的肖像,会做出黑板报的设计,尤其能写一手美术字,这在基层单位是最受欢迎的宣传手艺。因此,美术专业学员要经常下到附近工厂,现场学习车间的黑板报,请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师傅进行直观教学。校方称此为“布置革命化环境”,总课时高达21节,目的是“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并使学员基本掌握并能运用美术字、黑板报、墙报等设计的本领”。(见北京师范学院1971年7月《革命文艺美术课教学大纲》)在专业主课方面,要着力“培养塑造工农兵形象的基本能力”,具备“英雄人物造型”的功力,注意单线造型、明暗色彩、方格放大、水彩画练习等训练,需大量临摹样板戏的英雄人物,为工农兵写生。美术专业特地把速写课放在工厂里进行,结合素描头像的教学,练习画人头的各个角度、仰俯等,表现出工人师傅的精神状态,锻炼构思、构图及塑造形象的能力。同时,学习美术字的基本规律,掌握黑体、美术字的基本写法,学习黑板报的设计和报头花边等美术装饰。(见北京师院1972年《革命文艺系美术专业二年级第四学期教学安排》)主课之外,掌握美术字的写法、报头花边的装饰竟成了美术专业的一时教学之重。

六、波峰间的低谷

在开门办学的问题上,几年里全校上下之间争论贯穿始终。一些激进者认为没有突破旧的框框,步子不大,入学后就应该把学生拉到农村、工厂、中学,以战斗任务组织教学。但也有不少人感叹“学员三年学得太少了”,提出这样的疑问,“学员三分之一时间参加生产劳动,加上学军、战备、下中学半年、政治运动、政治学习、下厂下乡,三年学什么呢?”有的人还委婉提出改进的愿望:“开门办学占三年三分之二以上,其中劳动、中学实践等占相当大的比重,教学时间偏少,是否还可通过实践再总结决定。”有的工农兵学员也抱怨:“我们二年级,入学二年,各种活动占了9个半月,好些基础课没学。”(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3月《讨论学院规划意见归纳》)
“不要把时间都安排搞政治活动”的呼吁时断时续,但都难于改变大局。1975年初夏,学校在讨论今后十年规划时,再三强调“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大干快上,为把我院办成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而努力”,为此规定“开门办学不少于二分之一”,劳动(包括结合教学的劳动、战备劳动等)40周和学军6周占总学数的三分之一,甚至要求一年级新生必须实行一年半工半读,工读的时间比例为3:7或4:8。(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8月26日《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度教育革命工作计划》)“以社会为主,结合战斗任务进行教学”已成为高校不可动摇的主调,“阶级斗争主课”到了愈演愈烈、不断出狠招怪招的地步。
也得注意到这样一种政治潮汐的现象:就是在1972年初批林彪、陈伯达反党集团时,突然又涌动一股与往常不一样的潮流,就是借“彻底肃清林陈反党集团在教育战线的流毒”之名,批判“林贼把政治和业务绝对对立起来”,宣扬“空头政治”,搞“政治花架子”。国务院科教组明文提出,林贼形左实右,“严重干扰和破坏教学领域的斗批改,破坏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阻碍了在教育战线贯彻执行九大团结胜利的路线”。(见国务院科教组1972年1月《科教组一九七二年工作计划和第一季度工作要点》)国务院科教组这一番话确定了林彪反革命集团对教育战线“打击一大片”的危害性质,认为林彪的作法实质上是在歪曲、破坏党的干部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在这里,局势悄悄地拐了一个小弯,引伸到久未提及、敏感度高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问题。
市委科教组根据上级的旨意,正式向各单位下文,明确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之所以这样恶劣,就是要歪曲、破坏毛主席“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伟大方针,“来达到取消科学、取消理论、取消教育,破坏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目的,来达到其保持封资修阵地,阻碍社会主义科学文化发展的目的”。(见市委科教组1972年3月《关于加强党委对教育革命领导的若干问题的意见》)此文件中列举了林彪集团所谓要对教师“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言论,譬如“狠狠地斗一下”,“要罢官,要大大地罢”,“不要教师”,“把教师压成豆腐干”等等,这些指向教师队伍的过于极端的用语一经公布,自然引起不小的波澜,这些言语事无出处,也不知在什么处境下所说的,就含糊地“挂靠”在林彪身上,也把这些年对教师队伍无情整治的不满情绪引导于林彪、陈伯达集团。
在这样揭发批判林彪反动言论的基础上,官方委婉地承认“教师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还没有充分调动起来”,固然有“部分教师还没有彻底摆脱旧思想的束缚,路线觉悟不够高”的因素,但也认为,“从领导方面讲,对原有教师队伍的认识还存在某种片面性,处理问题有时显得比较简单生硬,在使用和管理方法上也有不够恰当之处”。这种自我批评的认错态度是那些年所少见的,自认为在刀光剑影之中对教师队伍有失误、粗暴之处,还引用了毛泽东几段不为人们熟悉的内部讲话稿,譬如“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的造成,也决不能离开利用社会原有知识分子的帮助”,工人阶级知识分子的新部队,“包含从旧社会过来的真正经过改造、站稳了工人阶级立场的一切知识分子”。因此,市委科教组提出要贯彻毛主席的教导,认为教师队伍的问题大量地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在帮助他们纠正错误的同时,“不能自觉不自觉地把教师推到对立面去,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做耐心细致的工作,达到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的目的”。(见市委科教组1972年3月《关于加强党委对教育革命领导的若干问题的意见》)
不能把教师推到对立面去。这种稍显温和的主张一经提出,立即获得各高校上下积极的响应,各校表示了口径大致相同的意见:从政治上和业务上关心教师的提高,采取积极的措施,创造必要的条件,使教师有接受“再教育”和进行“再学习”的机会。市委科教组汇总大家讨论的意见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学时的安排以保持适宜的比例为好,一年五十二周中,教学时间不少于三十八周,其中业务教学,包括与专业有关的实践活动时间不少于百分之七十。而其他十四周用于拉练、学农及其他政治活动。一些老师还强调,为了教学工作的正常进行,不得随意停课。
然而这只能是两个波峰涌动之间的低谷。在不能停息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中,随着严苛的政治运动接二连三的运作,“阶级敌人”的不断扩大与新增,根本容不得人们有一个温和休整的长时段,教师们所期望的教学正常、课程合理的局面难以维持下去,所渴盼的教学尊严和知识分子的自尊依旧得不到体现,照样被凌厉的政治运动冲击得七零八碎,应有的、安定的高校秩序始终无法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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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二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6月 04, 2023 2: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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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中文系的“成果”

为了认真落实毛泽东关于“文科要把整个社会作为自己的工厂”的指示,北京师院驻校工、军宣队和校革委会决定加大开门办学的力度,进一步开展无产阶级教育革命,批判三脱离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突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主导局面。驻校工、军宣队再三强调深入“社会工厂”的重要意义:“向工人阶级学习,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批判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对工人阶级的污蔑,在实践中深刻理解工人阶级作为领导阶级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伟大使命,从而自觉地按照工人阶级及其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面貌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见北京师院1971年3月17日《中文系下厂进行教育革命计划草案》)
中文系曾在1974年6月一份总结开门办学的总结中,颇为自豪地宣称:“过去学生关在高楼深院四五年,政治上变修了,业务上读书读蠢了,身体搞垮了,现在才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真正途径。”文中引用列宁的两条语录作为开门办学的强力佐证:“学习、教育和训练如果只限于学校以内,而与沸腾的实际生活脱离,那我们是不会信赖的。”“我们的学校必须使人们在学习期间就成为推翻剥削者这一斗争的参加者。”由此批判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下的旧文科,用数不胜数、九分无用一分歪曲的知识来充塞青年的头脑,结果书读得越多越愚蠢,距离社会主义道路就越远。
1972年4月,中文系二年级深入到农村、铁路、商业战线实行开门办学,目的是“写作和修改革命故事”,“表现改天换地、一心为革命的英雄气概和高大形象”,可请工农兵业余作者参加教学活动,谈写作体会,介绍写作经验,请他们辅导,共同写作,共同修改。(见北京师院1972年3月《中文系二年级第三学期开门办学计划》)6月19日至7月8日,中文系一年级下工厂劳动,做到与工人师傅同吃、同劳动、同学习,要求学员每人至少写一篇千字左右的“记人或记事的短文”。(见北京师范学院教改组1972年5月《中文系一年级下厂教育革命计划》)1972年夏季,中文系把下厂下乡逐渐细化,譬如第一学年下厂开展社会调查,学写“通讯报道”,第二学年结合学农、拉练到农村8周,要求学员写一篇革命故事或小小说、诗歌、快板、对口词等,培养工农感情,在实践中锻炼调查研究、群众工作、革命大批判、写作等基本功。(见北京师院1972年7月20日《中文系教学计划》)
1973年4月起,连续两个月内,中文系一年级学员到北京毛纺厂、北京重型电机厂、北京棉纺织一厂、二厂、三厂与北京铁路分局车辆段、西直门火车站等七个单位进行校外办学,除了“学习工人阶级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外,下厂期间还开设习作、文选、修辞、党史四门课程,每个学员要写出联系工厂实际、配合运动、有一定质量的批判文章,同时结合本厂实际写一篇记叙文(通讯报道、革命故事、散文等均可)。(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3年4月21日《中文系下厂进行教育革命计划草案》) 系里还格外强调,在为现实斗争服务过程中开展教学活动,要充分利用工厂“教室大,教员多,教材活”的有利条件组织好各种辅导活动,所写出的调查素材、大批判稿、通讯稿等应争取和工人师傅见面。
中文系在一个党内文件中,曾描述有一个时期“在社会上和我院出现了一股资产阶级反动思潮”,攻击什么“开门办学上上下下,打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是“政治上丰收,业务上减产”,甚至有人大叫,“结合党的中心任务进行开门办学是异想天开”。然而,“革命师生坚决顶住这股歪风,用事实有力地回击资产阶级复辟势力的进攻,把开门办学办得越来越好”。该文件称,“文革前旧师院中文系的学生写作和表达能力的锻炼机会很少,有一些毕业生在走向社会之前,不会写文章,不会宣传群众,不会讲课。”而现在,“结合专业学习写出几千篇反映工农兵模范事迹的通讯报道、调查报告和大批判文章”。举例说,一年级学员在两次开门办学中,三个来月大都写了十来篇各种体裁的文章,比文化大革命前全部写作课写的文章还要多,尤其是工农兵学员在实践中写的文章,密切联系三大革命斗争实际,为现实斗争服务,内容充实,战斗性强,更是文化大革命前关在大楼里写的“空洞文章”所无法比拟的。(见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74年6月《以社会为工厂开门办学的一点体会》)
中文系向上级报告说,在批林批孔的高潮中,中文系下厂的学员们不到两个月就宣讲毛主席关于批林批孔的指示、中央文件和其它有关批林批孔文章二百多次,听众达两万多,写出批判文章四百九十多篇。不少学员反映,在开门办学当中通过宣讲、辅导、组织调查会、参加工农兵批判会等活动,每个同学都给工农兵进行过不同内容的学习辅导,很多学员能在几百人、上千人的群众面前宣讲文件,宣传了主席的思想,充分培养和锻炼了学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而这些,恰恰是文革前培养的学生所远远达不到的水平。报告中引用了一个在工厂工作的旧师院中文系毕业生的一段话,以此论证新旧学生的明显差异:“以前我们在学校四年不见工农的面,临毕业准备一两个月,讲一两课书,实际是老师抱着上台的。你们现在这样锻炼,毕业后一定能出色完成工作任务。”
中文系主事者描述道,“古典文学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曾经是宣扬封资修的一个顽固堡垒,文化大革命以来,仍有人认为工农兵文化水平低,古典文学不好懂,没法开门办学”。1973年下半年,中文系师生学习古典文学开展评《红楼梦》活动,与工农兵结合,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搞出了《红楼梦血泪账》《红楼梦人物表》等资料。 二年级学员结合汉语教学实践,在工人师傅的参与下,选编了《孔孟反动言论选辑》,有注释,有翻译,有批判,很好地配合了当前的批林批孔斗争,使汉语教学出现了生动的局面。谈及这些喜人的成绩,针对内部一些人批评开门办学是“异想天开”,中文系领导层为此著文回击:“不异想,‘天’就不会开,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就是要开天辟地,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
在北京重型机械厂参加批林批孔运动的过程中,中文系发动所有到厂学习的师生,有意从工人师傅的批判发言、黑板报稿件和平时的言谈话语中,大量地收集工人师傅的修辞例句。现代汉语教研室的一位教师按当时的形势需要总结说,他查阅到的工人批判稿就在一百份以上,发现工人当中有许多准确、鲜明、生动的语言,每查到一条好的例句就记在本子上。他批判自己过去教授的旧的修辞学都是封建阶级、资产阶级消闲、玩弄文字游戏的东西,立誓要“彻底改造旧的修辞学,使它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他自己就汇编完成了新的《修辞绪言》和《工人修辞举例》,以达到时代要求的“修辞是语言的战斗艺术,是阶级斗争的武器”的教学目的。北京重型机械厂工人理论班子的师傅在评教评学的活动中,当然表示对这样的“修辞讲本”很满意,他们说十七年旧的修辞课是故弄玄虚,对现在这种改革修辞、为批林整风服务的教学活动持“非常支持”的态度。(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4年6月《以社会为工厂开门办学的一点体会》)
中文系现场负责人表示极为推崇一线工人师傅的言语,认为蕴藏着敏锐的阶级观点和朴素见识,他提出这么一个鲜明的问题并自问自答:“为什么在学校学习时被看为纷纭复杂的问题,在工人师傅面前却变得那么明晰?就是因为他们爱憎分明,善于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抓事物的本质。”在丰台机务段“毛泽东号”机车组跟组学习的师生和工人师傅一起批判孔老二的“恕道”时,教师编写了三份材料:马列和毛主席批判“恕道”的论述,林彪和刘少奇一类机会主义路线头子的反动谬论,孔老二的反动谬论。有工人师傅嫌学校老师写的材料过于繁琐,直白地表述道“在孔老二所赞美的奴隶社会里,奴隶主决不会因为奴隶不愿殉葬,而不去活埋奴隶”;“那个以圣人之徒自居的吴佩孚,在二七大罢工中一次就屠杀三十多位铁路工人兄弟。”老司机王增喜回忆说,把孔孟之道与“皇道”“融合为一”的日本侵略者逼迫他的父亲往正在开动的柴油机轮上套皮带,结果一条腿被碾碎,过几天便惨死在家里,可见“恕道”就是反动统治阶级的骗人之道,杀人之道。中文系教学报告中称,这些工人师傅们一针见血的精辟论述“激发师生的阶级感情,加深了师生对林彪、孔老二鼓吹恕道的本质的认识”。
在《论人民民主专政》的“三结合”备课中,中文系下厂师生特别佩服化工设备厂一位叫李谦的老师傅,他能联系到“林彪的‘五七一’反革命政变纲领”,举一反三,能生动地举出“本厂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实际例子”,说明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意义,有力地批判刘少奇鼓吹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深刻地阐述了在阶级社会里从来就没有仁政的道理,对师生进行了一次深刻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教育。(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4年6月《以社会为工厂开门办学的一点体会》)“说明了”“阐述了”这些句式,是基层单位熟能生巧的政治报告的模本,屡见不鲜,出口成章,宣传干部套用自如,使那个年代的诸多报告、报纸版面大同小异,语态木讷,让人读之生厌。李谦师傅或许现场讲课鲜活,细节较多,也较为口语化,但一放置在总结报告中,就显示出文革“新八股”所具备的生硬和教条,而那些“本厂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实际例子”,时过境迁之后就更必然成为拨乱反正的话题了。
中文系还迎合当时形势的需要,在开门办学期间,“主动邀请”(实属形势所迫)工农兵参加毛主席文艺思想学习、文章分析、写作知识等教学活动,让工人师傅出谋划策,直接过问教学议程。譬如系里一位65岁、患有白内障等疾病的副教授,接受厂里给工人介绍鲁迅的讲课任务,自己花了很多功夫先准备一个讲稿,写得很长,其中用很多篇幅讲鲁迅思想转变的过程,介绍促使鲁迅思想转变方面的斗争内容,一些工人听了自然感觉云山雾罩,很不满意,提意见说:“你不要讲那么多,毛主席讲鲁迅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你能把这‘三个家’讲清楚就行了。”副教授被迫把原来的讲稿全部推翻,连夜重新写了一遍。这一遍稿讲完课后受到工人的普遍欢迎,至于还是不是大学教学所应有的水平,就另当别论了。
在北京火车站,听完师生的讲用课,就有铁路工人师傅不满地表示:“你们嘴上会讲批林批孔相结合,做起来却是‘穿鞋戴帽子’,批孔的现实意义在哪里?”这一批评震动了在场的师生,大家纷纷以时尚的话语表态:“工人阶级路线斗争觉悟高,他们最注重理论为现实斗争服务。如果这个思想差距不消灭,批孔子就不能深入进行。”于是,师生们与工人师傅一起学习、研究,把林彪妄图改变党的基本路线、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罪行与孔老二复辟奴隶制的反动立场作对比,梳辫子之后归纳成“五个贩卖,六个一致”,从本质上找出批林批孔的结合点。师生们事后做工作总结时认为,工人师傅的批评加深了大家对批孔现实意义的认识,从此批林批孔不再是两张皮了,把批林批孔斗争材料搞得通俗明白,工人师傅听了以后普遍反映良好。
中文系的报告由此做了总体描述:“在以后同工人一块开的批林批孔座谈会上,就不再是从书本到书本,就历史谈历史坐而论道了,而是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揭露‘孔子为政必霸’的真面目,声讨了林彪鼓吹的‘仁政’、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滔天罪行。”(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4年6月《以社会为工厂开门办学的一点体会》)
学院党委曾规定,开门办学的时数不低于总学时的三分之一。中文系总支认定,通过实践证明,校外办学对改造旧文科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要创造条件有意朝着增加比重的方向发展。他们高亢表示,要与工农兵一道参加涉及文艺路线的斗争,结合社会上提出的带有典型性的战斗任务组织教学。(见北京师院中文系1973年7月14日《中文系普通班教学计划》)他们称,这是伟大的70年代赋予师生的光荣使命和职责所在,必须坚定不移地胜利完成。
应该看到,毛和中央高层把“工人阶级”抬到了空前的高位,并有意引导他们进入意识形态领域展开斗争,70年代高校“开门办学”即是既具代表性又具普遍性的举措之一。正因为如此高调的政治背景,走出校门的高校师生们惶恐不安,毕恭毕敬地现场接受“再教育”,视工厂工人理论班子的意见为“一言九鼎”。反过来看,自认为可以“领导一切”的工人师傅们则有些飘飘然,占据政治制高点,在知识问题上“敢想敢说敢做”,对高校教师横竖不满、四处挑剔,存在相当大的知识盲点和误区,他们当时许多的言论和文章作品都是迎合时势的新八股,知识含量极低,事后来看都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垃圾产品。

八、学员文化程度的矛盾

1970年复课时,师院工宣队军宣队、革委会还自信地宣布,培养的毕业生将能担任两门以上的文化课的任务,也就是说中文系以中文课为主兼教政治,数学系以数学课为主兼教物理,农业基础系以农基课为主兼教化学。但实行一段以后,碍于学员学习能力普遍偏弱,校方又低调地减低教学任务的分量,培养目标变为“以一门为主,另一门为辅”,最后改为“主要学好主科,副科不做要求”。甚至对原先的要求一再降低,拟出一个内部口径:“对各专业学生一律要求毕业后能任中学教师,不再提出教高中。”(见北京师院党委、革委会1971年9月27日致市委、市革委会《关于专业调整、教学时间安排和充实教师队伍等问题的请示报告》)
由于突出实践经验和基层单位推荐,先后两三届的工农兵学员入学前文化程度不平衡,从高小到高中参差不齐,校方很快面临到工农兵学员文化程度差距过大所带来的教学难题。他们向市委汇报说:“程度高的学员‘不解渴’‘学的少’,而程度低的学员跟不上,‘坐飞机’‘听天书’,学的很不扎实……给教与学带来一些矛盾,影响教学进度和质量。”(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4月20日《关于我院教育革命中几个问题的意见(讨论稿)》)
校方不得不催促各系采取一些变通的方式,来改善教学上日益加重的困境。譬如按文化程度分班上课,工业基础系首先分班,数学系紧跟决定分班;对于文化水平低的班要配备较强的教师力量,单独安排教学计划;对于不宜按文化程度分班或其它原因不能分班的学员,要通过加强辅导,对文化程度低的同学减免兼教课程、增设或加强基础知识课程的教学等办法解决。尤其对文化程度太低、上课极为困难的学员,校方破例同意减免一部分农业劳动或战备劳动,多给一些学习时间。而那些肩负课外政治工作的班干部,更要采取一些特殊的措施,设法减免他们的社会工作,配备教师专门帮助。
校革委会强调,“为了不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可以采取多种途径和方法进行试验,解决矛盾”,“充分发动群众认真讨论和研究,划清在这个问题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界限”,“对程度较低,学习困难较大的学员,必须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采取有效措施帮助他们尽快提高”。(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71年7月致市革委会文教组《关于解决学员程度不齐问题的意见(讨论稿)》)校革委会在此问题上表态颇为谨慎,担心说出“工农子弟文化水平低下”之类的话语,而招致工农兵学员的愤恨和批评,稍有不慎就会给人“陷入旧修正主义路线的泥淖”的把柄,因此在实施具体措施方面生怕有误,缩头缩尾,每做出一件帮扶的措施,都得首先戴上保险的政治帽子。譬如提出需试办赶超班、配备得力的教师、减免有困难的学员的兼学课程等方案,就得马上显著地表态,“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做过细的政治思想工作,充分发挥学员为革命而学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从学员的实际情况出发进行教学,并坚持开展‘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的群众练兵活动”。对一些学员文化水平低下的现实问题,在“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的大环境中,上级屡屡强调要“充分发挥工农兵学员在上、管、改中的生力军作用”,校革委会深感为难、棘手,既要正视难题的存在,又不能得罪强势的、自称“为革命掌文权”的工农兵学员,维护他们的政治荣誉和面子,竭力为他们解脱压力,在具体教学事务中则要应付了事,在两年制中仓促、简单地完成学业。
1971年11月,师院外语系英语专业招生95人,俄语专业56人,一进校就面临缺乏工具书的困境,学生们手中竟然没有词典可以查阅,从学校内部和市场上都无法解决一百多本词典。为了此事,校革委会专门给市革委会打了一个报告,希望能从早已停办的人民大学处调拨英汉词典200本、俄华词典100本。(见北京师范学院革委会1971年11月18日致市革委会《关于申请从人民大学调拨英汉、俄华词典的请示报告》)市里接到报告后,也只能委婉地向接管人大的军事单位转达此意。
从当年的一份师院图书统计表看出,历经运动的冲击和磨难,学校图书馆现存的图书资料仅为776289册,其中中文629142册,外文147144册。对于一个正规的高校而言,这样规模的图书量还是不够全校师生科研、阅读的需求,而且在运动中不少中外经典著作可能要遭遇下架、内部封闭和淘汰。最重要的是70年代头几年,带有文革印记的书籍大量涌入馆内,特别是浅薄、图解式的工农兵政治读物占据相当的位置,稀释了整体图书的含金量。
到了1972年春季,八个系共招收新一届学员800多名,从已经报到的732名学员招生材料看,高中程度有147名,约占20%,初中程度有585名,约占80%,与前两届学员入学前的学历程度相当。校革委会在此情况下,只能模糊地允诺,“从学员的实际情况出发,按文化程度编班”,中文、外语、数学、工业基础等系按文化程度分了班,低班适当地放慢教学进度,使学员集中精力学好最基本的东西。(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2月11日《关于一年级教学计划安排情况汇报》)但是那一年开学时间比原计划推迟一个多月,第一学年第一学期剩下十四周时间,其中入学教育二周、农场劳动三周、总结复习一周,上课教学只给了可怜的八周时间,更增加了新学员的学习难度。校教育革命组见此状况,原来准备让一年级的学习时间顺延,但考虑到如果该学年学制顺延,到了1975年春季,将有四个年级的学员同时在校,全校的教学和生活安排都有一定困难,只能放弃此项提议。
各个系在安排第一学年的教学计划时,将就于新学员的情况,大都是低配置,相当于高中水准。譬如英语专业一年级,掌握26个字母的发音,能认读26个字母的印刷体(大小写)及会写书写体大小写;掌握46个音素,能较正确地发音;能认读国际音标,学习一些简单句型和150个左右单词。(见北京师院1972年2月25日《外语系1972年教学安排计划》)对于高年级的英语专业学生,则希望具有初步辨音纠错能力,掌握基本语法理论知识,能正确应用词造句,能进行日常会话,熟练应用课堂用语。掌握2500-3000单词和词组,掌握陈述句、带疑问词及不带疑问词的语调,掌握一些简单的句型并较熟练地动用,进行简单的对话;掌握名词、人称代词第一格单数的基本语法、形容词和名词的第一格,基本上能独立解决中学教学遇到的问题。(见北京师院1972年2月27日《英语专业教学计划》)能读懂《北京周报》《中国建设》的一般英文文章和浅显的文章,也成为高年级英语学生的一个学习标准。
中文系则直接要求“第一学年基本上学完高中语文课程”,在此基础上,才能顺利过渡到下一个教程,“要求通过八十几篇教材的分析、讲读、讨论与写作练习,提高学员识别香花与毒草的能力,能够独立的初步分析中学语文教材,能够写出思想正确、语言通顺、标点准确、结构完整的文章;通过现代汉语知识的学习,帮助学员掌握汉语一般基础知识。”(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2月11日《关于一年级教学计划安排情况汇报》)
1972年深秋,中央高层领导有了抓基础课教学的动向,波及到高校,也悄悄开始了对基础教学的反思和总结。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牵头组织小型内部讨论,大家汇总和议论了基础课教学削弱的诸多不利情况,如学员对一些基础理论、基本概念没有掌握,或掌握的不准确、不牢固,基本知识面较窄,专业基本技能和组织教学能力较差。有的与会者反映说,学员在教育实习中对于电阻、电压、电流三者间的关系讲不清楚,演示实验出了故障不会排除。更有甚者,有的学员把巴黎公社当成是中国的人民公社。(见北京师范学院教育革命组1972年11月23日《对加强高师基础课教学的几点看法(讨论稿)》)谈及这些令人担忧的事例,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原因归之于大部分学员只上过初中,原有文化程度较低的事实。但在官方层面,却把“产生这些问题的主因”放在“林彪反动路线”的身上,认为受到他们的严重干扰,以政治“代替”和“冲击”业务,散布“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等实用主义谬论,严重削弱基础课教学,领导不力,措施不具体。
十年文革,方方面面稍有出错、出现麻烦,都要很快归咎于刚被打倒的党内路线斗争主犯,找到一个替罪、泄愤的社会出口。此次把罪责安在林彪“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言论上,这也是北京高校革委会政治工作中的常规之例、应有之举,多少掩盖招生降标准、新学员水平参差不齐的先天弊端。这是僵化的政治病所造成的顽疾,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存在而束手无策,这种困惑一直贯穿和困扰70年代恢复高考之前高校招生工作的始终。

九、干校与农场

文革前夕,毛泽东非常在意“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一事,再三宣示它的重大意义:“我们党和国家的干部是普通劳动者,而不是骑在人民头上的老爷。干部通过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同劳动人民保持最广泛的、经常的、密切的联系。这是社会主义制度下一件带根本性的大事,它有助于克服官僚主义,防止修正主义和教条主义。” 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在发表《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一文时所加的编者按中披露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这引发各单位纷纷筹办五七干校的热潮,要求到工农兵中去锻炼,去重新学习,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认为这是反修防修的重大战略措施,对搞好斗、批、改有着伟大而深远的意义。
校革委会召开专门会议,会上汇总群众的要求,分析了学校的情况,做出了关于筹备建立“五七干校”的决定。当时,全校共有教职员工1500人,二年级学员即将毕业,在校的只有一年级学员900人,教学任务相对较轻。校革委会向市里汇报说:“在教师和干部队伍中,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是三门干部(出了家门进学校门,出了学校门进机关门)或二门干部(毕业后留校的干部)。这样的教师和干部队伍,根本不能胜任教改后教师的担子,必须到工农兵中去锻炼,去重新学习,去接受再教育,去和工农兵相结合,彻底改变资产阶级世界观,才能跟上无产阶级的雄伟步伐。”校革委会表态,全校1500余名教职员工,最少必须下去700人,因此请示市革委会找一个办五七干校的地方,有3000亩‒5000亩土地即可。(见北京师院革委会致市革委会1969年1月1日《北京师范学院1969年建五七干校请示报告》)校革委会草拟了北京郊区、渤海湾、山西、黑龙江、内蒙古哲里木盟等几个候选地方,请市革委会帮忙落实。请示报告中还特意提到:“北京郊区和渤海湾为适宜,土地可能是不好找,如找不到,再去内蒙、黑龙江、山西去找。”
想不到,由于全国各大单位都要建立各自的干校,适宜的地皮一时吃紧,相互争抢,有时还得靠领导的人脉去打通。北京师院找五七干校的校址一再碰壁,长达一年半迟迟未能解决,眼看外省无望,只得在北京郊区县想办法。校革委会派人跑了通县、顺义、平谷、怀柔、密云、大兴等县,与县领导协商,各县都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一是地少,实在拿不出来;二是县里都接受市统一安排的任务,有的县接受两个区人员办“五七”干校,所以再无力支援其他单位。派出人员在现场惊讶地看到,这些县现有的各单位五七干校,大部分是在潮白河开荒办起来的,条件异常艰苦,超出原来的想象。(见驻师院工人解放军宣传队、北京师院革委会1969年8月26日致市革委会《北京师范学院1969年建五七干校请示报告》)他们确实感觉到,从郊区各县解决土地问题实有困难,而且开办的环境并不轻松、如意。
市革委会给予新的指示,“如果本市找不到土地,可以去外地去找。”1968年时师院曾经与河北省蓟县桑梓公社红旗大队有过联系,那个地区土地较多,平均每人给五至六亩地,尚有余地可以支援。可能是县里老同志牵线的关系,大队、公社都同意办干校,县里的意见是只要专区或省里同意即可解决。这样在1969年初秋时,由北京市革委会开出证明,请求河北省革委会“惠予协助解决”,再由北京师院出具公函,呈上的正式理由是:“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五七指示精神,以及我院斗、批、改发展需要,要办一所‘五七’干校来培养无产阶级新型接班人,办干校首先要解决土地问题,由于北京市人口多,机关、学校多,土地少,解决土地问题确有困难,请求贵省大力支持。”(见北京师院革委会1969年8月致河北省革委会信函)
河北蓟县建干校之事,不知何故,似乎最后也无下文。可能此时也过了建干校的那股热潮,转而全力筹建五七农场,也是找尽各种组织和个人关系,总算在大兴县落实到一个筹办点。学校高层有过一个庞大的建设总体目标和设想:“五七农场面积4000亩,固定人员约500人。是我院师生员工进行劳动锻炼、重新学习、改造教师队伍、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搞好思想革命化的大学校,是我院办学的课堂、战备的基地。”“粮食,1970年种水稻2300亩,以后每年种水稻1300亩。稳产高产田250亩,平均亩产1000斤,每年总产量一百五十五万斤。”“每年种花生100亩,五年内达到亩产500斤。猪的存栏数要保持1000头。”“试制插秧机、推土机、平整器等农具。”(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0年《北京师范学院关于1970-1975年的五年规划(初步设想)》)学院教育革命组还精心计算出宿舍、教室的所需面积,农场按经常保持500名学员计算,需建十间教室,每间80米,共600平方米,宿舍每人三米,共1500平方米;食堂150平方米,图书馆100平方米。
学院向市里申请“适当投资”,但囿于财政紧张的现实,上级无法拨给全额钱款,只能让师生采用干打垒的办法修建农场。正由于草创时困于财力,农场住宿的条件过于简陋,农田生产也以沉重的手工活居多,繁重的农活、简单的副食、少之又少的教学、单调的业余生活,给参加农场劳动的历届师生留下艰苦不堪的印象,多有埋怨情绪。
首先爆发不满的是农业基础系的师生。1972年初春,校革委会提出农基系应走出大楼到农场办系,努力建立教学、生产、科研三结合的新体制。想不到此次遭到农基系一致的反对,不同意的理由是农场作物比较单一,农场房屋较紧,缺乏固定实验室,电源不足,又潮湿,开不出必要的实验项目,农场通信联系不便,消息闭塞。校革委会认为农场办系的大方向是对的,应当坚持下去。(见北京师院革委会教育革命组1972年4月20日《关于我院教育革命中几个问题的意见(讨论稿)》)后来系里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提供三个办系地点(红星公社、学院农场和本院体育系)供校领导考虑。校革委会及教育革命组机智地应付道,“我们的倾向是红星公社较合适,但目前继续在农场办系。”并且高调发文,“号召农基系师生继续发扬大寨精神,自己动手,创造条件,克服困难”。
事情僵持在那里,农基系领导及师生还是找机会向上级反映问题,提出自己的可行方案,譬如强调基础理论课教学的必要性、农业基础系的名称能否改为“生物系”等等。此事最后闹到市革委会文教组,商讨之下,迫使校党委负责人高琛、朱学、薛成业在1972年9月29日和11月15日两次找农基系总支谈话,传达市文教组和院党委关于农基系专业方向等问题的指示精神:“农基系的名称暂缓改变(为生物系),加强基础理论课的教学是必要的,在理论联系实际方面要侧重于农,学校原有的实验室要加以整顿改建充分利用起来,农场基地要充分利用,每年应有一个年级在农场进行理论联系实际地教学。”(见北京师院农基系总支1973年1月2日致院党委、教育革命组《关于农基系三年级教学计划(试行草案)的补充报告》)这里含有双方的妥协、退让,也就是校党委、校革委会同意农基系在三年中有两个教学年度安排在校内上课(并有计划地走出去社校挂钩,开门办学),农基系也愿意有一个学年度安排在大兴农场上课,即每届的第四、五学期的每年3月中旬到10月中旬在农场上课,进行一个作物季节的教学、科研活动。学院还例外、大度地表态,在校园内就近建立生物实验园地,包括农作物栽培实践活动用地五亩左右,果树用地五亩左右。
1974、1975年,开办不久的学院农场就已经露出疲惫的暮气,“一出生”就“发育不良”。除了勉强安排农基系师生在那里上课外,只得强令每年中文、革命文艺、农基、体育四系约300人分期到农场学农二周,维持农场的日常工作状态,衰弱的面相处处可见。

十、新编文科教材

文革期间,“旧教育”“旧教材”都遭到严厉批判。“教育要革命”,首先就要革教材的命。1970、71年两届工农兵学员进校后,校方对于如何使用教材始终是谨慎小心,每探出一步都要前后瞻顾,宁愿就低不就高,就着形势编出应付形势的简易教材。
譬如中文系的教材注重保险系数,所有的学习篇目都经过严格的政治把关,选定的文章都有正确的依据。1971年夏季学生入学时,系里划定这样一个教材的范围:毛主席诗词十八首、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选场、鲁迅作品14篇、外国文学7篇,古文三篇《武松打虎》《曹刿论战》《触詟说赵太后》则都是毛泽东几次讲话中提到过的文章。然后就是学习工农兵的创作经验,讲授大批判文章、小评论、通讯报道、调查报告、家史、应用文、诗歌及群众文艺创作等写作方法和理论知识。(见北京师院1971年8月《关于中文系教育革命实施计划(讨论用)》)
到了1972年春季,中文系一年级的课堂教学篇目确定为毛主席诗词《六盘山》《娄山关》《到韶山》《北戴河》《为女民兵题照》《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歌词《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记叙文《毛主席把我救出火坑》《罗盛教》《三进校门》,样板戏选场《刑场斗争》《深山问苦》,通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王进喜》《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等等。(见北京师院1972年2月25日《1972年教学安排计划》)在这前后一二年间,革命样板戏的场次变动较大,像《智取威虎山》的“定计”“深山问苦”,《红灯记》的“痛说革命家史”“赴宴斗鸠山”,《沙家浜》的“坚持”等,都曾先后入选或退出教学篇目。毛泽东所喜欢的曹操、李白、杜甫,也都有几首诗词排入教材中,稳稳地占据在“古诗文类”作者的前几名。
经过两三年的摸索,中文系普通班的教学总算有了初步的定型,教学计划的主旨定调颇高:“具有初步应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立场、观点、方法,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的能力,打下兼教政治课及其它邻近课程的初步基础,会做中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能指导中学生学工、学农、学军。”强调主要专业课程中要设置便于同实际斗争结合的内容,均在校外结合实际战斗任务进行教学,把社会上最新鲜活泼的内容引进学校,密切联系社会斗争实际,学习为现实斗争服务的必要知识。(见北京师院1973年7月14日《中文系普通班教学计划》)1973年以后,这些都是高校惯常出现的“政治正确”的表态性语句,在这些语词表白之下,又有了一些课程新的设置,预示常规的教学计划已有了悄然的变化。
新设置或重新开讲的课目大都围绕毛泽东的作品和著作而展开,譬如在第一、二学期开设“中共党史”课,校内外每周各一天,共34天,以党内十次路线斗争为纲,学习毛主席著作;“哲学”课放在第3、4学期,校内外每周各一天,共34天,学习毛主席的主要哲学著作,并选学一些马列哲学著作;第二学期开设“经典著作选读”,每周2.5天,共17.5天,主要选学毛主席文章,并选学一些马恩列斯文章,可依内容及写作方法将选文分为几组,每组中重点钻研一篇,并指导学生练习写分析文章;“政治经济学”开在第五、六学期,校内外平均每周各一天,共35天,学习马列和毛主席有关政治经济学的著作。在此基础上,增添了一些技术性、专业性较强的内容,注重文学色彩,注意讲授文章写法,培养分析能力,例如第二学期开讲“毛主席诗词”课,每周2.5天,初步学习“二革”(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讲解一些诗词创作特点;第一学期重点讲授“革命样板戏”课,每周2.5天,共10天,重点解剖一出戏及个别场次,指导练习写分析文章。
中文系第四学期新开了两门重点课,一是“现代文艺斗争简史”,校内每周一天,共11天,学习自五四至现在的文艺斗争历史,着重学习文艺斗争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关系,分清文艺路线上的大是大非;而“鲁迅作品”课学习周期高达43.5天,学习鲁迅生平、思想、创作道路及部分作品,重点学习鲁迅后期的总结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杂文,编鲁迅反修文摘。(见北京师院1973年7月14日《中文系普通班教学计划》)虽然具备左倾、教条、浅显的特征,但这多少有了点上专业大课的味道,讲授较为系统,教学时段偏长,教师可集中表达完整的研究结果,能让学员有一个完善思考、修正观念的学术训练时段,这在70年代前半期来说,已经属于非常难得的正宗大课。
在一段时间内,校革委会、教育革命组对于学科的体系及具体的定律、定理,则取一定的慎重态度,拿出的口径是“需要通过不断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深入实际调查研究逐步解决”,“逐步解决”的内涵就包括对学术问题不要采取“一刀切”的过激方法,允许不同观点继续讨论。譬如中文专业的《现代汉语》教材,遇到两种不同体系的难题,教研室从培养中学师资考虑,取其一种体系,对另一种不同学派的观点,则允许教师继续钻研或开讲座。(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1月《全院教材编写调查报告》)当然,像这种缓和、包容的处理手法,在那个弥漫路线斗争烽火的时期少之又少,很难长期存在持续下去。
值得注意的是,学校及中文系那几年一直注重通讯报道这一“战斗武器”的写作训练,全力让学员掌握通讯报道的特点和写作方法,在课堂上把《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和其它范文分析透彻,并请来北京军区《战友报》向阳写作组成员、宣武区报道组程金泉,来作如何搞好通讯报道工作的报告。同时,让学员深入到工厂,要求在采写英雄人物事迹的过程中,做到与工人师傅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胜利完成“以学为主、典型任务带教学”的任务。(见北京师院1971年3月17日《中文系下厂进行教育革命计划草案》)通讯报道的写作培训,竟成了中文系一项主要的教学课程,学校领导甚为关心,一再叮嘱这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新生事物,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锐利武器”,要认真学习,很好地予以掌握和使用。
那几年,通讯报道是报刊最认可、最时兴的体裁之一,官方钦定的政治人物、英雄模范都有被长篇报道的待遇,有时能体现高层最新的政治意图和布局,也因刊载的分量被外界视为政治动态的消息树,写出来的东西因关注过重而失之灵气,一概具有新华体呆板的八股文风。中文系教学中却以此为模本,学得不亦乐乎,文章的构造、措词也竭力模仿,多用夸张的排比句式,政治抒情过度,人物说话宣传腔,多方迎合主题的需要,文字看上去用力、喧嚣,但骨子里还是呈现呆滞的形态。这种文本的后果存留许久,直到数年后还充斥报刊的版面,影响了几代人的写作基调。
迫于形势,怕与资产阶级的教育沾边,有的外语类教材干脆放弃以往的国外英文经典课文,过于讲究现实战斗的实用性,直接套用现成的中国英文文章来做课本,居然从中学习语法、语态。1972年开学后,英语专业二年级在学习语法项目阶段,用中方英语版《第一场战斗》作为过去完成式的学习范文,从一篇中国人写的英文“接待外宾的观感”学会复合句结构和形容词比较级,再从报刊翻译文章《亚非拉人民反帝斗争》之中感受动名词、现在分词、被动语态的用法。(见北京师院1972年2月《外语系1972年教学安排计划》)在这个教学计划里,主事者还颇为自信地宣称,在打好这些基础之后,着重提高口笔语表达能力的质量和连贯性。应该说,因政治标准而舍弃已有、公认的国际教程,忽视英文教育的规律性东西,这种课文的单一选择和鲁莽使用,大都带有巨大的欠缺,难以达到中国人学习英语语法的最佳效果。再加上中国人编写的英文文章过于政治化,与英语世界严重脱节,无法反映和跟上国外英语发展的现状,所学所用的东西事后证明收效较差。
最为应景的当属革命文艺系音乐专业,演唱课的教材砍掉了国外著名的、适宜教学的经典歌曲,直接取之于当年火热的革命歌曲和京剧样板戏的片断,每周每人一节课。在视唱练耳的环节,需提高学生的视谱能力,也是把一般革命歌曲作为视唱的乐谱,同时培养学员能独立地视唱戏曲(主要是京剧)的一般片断。(见北京师院1972年8月9日《革命文艺系音乐专业1972年第二学期教学安排》)这种安排更是忽略了音乐教学的丰富性,把国外证明有益的教学材料全部弃之一边,而企图让学员在乐理简易的革命歌曲、京剧中受教,则是短视、非专业的行为。主讲教师希望“学员能在经过较短的时间准备后,即可完整地视唱好一般革命歌曲的乐谱”,实际上这种低质量、瞎凑合的教学对于本身基础就弱的工农兵学员来说,效果格外不明显。讲授视唱练耳的专业教师后来不得不承认,不少的学生在视唱方面拍子掌握不好,在音准节奏方面的问题仍然比较突出,节奏性差,少数学生音准不够准确,键盘器乐方面存在着移调困难和即兴伴奏能力差的问题。以至到了二年级时,大部分学生在演唱方面还只是刚刚入门,对于基本的发声方法掌握得并不牢靠,少数学生就更差一些。
任课教师一再向系领导呼吁,希望重点加强音乐专业二年级毕业班的工作,争取在毕业时学习成绩能有进一步的提高,基本上达到中学音乐教师的要求。但是,在如此低质量的教学、低水平的课本面前,尤其课本本身没有充足的含金量,没有点石成金、卓为有效的提高途径,再有水平的教师都难以调教出合格的学生。这不只是个别教师的苦恼,而是一代教师身处历史晦暗时刻的难堪和无奈。

十一、新编理工科教材

毛泽东在1970年6月5日对《上海理工科大学教育革命座谈会纪要》和《驻清华大学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创办社会主义理工大学而奋斗〉》两件批示称:“两件均阅,很好。”随即由中央一起下发,清华大学这一件中提出了“大破买办洋奴哲学、爬行主义,编写无产阶级新教材”,强调“教材改革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它是关系到培养一代新人的重大问题。买办洋奴哲学、爬行主义是理工科教材旧体系的要害,它浸透在教材的字里行间,至今仍然是少数知识分子的精神枷锁。大破买办洋奴哲学、爬行主义,是彻底改革教材的关键。”“教材改革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必须狠抓教师立场、感情的转变,使他们把立足点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解决‘为谁写书’和‘怎样写书’的问题。”
在这样强大的政治压力下,遵照中央有关“彻底改革教材”的指示,北京师院确定了“下厂编写教材”的原则,参与编写的教师要广泛听取工人师傅、学员的意见,并尽可能请师傅审查。(见北京师院1973年4月《化学系教材编写规划》)在编写教材过程中,校革委会再三强调教师要与工农相结合,把在生产实践中工农兵创造的丰富经验充实到教材中来,教材初稿完成后要到有关单位工农群众中去征求意见。这样形成一个“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循环局面,突出工农群众参与和改造教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强调教师到工农中去,就是按中央指示强调教师“把立足点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认为教师思想面貌的变化会带来教材内容的改变。校革委会一再提出:开展学科领域的大批判是教育革命的一项战略任务,教材变革首当其冲,旧教材的要害是什么?怎样更好地开门编教材?怎样发挥工农兵学员的作用?因为陷于政治层面的斗争、纠结,学校在理科教材的教改文件上竟然用上了这样哲学的用语:“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和解决学科领域中的问题,批判旧教材中形而上学先验论的错误思想,抓住旧教材体系中的要害问题。”(见北京师院1973年4月《物理系关于教材建设的几点意见》)翻阅1972、1973年理科各系的相关文件,可以发现文中出现大量这样哲学层次的批判言语,层层叠叠地罩上保护性的“盔甲”,显示出理科教材改革的政治紧迫感,也表明变革方向未明、手段缺乏的焦虑,还有上下所弥漫的那种穷于应付的情绪。
譬如物理系在力学、热学的教学大纲中,强调“要把政治思想教育和物理知识有机地结合起来”,开门见山地提到:“必须在批判继承的思想指导下积极、慎重地、扎扎实实地开展革命大批判,要针对力学、热学两门学科形成的历史时期(即由哥白尼到牛顿的力学形成的时期和十七世纪末叶到十九世纪初叶的热学与分子物理学形成的时期)进行了解,同时应从一些诸如机械唯物论和形而上学的指导思想的具体表现(如牛顿对天体运行的解释)、理论脱离实际和大量反映在例题、习题中的问题入手开展大批判。”(见北京师院物理系1972年《力学、热学教学大纲》)如此繁复、深奥的言辞,把大批判的立意堆砌在一起,构成了那个特定时期亢奋而微妙的语词现象。实际上这只能是语词层面的简单批判而已,只是套用“机械唯物论”“形而上学”的大帽子,在政治台面上“虚晃一枪”,对哥白尼学说、牛顿对天体运行的解释理论哪能有科学意义上反驳的可能?系里只能在例题、习题中把尺度控制得稍严一些,尽可能塞进一些时代热词装潢门面而已。
师院教育革命组在做全校教材改革总结时,谈到“努力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理去阐述学科的内在规律及基本概念,提高教材的思想性”这一节时,设法举出物理专业的例子:物理专业的教师在编写《电磁学》大纲时,试图运用矛盾对立统一的法则来分析电学中的矛盾。过去他们讲电学电池时,讲了许多伏特电池、丹尼尔电池、干电池、蓄电池等多种电池,但是对于产生电的根本因素却讲不清楚。目前他们用《矛盾论》原理去分析,发现当作为电纲一部分的电偶层一旦形成就会有电压,当电偶层遭到破坏时就形成电流,电偶层不断被破坏、又不断建立就使电流持续流动起来,用电偶层这一矛盾对立物把电的产生统帅起来,教学效果较好。(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1月《全院教材编写调查报告》)
“电的产生”原理,靠《矛盾论》来解构并重新发现,又用矛盾对立统一的法则来分析电学中的矛盾。这种以毛主席语录“穿靴戴帽”“贴标签”的手法来让教材出“新”,成为一种教改时尚,认为这就是以“毛泽东思想统帅”了新编教材。
在深入工厂的基础上,物理专业的师生还编写出一部“最新的”力学热学教材,校方称之为“教育革命的重要成果”。他们认为,这本教材以起重机、机床、拖拉机、水泵等典型机械为轴线,修订原教材不系统、不全面的毛病,提高师生解决生产实际问题的能力。最重大的改变在于,把《力学热学基础》教材理论部分和实践部分实行分编,在基础理论部分,从培养目标出发,重视对基本概念、定义、定律的讲授,在实践部分,除重点结合典型机械外,还加强了机、钳工基础知识及教学经验,促进教学质量的提高。教育革命组对外欣喜地宣布,这样新鲜的教材,打破了从理论到理论的旧体系,“改变过去学工的不会开机器,不知道工人怎样做工,理论严重脱离实际的状况”,“较好地处理教材内容的针对性和理论知识必要系统性之间的关系”。(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1月《全院教材编写调查报告》)
当时革委会遵循上级的指示精神,号召教职工对旧教材的反动性狠批猛打,一是辨识旧教材的谬论,“首先从思想体系上批判渗透在旧教材中的唯心论的先验论等反动谬论”;二是批反动路线的毒性,批判的要点是,“刘少奇一类骗子为了复辟资本主义,过去拼命抓教材编写,使旧教材中渗透着封资修的毒素及资产阶级的偏见,毒害了不少青年”;三是批文革前旧教材的蠢笨,“旧教材从理论到理论,从概念到概念,从定理到定理,理论脱离实际,学生越学越蠢”。全力批判旧教材的反动性和荒谬性,并予以冷嘲热讽,就是要反衬出新教材的开创性和冲击力。
校革委会及教育革命组吹嘘,比起旧教材“陈旧”“愚蠢”的特点,新教材体现了革命性、实践性和先进性。譬如农业基础专业的《动物学》课,旧教材是从演化到演化,讲动物进化由低到高时,只突出外界自然条件对动物进化的巨大影响,容易导致外因论。而教师们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运用了“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的观点来分析动物的进化和演变,对于培养学员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会起一定的作用。
在教育革命组上报的材料中,汇报了专业教师边批判边编写教材的详细情形。譬如数学专业教师编出《解析几何》新教材,自称是从革命大批判入手,有组织有计划地批判了渗透在旧教材中的唯心论的先验论和形而上学的“公理化”体系,然后教师们注意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统帅教学,分析三大革命中的问题,揭示事物的内部联系,抓住本质,抽象出数学概念和理论,学员们比较容易接受。教师们声称,本教材尽力按唯物论的认识论撰写章节,力图用辩证唯物主义统帅教材,本着贯彻“理论和实践统一”的原则,增加一些在教学实践中效果较好的实例,如圆和直线在程控铣床编程序中的应用、圆锥曲线在力学上的应用、相对运动的轨迹等等。一本解析几何的课本能够按当时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政治形势的需要上纲上线到“唯物论的认识论”,通篇能用“辩证唯物主义”统帅,用外行费解的哲学语汇贯穿全书,生拉硬扯,敷衍成篇,今天想来也是在当时形势下自欺欺人不伦不类的应景之作吧。
据1972年11月学院教育革命组的调查,全院共开课程六十三门,有教材一百一十三种,其中自编教材一百零六种,参加编教材的教师占51%。其中有十三种教材革命性和科学性较好,理论联系实际,基本上便于学生自学。有四门课程的六种教材系借用、协作编写,或基本借用、自编部分章节、参考资料、学习要点等。各系还有二十七种教材正在编写中,只有革命文艺及体育专业的十四门课程没有教材,教师印发讲授提纲或零散篇目。(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1月《全院教材编写调查报告》)一百多种自编教材中,组织上只认可其中的十三种“革命性和科学性较好”,可见校方尺度的苛刻,也反映出新编教材的艰难和不易。
校教育革命组时常催促各系抓紧完成预定的教材,但相关的几个系纷纷叫苦,认为进展慢是有各种主客观原因的制约。譬如《电磁学和电工学》是一年级课本,预计1973年下半年使用,主要编写者为张立忠、刘王成、田文渊三位教师。但系里发现初稿从体系和联系实际、深浅程度上来看还都存在问题,急需全面修订,只得组织编写者再次下厂进行调查,并征求工人师傅对教材的意见,交稿印刷的时间有所拖延;《无线电基础》讲稿原定1974年下半年使用,但负责编著的周炳辉、惠士俊、黄育青三位教师却因参加农场劳动而保证不了编写时间,依据学院干部劳动规定的安排,周炳辉1973年2月至1974年2月赴农场劳动,惠士俊排在1973年9月至1974年8月,黄育青则要在1974年2月至1975年2月前往劳动,各自都要占去一年时间,三人还有许多时间不能在一起编写,系里感到编写教材“无法保持稳定”。(北京师范学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4月《各科教材编进度和人力安排》)当时学院安排教师参加劳动的规定极为硬性,按教师的三分之一比例轮番下至农场锻炼,人数、时间都是事先确定的,这就必然造成教学上的冲突与中断,一本集体编写的教材就会因此时停时续,学院教育革命组对此也无更好的协调办法。
为了反衬旧教材的陈腐落后,学院革委会也会提出新教材要努力反映最新的科学成就,跟踪工厂刚出现的科研成果。譬如就转告《电工学》教材编写组,要特意加进我国高伏带电作业、双水内冷等新内容,显示国家电业发展“日新月异”的成绩。
过于浅显、不合学理的一些新编理科教材在实际运用中总会表露出它的华而不实之处,在教与学的环节总能遇到诸多的不适应,在形势不吃紧的情况下,一些不满、抱怨的声音时而流露出来。譬如有的教师、教研室从党内渠道向上反映,理科一些新教材把政治挂帅简单化了,有生搬硬套毛主席语录的现象。(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3年1月《全院教材编写调查报告》)物理系郑重向上汇报说,物理专业砍掉一些重要内容,造成教材跳跃性大,缺乏联系,难易倒置,深浅不一,违背学科的系统性。而农业基础系转达系里一些教师的意见:不适当地取消植物学、动物学等基础课,一些基础理论、基本知识只挂在“科学种田”“家畜饲养”等课中,忽视生物学科的科学性、系统性和人的认识规律。(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2年11月23日《对加强高师基础课教学的几点看法(讨论稿)》)
这些内行人的意见相当尖锐、中肯,风平浪静时壮着胆子冒险上书,几句话就切中了新教材的要害之处,但触动不了校方教材编写的已有思路,无形中还会留下政治案底,在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中遭受追查和批评。

十二、“学朝农”后的“今胜昔”

1973年11月28日,《光明日报》发表关于辽宁农学院朝阳分院的调查报告,题为《一所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大学》,开始宣传“朝农经验”。接着就是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的强势推开,让刚刚平静的高校瞬间风暴叠起。
朝阳农学院的经验就是再次强调要以阶级斗争为主课,坚决同十七年的修正主义路线对着干,突出了在农村开门办学、接受工农再教育的政治意图。当时各高校纷纷提出“学朝农、迈大步”的口号,要在毛主席“教育要革命”的思想指引下,誓把自己所在的学校办成朝农式的学校,向农村倾斜的力度越来越猛烈。
对于北京师院来说,他们响亮提出“大破因循守旧,大破旧师院的模式图”,要求文科各专业,根据农村中学文科教改的需要确定教学专题,同时,要与培训农村的理论辅导员、广播员、通讯员、文艺体育骨干、革命故事员的需要结合起来。而理科着重补三大革命实践的缺门,并与培训各种农业科技人员结合起来,例如数学可办测量、财会、农村应用数学、识图、优选法等短训班;物理可办三机一泵、农村电工、半导体、有线广播等短训班;化学可办化肥、腐植酸、土测等短训班;农机可办作物栽培、植物保护、果林、畜牧等短训班。(见北京师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关于一九七五年上半年学朝农深入开展教育革命的初步安排(供常委讨论)》)学朝农急于出成果,主要就是靠在农村办各种实用性很强的短训班来体现,逼得各高校四面出击,近郊区的人民公社及社员先喜后悲,被纷纷找上门来办班的高校弄得疲惫不堪。其实北京郊区公社的生产水平较为一般,品种单一,科技含量和需求并不高,承受不住这么多拔苗助长式的短训班“袭击”。
1974年兴起的批林批孔运动更助长了高校的路线斗争的焰火,烽烟四起,大字报贴满校园,各层次的批判会轮番不停,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推动着知识分子和孔孟之道、资产阶级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决裂”这个词逐渐成了当年使用率最高的词汇之一,隐喻着批林批孔运动对知识界的冲击度和撕裂感,人们必须与过去熟悉的传统思想做一番“决斗”与“割裂”。
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很快就被誉为“人类教育史上的创举”。工农兵大学生的质量究竟如何?是今胜于昔,还是今不如昔?衡量工农兵大学生质量的标准是什么?是首先看路线觉悟,看政治方向,看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把书本知识放在首位?这被视为当前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1974年夏,北京师院曾组织一个调查组,根据第一届毕业的近二百名工农兵学员的分配线索,到他们所属的单位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此时刚好派上用场,说明工农兵学员是首都教育战线的一支生力军,是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尖兵,是深受工农兵欢迎的“自己的大学生”。
调查结果拿出了“今胜于昔”的例子:有的学员已成为教育战线上反对修正主义潮流的闯将,上层领域革命的先锋,被提为县文教卫生局党委书记;有的学员立下“青年要有青松志,扎根山区干革命”,成为百花山上受贫下中农称赞的“贴心人”;有的学员在“同资产阶级争夺青少年”的斗争中和三大革命第一线做出优秀的成绩。(见北京师院学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1月《批林批孔推动教育革命深入发展》)调查报告还引述一些群众有代表性的言论,譬如群众批评旧师院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两眼朝天尽空想,知识再多等于零”,称赞最新毕业的几届工农兵大学生“脸朝里,和我们心贴心”,“拿起笔来能批修,拿起锄头能种田,能为贫下中农服务,真顶用”。
师院党委在报告中重点赞颂在校工农兵学员“战天斗地”的“光辉业绩”,譬如数学系一个小分队参加北京市“优选法”与“正交试验设计法”工作,到古冶机务段与工人师傅一起搞机车运输试验,报告作者深情地写道:“师生们坐在火车头上,驰骋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从来也没有感受到能像现在这样,看到自己所学的数学知识服务于祖国建设时所产生的无比兴奋的心情。”经过几十次试验,小分队采用优选出来的操纵焚火方案,使节煤量从过去每月平均7.2吨,又提高到8.8吨,而11月仅18天内就节煤达9.4吨,不仅能节煤,还减轻乘务员的劳动强度;有几个系在搞法家著作选注时,仍然把工农兵请到校内做指导,时常来学校的几位丰台机务段铁路工人高兴地对师生说:“我们机务段有丰沙线、丰山线,现在又新开辟了一条‘丰师线’,这条线也要畅通无阻啊。”(见北京师院学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1月《批林批孔推动教育革命深入发展》)
批林批孔、学朝农开门办学同时开展,校革委会着力把这种形态形容为“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学员们在生产第一线“学而致用”,往往能做出“优质、高产、低消耗”的可观成绩。譬如数学系的学员,干了几天就搞出一千多米水渠测量的施工意见书及图纸;化学系三年级师生为密云、房山两县16个公社的4000亩土地播种前土壤肥力情况做了普查,为当地举办160人规模的土壤速测训练班,还为密云县配制一百套速测箱;在评法家人物时,历史专业师生对曹操镇压黄巾农民起义、刘邦封同姓王问题曾想有意回避,北京二七通讯厂工人在书稿把关时,批评他们对地主阶级代表人物缺乏一分为二的态度,既要肯定曹操、刘邦在历史上起过的进步作用,也要指出他们的阶级局限性,这让师生们顿时有了进一步写作和表述的勇气。
校党委在报告中反复渲染的一点是,工农群众对学员走出校门之举评价甚高,支持力度很大。工人师傅、贫下中农称赞学员们:“你们的路子走对了。”而学员们在实践教改中,又体会到过去旧教育路线、旧学科教学模式的反动和封闭,报告中称:“学员们批判旧学科把一个统一体机械地分割成几块,各按本门课程的所谓理论系统去分析、解剖,根本无法解决生产中所提出的综合性的多因素的实际问题的倾向。进一步体会到,学科只有能够运用于生产实践,并很好为它服务,才能得到发展,才具有生命力。”而农业基础系革命师生始终身处农村一线,他们在大批判中愤怒地表态,“我们决不允许旧生物系那种只搞‘花花草草’、‘秋游西山看红叶’‘清晨园林听鸟鸣’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重演”。(见北京师院学院教育革命组1975年1月《批林批孔推动教育革命深入发展》)农基系一二年前曾经数次向校革委会提出改回“生物系”的建议,一逢批林批孔运动兴起,他们再也不敢有此念想,而且要加倍批判旧生物系的种种罪行。
文革后期高校与高层政治斗争的关联越来越紧密,各方总是要在教育口寻找破绽,材料纷呈,暗藏玄机,稍有不慎就会败走政坛。1974、1975年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政治运动在高校掀起了阵阵波澜,前浪未平,后浪就直接扑面而来,把高校原本就虚化的教学秩序冲击得七零八碎,直到1976年年中都没有歇息。
官方把工农兵学员的“上管改”作用捧到很高的位置,开门办学的力度普遍增大,让本来扭曲的教学又加重负担,大字报、批判会反成为校园常态化的景观,上课质量大面积地下降,很多教师无所适从,大都陷于自保,只能无奈地随波逐流。但是像梁效这样的写作组在此阶段反而会大篇幅地吹嘘教育战线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一派“大好形势”,全力赞颂工农兵学员与工农群众相结合而创造出的巨大成就,官方的宣传效果与校园的实际成效差距极大。
北京师范学院此时从上到下一派紧张,一方面需应对政治运动的诸多步骤,另一方面还要努力跟上外面基层单位层出不穷的新花样。譬如北京城近郊区的一些中学开始酝酿把政治、语文、历史三科打通,三科教师集中研究,互相配合,三科的教学时间集中使用,这就给这三门功课的教学带来全新的问题;为了让中学生在校能掌握一些专门知识和技能,毕业后直接为三大革命斗争服务,北京部分城区、远近郊区很多中学的高中班普遍增设农业技术、机电、红医、写作、农村应用数学等专业课,而且增设的科目和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大有冲击原有正常科目的趋势。(见北京师院师训班党支部1975年1月10日《对七个区县中学教育革命发展的形势与中学教师情况的调查报告》)这种貌似繁花盛开的教育革命景象,一时迎合政治主题的需求,一味强调“以工农为师”“加强同工厂、公社的联系”,过分追求简易、短效的实用性,割断了与中学正规基础知识的教学联系,中学生的知识储存严重不足。作为培养中学教师的师院也不得不陷入这种热闹而难堪的境遇,在课目上来回更改添加,有时更改得不成样子也在所不惜,以便适应这种随意性很大、变化难测的“教育革命”。

文革期间,教育领域的被动变革、随波逐流的政治特征最为显著,既要落实高层领导者各个时期的多重号召,又得迎合高校师生愈来愈严重的左倾思潮,把教育办得不成其教育的本性,严重脱离教育的本真。这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段章节,是政治运动冲击之下必然的恶果,课堂质量一泻千里,教学队伍溃不成军,按当时革命高调所总结、宣扬的“成就”多是不实、虚饰的假象,几年间培养出来的学员名实不当,却具有充足的战斗力和骄横气。从北京师范学院留存的工作档案中,可以清晰地看出那个时期稀奇古怪的教育怪象,远眺到那一串串高校师生踉跄行进、酸苦难言的时代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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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林一叶】

文革中北京中学校办工厂折腾简史

陈徒手

一、形势逼迫下校办工厂一哄而起

时至1970年9月,北京市共有240多所城区中学办起工厂,大部分已经投入生产。市革委会在多份文件中高调地表态:“在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光辉照耀下,本市中学的校办工厂发展很快,坚持自己动手,土法上马,有关企业也积极给予了必要的支持,有力地推动教育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市里专门设立“学校办工厂领导小组”,以此来协调教育口、工业口之间的筹办事宜。
“学校办工厂”,源自毛主席在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提出的一个设想:“大学校和城市里的中等学校,在可能条件下,可以有几个学校联合设立附属工厂或者作坊。”当时响应领袖号召,北京很多学校办起小工厂,但转年即因“大跃进”的衰退而纷纷下马,只剩下四中、三中等15所中学的校办小工厂勉强维持。文革之中市革委会对此有个定性的评述:“由于校办工厂这一新生事物触动了修正主义教育制度,遭到刘少奇和旧北京市委彭真、刘仁一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疯狂镇压。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工人阶级登上了上层建筑斗批改的政治舞台,增强‘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又办起了工厂。”(见1971年12月《北京市中学校办工厂经验交流会讲话提纲》)1970年2、3月间,时任中央常委的陈伯达曾一度热心介入校办工厂的事情,照他当时热衷的思路,提出要办“电子工业型”的“高端”校办工厂。但很快陈伯达就倒台,于是教育界又说个别学校受陈伯达“唯心主义先验论”的影响,一时贪大求洋,搞了学生难以掌握的复杂产品,办厂走了弯路。在九届二中全会之后的批陈(伯达)整风运动中,官方媒体又指责“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陈伯达未被公开点名时的代称)进行干扰和破坏,鼓吹“电子工业中心论”“以干代学”等谬论,妄图把校办厂引向邪路。
七十年代初,市里明白要办好校办工厂,当务之急是对全市范围的厂校挂钩进行统筹安排,让各中学与相近的工厂建立“合作关系”。在市三支两军办公室和各区工人解放军宣传队指挥部的领导下,对派往各中学的原工宣队单位作了相应的调整,使更多的工厂合理担负起工宣队的任务。调整后,负责派遣工宣队的各挂钩工厂既要参加学校三结合的领导班子,还得承担校办工厂的建设和发展。1970年4月27日,市革委会召开教育工作会议,着重讨论和布置厂校全面挂钩的问题,全市271所城市中学,已有242所与附近工厂挂了钩。市领导强调,实践证明,厂校挂钩是落实毛主席光辉“五七指示”和工人阶级“永远领导学校”的好形式。
到了1971年初夏,尚有城区29所中学与工厂挂钩不落实,市教育局就通过市革委会督促有关工业局抓紧安排。6月25日,教育局有一份手写的“尚未落实挂钩名单”,有不同笔墨的填写痕迹,譬如东城区的北京一中,在“挂钩厂”一栏填上“北京无线电试验厂”,一二八中为“北京电子管厂”,一四五中是“北郊木材厂”,西城区的北京三十九中一栏中,划掉几个厂家,最后填上“北京有机玻璃厂”,四十四中最后分配了“电车公司维修厂”。
市领导确定这样一个原则,即挂钩工厂的支持和帮助,是校办工厂发展、巩固、提高的一个重要条件,挂钩工厂要贯彻“以厂带校”的精神,积极主动地协助学校管好校办工厂。1971年2月,市革委会专门下发名为《关于城市中学校办工厂管理问题的通知》的10号文件,指示全市大部分校办工厂的产、供、销要纳入挂钩工厂或区工业局计划,校办厂要充分考虑产供销方面的情况,尽量选择加工、配套产品,产品选择要对路,制定生产计划也要考虑校办厂的特点,不能满打满算,要留有余地。
这一年12月,市革委会召开城市中学校办工厂经验交流会,市属有关工交局、中央在京工矿企业、市区工厂和学校的负责人共1300多人到会,大会首先推荐京棉三厂帮助八里庄中学办好工厂的经验,工厂领导发言时用了几句话加以概括:“厂革委会把搞好学校教育革命的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广大工人把搞好教育革命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在政治上帮助校办工厂把正方向,并在这个基础上对学校给予一定的物资支援,帮助校办工厂解决具体困难。”汽修四厂、光华木材厂、齿轮厂、第一机床厂、首都钢铁公司、汽修十一厂、缝纫机厂、清河毛纺厂等企业被市里列入表扬的名单,赞扬他们把帮助学校办工厂看成是工人阶级的光荣任务,很多工厂的领导亲自和学校的革命师生一起研究,制定校办工厂计划,帮助解决困难,选派优秀工人到学校传思想、带作风、教技术,对师生进行再教育。
岳各庄中学、三十五中、一四八中作为先进典型,也在会上介绍他们自力更生、转变师生思想、生产与教学相结合的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在校办工厂草创之初,革命师生修旧利废,大搞综合利用,把工厂一些废旧设备、边角废料加以修理、改装、加工,或制成小产品,投入再使用,为国家创造了财富。

二、校办厂的产供销与经费、编制等问题

校办工厂的首要之急是产品选择适当,生产正常开展。市领导对此提出要求,就是学校领导要到社会上调查研究,征求工农兵群众的意见,选择适当的产品,所选择的产品不很复杂,生产工艺要求不高,劳动强度不大,适合学生的特点,原材料有保证,产品有销路。市里希望校办工厂要甘当社会工厂的“配角”,使挂钩工厂便于长期支持,属于加工、配套生产的,应纳入挂钩工厂计划。如果因故没纳入挂钩工厂的计划,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经审批后也可纳入所在区的工业计划。
1971年,一些校办工厂产品质量不稳定,产供销关系解决不好,有的单纯追求生产利润,有的受“电子风”的影响,想搞尖端,技术复杂,学生掌握不了,材料无来源,生产无计划,产品无销路。不到一两年时间,部分校办工厂就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因此,在12月全市校办工厂经验交流会上,市委科教组一位领导厉声责问:“是积极向上还是向上伸手,是教学和生产相结合,还是为了赚钱?是修旧利废、甘当配角还是搞高精尖?”再三告诫要把培养人材放在第一位,要贯彻艰苦奋斗的方针,以小型为主,不要贪大求全,不为教育革命服务,校办工厂就要走向邪路。他告诫与会者:“如果校办工厂不抓生产,生产质量上不去,生产计划完不成,或者设备搞得很复杂,只是少数人干,多数人看,校办厂就很难得到发展,那么为教育革命服务就是一句空话。”
校办工厂的筹办资金一向紧张,草创初期尤其艰难。1970年9月23日,市财金局革命领导小组即向市革委会财贸组打报告,提出校办厂所需的资金首先从挖掘学校内部潜力解决,学校解决不了的部分资金,可从当年节约的教育经费、冻结的勤工俭学收入、各区历年的财政结余款等渠道解决,生产资金不足时,可向当地银行申请短期贷款,银行应在五小工业贷款指标范围内,给以贷款支持。如果仍解决不了差额,由区革委会报市革委会批准,由市财政拨款解决。
市里很早就确定企业支援校办工厂的设备、材料等处理办法,譬如对国营企业支援校办工厂的废旧固定资产,经双方主管部门同意,可以实行无价调拨,但工具、原材料和其它流动资产,应按现值计价付款,如一次付款确有困难,可以分期付款。而集体企业支援校办工厂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产,应一律计价,一次或分期付款。一些挂钩工厂满腔热情,欲将车间整套设备支援学校使用,市里规定产权暂时可以不变,由校办工厂按规定给企业提取折旧费。
历经一年多的运转,市财金局根据实际情况,1971年9月23日照例制定一套校办工厂财务管理制度,首先要配备专职或兼职财务人员,厂、校财务应分别管理,建立群众参加管理的经济监督组织,校办工厂的收入可用于扩大再生产,用于增添设备、补充流动资金等,如还有结余,可抵拨学校经费开支。市里还特别予以一条政治性的政策,为了支持学校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对学校新办的工厂,从生产之日起给予一年的免税照顾。而且还留下活话,期满后纳税仍有困难的,可向财税局申请减免。
1971年8月17日,西城区教育局、财税局出台了“中学校办工厂财务管理试行办法”,9月13日市教育局、财金局即转发给全市相关部门,希望市属有关工业局转知所属与中学挂钩的工厂,积极支援这一办法的试行。这个试行办法中,首先强调要根据学生的年龄、体质分配力所能及的生产劳动,切实注意安全。涉及加工费用事宜,也明确挂钩工厂要按照国家规定,参照生产中的消耗和适当利润,由厂、校双方协商,付给合理的加工费,并定期结算。这个试行办法首次提出了敏感的收益分配问题:“各校可在劳动纯收益的百分之十五范围内提出一部分交学校行政上掌握,用于校内连、排政治宣传、集体福利、少数学生劳动期间的困难补助和其他福利,但提取的金额全年最高不得超过每个学生三元。”最后委婉提及,一些条件较好、积累较多的学校,在校办工厂收益还有结余时,可研究抵拨学校教育经费。
校办工厂的经济效益很快体现出来,1971年6月7日,市教育局革命领导小组给上级的一份请示报告中称,全市258家校办工厂为国家生产机械、化工、仪表、电子等500多种产品,1970年下半年就为国家创造870多万元的财富,增加工业生产的配套能力。到了年底时,教育局统计报告说,1971年就为国家生产了价值1400万元的产品,除扩大再生产和学校提取部分开支外,全年盈余330余万元。
迅猛的发挥势头,要从教师中抽调人力去办工厂,导致人员配置紧张,影响了原本紧张的教学工作。教育局认为各校留下几名毕业生作为校办工厂的骨干,是可行的好办法,可陆续顶替一批任课教师返回教学岗位。各道主要工序需由专业工人把关,然后传授学生一系列操作技术,可大大降低废品率和二级品率,提高产品质量,加快生产进度。由此向市里建议从71届毕业生中留用1500人左右,作为全市校办工厂的固定工人,并列入编制,工资待遇和社会工厂学徒工相同,由校办工厂收入中开支。
8月初,市革委会领导批准了这个方案,指示这批工人要“尽快地成为政治思想工作的力量、教学上的辅导员”,市教育局当即与各区研究,暂先招收950名71届毕业生,名额前两名的是西城区200名、东城区170名。1972年5月29日,教育局再次打报告,要求市委批准在72届初中毕业生中选留500人,以便适应“学工组织工作的需要”。
1972年初,市教育局革命领导小组设想在7月1日举办北京市城市中学校办工厂展览会,以图片、图表、实物以及简要文字说明等形式,着重反映校办工厂在工人阶级领导下,以两条路线斗争为纲,以“五七指示”为指针,转变师生思想,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等方面所取得的成绩,目的在于“深入开展对于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批判,广泛交流经验,发扬成绩,推动工作”。
1月10日,市革委会副主任丁国钰在教育局请示报告上批复道:“这是个好的想法,但考虑到校办工厂本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而陈伯达为捞取政治资本和进行破坏而插了手,因此当目前正在批判林陈反党集团的斗争时,不宜搞此展览。”因陈伯达提出过校办工厂宜做“电子化”产品,市里就希望校办工厂此段宣传低调、谨慎。
市教育局领导苦恼的是,1972年期间校办工厂的主要问题还是产供销仍未解决好,特别是生产独立产品的校办工厂,产供销的问题更为严重。有的校办工厂是利用社会工厂的废液、废渣、下角料搞综合利用,产品也面临滞销的危险。属于加工配套性质的校办工厂的生产则较为正常,但随着设备的自然消耗,设备维修、添置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教育局曾和有关区工交计划部门座谈,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市一级的渠道不通,建议为挂钩工厂加工配套的校办工厂产品,除了产供销纳入挂钩工厂的计划外,设备维修添置也由挂钩厂渠道予以解决。属独立产品的校办工厂,产供销计划及设备维修、添置由教育部门统一汇总,归口上报,再纳入国家计划。(见市教育局革命领导小组1972年5月29日《关于城市中学校办工厂几个问题的报告》)
1972年11月24日,市物资管理局上报市革委会计划组、文教组,对校办工厂产供销归口管理问题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按照市教育局的意见,把独立产品的产供销问题纳入教育部门的计划,校办工厂的产品就要自产自销,这将会产生很多不好的后果,教育部门就会无形中成为综合性的生产局,负责计划编制、产品安排、各方面的衔接、物资的供应和销售工作。物资局表示,即使要搞,也应按规定由所在区工业局归口管理,以便与市的各方面计划衔接起来。
1973年3月8日,教育局革命领导小组对此上报一份校办工厂的调查报告,首先表态称“学校办工厂,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是教育史上的伟大创举”,再提及所遇到的一些困难:“校办工厂是个新生事物,既是教育单位,又是生产单位,和教育、工交、计划、财贸等各部门都有直接联系,但产品选择、规划、调整和设备添置、维修、技术措施所需物资基本处于无人管的状态。有的学校的同志说,‘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找谁谁不管。’区工交计划部门的同志说,‘市里给我们增加了管校办工厂的任务,却没有增加物资,我们没法管。’”
报告中说,校办工厂选择产品,不但要考虑到适合师生学工劳动,即不搞生产技术过于复杂、高温、易燃、易爆和有损于学生身体的毒性产品,还必须根据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和实际可能,以便材料供应有来源、产品有销路。近一、二年,很多学校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将产品进行调整。1972年底以前调整下去加工配套产品27种、独立产品149种,多数是不适合学生操作的电子、通讯、化工和有损学生身体健康的产品,也有一部分是适合学生操作,但供、产、销解决不了。这一年新上了加工配套产品56种、独立产品65种,多数是民用小五金、机械配件等,生产工艺一般不太复杂,多是手工劳动和机器生产相结合,适合师生劳动。
报告称,全市约有一半校办工厂是属于为工厂加工、配套的产品,为社会工厂加工一些零部件或担负某个工序,受到了大工厂的欢迎,工厂愿意从人力、技术、物资等方面支援和帮助。教育局在报告中自豪地表示,校办工厂还增加了北京地区工业配套能力,为国家创造了财富,如八瓦日光灯、汽车打气筒等十多种产品都是北京的缺项产品。据不完全统计,1972年校办工厂独立产品值达1000多万元,加工配套产品加工费收入180多万元,实现利润350多万元,上缴国家税金32万元,学校提取33万元补充了教育经费。
教育局也承认,有相当数量的挂钩工厂因高温、技术复杂、工厂本身生产任务不足等原因,拿不出适合学生参加学工劳动的产品。还有近半数的校办工厂产品是自己选择的,属于独立产品,它们的供、产、销需通过有关市属工业局或有关单位纳入国家计划。教育局建议有关市属工业局应设专人负责校办工厂的工作,教育部门协同进行产品的规划、调整和搞好生产管理。

三、校办厂怎样配合文化课

最早的设想是校办工厂在组织好师生学工劳动的同时,要积极配合文化课教学。经过多年的实践,教育局领导也慢慢地意识到,中学文化课是基础知识,要求通过校办工厂的产品完全解决文化课理论联系实际的问题,工厂规模再大也实现不了。许多学校也纷纷反映,校办工厂的劳动规模,一次以容纳50至100人为宜,便于安排教学和管理,产品也不宜过多。
1973年8月,市教育局举办教育革命经验交流会,几家学校在会上介绍“发挥校办工厂的作用,促进教学改革”的先进经验。对于这一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和贯彻“五七指示”的重要实践,当然都只得千方百计甚至勉为其难地搜罗一些事例来唱赞歌。三十五中党支部书记发言中说,一开始学校就有同志认为,“工厂生产用的多是综合知识,课堂里讲的基础知识,劳动分工又是单一工种,没法结合。”支部组织教师学习马列和毛主席有关教育革命的论述和“五七指示”,对“旧的教育思想和旧的教学体系”开展了革命大批判,然后组建备课小组,对照过去同类教材教学情况进行分析,研究如何结合生产实际,讲清基础知识。在这样的“革命大批判”威慑下,一些“教育革命”经验就总结出来了。
三十五中校办工厂是生产汽车配件闪光继电器、拖拉机滤油芯等产品的,可以同时容纳150名同学学工。党支部书记在发言中介绍说,数理化三科教师讲授基础知识时,把课程内容与生产工艺、常用设备和仪表的性能与使用紧密结合起来,根据学生对讲课内容提出问题,开展讨论,学了就用,边干边学,教学效果较好。过去讲化学“分子、原子结构”“元素、元素符号”时,因为难于理解和记忆,常把这部分教材分散开来讲,拖得时间很长,而学生在校办工厂亲自动手操作,通过产品生产的各道工序,接触到多种金属、非金属材料、气体及化学药剂,有了很多感性认识,常用的二十多种元素大都分都记得挺熟,结果只用三节课就讲完了——至于真实的教学效果是否如此,无人会去深究。
备课小组相继组织了十几个专题,如“勾股定理在校办工厂的应用”“闪光继电器的原理”“金属的防腐与防锈”等等,都取得一定的教学效果。有人挖空心思找出例子,说“利用电镀工艺流程复习酸、碱、盐的基本性质”一节化学课,在校办工厂现场上课,把学生分成小组轮流操作,当场讨论,学生们反映:“这样讲课好,不仅记住酸、碱、盐的性质,还知道怎么用。”老师们还着力于对学生进行工业基础知识的教育,讲解工业安全用电,车、磨、铣、刨、钻床的基本构造和操作方法,还有钳子、手锯、錾子、锉刀、锤子等工具的用法和一些工量卡具的使用方法——至于这些“收获”到底对学生所学课程有多少帮助,对教学质量到底有无提高,则没人知道了。
文科教师也不得不想法利用校办工厂做足“文章”,企望学生的写作能力在实践中有所提高,譬如组织学生写学工日记,给退休的老师傅写家史,根据工种工序写工艺说明,结合校办工厂产品的销售范围讲解有关地理知识,通过援外产品进行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线的时事教育等。
丰台区云岗中学化学教师牛钟在交流会上讲述了自己如何“把精力集中在培养学生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可根据教材的内容,在校办工厂组织现场教学。譬如在讲“离子”这一概念时,只是抽象的讲解,反复向同学说明,并在黑板上画图示意,解释失去电子的原子叫阳离子,获得电子的原子叫阴离子。学生越听越糊涂,只好死记硬背,还常把元素符号与离子符号搞混了。带学生到电镀车间去上现场课,学生在电镀槽内看到电极上不单出现气泡,而且黑的镀件上会逐渐附着一层金属锌。从这一现象入手,讲清电离、电解、电镀这三个容易混淆又互相联系的概念。高二徐润娟、姜南英同学还发现生产中的问题,注意到酸澳元后的镀件附着一层暗红色的物质,她们运用“铁把铜离子还原”这个理论知识,确认这是工件上附着了铜的缘故,因为在酸洗液中洗过锈铜丝,使酸液中进入铜离子,从而造成这种现象。
牛钟老师讲了一个生产结合教学的例子:有一次在校办工厂,电镀的时间到了,可是拿出来一看,有一半的镀件没有镀上,化学上的原因都没有找到,就从发现铜棒上的温度很高这个现象入手,引导学生去从物理方面来找原因。他们运用“欧姆定律”,从温度高分析到必然是电阻大,从电阻大分析是电流小,由于电流小,使得很多镀件没有镀上。学生们又找到电阻大的原因在于接触不良,通过改变接触不良,减小电阻,加大了电流,提高了镀件的质量。为了决定在电镀时应该用多少电流,学生运用数学知识去计算不同几何形状镀件的表面积,并由此算出应给的电流。牛老师总结说:“学生边实践,边学习,激发学习的积极性,为他们将来参加三大革命的实践,打下良好的基础。”
朝阳区黄庙小学革委会负责人在会上细致地描述了他们筹办校办工厂的过程:“我们心想大厂条件好,好挂钩,就带领师生敲锣打鼓地跑到一个大工厂,厂党委很热情接待我们,但厂里的活不适宜小学生操作,而且到该厂要走一个小时,来往很不方便,未能挂上钩。又跑到市机械局所属的一个厂去,这个厂机械化程度高,精密度要求严,根本不适合小学生劳动。后来我们对朝外大街的附近工厂进行调查,发现离我校不远的区属朝阳电器厂的有些工种比较适合小学生劳动,请工厂把石板电闸防爆管的组装车间办到学校里。”低年级学生往螺钉上穿垫圈,中、高年级学生组装防爆管,四年多来共组装防爆管95万多只,产值约378万元。
黄庙小学革委会负责人则说,工人师傅言传身教,教育学生把组装每只管子和支援国家建设、支援世界革命的大目标联系起来,而且在集体、流水作业的劳动中,学生们比在课堂上更容易、更深刻地体会到集体的力量和团结的重要性。

四、“新生事物”短命的十年规划

市里对草创中的校办工厂还是鼎力支持,各方相助甚多。早在1971年9月,粮食部门经过调查,同意对部分校办工厂劳动强度较重、消耗体力较大的师生予以适当的粮食补助,可参照国营工厂同工种粮食定量水平。1973年3月,鉴于用电紧张,电力部门对企业实行轮流供电计划,教育局特向市革委会工交组申请校办工厂每周六天用电,理由是校办工厂多是手工操作,用电量很少,而且学生每天劳动时间在六小时以内,学生又不能上夜班。1973年2月23日,市劳动局又特批校办工厂聘请一些退休老工人,既进行学工指导,又有利于对学生进行阶级教育。
八十中校办工厂年产电烙铁四万多把,需用铜4.8吨。但市物资局全年只分给二轻局19吨铜,如给了校办工厂,二轻局的生产就保不了。因为铜材是进口的紧缺物品,1973年为此市教育局与市革委会计划组有所争议,市革委会工交组上下两头为难,只能尽量在全市进行平衡安排,减少区工业部门和市属各工业局物资上的短缺矛盾。
1973年8月,顺义县教育卫生局上报了牛栏山二中校办工厂财务管理情况的调查报告,内中称,筹办之初只靠两把改锥、四把锤子闹革命,为各大队修理520台电机、200台手持拖拉机,1972年纯收入为9万多元,主要用于建厂房、购置原材料、购买劳动保护用品等,最醒目的一笔是补助学生学杂费开支8100元,占9.7%。学校自豪地宣称,在可能的条件下尽量减轻贫下中农的负担,使贫下中农子女不致因家庭经济困难而中途退辍学,为贫下中农子女入学创造了有利条件。而且这几年来学校未向上级领取助学金,未要修缮费。
六十五中校办工厂年产三万只15瓦、20瓦日光灯管,原材料由挂钩的灯泡厂供给,多数是下脚料。1974年初,灯泡厂担心生产接触水银影响师生健康,表示不再供给材料,但留下活话,只要市革委会或主管局批准,即可照常供应材料。5、6月间,市、区教育局为此竭力争取,给市计委打报告称,校办厂是新生事物,办起来很不容易,已办起来的,就是有点问题,应尽量不采取下马的办法解决。并介绍说该校办厂用汞很少,每年用量不到二公斤,而且在排气车间采取了一切措施,使汞蒸汽已降低到最低限度,并经区防疫站几次化验检查,卫生标准已达到国家标准要求。而且市场上日光灯管已经脱销,交电公司希望尽速恢复生产,以解决市场之需。市教育局也表示,灯管再继续生产二年,同时积极试制新产品,待正式投产后,灯管再下马转产。
1975年5月5日,市教育局与市计委等有关单位研究讨论,上报“关于加强中学校办工厂领导和管理的几点意见”,提请市革委会批转有关单位参照执行。这份文件总结了这些年来校办工厂所有的经验教训,面面俱到,首先强调学校办工厂,是破除“三脱离”的旧教育制度,使教育同生产劳动相结合,把学校办成无产阶级专政工具的一项重要措施,要把转变学生的思想放在首位。特别指出,机床(器械)上暴露的转动、传导部分应设防护设施,不准生产易燃、易爆、剧毒等损害学生身心健康的产品。
1975年初,北京中小学纷纷制定十年教育革命规划,市教育局提出一个大盘子方案,即1980年以前,城市中学的校办工厂要基本解决产供销的渠道问题,没建立校办工厂的,要创造条件,在1985年前办起来。
一些中学上报的十年规划更是志向远大,花样迭出。譬如三十一中表示,办好校办工厂,到1980年逐步达到学校经费(包括工资)开支完全自给,不花国家一分钱,学生生活费全部补贴;一一二中提出,十年内扩建厂房一千平方米,年产值达到 80万元,不向国家伸手要经费,购置卡车、大轿车一辆,并为学校各项福利事业提供资金。
1976年3月29日,市革委会科教、文卫两组召开联合办公会议,布置全市各条战线开展纪念“五七指示”十周年的活动。届时科教系统拟召开一个纪念大会,总结歌颂贯彻“五七指示”的伟大成果,批判邓小平的修正主义路线,校办工厂的丰硕成果就是此次纪念活动的重头戏之一,市委4月通知中也称这是对修正主义回潮路线的有力批判。

仅仅一两年后,随着“四人帮”的覆灭,顺应改革开放政治形势的变化,风头一时的文革“新生事物”校办工厂也逐渐偃旗息鼓,丧失往日的喧闹,沉寂地走向历史的尽头。文革中的校办工厂创办史,完全是文革极左路线在教育界的扭曲演绎,是一种脱离教育本身规律、不讲科学的刻意铺排,本来文革期间受到运动侵袭的教育口就已经屡遭重创,面目异样,校办工厂的筹备和开办更给教学秩序带来严重的损害,广大师生投入了许多不该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工厂的产出之差又导致无尽的财富浪费,成了吞噬学生智力和体力的“无底洞”。幸亏1976年的政治大变局,才有条件结束了校办工厂酸涩的历史,中国教育史最为荒诞的一页由此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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