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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〇六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9月 03, 2022 6: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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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〇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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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2年8月30日第206期

本期目录

热点研究

求 实 关于文化大革命发动的几点思考

第一部分 为何发动
一、七千人大会的简单回顾
二、关于“1962年的右倾”
三、关于“1964年的形‘左’实右”
第二部分 如何发动
一、倒刘外围战——“剥笋”策略
二、指导文革的纲领性文件
三、文革初期的运动步骤与形式
四、为何采取“天下大乱”的运动方式
第三部分 对于为何发动文革的几种说法的辨析
一、关于权力之争
二、关于反官僚主义
三、关于乌托邦之说
结语

争鸣

孙毓星(孙耘) 质疑“清理三种人”时一份内容严重失实的《调查报告》

(一)“掩盖真相”的责任到底该归谁?
(二)质疑“后文革”时代的“中整办调报字【83】3号文件”
(三)见微知著——从对我的歪曲描述谈起
(四)“揭发交待”材料的主要源头——清华的清查“五一六”运动
(五)例证:调查报告附表“主要问题”栏的几个不实之处
(六)关于“罗文李饶专案组”的几个例证
(七)结语:目的不在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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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点研究】

关于文化大革命发动的几点思考

求 实

《昨天》编者按:本篇是求实先生前不久在一个微信群所做的文革史讲座,经作者同意,将原讲稿略做修订整理后提供给本刊发表。

第一部分 为何发动

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文革史的研究者们其说不一。对于这一点,首先从他的所说所为加以分析,或许更能接近其真实目的。
文革初始,毛泽东亲自上阵,写了题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文中暗指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 ,“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江青也在文革初期说毛在“七千人大会憋了一口气,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出了这口气”。
那么,毛的大字报中所说的“1962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指的是什么呢?让毛憋气的1962年的 “七千人大会”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以下按时间顺序做一些回顾与说明。

一、七千人大会的简单回顾

(一)大会形成过程与大会的讨论
1961年11月中旬,京、津、沪三大城市粮食问题全面告急。中央1962年向全国征购粮食的计划落实不了,这两年地方上饿死人不少,征购受到很大抵触。
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提出一个建议,把全国的地委书记找到北京来,中央直接对他们说,打通思想。11月12日晚上,邓小平等将陶铸的提议向毛泽东作了汇报,又决定把参加人员扩大到县委负责人,由中央对“大跃进”以来的工作做一个总结。后又在邓力群的建议下增加了全国大厂矿的厂长和党委书记。这就构成了七千人的规模。
刘少奇主持起草的报告既强调了“反对分散主义,加强集中统一”,又总结了过去的经验教训,强调了把缺点讲透。1962年1月7日,刘少奇将报告第一稿呈送毛泽东,1月9日毛泽东说报告稿很长,还没有看完。但不要等他看完,要直接发给大会,征求所有与会人员的意见。
大会分组讨论,参会者提出了大量不同意见,主要集中在当前主要矛盾不是分散主义,而是主观主义。几年来发生的问题,是高指标,是“左”倾蛮干。
还有人说总以反右考虑问题,不能实事求是,并对“三面红旗”提出了质疑,称“三面红旗”抽象地说是正确的,到了具体问题就不好说了。比如这几年“大跃进”了,为什么却出现粮食、市场紧张?
收集了大会讨论意见,又组成了新的报告起草委员会,对报告作进一步修改。几乎就是在这个修改报告的讨论会和后来大会上的发言,决定了一些重要发言者在四年后文革中的命运。下面简单介绍一下发言者所说的主旨内容,不对大会作全面的叙述。
(二)主要人物的发言
1962年1月17日,刘少奇主持的由中央和地方的党政大员组成的新的报告起草委员会,开始对原报告提出的一些指标进行了修改,去掉了15年赶超英国的提法,对粮食、棉花、钢铁、煤炭四大总产指标在原基础上调低了5%左右。
18日在讨论这几年缺点错误的责任时,彭真说: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错误都没有,三五年过渡,办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现在党内有一种倾向,不敢提意见,不敢检讨错误,好像一检讨就会垮台。如果毛主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错误不检讨,将给我们党留下恶劣影响。邓小平含蓄地支持了彭真,引用了毛的这样一段话说:你们的报告把我写成圣人,圣人是没有的,缺点错误都有,只是占多少的问题。不怕讲我的缺点。
对于彭和邓的发言,周恩来站出来维护毛泽东,他说:讲责任方面,要从我们自己身上找原因,目前困难时期,要顶住,承担责任,全世界都指望我们。主观上的错误,要着重讲违反毛泽东思想。个别问题是我们供给材料、情况有问题,应当由我们负责,不能叫毛主席负责。如果不违反“三面红旗”思想、毛泽东思想,的确成绩会大些……过去几年是“浮肿”,幸亏主席纠正得早,否则栽的跟头更大,要“中风”……主席早发现问题,早有准备,是我们犯错误。他一人无法挽住狂澜。现在要全党一心一德,加强集中统一,听“梢公”的话,听中央的话。中央听毛主席的话。这是当前工作中的主要问题。
第二天,1月19日会议一开始,陈伯达发言,说彭真关于毛主席的讲话值得研究,我们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不是要毛主席负责?是不是要检查毛主席的工作?现在的根本问题是中央不能集权。农民是相信中央、相信毛主席的。乱搞一气,不是主席的政策。彭真又解释说自己的意思是不要给人一个印象:别人都可以批评,就是毛主席不能批评,这不好。
在1月27日大会全体会议上,刘少奇作了口头报告,口头报告的提纲,是在大会开始前经过毛泽东和其他常委传阅同意的。为了维护毛泽东的领导威信,维护毛泽东提出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刘少奇更是反复重申“不是路线错误,是执行总路线的具体政策、具体工作中犯了错误”的话。
但刘少奇也说了很多实话,这可能与他1961年4月2日至5月15日在自己家乡湖南省农村调查有关。44天调查,33天吃住在农村,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老家农村人们的悲惨生活主要源于人祸,“社员吃不饱饭,病了很多人,死了一些人,田地荒了不少”。5月7日下午,刘少奇邀请炭子冲部分农民和基层干部到旧居座谈。在谈话中,他首先对这几年的困难承担了责任,说“我将近四十年没有回家乡了,很想回来看看,回来了,看到乡亲们生活很苦,我们工作做得不好。对不起你们”,“这次回来看到这里的工作搞成这个样子,中央有责任要向你们承认错误”。 显然农民生存条件的极端恶劣,农村的穷困状况刺激了刘少奇,可能他受到了良心上的责备,终于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大会上说:“我到湖南的一个地方,农民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你不承认,人家就不服”,“过去我们经常把缺点、错误和成绩,比之于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现在恐怕不能到处这样套”,“我们在经济方面是有相当大的困难的,表现在人民的吃穿用都不足。为什么不足?这是因为1959、1960、1961年这三年,我们的农业减产了,减产数量相当大;工业生产在1961年也减产了,据统计减少了40%,或者还多一点,1962年也难于上升……”
对于刘少奇的讲话,与会人员是怎么反应的呢?参会的李视远说:这个口头报告说出了代表的心里话,掌声不断。特别是讲到1958年以来的灾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赢得了满堂彩。
对于与会人员的表现和这热烈的掌声,毛泽东会怎么想呢?无疑使他这位大跃进的倡导者感到伤了面子而且恼火。
虽然刘少奇强调大跃进的成绩是第一位的,缺点和错误是次要的,是第二位的,“不是路线错误,是执行总路线的具体政策、具体工作中犯了错误”。但是看来根本消除不了毛泽东的郁闷之气,这口气是憋下了。
刘少奇的讲话一结束,毛泽东就宣布散会,对刘的讲话不置一词。仅此即可以感受到毛的心情与对刘讲话的态度。
刘少奇维护毛泽东的话,毛未必领情,而对毛泽东经常以“一个指头、九个指头”来比喻问题与成绩的说法表示出的不同意见,毛恐怕是印象极深。特别是刘讲的“三面红旗,我们现在都不取消。……但是在经过5年、10年以后,我们再来总结经验,那时候就可以进一步地作出结论” ,对毛一直倡导和坚持的“三面红旗” ,刘说出这样的话,表现出的存疑态度,虽然可能是无意,但难免会深深刺激毛,很容易联想到赫鲁晓夫作秘密报告对斯大林的清算。
事隔多年之后的1967年2月3日,毛泽东在同阿尔巴尼亚代表团团长巴卢库谈话时就曾说:“一九六二年一月,我们召开了七千人的县委书记以上干部大会,那个时候我讲了一篇话,我说,修正主义要推翻我们,如果我们现在不注意,不进行斗争,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中国会要变成法西斯专政的。这篇讲演没有公开发表,在内部发表了。以后还要看一看,里面也许有些话还要修改。不过在那个时候已经看出问题来了。”
与刘少奇讲话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林彪于1月29日下午的大会发言,他说:我们党所提出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是正确的。这两三年以来,我们国家在某些方面发生了一些困难,但我们取得了经验,付出一点学费是值得的。”“我们的工作搞得好一些的时候,是毛主席的思想能够顺利贯彻的时候,是他思想不受干扰的时候。反之,他的意见受不到尊重或者受到很大干扰,事情就要出毛病。”
林彪发言结束之后,毛带头鼓掌,并在大会上说:林彪同志讲得很好,给你一个月时间整理出来,一个月不行两个月,请你整理出来。 这与刘少奇讲完话毛立刻宣布散会成为强烈的对比。会后,毛泽东对中央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罗瑞卿说,林彪的发言好,你能说得出来吗?并要罗瑞卿尽快把林彪讲话整理出来,交他做文字润色,早一点作为正式文件发下去。
3月20日,毛泽东又审阅和修改林彪的讲话,批示给田家英、罗瑞卿:“此件通看了一遍,是一篇很好、很有分量的文章,看了很高兴。” 直到1965年11月底,毛泽东还对即将前往苏州看望林彪的罗瑞卿说:“去看看好,要他好好保养,要养得像‘七千人大会’的时候一样,能够作三个钟头的报告。” 可见林在大会的表现留给毛泽东的印象之深之好。江青曾在一篇讲话中称毛泽东对“七千人大会”“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哩”,只是对林彪的讲话“内心是感激的” 。
而在大会上毛泽东让时任中央副主席的陈云讲话时,陈云推托了,说正在搞调研,现在还没有结论。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迟爱萍说:陈云晚年有一个回忆,说不想和稀泥,和稀泥不是我陈云的性格,而且当时也不愿意给毛主席难堪。
1月30日,毛泽东在大会上讲话,当着7000多名各级干部,作了自我批评,强调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第一个负责的应当是他。 对经济工作,他说自己懂得不多,不如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甚至包括彭真等等。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中捎带出的自我批评,是一般的,空泛笼统,避重就轻,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勉强的,不情愿的,后面讲的话很多是在为自己辩解。是把主要责任推给了下面。但毕竟是做了一个自我批评,这对于被标榜为一向正确伟大的毛泽东,心里肯定是不舒服、“憋了一口气”的。
2月6日邓小平的大会讲话没有涉及到“三面红旗”,主要说了强调民主集中,反对分散主义等问题。他说:“目前,我们党的生活是有严重缺陷的。……另外有许多事情,形式上似乎比过去民主,但在实际上,命令主义、少数人或个人独断专横的现象却是十分严重的。这次会议提出,要加强民主集中制,发扬民主,加强集中统一,反对分散主义,这是很必要很适时的。”
七千人大会的最后一天,2月7日,周恩来在讲话中,一再强调了“三面红旗”的正确,取得了伟大成绩,“而缺点和错误是违反了总路线,违反了毛主席许多宝贵的合乎实际而又有远见的意见才发生的。”
刘、邓、彭,尽管他们也维护毛泽东的权威,尽管他们措辞委婉,但是毕竟说了毛不爱听的话,引起毛的不快,让毛憋了一口气,四年后的文革伊始便被打下去了,而吹捧毛,为毛洗地,得毛欢心的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则在文革中较长时间的排名仅在毛的后面分列二三四位。陈云没有在大会上发言,文革中基本未受大的冲击。看看他们在文革中的境遇,与他们在这次会议上对毛的态度密切相关,也很能说明这次大会给毛留下了多么深的刺激,每个人的发言给毛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他们在七千人大会上的发言与文革中的命运,能解释为仅仅是巧合吗?
当时《人民日报》农村部17级以上干部正在招待所集中轮训,报社负责人安岗回来传达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当他们听到刘少奇讲“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那一句话时,“起先,大家一下子仿佛怔住了,接着,便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响亮的掌声。那掌声大约响了有五分钟,不,十分钟吧,连服务员都跑进屋里来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可见刘少奇真的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
杨继绳在所著的文革史《天地翻覆》中说:七千人大会决议向各省传达以后,基层干部不满意,在学习讨论这些文件时,提出了很多尖锐的意见。甘肃省在讨论中,省委党校的干部说:“硬说成绩是主要的,是思想僵化,是粉饰太平。”“过去觉得甘肃问题严重,现在才知道问题有普遍性。甘肃、河南、山东、安徽等省的问题,其损失三五十年也消除不了。”省卫生厅的一个同志说:“几年来不仅没有成绩,反而把事情搞坏了,不仅物质上搞坏了,政治道德上也搞坏了。”省粮食厅解仙清同志说:“毛主席说过粮食多得吃不了。这没有调查研究。主席可能和斯大林一样,晚年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轻工办公室主任杜西林说:“我听到老百姓骂毛主席,说主席听奸臣的话,不听忠臣的话,还说:毛主席钻到哪个洞里去了,下面发生这么多问题,他知道不知道?”党群系统的干部说“甘肃饿死人,毛主席不会不知道。全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啊”。
类似甘肃这样的简报其他省也应该有。毛泽东看了这些简报会怎么想?我们无从知道。他会感受到自己一贯正确的伟大光辉形象受到严重影响了吧?他采取了什么应对措施?是自我反省还是整肃干部?怎么整肃?或许能从他之后强调阶级斗争和搞的四清、文革运动中得到答案。

二、关于“一九六二年的右倾”

(一)关于包产到户等所谓的右倾
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黄峥曾在“凤凰大视野”栏目中说:“就是说的单干风,就指的是有一些人,中央领导同志主张搞包产到户。包产到户现在据回忆的情况说呢,就是陈云是很主张的,邓小平也是同意的,刘少奇也是同意的,但具体工作是由田家英去做,写的起草的一个文件,这当然后来是没发下去。”
1962年7月25日至8月24日,中共中央召开北戴河工作会议。在此前春节后结束的七千人大会,曾使过热的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有所降温,所以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的议题本来是怎样渡过困难时期,怎样把粮食生产搞上去。
当时,陈云提出在北方分“保命田”的主张。作为全国财经工作的组长,曾对于城市问题,采取了三条措施:一是卖高价糖果和高价饭菜,回笼过多的货币:二是给居民配给黄豆,增加一点蛋白质营养,消除城市中的浮肿病;三是进口一批尼龙袜,让城市居民有袜子穿。
这次陈云又做出两点估计:第一,饿死人的问题可以解决;第二,不过还要饿死一批人。要实行紧急的断然措施:北方一些地方,分一块“保命田”给农民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会上,主管农村工作的邓子恢还提出“包产到户”的农业生产责任制问题。
中南组,包括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河南五省,讨论实行田间管理包工到户的办法,大田农活仍由集体干,田间管理包工到户。
其他几个大组基本同意广东的田间管理包工到户的办法。
只有东北组根据当地人少地多的实际情况认为一户包不了大片田间管理农活。总之没有反对的意见。
(二)重提阶级斗争
就在大家集中精力讨论如何解决经济上的困难的时候,毛泽东的讲话,突然改变了会议的风向。他大讲阶级斗争形势,号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讲话是针对各组光讲经济问题,不讲阶级斗争问题作出的尖锐批评 ,也是批评邓子恢的包产到户责任制。于是,会议立即转向,批判包产到户、单干风。在8月9日的中心小组会上,毛泽东的不满也溢于言表,他说:“你们压了我几年了嘛,你们黑暗讲了几年了嘛,说集体没有优越性了,这不是压我?”
在随后9月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毛又大讲阶级斗争,再一次批判了所谓“单干风”、“翻案风”、“黑暗风”,批判了王稼祥在外交政策上的对外援助应当实事求是、量力而行的主张,又强调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还批判了小说《刘志丹》,读了康生递的一个条子:“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这是一大发明。”并且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不论革命反革命都是如此。” 此次会议还成立了两个审查委员会,分别对彭德怀、习仲勋的所谓“反党集团”案进行审查。
关于毛泽东批判的所谓单干风,在前不久的七千人大会上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就因此遭到了批判。
曾希圣因为积极推动“大跃进”给安徽带来巨大损失,于是从1960年下半年起,他在安徽倡导了责任田。就这个问题曾希圣几次向毛泽东做了汇报,毛没有反对。 毛泽东甚至表示:你们认为没有毛病就可以普遍推广,如果责任田确有好处,可以多搞一些。 责任田受到了农民热烈欢迎,实践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能够使农民渡过饥荒的有效途径。
1961年12月,毛泽东到无锡与地方领导座谈。又打电话叫来曾希圣,对他说:“生产已经恢复,是否把这个办法(指责任田)变回来?”曾希圣恳求道,群众刚刚尝着甜头,再让群众搞一段时间?毛泽东仍然没有表示反对。
但在1962年2月,即所谓七千人大会期间,曾希圣领导的安徽省搞的责任田被批判为“单干”,是复辟资本主义,而且安徽在大跃进期间饿死人甚多,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赵紫阳曾说:“……凡是搞了包产到户的,生产都恢复得快,农民生活都好一些。……这个问题在北戴河会议上发生了争论。毛主席否定了它,否定了包产到户,批评三自一包。我幸运,没有直接批评我,但是我在广东不得不停止这个办法。” 刘少奇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也作了自我批评,认为自己对困难估计得多了,同意毛的观点,他发言的有些地方,甚至比毛还有过之 ,显然是为了维护毛的权威,委曲求全。
这里我们不讨论包产到户的增产和对老百姓的好处,但可以肯定的是,毛一公开反对,所谓“单干风”便戛然而止,没有人表示异议,更没有人反对。
如果毛在“大字报”中说的“1962年的右倾”是指大饥荒后采取的一些措施,即“三自一包”、“三和一少”,那么这在当时就遭到了批判,处置了邓子恢、王稼祥等相关人员,这些问题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已经解决了,刘少奇也做了自我批评,毛不会因此而憋气。此事在大字报中重提,是借机指责在一线主持工作的刘少奇犯了右倾错误,尽管当时没批刘,尽管刘少奇也没有对所谓“三自一包”、“三和一少” 做过公开的批示或下发文件,但是现在仍要清算,算总账。这就是所谓的“1962年的右倾”。
在1962年这次全会上,刘少奇建议:不要因强调阶级斗争放松了经济工作,因为经济还是处在恢复时期,要把经济工作放在第一位,主要注意力要放在调整经济上。毛泽东接受了刘少奇的建议。这就使全会结束后,经济调整工作能够基本上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进行。 但在毛的提议下,中央也决定主要在农村搞一次普遍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就是后来的四清。

三、关于“1964年的形‘左’实右”

毛泽东在他的大字报里说的另一件事就是“1964年的形‘左’实右”,这需要从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的要在农村搞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谈起。
(一)关于社教运动
由于困难时期还没有过去,各地方忙于经济调整,除了湖南、河北两省有些动作,其他各地方基本没把毛强调的阶级斗争和安排的社教运动当回事。毛自然不满,又在1963年2月召开中央工作会议专门强调社教。毛泽东说:“现在又证明,我们的干部,包括生产队长以上的这些不脱离生产的以及脱离生产的,绝大多数不懂社会主义。他们之所以不懂,责任在于我们没有进行教育……” 毛一面大讲阶级斗争,一面又讲社会主义教育,怎么贯彻毛的这两个主张呢?
于是刘少奇按毛泽东提出的阶级斗争的思路,与社教统一起来,刘在这次会议上说:“八届十中全会讲阶级、阶级斗争,现在就要正式部署一个行动,搞一个阶级斗争。对象是投机倒把、贪污盗窃,还有一些严重的铺张浪费,严重的蜕化变质、违法乱纪,严重的分散主义。总是口里讲阶级斗争,不办事情,不好。” 实际上,无论是“投机倒把、贪污盗窃”,还是“严重的铺张浪费,严重的蜕化变质、违法乱纪,严重的分散主义”,都很难与“阶级斗争”扯上关系。但既然毛泽东已经那样反复强调了,怎么办?“不办事情,不好。”
在这次会后,社教才搞起来,后来发展成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四个方面,通称为“四清”。具体怎么搞四清,毛泽东让彭真等人起草了一个中共中央关于农村问题的决定,即“前十条”,毛做了多次修改。1963年5月20日,“前十条”下发。此后,中国各地陆续开展农村四清运动的试点。
(二)毛、刘对四清运动的态度
针对运动中发生的一些问题,中央在1963年9月工作会议上对一些具体政策作了规定,由邓小平、谭震林主持制定了《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具体政策问题的规定(草案)》(即“后十条”)。在毛、刘的同意下,1963年11月14日中央发出通知,决定向全体群众宣读两个“十条”,使“全国人民家喻户晓”。随后,运动在较大的范围开展起来。刘少奇为表示对运动的支持,也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在发出“后十条”的当月派王光美下乡搞四清。
1964年5月15日至6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工作会议,主要研究四清运动,毛泽东在会上认为中国要出修正主义,要防止“中国出赫鲁晓夫”。
1964年7月5日,王光美向河北省委工作会议做了汇报,即“桃园经验”报告。毛泽东看了“桃园经验”,很欣赏,将这份总结批转全国,以示推广。还推荐给江青和身边工作人员看。毛多次鼓励王光美,让她到各地去讲。
中央工作会议后,中共中央于1964年8月5日,经毛泽东同意,正式决定成立四清、五反指挥部,由刘少奇挂帅。此后,刘少奇到多地与当地干部座谈和视察四清运动,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于领导四清运动上来,处于运动领导工作的第一线。并在广州修改“后十条”。1964年9月18日,修改稿经毛泽东批改同意后,定名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修正草案)》,由中共中央正式发出。同“后十条”相比,修正草案稿更加强调阶级斗争,根据毛泽东在1964年6月8日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的:我们这个国家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掌握在我们手里,掌握在敌人手里。“后十条”修正草案则据此提出了“反革命两面政权”的概念。
1964年8月16日,刘少奇向毛泽东及中央写出了《关于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的建议信》,建议把各县工作队集中到地委,省委工作队也分到各地委,在省委、地委领导下集中搞一个县,即进行大兵团作战。
8月18日,毛泽东复信:“8月16日来信收到,我于昨天(17日)看了一遍,觉得很好,完全赞成。”
1964年9月,中共中央正式发布“后十条”修正草案,毛泽东给予很高的评价,说是反复向群众请教的结果。他鼓励王光美再下去。
遵照毛泽东的指示,1964年11月,王光美再次下乡,到河北新城县高镇大队。
毛对四清运动一些文件的批示,除了“照办”“照发”外,无论对刘少奇的一些来信,还是对王任重、高扬文等大员们的报告,都表示了赞许的态度 ,截止到1964年底以前,运动的开展似乎异常顺利,应该说,刘少奇很好地贯彻了毛泽东关于搞四清的指示。看不出毛、刘对于四清运动的分歧,尽管有些研究文章认为毛对刘的支持、对王光美的“桃园经验”的认可和对刘的“大兵团作战”的做法是有保留的,甚至不满是有迹象的。但在公开的文件,公开的场合里,大体上表现的是刘按照毛的旨意做和毛对刘的认可或支持。
四清运动本来就是左倾思潮的产物,而这一时期又不断强调反右倾,从而使运动出现打击面过宽、斗争过火等严重局面。群众打骂、体罚干部的问题也比较严重;有些地方发生了自杀性事件。薄一波也认为左的倾向更为明显和突出,并举例:北京郊区通县,去了2万多人的工作队,有110多个工作队打了人,自杀的有70多起,死了50多人。山西洪洞县也死了四、五十人。
所以到1964年底之前,一直还是左得很,看不出来毛在大字报中说的1964年有形“左”实右的问题。
(三)高级干部在四清运动中的表现
毛泽东提倡蹲点,响应者寥寥。刘少奇为支持毛,对那些借故推托不肯下去的人很不留情面。1964年夏,他指名道姓批评了许多高级干部。例如,他狠批了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江渭清为此还做了检查。各省大员纷纷表示学习了刘少奇给江渭清的信,对照自己作了自我批评,积极行动下去蹲点。 刘还要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下文:“不下去不能当中央委员,不能当省、地委书记,不能当部长、司局长。”不多日子,180多位正副部长、1000多位司局长都下去了。毛泽东知道后,在几个省讲:“我多次叫你们下去蹲点,你们不听。少奇一句话,你们都下去了,还是少奇厉害。” 说这样的话,毛是处于一种什么心情呢?
1964年8月5日,经毛泽东同意,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了由刘少奇挂帅的四清、五反指挥部以后,各省及地方大员积极响应、全面落实刘制定的有关文件精神,毛泽东一时又像是置身事外了。
1964年7月17日到8月12日,福建省委举行省委扩大会议,专门讨论刘少奇的讲话,与会者对照讲话,检查他们不敢发动群众的各种问题。8月初,山东省委举行工作会议,中心议题就是讨论“少奇同志的指示和王光美同志蹲点经验的介绍”,河南省委三级干部会议“一致拥护少奇同志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采取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办法开展四清运动”。
1964年8月20日,华北局以李雪峰为首的几位要员表达了对“后十条修正草案”的意见,毛泽东看到有人对刘少奇主持制定的文件有意见,立即下令“文件缓发”,“立即派飞机把大区书记找到北京开会,重议少奇同志的意见”。毛泽东明确提出“华北有不同意见”。看来毛泽东有意通过支持和声援李雪峰来压一下刘少奇的气势,毛泽东说,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是李雪峰 ,并召开各大区中央局第一书记会议重议。本来刘少奇的“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是中共七大上确定的,是在党内被认同的,现在把这个称号改授给也曾在白区工作过的李雪峰,显示出毛泽东对刘少奇的不满,也表现出毛因具有威权而无所顾忌的随意性。刘少奇在重议会上强调了自己的意见,就连几位深得毛泽东重用的爱将——那些拥护大跃进的前锋们,如陶铸、王任重、李井泉、柯庆施等人,也都纷纷支持刘少奇的主张,无视或者是未能揣测到毛的用意。结果有意见的华北大员李雪峰只好在会上作了检讨性发言。 这次重议文件的会议非但没有显示出刘少奇制定的文件有什么错误,反而进一步认定了刘的正确性,不但没有达到削弱刘的目的,却多少有点让毛失了面子。
1964年10月至11月,刘澜涛、陶铸、张平化、王任重等各地大员纷纷在党内做报告,大谈他们如何通过“学习少奇同志指示”,创造出指导四清运动的经验。他们所做的报告既有理论色彩,又有阶级斗争如何尖锐激烈的生动实例。王任重在11月15日湖北省农村社教工作会议上还说“少奇同志给江渭清同志信里面提出的批评,对我们也完全适合”,而他本人则经过蹲点,找到了“为什么会出现和平演变和反革命两面政权”的原因。
高华在谈贵州四清一文中说:刘少奇跟随毛的时间长了,早学来毛的一套,搞运动总要拿几个人开刀,以壮声威。1964年四清时被撤职的省级干部是贵州省委第一书记周林。困难时期周林主政的贵州饿死人不少,像曾希圣一样在1961年搞过“责任田”,对濒临饿死的农民实行过一些宽松政策,头上有“小辫子”,于是被刘选上。1965年1月,毛泽东找在北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的西南局几个负责人谈话,当知道贵州省第一书记周林被撤职后,毛当即对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下令“立即撤回中央西南局四清工作团,贵州省委周林复职”。李井泉竟以“周林在贵州已被搞臭了,不宜再回去”,把毛的话挡了回去。
从以上看来,显然在“四清运动”中,在高级干部的心目中,刘少奇的权威高涨,而毛泽东却有所边缘化。这恐怕是毛没有想到的,也是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毛不能容忍刘的权威日益高涨,他要回到权力的中心,亲自出马,以遏制刘的威望急速上升的势头。
(四)倒刘序曲
1964年12月15日至28日,中央政治局利用各地主要负责人集中在北京参加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的机会,举行中央工作会议,集中讨论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问题。在这次会议上,刘少奇对毛泽东关于运动的一些提法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在公开场合质疑毛的看法,是挑战毛的权威,是毛不能接受的。这也给了毛一个机会,公开挑明了对刘的不满。
刘少奇的不同意见主要是对于四清运动的主要矛盾和重点的提法。
毛泽东讲的是抓敌我矛盾,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一下,“四不清”干部都变成敌我矛盾了!刘少奇不同意这一提法,认为“四清运动”中,各种矛盾交叉在一起,很复杂,还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有什么矛盾解决什么矛盾的好,不能都上升为敌我矛盾。
毛泽东严厉地说:“我们这个运动,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是什么‘四清’、‘四不清’运动,什么多种矛盾交叉的运动,哪有那么多交叉?所谓‘四清’、‘四不清’,什么社会里都能整;党内外矛盾交叉,什么党都能用。没有说明矛盾的性质!不是别的什么主义教育运动,是社会主义的教育运动,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刘少奇表示不解,请教式地问:“对这个‘派’,我总是理解不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有,但是资产阶级都要消亡了,怎么可能有什么派?一讲到派,人就太多了,不是到处都有敌我矛盾。煤炭部、冶金部,哪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毛泽东不假思索地说:“张霖之就是!”
刘少奇不敢再问了,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毛点了谁的名,谁就要倒了。
查了一下张霖之的生平,没有发现他与毛和刘的直接交集,或者说没有得罪过毛,这种脱口而出点了张霖之的名字,完全是对刘少奇质问的气恼的回应。一些领导人物,即使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人性的弱点甚至比常人更严重,因为有权有势往往会表现得更肆无忌惮。
于是,文革伊始,张霖之首当其冲,惨遭酷刑拷打,成为第一位死于“革命行动”的国务院部长,这是后话。
1964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71岁生日。当晚,毛在人民大会堂老北京厅请了一些人吃饭。名单是毛亲自定的。
席间他说:“不能光吃饭,还要讲讲话呀!有些人摸到一点东西就翘尾巴,这不好。摸到一点不要翘,摸到两点三点也不要翘。”“有人搞独立王国,尾巴翘得很高”。陶铸后来说:我们那时哪敢往少奇身上想啊。
显然,毛泽东甩出的闲话,针对的是刘少奇,是在放风,对刘的不满溢于言表。
此后的会议上,毛泽东对即使自己曾经支持过的刘的一些做法也大加指责,对于12月24日和27日刚刚批示过的“照办”、“照发”的关于社教运动的17条文件,毛泽东在12月31日又令撤回销毁。 虽然这个文件已经加进了毛提出的关于运动性质是“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的矛盾”和“重点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内容,但毛意犹未尽,又主持制定了二十三条,直接针对刘少奇,明确否定了刘少奇“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和“党内外矛盾交叉”等提法,强调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段话虽然没有点刘少奇的名,而且刘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接受了毛的提法,但以刘少奇当时所处的地位,的确在党内高层影响很大。会议期间,朱德、贺龙等人找刘少奇,希望他顾全大局,要谨慎,要尊重毛泽东。中组部部长安子文受政治局和书记处多数人的委托,面见刘少奇进言:不要和毛发生矛盾。
刘少奇接受了大家的意见,本来关于矛盾的两种提法,对于搞四清运动并没有本质的、原则性的区别。1月13日下午开了一个党内生活会,请周恩来、邓小平、彭真、贺龙、陈毅、罗瑞卿、陈伯达、李井泉等多人参加。刘少奇在会上主动作了自我批评。刘少奇的态度,使会议参加者深受感动。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后,刘少奇主动找毛泽东谈话,作了自我批评。
政治局开会时,刘少奇又检讨说:对主席不够尊重。毛说:“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马克思主义同修正主义的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是从来不让步的。” 这就已经给刘定了“修正主义”的性。在下发“二十三条”的时候,陈伯达就对王力说:主席要整少奇,怎么办? 看来毛泽东已下了在政治上搞掉刘少奇的决心。
在王光美、刘源所著的书中写道:“毛泽东不能容忍对他的权威哪怕最轻微的挑战,平等的讨论意味着蔑视他的权威,稍受顶撞,便勃然大怒。他对刘少奇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
看来刘少奇对毛泽东所说四清的主要矛盾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表示了不同看法便是形“左”实右了,这就是毛泽东《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里,提到的“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一些学者认为在1964年底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刘产生了重大分歧。其实刘只不过表达了不同意见,除了在提法上措辞上有些区别,在方针、路线、政策和实际操作层面上我们看不出毛、刘在四清运动中有什么根本不同,都讲阶级斗争,都是左得出奇。主要是人性、性格因素使然,他们首先是人,特别是毛泽东,具有位高权重者的人性弱点,如唯我独尊,不容置疑,争强好胜,妒忌、猜疑心理等等,谈不上什么“重大分歧”。而所谓“形‘左’实右”,只不过是为打倒刘少奇、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的托词而已。1966年10月25日,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上讲:“引起警觉,还是‘二十三条’那个时候。” 1970年12月18日,毛泽东会见斯诺。斯诺问:毛主席从什么时候明显感觉到必须把刘少奇从政治上搞掉?毛答:“那就早啰。1965年1月‘二十三条’发表。‘二十三条’中间第一条是说四清的目标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场刘少奇就反对。” 可是能仅仅因为四清运动的性质和主要矛盾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后也作了自我批评并遵从了毛的意见,毛就决定要彻底打倒刘少奇么?即使按毛说的四清运动的主要矛盾是与走资派的矛盾,刘也是这样搞的,上整贵州省委,免去了省委第一书记周林的职,下对社队干部也是揪斗不少。
可能的原因是刘少奇的不同意见使毛认为影响到了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更重要的是刘的威望在主持一线工作以来蒸蒸日上。另外就是宿怨,自七千人大会憋了那口气之后,毛泽东多次讲“身边的赫鲁晓夫”“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显然就是指刘少奇。
但二十三条是四清文件,1964年8月5日毛同意的中央通过的是由刘少奇执掌四清运动的帅印,总不能指望让刘少奇承认自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自己整下去吧。所以此时,毛泽东对四清运动已不抱什么希望、不感兴趣了。在1965年1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就已经表示出了这种想法,说道:你只要不触及全面问题,枝枝节节、修修补补不行。这年5月,陪同毛泽东上井冈山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提议在他方便的时候向他汇报一下湖南社教的情况,毛泽东说:“不用汇报了,情况我都知道。看来光搞社教运动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1967年2月3日,毛泽东会见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书记处书记卡博以及国防部长巴卢库时又说:“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上而下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 这个黑暗面是什么?文革运动给出了答案,就是刘少奇和他所谓的那条黑线,那条由上到下的黑线当然是由人组成的,运动就是整人。曾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铁道部副部长的李颉伯和曾任铁道部党组纪检副书记的慕纯农都认为:毛发动文革不是为了反修防修,而是有预谋有意识整人,以整人开始,以整人告终,排斥他所不放心的人。
在毛主持制定23条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党中央一线工作虽然还是由刘少奇主持,但是,毛泽东的一些重要想法、做法和部署,已不再向刘少奇及其他常委等中央领导透露。一场以文化大革命为名的整“走资派”、清理当权派的运动正在酝酿中。
一年半后,文革爆发了。

第二部分 如何发动

综前所述,打倒刘少奇是毛泽东的既定方针。为实现这个方针,毛不愧为是一个战略大师,发动文革,安排周密,稳扎稳打,时刻把握着运动方向,毫无悬念地出了气,达到了既定目标。

一、倒刘外围战——“剥笋”策略

1965年到1966年上半年,毛泽东在倒刘这个问题上是一层一层地“剥笋子”。毛在1966年6月10日和越南的胡志明主席谈话的时候就说过,他的政策就是剥笋子,一层一层剥。 彭罗陆杨就是这样被剥掉的。一次政治局开会康生也传达了毛的剥笋策略,对此王力都感到吃惊。
1965年11月10日,杨尚昆突然被免去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以后又被隔离审查。这一天正是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日子,这篇文章实际上是毛泽东准备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序曲。毛泽东认为杨和彭德怀的关系密切,如果不撤掉杨的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将成为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
彭真是在七千人大会时说过“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错误都没有”的人。据1960年代在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理论局工作的唐荣智回忆,早在1965年初,江青到上海找柯庆施以后,柯找华东局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俞铭璜,说:主席要批北京市委修正主义,要组织人写文章。江、柯、俞讨论后形成了十个题目,其中有后来姚文元写的“评《海瑞罢官》”。 由此看来,批北京市委也是毛倒彭和倒刘的一个战略部署,就是找个什么茬的问题,于是吴晗和他的《海瑞罢官》被拿来祭旗。唐荣智还披露了一件事:他在1965年11月10 日评《海瑞罢官》的姚文发表当天,接到了一个中央打给华东局宣传部的电话,说主席要华东局通知华东六省第二天转载姚文元的文章,这种招呼显然没有打给华北局,没有打给北京市委,这就为北京市不转载姚文,而成为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的证据。对此彭真肯定不清楚毛的意图,但他一定知道《海瑞罢官》剧本产生的因由与毛曾提倡的海瑞精神有关,并得到了毛的秘书胡乔木的直接指导,更知道吴晗与彭德怀毫无关系,对初始不转载姚文元文章的态度和后来主持制定的“二月提纲”,彭还是实事求是的,“二月提纲”于2月5日经政治局会议讨论通过,2月7日电报发给了毛,2月8日彭真、陆定一、康生等从北京乘专机飞往武汉,立即到东湖毛的住处做了汇报。毛并没有对“二月提纲”表示反对。 从武汉返京后,彭真给中央政治局常委打电话,说文件已经毛主席同意,尽快发给全党。 2月12日,中共中央批转下发了这个提纲。如果毛不同意,彭真不会也不敢伪造毛的意见。所以,要么是彭真错误领会了毛的意思,要么是毛有意识让彭真错误领会,或者就是毛出尔反尔。胡克实在1980年四千老干部讨论会上举例说毛出尔反尔的事情很多 ,田家英也说过:“主公常有出尔反尔之事。” 总之,不能认为制定和下发“二月提纲”是彭真对抗毛,而只是实事求是,强调政策,试图使吴晗等人免于政治迫害,而后毛借“二月提纲”的事情把彭真打下去了。并在“五一六”通知里罗织了彭真编制“二月提纲”的罪责。
刘少奇出国访问后,4月20日回到杭州参加已经进行了五天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他不知道这个会议是毛泽东主持解决彭罗陆杨的问题。还特意把从国外带来的水果送给彭真一份。所以对于这些被打倒的人刘未必心里不清楚是冤枉的,但第一他无力反抗,第二他还不认为火会烧到他头上。历史吊诡的正是,刘少奇其后主持的1966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将彭、罗、陆、杨四人定为“反党集团”,进行专案审查,为最终矛头指向刘少奇自己,清理了毛认为可能出现的障碍。

二、指导文革的纲领性文件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通过了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在这个通知中,毛泽东亲自加写了表明要进行大清洗的内容:“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 “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
显然,这不是什么“文化”的革命,而是要清党,清理领导层,是要大清洗,毛加的这段话,对其发动文革的目的不是表达得很清楚么?
1966年8月1日,毛主持了八届十一中全会,又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这是继“五一六通知”后,指导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个纲领性文件。
决定说:“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的一个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1966年8月7日,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作为八届十一中全会文件印发给会议代表。虽然没有点名,但矛头直指刘少奇。
文革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搞文革?毛泽东主持制定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条”这些纲领性文件及矛头直指刘少奇的《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已经做了很好的说明,就是要清洗刘少奇及刘少奇这条线上的人,当然不能直说,便冠以了“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中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这是在文件定稿前毛的秘书徐业夫让王力加的一句话) 。以后发生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还是有学者提出了很多疑问,对为什么搞文革提出了很多看法,如:文革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运动形式?文革是权力之争么?文革有没有毛要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的因素?因此还是有必要做一些具体讨论。

三、文革初期的步骤与形式

(一)派工作组问题
1.派工作组
毛指责刘少奇犯错误并最终打倒刘,就是以刘派工作组为突破口。
以往搞的多次运动无一例外是在党组织或工作组的领导下进行的,这是搞运动的固有模式。文革伊始,大学、中学的领导干部立即成为被冲击、被批斗的对象,学校党组织和行政领导陷于瘫痪。乱揪乱斗的现象普遍发生,校园秩序一片混乱,处于无政府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派工作组去领导运动,无疑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派工作组是在刘少奇主持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上讨论决定的,是中央集体领导作出的决定。组织手续上是完全符合党的集体领导制度的。
2.毛对派工作组的态度
派工作组毛也是知情和同意的。如:1966年5月30日,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联名致信毛泽东,书面请示派工作组去人民日报社一事:“拟组织临时工作组,在陈伯达同志直接领导下,到报馆掌握报纸每天的版面,同时指导新华社和广播电台的对外新闻。”这封请示信是刘少奇起草的。毛泽东在请示信上批示:“同意这样做。”陈伯达等于当日进驻人民日报社。虽然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为了控制报纸的发稿权,与进驻一般单位的工作组不同,但派工作组的这种形式是相同的。
6月1日,以张承先为组长的工作组,于晚10点多钟进驻北京大学,并明确宣布工作组代行党委职权。这一消息于6月3日由新华社向全国广播。电讯稿是周恩来起草的。工作组原来是以华北局名义派的,电讯稿中改称“中共新改组的北京市委决定”。毛泽东看了这条新华社电讯稿并表示同意。
从6月5日至6月中旬,北京新市委向北京地区的绝大多数大专院校和部分中学派驻了工作组。
毛泽东在外地的期间,为了确保准确执行毛的指示,刘少奇还是每周向毛书面汇报工作一次。 并不断有各种材料报送给他,派工作组的情况他当然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吴德在回忆录中也说:“当时,毛主席不在北京,刘少奇将(派工作组的)决定报告了毛主席并得到了毛主席的同意。” 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组”更是对派出工作组的情况一清二楚,这也必然是毛获得信息的一个通道。
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于6月9日专程去杭州向毛泽东汇报运动情况,并在毛泽东主持下讨论了文化大革命问题。讨论中没有专门议论派不派工作组,更没有形成明确的意见。只是毛泽东在议论时说:“派工作组太快了并不好,没有准备。不如让它乱一下,混战一场,情况清楚了再派。”但这时工作组基本上已经派出 ,毛并没有要求把工作组撤回来。
毛泽东这样讲了之后,刘少奇是努力紧跟的。6月14日,刘少奇在北京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讨论运动情况。他在会上讲到:“(中学)工作组是团中央去的,有的是好的,能与学生三同,同吃同住同工作。不好的应该撤回。”他还说:“工作组派下去被人赶回,证明它不行么!乱就好么!”
3.对刘少奇的发难
搞运动,就会有不同意见,有反右和四清的经验,工作组少不了抓右派,如清华整蒯大富,这里不再赘言。
7月18日,毛泽东从武汉回到北京,对运动的进展情况表示不满,认为北京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冷冷清清,学生运动受到镇压。没有理由认为运动的实际情况毛不知晓,不管什么情况,毛都会找茬说是错的,这种逻辑判断也被事实所证明。7月23日,毛泽东找一些人谈话,再次对前一段的运动提出批评,明确提出要撤销工作组。
7月29日,北京市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有一万人参加的全市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师生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出席大会并讲话。他们在讲话中都说明派工作组是中共中央决定的,代表中央承担了责任。刘少奇说:“现在发现,工作组这个方式不适合于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需要,中央决定撤出工作组。”
工作组撤走了,但问题远没有完。稍后,毛泽东对工作组提出更为严厉的指责,认为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1966年8月1日到12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北京召开。8月1日,刘少奇在大会上报告了十中全会以来中共中央在国内、国际问题上的重大措施。他一方面说“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北京的情况,一个星期向主席汇报一次”,接着又说:“在这一段时期北京文化大革命中有错误,特别是在工作组问题上,责任主要由我负。” 毛泽东频频插话,更加严厉地批评工作组说:“工作组不到百分之十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组是完全错误的。工作组不管怎么样是做了坏事,一不能斗,二不能批,三不能改,起一个镇压群众、阻碍群众的作用,起了个坏作用。一般说,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组干尽了坏事。”
8月4日下午,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一个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毛在插话中说:什么群众路线,什么相信群众,什么马列主义都是假的,已经是多年如此,凡碰上这类的事情。就爆发出来,明明白白站在资产阶级方面反对无产阶级,说反对新市委就是反党,新市委为什么不能反?看你站在哪个阶级方面,向哪个阶级做斗争。刘少奇说:我在北京,要负主要责任。毛泽东说,你在北京专政嘛,专得好!讲客气一点,是方向性错误,实际上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反对无产阶级革命。为什么天天讲民主,民主来了,又那么怕?叶剑英说,我们有几百万军队,不怕什么牛鬼蛇神。毛泽东说,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
毛的讲话,公开指斥刘少奇“马列主义都是假的”“已经是多年如此”“站在资产阶级方面反对无产阶级”,甚至说了“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显然表示了对刘少奇的多年不满和对其“错误”上纲上线的斥责。对此,刘一定是充满了委屈、怨气、甚至愤懑的情绪。因为派工作组这种领导运动的形式毛是知道并同意的,并且刘在会议上已经公开说明了运动以来每周请示毛一次,结果居然是“假马克思主义”“资产阶级”,甚至成了“牛鬼蛇神”!于是刘少奇当面顶毛:“无非是下台,不怕下台,有五条不怕。”
据王光美说,这次会上,刘少奇在毛泽东批评他在北京专政时说,怎么能叫专政呢?派工作组是中央决定的。当毛泽东批评为什么怕群众时,刘少奇说,革命几十年,死都不怕,还怕群众,无非是下台。
早在1964年12月的政治局扩大会上刘少奇曾质疑毛关于四清的主要矛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问题,如果那时毛决心要刘必须下台还是一种设想,这次刘的当面顶撞,毛立刻付诸了行动,8月5日毛在我的一张大字报中矛头直接指向刘少奇,等同于公开了向刘少奇的宣战书。
派工作组刘被认为是犯了错误,而且上纲上线成为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在毛的提议下刘从第二位降到了第七位,派工作组又被作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一大罪状,受到了长时间的批判,为彻底倒刘做了铺垫。
4.派工作组与“资产阶级专政”
很多因反对工作组或者并不反对只是有些异议而遭到镇压的学生,对刘少奇派工作组耿耿于怀,蒯大富等人一直对毛泽东心存感激,认为是毛解救了他们。
但是如果刘少奇不派工作组,或派的工作组一开始就支持蒯大富等人造反,毛泽东就会满意了?刘少奇就不“犯错误”了?就不被打倒了?显然这不可能。不难设想,如果刘少奇真要是做了所谓放手发动群众斗争各级官僚领导的决策,毫无疑问更是犯了大错误,这会更易于被全党反对,恐怕到那时刘少奇就是最大的右派,而且刘和造反派上下呼应,是更大的反党右派集团,那种错误比派工作组要严重得多,会被一下子打到底。蒯大富等人也绝不会有后来毛泽东支持他们的风光,运动初始就会成为刘少奇右派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就不会等到以后清查“五一六”时再遭到整肃了。
如果说派工作组是错的,是“实行资产阶级专政”,那么两年后毛泽东亲自派出的工宣队军宣队进校干什么去了?起到的作用和“五十天”的工作组有什么区别?随后以抓“五一六”分子为名整治造反派(其中许多是在“五十天”之后得到毛泽东“解救”的“革命小将”),难道不是比“五十天”时期的工作组更凶残?聂元梓、蒯大富等“五大领袖”不都被工宣队军宣队整了么?大同小异,只是时间上、罪名上、整治手段上的不同而已。怎能说一个是“资产阶级专政”,另一个却是“无产阶级专政”?
曾任“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组长的彭真,为“二月提纲”,去外地(武汉)请示了毛泽东,但还是犯了所谓错误,被打下去了。这次刘少奇在中央主持工作,关于开展文革运动也是去外地(杭州)请示了毛泽东,仍然犯了错误。刘、彭两件事,两个过程,何其相似乃尔。
(二)破四旧
1.文革的部署之一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后来“十六条”又明确规定“破四旧”、“立四新”是文革的重要目标。但如何破 “四旧”,具体哪些东西属于“四旧”,中央并未说明。
1966年8月18日,北京召开“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并举行大规模的游行。这一天,毛泽东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
1966年8月19日,北京的红卫兵开始走向社会、走上街头“破四旧”。打人、抄家、打砸文物,斗争地富反坏右、资本家等等,都成为“破四旧”运动的内容。
2.关于初期的武斗打杀风
在“破四旧”的高潮中,打人、武斗现象十分普遍。毛泽东把吴德找去汇报情况。吴德回忆说:“我在汇报前的想法是想向毛主席汇报一些真实情况,刹一刹这股风。我汇报说市委没有力量控制局面,解决不了破四旧产生的混乱局面。我的期望落空。雄才大略的毛主席,以他超乎常人的思维方式缓缓地说:‘北京几个朝代的遗老没人动过,这次破四旧动了,这样也好。’”
8月21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提倡文斗,不要武斗,这是今天要谈的第一个问题。”在听取了各方的汇报发言后,毛泽东在插话中又说:“总之,我们不干涉,乱它几个月。”“北京就成了流氓世界了?不可能嘛!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人民日报》写篇社论,正面劝告工农兵不要干涉。”
隔了一天,《人民日报》同时发表了题为《好得很》和《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的两篇社论。
当北京出现大面积打死人的情况时,吴德与时任公安部长的谢富治商议,要制止这种情况的发生。谢富治说:由公安系统、市委分别发出通知,要求不准打死人。通知还未出台,谢富治打电话把吴德找去,说:“公安系统拟的稿子送给毛主席了,毛主席批评了。大意说:你们还是想压制群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发动,你们不能像消防队救火一样。”吴德回忆说:“这样,混乱的局面就无人敢加以制止了。”
8月22日,中央发布《中共中央同意公安部关于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的规定》,其中规定“不准以任何借口,出动警察干涉、镇压革命学生运动”,“重申除了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防毒、破坏、盗窃国家机密等现行反革命分子,应当依法处理外,运动中一律不逮捕人”,“重申警察一律不得进入学校。”
8月26日,公安部部长谢富治在北京市公安局提出,我们要保卫红卫兵,反革命杀了红卫兵要坚决镇压反革命……红卫兵打了坏人,不能说不对,打死了也就算了。同日,大兴县公安系统传达了谢富治的讲话,8月27日,大兴事件爆发,此后,谢富治又在几个省市公安局负责人座谈会上提到,“打死人的红卫兵是否蹲监?我看打死就打死了,我们根本管不着。一个省的公安局长问:拘捕起来总可以吧?谢回答:如果你把打人的人扣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要犯错误。”
据《北京日报》1980年12月20日报道,1966年8月至9月的40天里,红卫兵在北京一地即打死1772人。
虽然在“十六条”中指出: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但毛泽东对于打人的态度暧昧,前后说法矛盾,没有明令制止,反而认为禁止打人是压制群众。总之给人的感觉是纵容,这也就有了谢富治揣测和明白上意,并得到毛的批准,对红卫兵中许多严重破坏社会秩序、打砸抢甚至打死人的不法行为,命令公安系统不得干涉。这种纵容的态度实际上是变相的鼓动。
“破四旧”中的打杀之风,使社会各方面惶惶不安,为防事态进一步恶化,《人民日报》于9月5日又发表了社论《用文斗,不用武斗》,这对红卫兵的极端行为产生了一些约束作用,但既然要红卫兵充当革命急先锋,以更进一步发动文化大革命,这种作用只能是相当微弱和暂时的。
在《吴德口述:十年风雨纪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经历》一书中说:“不断传来打死人的消息使我发愁。10月份我又找到周总理和中央文革小组……一直到11月18日……中央文革小组才同意市委发布《重要通告》。”
北京市委的《重要通告》是1966年11月18日发出的,通告严禁私设拘留所、私自抓人拷打。 但这并没有遏制住武斗打人的现象,只是社会上大面积打死人的情况有所收敛。
3.“破四旧”对于发动文革的作用
“破四旧”,是指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当然不是毛泽东搞文革的主旨,他的兴趣在于发动群众斗走资派。但毕竟是称作文化大革命,首先要跟文化沾点边,这样才名正言顺,而且也正好动动那“几个朝代的遗老”,所以毛泽东对京城的打杀风没有反对和制止。而且在客观上,“破四旧”这种运动模式,这种批斗模式,这种天下大乱的社会形态,对文革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所起到的示范作用,应该是文革的发动者所乐见的。
“破四旧”,特别是运动中的批斗、打人的残酷性造成强烈的震慑作用,社会笼罩在红色恐怖之中,任何挨批斗的人不能有些许的不满或反抗,否则会招致更强烈的暴力。造成这种人人自危的高压态势,显然有利于文革发动者把控运动的发展。
“破四旧”中红卫兵的行为是对“走资派”造反的预演,是向斗“走资派”的过渡。在最高领导的支持和纵容下,使整个社会认同了无法无天、造反有理的理念,并付诸实践。
“破四旧”或许影响了揪“走资派”,但毛泽东从来没有制止“破四旧”,而是利用红卫兵对社会的冲击显示出基层的群众力量,他先后八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总共一千一百多万人次。搞全国大串连,直到这年11月下旬才逐渐停止。在这期间,凭借他的威望与权力,轻而易举地拨正船头,把红卫兵“破四旧”的批斗模式转换成造反派指向高层“走资派”,并达到了无缝连接,使运动按照自己的意旨前行。
从北京开始的对党政机关的猛烈冲击迅速扩大到全国。1966年11月,毛泽东通过王力直接派聂元梓到上海造反 ,聂组织揪斗了上海市委和华东局领导人。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领导机关纷纷被围攻,被“炮打”,被“横扫”,瘫痪了中央政治局、书记处,突出了中央文革小组的领导作用。
相反的是,在这期间,无论来自基层的“联动”“炮打中央文革”,还是来自高层的“二月逆流”对文革一些具体做法的不满和干扰,都被毛泽东态度鲜明、行动果断,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试想,如果毛泽东对解决“红八月”武斗打杀风有如此鲜明的态度,就不会有煤炭工业部部长、党组书记张霖之在1967年1月22日被活活打死、彭德怀在1967年7月被打断肋骨以及许许多多的社会各层人士被打、被打死的事情发生了。

四、为何采取“天下大乱”的运动方式

“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是1966年7月初毛泽东给江青的信中说的。显然那时毛泽东已经做好了要以“天下大乱”的手段来发动(或“运动”)群众的考虑。
以往对于高级领导人的整治,无论是打倒位高权重的彭德怀还是打倒彭罗陆杨,只要毛泽东毛表明自己的意图,开会走组织程序就可以了。以他的威望,又亲手掌握着军队,即使打倒刘少奇,也应该不在话下。
为什么要采用不同以往(史无前例)的、不惜打破自己亲手建立的组织架构的运动方式?
(一)彻底倒刘的需要
1.中央委员的态度
为使文化大革命合法化和公开刘少奇的“错误”,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更是仓促举行。参加会议的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仅过半数。 1966年8月7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毛泽东抛出了我的一张大字报后,会议立即转为讨论毛的大字报,批判刘少奇。只有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少数几个人,上纲上线攻击刘少奇,而且江青、张春桥、姚文元那时还不是中央委员,只是列席参加,多数人在讨论中只是谈认识,没有对毛泽东的大字报表示紧跟和拥戴。一般都没有对刘少奇直接点名——毕竟毛的大字报也没有直接点名嘛。这反映了相当多的中央委员对这一突然变故的困惑和保留。邓颖超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在书面发言中还充分肯定了刘少奇在宣传毛泽东思想等方面的作用,只以十分委婉的口气提了希望。 后来陈伯达讲到这次会议情况时说“事实上文件只是在会议上通过了一下,有相当数量的同志有抵触”,毛泽东后来也说过,他的看法当时在会上只得到半数多一点的同意,当时有许多人仍然是不通的。 本来么,对于这些参会的中央委员而言,派不派工作组,是工作方法问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跟资产阶级不沾边。那个时候刘少奇是国家主席,逢节日报纸上都是毛、刘两个相片并列,要扳倒刘少奇,要彻底打倒刘少奇,还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8月6日晚,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召集周恩来等人拟定了中共最高层领导人的名单,并通知在大连休养的林彪回京参会。 在全会的最后一天,8月12日,毛泽东突然提议,增加一项改选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议程,并提出候选人名单。 在这个名单里,虽然毛剥夺了刘少奇的实际权利,但也仅是让刘从第二位降到第八位,这恐怕也和与会人员的态度有关。直到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集中对刘开火的也主要是军队将帅,地方大员批刘的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正常的组织手段彻底打倒刘少奇恐怕还是有困难的。
2.朱成昭的看法
由于反中央文革,在1967年3月被后来的五大学生领袖之一的王大宾所取代的原地质学院“东方红”的一把手朱成昭曾说:“中央有三条线,一条是毛,下粗上细,因为长期的宣传,把共产党的一切功劳都归到毛一人身上,老百姓只知道‘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不知道别的,所以越往下层,拥毛的就越多。其实毛在中央是少数。另一条线是刘少奇,上粗下细,跟毛相反。第三条线是周恩来,上下一般粗。” 那时朱成昭和叶剑英的女儿叶向真是恋人,很可能这种看法来自高层。且不说毛是不是上细,但刘少奇在高级干部中确是很有市场的。
3.对中央委员的清理
只有通过群众运动,利用毛巨大的影响力和权威,利用不谙世事易于被鼓动的青年学生的冲动,利用群众与官僚之间的社会矛盾,冲击打倒一些中央委员,清理中央委员,整肃干部队伍,剪除毛认为的刘的羽翼,使他们人人自危,以最终从组织上打倒刘少奇。
事实确是如此。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的重要议题就是从组织上彻底倒刘。八届中央委员97人,候补委员73人,除正常因病去世的10人之外,通过两年文革运动,因“叛徒”、“特务”、“里通外国”、“反党分子”等问题,大部分被打倒或靠边站,能参加十二中全会的只剩59人是八届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其中有些还是临时从牛棚里解放出来的。出席这次全会的共有133人,被扩大进来参加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军委办事组成员和各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负责人等其他人员有74人,占与会总人数的55.6%,这些数据说明了通过对中央委员的清洗,保证了在全会上以组织手段彻底倒刘。全会除了陈少敏不畏高压,没有表示同意外,没有悬念地通过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以此次会议彻底倒刘为标志,取得了文革运动的阶段性成果。
(二) 对整个官僚体系整治的需要
1.对整个官僚体系的估计
毛认为:一大批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已经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相当大的一个多数的单位的领导权已经不在马克思主义者和人民群众手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中央形成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司令部,它有一条修正主义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在各省、市、自治区和中央各部门都有代理人。过去的各种斗争都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实行文化大革命,公开地、全面地、自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上述的阴暗面,才能把被走资派篡夺的权力重新夺回来。
这是可以公开说的政治正确的话。这么严重的估计,这么多大帽子,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具体的表现形式是什么?鲜见有具体说明,像三自一包、三和一少等早就被毛制止了,相关人员也受到了处理。
用毛后来自己的话来说明:“那个时候的党权、宣传工作的权、各个省的党权、各个地方的权,比如北京市委的权,我也管不了了。所以那个时候我说无所谓个人崇拜,倒是需要一点个人崇拜”,“这是为了反对刘少奇”。
1967年4月12日,江青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作了题为《为人民立新功》的讲话,其中说:主席还健在,有些人就可以不听主席的话。在上海的时候,华东局,上海市委里头,可微妙哪,主席的话不听,我的话更不听,但是一个什么人的话,简直捧得像圣经一样的。
看来不是什么“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问题,问题是听不听话,听谁的话。
2. 对整个官僚体系的整治
举不出什么资产阶级、反革命修正主义的事,但确实存在着七千人大会上对刘少奇的掌声、四清运动中特别是高级干部对刘少奇的赞同、支持与臣服。既然毛憋过气,就要出气,就要触及他们的灵魂,但要对几乎所有的干部进行整肃,其数量之大人员之多,通过以往正常的组织手段是无法达到目的的,用毛的话说:“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发动群众才有办法。没有群众,我们毫无办法。” 而利用搞个人崇拜建立起来的无与伦比的威望,利用发动起来的懵懂冲动的青年学生和本来就与官僚阶层有着深刻矛盾的群众,打倒任何人,教训任何人,不必再用开会讨论、表决定罪名这些程式化的东西,即使是在以往的运动做出了结论的人,仍然可以批斗,触及灵魂,触及皮肉,如对彭德怀的武斗。据中共中央组织部统计:“文化大革命中全国被立案审查的干部共230万人,占文化大革命前1200万干部的19.2%。虽未立案审查,但被错误批斗关押的干部和受株连的人为数更多。其中,中央、国家机关副部长和地方副省长以上的干部,被立案审查的约占同级干部总数的75%;有6万多名干部被迫害致死;集团性的冤假错案近两万件,涉及干部达几十万人。” 利用文革这样的“群众运动”来大规模整肃干部,毛就可以按自己的意图,哪些要打倒,哪些要批臭,哪些要“烧而不焦”,哪些先挂起来……毛都可以收放自如。显然毛的目的达到了。
真正要打倒、清理的,都是被毛认为要么是在刘的系统里,要么被认为这些人即使与刘没有什么密切联系但对彻底倒刘不利,要么就是倒刘过程中的牺牲品——文革初始被拿来祭旗的吴晗便是一例。
1967年3月16日,中共中央文件(中发[67]96号)明确指出:“在反对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揭发了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六十余人的叛徒集团。这些叛徒长期隐藏在党内,窃据了中央和地方党、政领导机关的重要职位。揭露这个叛徒集团,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些变节分子出狱后,由于刘少奇等的包庇重用,把他们安插在党、政、军的重要领导岗位上,其中有少数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许多人在重新混入党内以后,成为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坚决执行者,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成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61人被正式确定为“叛徒集团”,并指控是刘少奇让他们“叛变”而后重用他们的,刘自然就是这个“叛徒集团”的头子。对这个早在延安“七大”时就已经做过结论的历史旧案,毛不可能不知实情。显然,炮制这个涉及这么多高级干部的冤案,就是为了罗织刘少奇的罪状,是为了彻底倒刘。
对于大部分干部,不过是毛要借群众运动之火“烧一烧”他们,要触及他们的灵魂,要他们今后牢记教训,自觉地一切以毛的马首是瞻。就像毛对批斗陈丕显的“最高指示”一样:“烧一下可以,不过不要烧焦了。”
再如李井泉,很大的可能是四清时没有按毛的旨意恢复被刘少奇撤职的贵州省委书记周林的职务,加之刘少奇在与毛争论时说的“党內外矛盾交叉”的说法也是李井泉等人提出的 ,所以文革受冲击时毛对李却没有像对江华、叶飞、江渭清等人那样点名予以保护 ,而是烧了李几年。烧得他家破人亡,老婆死在狱中,二儿子也被造反派打死。
然而毛对李井泉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在历史上,李井泉和刘少奇一点都不沾边,对毛一向忠心耿耿,是毛搞大跃进的铁杆支持者,在关键时刻例如1959年庐山会议时,李是最早站出来反对彭德怀,旗帜鲜明地支持毛的几个地方大员之一。1965年11月,彭德怀被放逐到四川后,李井泉对彭更是严加监管。在三年困难时期,李主政的四川省饿死人的情况极为严重,但他还是“顾全大局”,从四川调运大量粮食支持中央。所以在“火烧”李井泉几年后,毛还是“解放”了他,中共“十大”就让他重新做了中央委员,1975年还做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当全国从中央到地方绝大多数领导干部都被打成了“走资派”以后,毛泽东深知,这些干部还是忠于自己的,这次触及了他们的灵魂,即使中央再有刘少奇这样的人物,他们不敢也不会再跟着走了,各级权力部门也需要有经验的管理干部,造反派是取代不了这些老干部的。早在1967年初上海夺权时毛就说:“把工人、学生提上来,掌握了权,没有经验,几个月就变了,很不稳定。党委,暂时抓不起来,过些时候,群众会需要。” 于是以后又提出了“犯走资派错误” 的概念。按照毛泽东的这个观点,中共“九大”政治报告的草稿中写上了这样的话:“对于犯走资派错误的人,在他们提高了觉悟,并得到群众的谅解以后,应当及时解放他们,分配适当的工作。”在“九大”和“九大”之后毛泽东的一系列讲话、谈话中,他几乎再也没有提到“走资派”一词(只是在文革后期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才又提出了“走资派还在走”)。而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的最高指示也是对所有领导干部的警告。进入到七十年代,通过揪“五一六”打击造反派,又是对老干部的抚慰,让他们获得心理平衡。毕竟无论各级政权叫革委会还是省委地委,是三结合还是军管,最终毛还是要用这些老干部的。
通过毛泽东领导和发动的群众运动,在这么大范围里对干部队伍进行触及灵魂的整治,用那时的语言就是“让他们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毛泽东成功了。
3.关于毛泽东所说一生做的两件事
1976年6月,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处对华国锋、王洪文、张春桥等人说:我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打倒蒋介石;一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虽然这句话已经印在有权威性的《毛泽东年谱》第六卷上了,但就其真实性还有一些争议。然而这确实是可以类比的两件事情。三年打倒蒋介石,可谓“天翻地覆”,夺了国民党的权;文革打倒刘少奇,亦是“天地翻覆”,批斗、武斗死人无数,夺了刘少奇所谓“黑司令部”及这条“黑线”上的人的权,确立了毛泽东无与伦比的绝对权威,建立了各级“新生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这两件事对于毛泽东几乎是同等重要的大事。多年文革,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对于社会,对于民生,这两件事造成的伤害恐怕也是不相上下。
看看这两组数据也可以说明问题了:
1950年7月公布的《解放战争四年综合战绩》显示,从1946年7月到1950年6月,解放军消灭国民党正规军5542470人、非正规军2528880人。毙死毙伤者1711110人。解放军方面伤亡130万人,其中,牺牲26万人,失踪和被俘19万人。总之,双方伤亡总数约300万人,平民数目不详。
叶剑英在中共十二届一中全会后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曾披露文化大革命遭受迫害及死亡人数:(1)规模性武斗事件,4300多件,死亡123700多人;(2)250万干部被批斗,302700多名干部被非法关押,115500名干部非正常死亡;(3)城市有481万各界人士,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反动学术权威,非正常死亡683000 多人;(4)农村有520多万地主、富农(包括部分上中农)家属被迫害,有120万地主、富农及家属非正常死亡;(5)有1亿1300多万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政治打击,557000多人失踪。 总之,因为文革运动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多达三百余万人。
尽管对于毛泽东说的一生做了两件事和叶剑英关于文革数据讲话的可靠性,有学者提出了质疑,但这两件大事,对于国民伤亡,社会动荡,权力变化,国际影响等等,确实是可以相互比肩的。

第三部分 对于为何发动文革的几种说法的辨析

一、关于权力之争

搞文革是因为权力之争么?应该不能说是权力之争,因为在文革前也没有人能挑战毛泽东的威望与权力。早在1943年3月不但推定了毛泽东为政治局主席,还决定由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组成书记处,处理中央日常工作,毛亦为主席。并依刘少奇的建议,其他两个书记是主席的助手,不是一个像过去那样成为联席会议的形式。主席对中央日常工作有最后决定之权。 此后毛的最后决定之权便约定俗成一直延续。虽然因大跃进的失败,毛泽东的威望受到了些许影响,但仍享有绝对权威。特别是在林彪的鼓动下,六十年代对毛泽东的大规模的个人崇拜登峰造极。
纽约天问联合学会的张博树博士也认为,从文革前毛泽东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对自己的权力掌控是充满信心的,所以说毛泽东担心自己被刘少奇架空而发动文革的权力斗争,从这个角度无法得到满意的解释。
1960年上半年,毛泽东仍在前台,在那之后到1962年上半年,毛泽东有两年的时间似乎在“二线”了,那是因为出现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和特大经济困难。1961年9月22日毛泽东与熊向晖等人的谈话,24日与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的谈话中,都表明和强调了一线的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和实际上的党的第一副主席、是党主席接班人的地位。 即使刘少奇主持一线工作,由刘主持政治局会议,但所有的决策,所有的重大的人事任命和所有的用中央名义发出的文件,都得由毛泽东最后拍板。实际上毛一天也没有退出一线。就连1961年2月27日,苏联表示愿意出借一百万吨粮食和五十万吨蔗糖以帮助中国渡过困难时期这样的事情,周恩来、邓小平和彭真还要到广州请示毛泽东,3月7日邓小平在书记处传达毛的决定:不要粮食,可接受糖。 尽管毛泽东名义上处于“二线”地位,却有更大的自由度,既可以不具体承担责任,又仍是最高的监国者。
但高华说:“无可置疑,毛发动文革……他也要拿回他感到已旁落的大权。‘大权旁落’是毛自己这样说的,现在流行一种分析模式,好像一论及毛的这个层面,就是不‘深刻’,不‘学术’,其实这是非常荒谬的。”
那么毛泽东所说的“大权旁落”指的是什么呢?
前面已经提过,毛泽东在1970年12月17日会见斯诺的谈话中说:“那个时候的党权、宣传工作的权、各个省的党权、各个地方的权,比如北京市委的权,我也管不了了。”
实际上,进入到六十年代后,由于一线二线的工作关系,毛泽东受到了组织程序上的制约,他的指示,他的意见,一般需要通过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以决议、文件的形式来下达,他的一些非原则性的直接指挥、指示,要么被重视的程度不够,要么有所怠慢,要么不被执行。这在四清过程中的例证很多,如:他在1962年中央全会上提出要搞阶级斗争,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由于那时还处在三年困难后期,中央和各省干部还在忙于调整,促进生产,应者寥寥;他号召下基层蹲点,没有什么反响;他要把周林恢复原职,李井泉不办……总之,不按毛的意思办,不看毛的眼色行事,这些当然不是毛泽东所满意的状态,或许被他认为是大权旁落的表现形式。特别是刘少奇对他提出四清运动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公开表示不同意见,更令他不能容忍。
彭真认为,文化大革命发生的重要原因,是毛泽东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所以符合逻辑的解释是,毛泽东并不是权力被完全架空,而是不满足于当时的状况——他需要的是不受任何制约的,类似皇权与神权的绝对权力,是对权力最大化的攫取。
1973年9月23日,毛泽东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
一些被毛泽东直接或间接领导过的高级干部及与毛有一定接触深度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帝王思想。丁玲曾在1980年春天举了她在延安时的两个例子,其中一个是毛泽东和她开玩笑说要在这个偏安的小朝廷设立“文武百官、妃子”等等,丁玲认为虽然是玩笑,但表露出“毛主席的头脑中确实是有帝王思想啊!他晚年之所以会犯大错误,尤其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错误,不能不说他的帝王思想起了不小的作用啊” 。
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那首词,其表现的帝王思想在重庆谈判期间发表时就曾引起议论。
张爱萍将军也曾说“我看出来了……滋生的帝王思想。这是腐朽的,违背历史进程的,这将从根本上瓦解我们的党”,“个人崇拜现象和个人专制作风集中体现于毛泽东身上。”
曾任中顾委委员的经济学家孙冶方也认为:毛泽东熟读的不是马列著作,而是二十四史。线装书看得太多,把封建社会帝王将相的权谋用到党内斗争上来了。
只有针对封建帝王、专制君主才能喊出的“万岁”口号,毛泽东欣然接受,乐于享受“君临天下”的快感。民国初期有人打出了“孙中山万岁”的标语,孙中山制止了,说:万岁两字本是封建皇帝硬要手下的官民称他的,我们革命的先烈为了反抗万岁,牺牲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血?我如接受这个称呼,如何对得起许多先烈呢。 胡志明也认为共产主义者,不能像封建帝王那样要大家喊“万岁”。 但从来没有看到毛制止喊他“万岁”。相反,在1980年四千老干部大讨论会上,朱德的秘书陈友群说:1950年中宣部起初拟订的五一口号中,最后两条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在后面亲自加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 ,李锐曾谈到,以他对陈友群的了解,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是可靠的 。我们且不说这件事情的真伪,而毛不制止喊他“万岁”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否则就不会出现铺天盖地的“万岁”声。
文革开始后,个人崇拜达到顶峰,毛泽东所说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政治局只是按他旨意办,集体权力大缩水。江青说她就是毛的一条狗,让她咬谁就咬谁。那时的政治局呢?也是完全按他的眼色行事,任何人对他都是惟命是从。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讲到民主集中制时还说:“拿中央常委或者政治局来说,常常有这样的事情,我讲的话,不管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只要大家不赞成,我就得服从他们的意见,因为他们是多数。” 到了“九大”时,包括毛泽东在内共设了五个政治局常委,四个认为要设国家主席,他一人不同意,就全否定了。 所谓民主集中制,全集中于毛一人,哪还有什么民主?
总之文革达到了他的理想状态,登上古今中外无与伦比的权力巅峰,使历史上所有的帝王都黯然失色。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里说:毛打倒一切,以便把国家引向尊他为神的境地,不再是领袖,而是神。 这是毛搞文革的成果,自然也是搞文革的目的。

二、关于反官僚主义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广大群众接受毛泽东的反修防修的观点,把对官僚主义、特权思想的不满释放在运动中。 这在基层群众中的反官僚主义意愿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但是,反官僚主义与发动文革有关系吗?
有研究者认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观愿望“是为抵御帝国主义‘和平演变’的图谋,消除官僚主义和特权思想等现象”。 关于“消除官僚主义”的这种说法成立吗?
官僚主义,比起反革命、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字眼,表明的是一种作风,一种工作方式,充其量是错误,与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和缺少对职责权限的严格明确的规定有关。要从根本上清除官僚主义,必须解决权力过分集中,健全法制法规,并建立相应的权力制约和监督体系,而不是靠号召参加劳动、联系群众就能解决的。
毛泽东盲目发动大跃进运动,把三年困难时期信阳地区大面积饿死人说成是民主革命不彻底,认为只能是那里的地主富农和反动势力进行阶级报复 ,这种看法不是很可笑么?不就是严重的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么?用大的官僚主义发动文革运动反对小的官僚主义,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荒唐事?
如果说毛泽东认为刘少奇在一线时的官僚主义盛行,要搞运动,要铲除官僚主义,那么在毛泽东的直接领导下,1967年1月后各地各单位陆续成立了新的政权——革命委员会,即使包括在成立初期的一段时间里的一些造反派上来的人员,这些在毛的文革时代建立的新政权就不存在官僚主义啦?新旧权力机构的表现有根本的区别么?百姓得到了官僚更多的关心?百姓的权利增加了还是生活水平提高了?或者是百姓的事情比以前好办了?……毛泽东号召干部参加劳动,联系群众,至多是缓和官僚和群众的矛盾,避免矛盾激化,使官僚们体察一些下情,但这不会从本质上解决官僚主义的问题。
总之毛泽东不会也不可能因为反官僚主义而发动文革这样的大运动。

三、关于乌托邦之说

很多研究者认为,毛泽东发动文革的重要因素是他的乌托邦理念,其表现形式便是他的“五七指示”。
(一)“五七指示”的公开发表过程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信中前一大段主要讲了军队要成为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
后面又说到:

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毛泽东对于这封信,可能是出于某种考量,在1966年5月12下午,通过机要秘书徐业夫要陈伯达、杨成武和戚本禹连夜出发,于第二天5月13日一早赶到上海毛的住处,毛让他们讨论5月7日写给林彪的信。毛作了一些说明,从张鲁是东汉末年的农民领袖,也有些共产主义想法谈起,说我们现在找到比张鲁更好的办法了,解放军总后勤部总结的这个经验,就是一个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的萌芽,每个人分工不是那么刻板,要一业为主,全面发展……做领导的也要劳动,定期劳动一下,和大家打成一片。分配上要允许有点差别,但不要太大,不要搞特殊,成为一个特殊阶层……
毛泽东让他们讨论后修改文件。他们对毛的信没什么改动,只是对总后勤部报告的标点、字句做了一点小的修正。又讨论起草了一个中央通知的文稿。第二天即5月14日,毛泽东就批下来了,说可用。随后,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一致通过并正式下发了这个文件,并被称为毛主席的“五七指示”。
此后按照陈伯达写的纲要,组织人写了一篇文章,经毛泽东审定,《人民日报》于1966年8月1日发表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九周年》,向全国摘要公布了“五七指示”。
社论中充斥着极左的、虚幻的、溢美之词的语言,其过度的解读至今对学术界还有着一定的影响。
文中有“共产主义大学校”的提法,而没有毛“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的萌芽”的说法。看来撰写者也可能认为共产主义萌芽的说法不合适。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已经进入了文革运动的“红八月”,但此文并没有显示出“五七指示”与文革的发动有什么关联。
(二)对“五七指示”的解读
有的学者以“五七指示”为例证,认定毛泽东发动文革首先是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因素。 “五七指示”是理想王国么?与发动文革有什么真正的联系么?
这封信谈到军队不打仗时要搞生产,对此古已有之,从汉代起,就有屯垦戍边。即使加上:闲时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也都是很现实、很容易做的事情,看不出什么理想主义色彩。
对于其他工农商学,不过是要一业为主兼干其他。从事过专业生产的人都知道,这样做,什么都做不精、做不好。在世界上很多国家早已实现社会化大生产的时代,毛泽东还是囿于封闭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生产模式,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是一种倒退,与马克思的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的共产主义社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怎能称作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的萌芽?把生产关系、先进的社会分工模糊化,各行业一业为主兼干其他,再加上批判资产阶级,这样的形式与没有城乡差别、没有工农差别、没有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差别的社会似乎没有必然联系,更谈不上所有人都能获得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平等权利。
这些“政治正确”的话,毛可以想,也可以说,问题是他是怎么做的。
毛泽东时代的城乡二元结构体制,城乡之间的户籍壁垒,两种不同资源包括粮食、棉布等生活必需品配置制度,通过这些表现的城乡差别、工农差别是谁造成的?改过么?真想改么?还是必须通过搞文革来改?到文革后期1975年颁布的新《宪法》,干脆取消了关于迁徙自由的规定。户口和粮票,完全限制了农民的流动,农业户口吃商品粮是梦想,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从“五七指示”中提到的工人“以工为主”,“农民以农为主”,显然可知毛泽东的“理想国”里仍然是坚持城乡二元结构体制的。
至于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平等权利问题,“五七指示”所列举的工农兵等都属于“红五类”范畴,不存在政治上的不平等。但社会上政治地位、政治身份的不平等,在毛泽东时代就一直存在,那就是文革前的“五类分子” 和文革中扩大范围的“九种人” 及“公安六条”所列举的“二十一种人” ,这些人及其子女都是被歧视、被剥夺正常人权利的政治贱民。如大学不录取“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也不向考生公开说明,不公布分数,不告诉你落榜的原因,而很多考生以为自己是考得不好,于是重读一年再考,当然还是落榜。这种做法,颇有愚弄人的色彩。这种不平等,在毛泽东时代特别是强调“阶级斗争”之后越来越严苛,在发布“五七指示”和文革停课、停止高考招生几年之后,大学复课改为招收“工农兵学员”时,这样的歧视更是走向极端。
经济收入上,由于工资的差别、工分的差别,城乡工农之间的不平等肯定是有的,只是基本上都处在贫困阶层。文革的现实证明,这样的差别通过斗私批修,通过斗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批判资产阶级”,打击城乡“投机倒把活动”,没有也不可能得到解决。
“五七指示”中始终坚持的“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说明毛泽东的这个“理想国”里也存在敌对阶级,并不是完全消灭了阶级的所谓共产主义社会。
还有人认为“五七指示”勾画了类似桃花源似的理想社会,充满了毛的浪漫色彩。桃花源记里是这样说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样的景象,这样的环境,人们的神情,确实美好浪漫。而一业为主兼干别样,还要批判资产阶级的人们会怡然自乐么?那是能够让人怡然自乐的生存环境么?最有权利回答的应该是有过在五七干校生活经历的那些人,答案恐怕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更像是劳改营。
“五七指示”里没有平等、自由的字眼,除非过分解读,或者认为类似工蚁、工蜂般的生活是平等的。对这个指示既无任何后续的政策方针,也无进一步的说明完善,把一封这样的信与发动文革的起因联系起来显然是很牵强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谈到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们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可以随心所欲地今天做这,明天做那,上午打猎,下午打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要做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而毛泽东提出的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亦工亦农,亦文亦武,一业为主兼干别样的所谓“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的萌芽”或许来源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这段话。但还是在“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 的极度贫困的社会就要一步跨入共产主义?“五七指示”所描述的社会究竟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念,抑或更像一个把人们禁锢在农村、工厂、军营的封闭的奴隶庄园?如果说是“平等”的,也是思想贫困物质贫穷的奴隶间的平等。在那个时代脑体差别、一般干部和群众的干群差别本来就不大,今天还有很多文革的经历者,试问那时的生活与“五七指示”的生活有什么本质区别么?下乡劳动、各种大批判不是都在随时地、经常地进行着的么?
王年一在《大动乱的年代》一书中指出:

这实际上也是几千年来的与自然经济相适应的原始的集体主义和平等观念在当代的一个变奏曲。正如马克思所批评的:“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须停留在那种完全空虚之中,也是可笑的。”

对“五七指示”在发动文革时的作用,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在同一个时间段,毛泽东在“五一六”通知里亲自加写的话充满了火药味,而“五七指示”则语气和缓,措辞平和,虽然提出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似乎目的并不是以整人为主,而是有更高远的目标……怎么理解这二者的差异?
那正是在文革尚未公开正式发动的“剝笋”过程中,要通过政治局会议给彭罗陆杨定性,文革运动还没有正式宣布开始,运动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在一线的刘少奇及政治局对待运动的态度及可能采取什么应对措施,毛还不清楚。所以那个时候毛泽东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这同一时间段的两个文件,措辞、语气、态度迥然不同,确实有让人迷惑不解、莫测高深的感觉。起到的作用往往会使他要清理的对手分散注意力。政治局的这些人那时候当然还是可以有一定权力表达自己意见的,但并没有引起警觉,没有什么应对措施,只是按照他的旨意办,甚至要表现出“积极响应”的样子。
这当然是毛泽东所乐见的结果,而且也对后来的研究者们造成了相当的影响,认为发动文革有毛泽东乌托邦的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官方的中央文件,还是毛泽东本人的表述,从来没有直接地、正式地说明文革的发动有建立类似“五七指示”理想社会的因素。建立理想社会要通过文革这种造成天下大乱的运动形式,逻辑上也是不通的。
与“反官僚主义论”一样,“建立理想社会论”没有带来文革研究的深入,而只是认为文革的发动者初心美好,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文革的发动具有合理合法性的一面。
很多文革的亲历者在那个时期可能是受害者,或者是加害者,抑或后来成了既得利益者,但真正的研究者当然知道对文革问题进行分析时,要尽量减少和避免个人经历造成的情感影响。但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影响因素,就是潜意识里对人性的基点有所忽略,有一种伟人情结、领袖情结,因为其事业的成功、位高权重,总以为有多深奥的思想,多崇高的理想,在研究分析问题时容易带有非理性因素,过分解读,做高大上的分析……这往往会使逻辑分析不严谨,影响到研究结论的客观性,这一点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三)乌托邦与歹托邦
林彪要军队变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毛泽东要全国人民学解放军。“五七指示”也要其他行业像军队一样一业为主,兼干其他,兼学别样,批判资产阶级,也要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这种严格把控人的思想,控制人的行动,表面平等而没有自由的各个行业组成的社会,是乌托邦吗?
乌托邦(Utopia)本意是空想的完美境界。虽然是空想,不能实现,但毕竟是一个理想社会,一个好的社会。
把“五七指示”构想的社会比喻成乌托邦,要么是美化、抬高了“五七指示”,要么是误解、污化了乌托邦这个词。
耶鲁大学东亚系康正果在论文《毛泽东和歹托邦:乱与暴的反噬》里首先提出为乌托邦正名。他认为毛的乌托邦其实应称为歹托邦(dystopia或译为反乌托邦、恶托邦等),是与理想中那种完美的境界完全相反的极端恶劣的社会形态,常常表征为反人类、极权政府、生态灾难或其他社会性的灾难性衰败。
对歹托邦的进一步解释是:
(1)表面看来是公平有序、没有纷争的理想社会,实际是受到全方位管控,全面贫困,人的尊严和人性受到否定。
(2)领导者用宣传对国民洗脑,把自己的体制说成理想社会,反抗者被强制制裁并排除在社会之外。
(3)剥夺表达的自由,将所谓对社会有害的出版物禁止或没收。
(4)社会不公,有不被当人的贫困阶级和政治贱民存在 。等等。
“五七指示”有那么深奥么?随意肤浅的设想,思维还是囿于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生产模式,根本不懂社会化大生产,带不来任何社会进步,只能是社会倒退。再加上学政治、“批判资产阶级”,不过是深入洗脑,以便控制思想,稳固权力。毛泽东发动文革并非出于任何美好的理想,与“五七指示”无关。如果一定要与他的所谓理想社会建立联系,那也只能是歹托邦,而不是乌托邦。
(四)“五七指示”与文革中的现实
如果说“五七指示”是毛泽东建立理想社会的蓝图,那么对其试行、践行能有什么问题吗?能受到什么阻碍或反对吗?1966年5月15日政治局会议讨论,无任何争议地全体通过把“五七指示”作为文件下发,说明毫无反对,做就行了,有什么必要通过文革的形式来实行?毛对此既无进一步的构想和指示,也没有把文革运动和“五七指示”建立什么联系。
直到1968年,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组织大批机关干部下放劳动,在柳河办了一所农场,定名为“五七干校”。《人民日报》报道了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的情况,并在“编者按”中公开发表毛泽东的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此后,各地纷纷办起五七干校。中央和地方党政机关、高等院校、科研文艺事业单位的大批干部、教师、专家、文艺工作者被下放到农村五七干校,从事农副业生产和革命大批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1979年2月,国务院发出《关于停办“五七”干校有关问题的通知》,干校寿终正寝,成了历史名词。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指出:“大批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在各种‘五七’干校从事体力劳动……长期被排除在各项业务工作和科学文化研究之外,耽误了在这方面学习和深造的宝贵时光,给国家现代化建设造成的损失也很大。”文革后官方也认为这是对知识分子强迫劳动的一种迫害形式。
五七干校根本不涉及“五七指示”中的工、农等主体,工、农等行业的兼干其他、兼学别样也没有体现,当然,学政治、大批判一直没有停止过。
虽然“五七指示”在社会其他行业没有什么影响和动作,但在教育界成为文化大革命中办学的方针,造成了教育制度和教学秩序的混乱。特别是在大学的招生制度上,毛泽东主张“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大学入学不考试,致使特权阶层走后门司空见惯。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李琦也指出了那时的招生工作中存在着严重的走后门现象,出现了诸如请客送礼、弄虚作假、内定名单等不正常的手段。有的女知青为了上大学,甚至被迫以出卖肉体为代价。
对于走后门上大学,1975年5月3日深夜,毛泽东把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召集到他的住所。在这次会议上的讲话中,有一段是专门谈走后门的,不是批“走后门”,而是否定批“走后门”。毛泽东说:现在走后门的人有成百万,也包括江青、张春桥你们自己在内,我也算一个。我送几个女孩子到北京大学去上学了。她们当了5年工人,提出要去上大学,我没办法,给谢静宜等人说了,他们不得不收。这些上大学的人,也不是坏人,上大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批?
毛泽东说走后门进大学的也不是坏人,这是典型的偷换概念。本来也没有人说是坏人,而是说这种方式、这种行为不对。但毛这样说,就把走后门合法化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后门。
利用特权,为了不上山下乡而去参军、留城进工厂或上大学,“走后门”成风,社会反响巨大。1974年初,迟群、谢静宜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中共中央、国务院直属机关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提出批林批孔,要联系实际之一,就是批“走后门”。对此,毛泽东在1974年2月15日给叶剑英的信中说:“此事甚大,从支部到北京,牵扯几百万人,开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从前门来的也有坏人。” 如果说毛泽东发动文革是为了热衷于建立一个公平、平等的理想社会,不惜打破自己建立的组织架构,那么起码应该以身作则吧?怎么带头走后门、搞特权?以权谋私是一种腐败现象。对此毛泽东表现得是理直气壮。
“十六条”曾提倡按巴黎公社原则选举文革中的新领导机构,但在实际上,各级革命委员会的干部人选,都是各种政治力量平衡和上级指定的结果,没有一家是真正选举产生的。而“巴黎公社式的选举”,后来根本不提了。
革委会在强调精兵简政的同时,又大量设置各种临时的或编外的机构,结果是分工越来越细,机构越来越多,工作人员很快大幅增加。如某省革委会1968年上半年成立时工作人员仅90人,到1969年5月,近一年时间,剧增到1200人。其他革委会的情况也大体如此。
革委会建设中基本没有什么新措施。相反,机构庞大、官僚特权、裙带关系、效率低下、推诿扯皮、走后门等现象却层出不穷,愈演愈烈。号称一大创举的文革成果,实际上比文革前的领导体制的弊端更突出。因这已经不属于刘少奇的黑线,再造反就是反对革命政权了。
文革期间,全国城市职工,包括干部,都没有调整工资。1971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后,在批判林彪时公布的“571工程纪要”中说;“十多年来,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日益增长。……工人(特别是青年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这些都在批林中当成“恶毒攻击”的反动言论进行了批判,很可能因此才于1972年让职工工资有了小幅调整,总之大都处于几十元的极低水平。只有江青例外,1974年4月17日,毛泽东给江青的信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要请假,钱可略增,无限风光在险峰。” 江青的工资从9级调到6级,连升三级,月工资到342.70元 ,或许与这次的“最高指示”有关。
如果说和“刘少奇路线”有点什么区别的话,貌似在文革中农村教育和合作医疗有一点点体现,这与知青下乡有一些关联。但是农村中小学的发展和赤脚医生的出现并没有对城乡二元结构有任何触及,更没有试图解决农民的温饱和生活长期贫困的问题。
总之,作为文革的成果之一,新兴政权革命委员会和陆续恢复正常工作的各级党委,除了要更加忠诚于毛泽东之外,与文革前的权力机构没有什么明显不同。非但没有向理想社会进一步,社会生态环境反而更加恶化。

结语

一、毛泽东发动文革是为了彻底打倒刘少奇,清洗刘少奇这条线上的人,使其他干部回到毛的所谓革命路线上来,确立和稳固他至高无上的极权地位。
二、没有证据说明毛泽东搞文革有乌托邦的情怀。“五七指示”表明的社会构成没有任何乌托邦的因素。
三、文革的历程和造成的结果是对以上两点的最好说明。

2021.4月初稿
2022.3月整理
2022.6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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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〇六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9月 03, 2022 7: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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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 周六 2月 28, 2009 5: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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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

质疑“清理三种人”是一份内容严重失实的《调查报告》

孙毓星(孙耘)

前言

陈楚三等三位学友编著的《从生物馆到200号——清华文革蒯氏黑牢》一书,2021年秋季问世,清华校友中反响热烈。陈楚三学长还专门在一个微信的讲座群做了一期讲座,并讨论了多日。
我没有参与更多讨论,但不得不说几句话。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该书的成书过程,原因有三:其一,书中涉及到我的案子,将我的事实叙述和他人的失实描绘对比,并加进编者的质疑和评论。其二,作为该书的重点,由陈楚三主导的第三部分《“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和“十二人反党集团”冤狱》与我密切相关,因为我是“罗文李饶”专案前期(那时还没有这个名称)罗征启专案的直接负责人。而且自2017年至2020年,我与陈楚三有微信私聊。他主动询问关于专案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坦诚相见,增加彼此的了解,有利于消除误会,达成某些共识,所以我也尽可能给予正面答复。其三,私聊中有两封较长的通信被收入书中,有两位书评者和一些讨论者给予肯定,令我感到欣慰。但这两封通信只列于附录,并未说明其来龙去脉,一般读者不明就里,所以我在微信群里发布了与陈楚三的全部有关私聊。
然而,我此前一直不知道陈楚三找我私聊的目的是编写该书,更没想到他将我俩的通信公之于众,所以我完全是“不知不觉”地参与了成书。其实,如果他一开始就跟我讲明白,我可能会更详尽地解说某些事实。遗憾的是,包括他在内的该书编者都没有这样做。
在2021年11月1日讨论行将结束时,我草草发了“说几句话”的帖子,在网刊《昨天》192期发出一组有关该书的争鸣文章后,此帖以《读192期“争鸣”后的一点看法》发表于2022年3月30日出刊的《昨天》196期“编读往来”栏目。其中我写道:随后一想,陈学长此行为可理解为“大行不顾细谨”,所以我又补充了全部私聊发在校友群,以便读者有较全面的了解。说来我还得感谢楚三学长,给了我一个公开答辩的机会。
以下就是前文“一点看法”的续篇,可算进一步的答辩。希望不很了解文革或清华文革历史的人也能看明白。

(一)“掩盖真相”的责任到底该归谁?

在讲座群的讨论中有人从不同角度对该书提出批评。一位学长发帖说“一本书的出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论,这並非坏事”,而“批评者略过了此书所披露的种种事实而将焦点集中在陈楚三对文革的反思上,而前者正是此书的核心内容”,于是提出,“关于这该书的争论焦点能否转移到:书中所披露的事有哪些是严重不实的?”
这个建议提得有道理,也是读者所关注的。我们暂且留下这个理论性问题:一本书的宗旨、事实叙述和价值判断与文革反思有没有关系?
“书中所披露的事”,究其本源应来自亲历者,包括直接受害者和参与加害的人。确实,参与讨论的校友大多数并非亲历者,不了解围绕着罗文李饶专案组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我作为亲历者(尽管并非全程参与)以及文革反思的热情参与者,应该直面这个问题,做出我个人的回应。
首先我要强调,罗文李饶专案组大搞刑讯逼供,行为恶劣、后果严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清华校友,包括两大派的骨干分子,在这一点上没有很大分歧。诚如陆小宝同学的判断:在“一级事实”上大家认识是统一的(见该书中《清华文革黒牢和斯坦福监狱实验》一文)。
书中又一次读到受害同学、老师和他们亲人的揭发控诉,我依然深感震惊,还伴随一种愧疚之感,并愿再次赔礼道歉。凡是“间接受到我的伤害”的人,我都要表示道歉之意。这是我多年以来的意愿。
我相信他们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发出控诉的。在私聊中一位受害者说,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搞到他们头上。他们希望“弄清真相,解开心中几十年的谜团”,要求加害者道歉,这都是合情合理的。诚然,无论是谁,在几十年后的回忆都难免有失实失误之处,但这不影响大节。比如我自己的回忆录就发现有个别错误;在我和罗征启老师的多次交流中(或当面或网上)也相互订正了不少历史事实。罗老师对“事实”二字思考得很深透,他说:我得补充一句:“事实”也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见罗征启《清华文革亲历记》)。后边将详细引述。
书中材料的另一个源头来自加害者,一是他们留下的专案的原始文档,当时已全部上交;二是在至少两次审查中的自我交代和检举揭发,其中第一次是工宣队进校后到毕业前给两派头头办的“大联委学习班”和对“有问题”学生的审查;第二次是1970年至1973年的清查“五一六”运动。虽然这些材料不可避免地涂上了政治运动的底色,带有相当的水分,但我认为,作为加害者你怨不得别人,自己应该负起责任,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讲清事实,进而向受到自己侵害的人赔礼道歉。
实际的政治形势难遂人愿,在十年文革和“后文革”的多年中,政治运动如影随形,从清查“五一六”到清理“三种人”,加害者变为新的受害者,屡遭整肃,身心备受摧残,家庭生活亦受到很大影响。比如我自己就成了“老运动员”,政治贱民的标签如脸上的金印影响至今。有些人担心干扰如今的正常生活,因此不想提及往事,个别人甚至拒绝与老校友联系,都是可以理解的。这些情况非亲历者大多并不了解也不能体会,就像我们数十年间都不了解和很难体会“右派分子”的境遇一样。
由于主客观多方面的原因,目前加害者一方做得还很不够。然而陈楚三坚持说,“唯有‘两案’的加害者,隐瞒真相、装聋作哑”,“至今不肯揭露真相,企图让这段历史被尘封、被遗忘”,对此我曾回复陈楚三说:“我并不赞成他们的想法和做法,但尊重他们的意愿。当年受害的同学(包括你在内),强烈谴责那些恶劣行为,要求弄清真相完全合情合理,但你把‘掩盖真相’的责任归咎于他们是不客观不公道的。”(见该书附录孙耘回复陈楚三的信)
为什么说“不客观不公道”?请看该书中唐少杰老师的《痛彻拷问文革中的大学暴力》一文,他依据自己的经验说:“清华大学档案馆的这些资料是迄今为止对于清华文革初期暴力事件最为原初(始于1970年,止于1980年代中期)和最为丰富的记载,它们包括清华文革初期所有比较大的而又持续性的暴力事件(包括武斗)的记述材料,涉及到这些事件的由来、经过、结局、当事人、受害人、检举者、见证者、处理经过、结论等等多方面的文字材料,非常详实。这些材料主要是文革期间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与文革结束后的‘整党建党’等几个不同时期对同样的暴力事件(包括武斗)所做的审查或鉴定文本。”唐老师这段文字十分清晰,说明资料是“几个不同时期对同样的暴力事件(包括武斗)所做的审查”,“涉及到这些事件的由来、经过、结局”等等,有“最为丰富”和“非常详实”这样的概括。他接着指出,“非常遗憾而又十分无奈的是,这些档案资料被雪藏旷日之久,至今已逾五十年多年,还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能大白于天下?”唐老师这段话佐证了我在信中说的:“今天情况如何呢?资料被封锁,讨论被打压,只有民间在紧迫地抢救历史,而个人回忆又难免有模糊甚至失真之处,真相依旧如雾里看花。这就是文革历史探究和反思的令人遗憾的现状。清华的情况,包括‘罗文李饶’专案,自然也不会例外。不言而喻,官方对文革反思的态度,如封闭原始资料及档案,甚至禁言文革等等,是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在“三观相近”的人之中,这是普遍的共识。
那么,“掩盖真相”的责任到底该归于谁,难道还不清楚吗?

(二)质疑“后文革”时代的“中整办调报字【83】3号文件”

由陈楚三负责编写的该书第三部分:“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和“十二人反党集团”冤狱,无疑是全书的重点,其内容和观点在他的回忆录《人间重晚情》中已有过充分记述,这一次无非将两派斗争中更多一些事情串起来,依据编者的观点做一个更深入的解读。显然,不同人有不同的“价值判断”,在校友们的讨论中已有所体现,本文不拟继续评论,而专注于这一主题:
书中所披露的事有哪些是严重不实的?
该书“第四部分”是:中整办调报字【83】3号文《清华大学、北师大“文革”期间造反组织的情况调查》。该“调查报告”及附件是陈楚三所披露的“事实”的主要依据,甚至大量的重点内容就是原话照抄。怎样看待和评价这份文件,是回答校友和读者所关注的问题——“是否真实”的一个关键点。
我对形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这份文件的许多内容持强烈质疑的态度。
首先简要回顾一下历史背景。1976年10月“一举粉碎‘四人帮’”,结束了十年文革,开启了“后文革”时代。“后文革”时代的特点是,政治形势和人们的思想认识不断发生新的变化,另一方面,又处处显现出习惯性的文革式思维、积怨已久的内斗和派性等“文革遗存”,以及以文革式的大批判运动否定文革。“后文革”时代的第一场运动叫“揭批查”——揭发、批判“四人帮”罪行和清查其“帮派体系”。一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大抓“帮派人物”,有的地方甚至把造反派视同于“帮派”,把有的在文革初期就已遭到江青、张春桥等人打击的造反派人物也列入“帮派”进行批判、清理。到1978年4月公开逮捕“五大领袖”达到“揭批查”运动高潮。其后,1980年11月至1981年1月底,公审 “四人帮”和林彪集团的主要成员,很快做出判决。1983年3月,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蒯大富、聂元梓、韩爱晶同时宣判。蒯大富获有期徒刑17年,刑期从失去自由开始计算。全国各地涉“两案”的造反派头头和干部都参照这些典型案例先后判刑。两案审判完毕标志着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终结。
然而本已扩大的清查并没有同时终结,很快就再次扩大。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于1982年9月在北京召开,正式提出干部“四化”问题。同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理领导班子中“三种人”问题的通知》,明确指出,“要实现干部队伍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解决好各级领导班子中新老干部的合作和交替问题,在成千上万选拔优秀中青年干部的同时,必须坚决把‘三种人’从领导班子中清理出去,必须防止把‘三种人’作为接班人选进领导班子。”所谓“三种人”是: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不难看出,“三种人”的概念十分模糊、弹性很大,可由掌权者随意解释和认定,比如邓小平就讲,有些老干部说了些违心的话不算“三种人”。文件要求,“‘文化大革命’期间,高等院校学生中造反组织的重要头头,以及有严重问题的,应由原所在院校认真负责地将经过调查核实的材料,通知这些人现在所在单位的党组织和省、市、自治区党委组织部门,记录在案。记录在案的问题,要同本人核对,错误严重的要进行处理。”但对中学里劣迹斑斑的“老红卫兵”却网开一面,认为“虽然犯有错误但当时是未成年的学生,不要再去追究,也不必记录在案。”实际上许多高中三年级学生(往往是在中学红卫兵中起主导作用的)与大学一年级学生(往往是在大学红卫兵中跟着高年级学长跑的)年龄只相差一岁、半岁甚至同龄,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待遇。
从此时开始,清理“三种人”就成为整党的中心任务,还专门成立了中共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办公室,简称“中整办”。显然,清理“三种人”的主要对象是文革期间的高等院校毕业生。
紧接着于1983年4月23日又下发中组发【1983】6号文件《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教育部党组关于“文化大革命”期间高等院校学生造反组织重要头头记录在案工作的意见》,明确了“记录在案”的具体作法和要求。比如,有进度要求和主管部门:“目前,全国各地的机构改革和大批选拔优秀中青年干部的工作正在进行,记录在案工作必须抓紧。本文件下达后,各院校力争在半年内,将经过核实的材料,通知这些人现在所在单位党组织和省、市、自治区党委组织部门。”特别规定:“今后,凡从‘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在校学生中选拔领导干部和选派出国人员,用人单位都必须主动与这些同志原所在院校联系,取得他们在校期间的表现材料。”(以上文件均见于宋永毅主编《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
很多人不清楚“记录在案”与清理“三种人”的关系。“记录在案”要求在半年内完成,只是清理“三种人”运动的局部(仅涉及高校)和序曲。清理“三种人”涉及的人数更多、面更广(全社会),而且要完成“进行处理”,包括定罪名,做结论,入档案等全部程序,所以延续了五年多,大致到1988年才结束。中整办规定,“记录在案”和清理“三种人”不搞群众运动,涉及面不大,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场政治运动。
书中陈楚三全文转载的中整办调报字【83】3号文件,就是1983年11月北京市委依据“中整办”指示,派人到清华和北师大调查后形成的报告。显然,调查中原始资料的提供、整理、辨析,直到提取成文字,都要依靠校方人员。虽然调查报告在标题“清华大学‘文革’期间两大派群众组织的产生和演变”后有手写“(未定稿)”字样,应该不会与最后定稿有多大差别。当时在中组部青干局工作的清华校友阎淮也证实这份报告的存在。(见阎淮:《进出中组部》)
人们会问:对这样一份来头不小的档案材料你也要强烈质疑吗?我明确回答:是的。
我将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指出不符合历史事实的那些内容,强烈质疑这份材料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当然,这种质疑主要是针对陈楚三声称“几乎无可置疑”并堂而皇之地照搬引用而言。我不是全盘否定这个报告,而是要指出其严重的问题,给予客观的评价,以利于正确地认识和使用这份文件,以利于对文革的反思。

(三)见微知著——从对我的歪曲描述谈起

可以说,我对这份材料最初的强烈质疑就来自有关我个人情况的描述。因为短短的几处文字中就有多个错误,其中有的让人莫明奇妙,而最重要的内容则明显是错误的。下面逐一说明之。
该书附件二的表中,在“孙耘(原名孙毓星)”项下,“在该组织中的地位、头衔及其主要问题”一栏的表述是:“‘罗文李饶’专案组中打手。68年3月底【编者注3】去抓逃出虎口的罗征启,误抓了罗的弟弟罗征敷。孙等对其殴打,用棉丝堵嘴致使罗征敷窒息而死。孙是主犯,曾被拘留。”这里只有小毛病:第一,实际上我不止是“打手”,而是罗征启专案的负责人之一,在罗征敷致死案中我负领导责任,说“主犯”并不为过。第二,案发时间不是3月底,应为4月3日晚。这个低级错误该书编者已在注释中指出。
下一栏“初步清理情况”只有简单一句话:“清华大学建议追究刑事处分,齐齐哈尔公安局对其免于处分。”首先指出又一个低级错误:我毕业分配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海拉尔市(从1969年8月到1979年7月曾划归黑龙江省管辖),我在此地工作了十余年,包括拘留审查和解决问题都是海拉尔市公安局主管的,何来“齐齐哈尔公安局”?在写给中央的报告中为何一次再次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至少说明编撰者极不负责,在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在意历史事实是否准确。
最要害的问题在于:读者看了“初步清理情况”的这句话,会自然而然地理解为:清华曾要求追究我的刑事责任,而“齐齐哈尔”(实为海拉尔)当地不顾清华的要求,执意“免予处分”,最后“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将我保了下来。然而,这完全不是事实。
为订正这一错误说法,不得不浪费读者一点时间来介绍十二年来这个案子的处理过程。关于案件的细节,该书已引用了我在《我的文革心路历程》一文中的叙述,此处不再赘述。(参见孙怒涛《良知的拷问》)
1968年4月3日晚案发后,我们即去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报案,随即公安局将我和王庆章、张建国三人拘留。我们都如实讲述自己亲历的事发过程。公安局很快查清了案情,确认“窒息死亡”,认定属于“误伤”,明确了各自的责任。后来让我们先后参加了公安局主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清华百日武斗结束后,公安局于8月29日将我们三人一同释放回学校参加毕业分配。此后直到分配前,我们是在工宣队领导下接受毕业教育和审查,主要是交代和认识文革中的错误。一个月以后,工宣队将有重大政治或刑事问题的毕业生数十人送往沙城劳动,暂不分配,其中包括本案的王庆章同学。1968年12月底我和孙铮一起分配到内蒙古海拉尔市,张建国分配到贵州省贵阳市。王庆章于1970年正式分配到河北省宁晋县。
1971年2月,在清华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中,三位军宣队成员到海拉尔将我带回学校,关在东主楼8区“隔离审查”约半年,从彻查“五一六组织”开始,后转为深挖“五一六罪行”。历经2年又3个月,我的罪行最后还是以罗征敷致死事件定案。
1973年5月18日下午,工宣队召开清华全校的“宽严大会”和各系、厂的大会,对涉及文革命案的几个人宣布逮捕,部分人从宽、戴帽子等等。在主楼后厅电子厂(原自控系)的大会上公开宣读了《关于孙耘问题的复审决定》:经校党委讨论,并报中共北京市委批准,决定暂不戴杀人犯帽子,送回现在工作单位,群众监督,以观后效。落款“清华大学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三年五月九日”。所谓 “暂不戴××帽子,群众监督,以观后效”,据说是清华工宣队的创造,被形容为“帽子拿在群众手中”,比戴五类分子帽子要轻,但远比“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简称“敌我内处”)要重。
专案负责人郭木河老师送我回厂。厂党支部毛书记还提出问题:我只知道有“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没听说有“杀人犯帽子”。郭老师无言以对。回厂后厂方安排我在翻砂车间监督劳动三年,直到1976年4月13日,经群众评议并报海拉尔市革委会批准,解除了“群众监督”,才算正式“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我也转到技术部门工作。
反观调查报告(未定稿),是这样记述的:“六、对两派组织的清理情况,一九七零年底开始的清查‘516’运动,曾对两派组织的重要头头和有严重问题的人做过一次清理,将一部分有问题的人调回学校审查。审查结果:……崔兆喜、李国柱、孙耘等三人定为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且不说这里对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概括说法就歪曲了历史真相,特别是关于我的审查结论是“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与档案里白纸黑字的记载完全不同。这次辗转北京和海拉尔两地,历时5年又2个月的第三次“审查”,不知为什么报告的作者不照档案里的记载原文抄录,还略去了整整三年的群众监督劳动改造?调查报告中所谓的“敌我内处”结论是从哪里来的?当然,这个说法比起1978年10月清华党委给北京市委的报告说我“受‘四人帮’心腹干将迟群、谢静宜包庇,一直未予严肃处理”,略有不同。
在我1976年4月经群众评议并报海拉尔市革委会批准,解除了“群众监督”,“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中”半年以后,中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毛泽东去世,“四人帮”下台,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当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中国有救了;忧的是,政治经验告诉我,恐怕会重算文革这笔账……”(见本人回忆录《直面良知——我的文革心路历程》,载网刊《记忆》第100期)
果然,随即开展了“揭批查”运动,直到1978年春抓捕了“五大领袖”。“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蠢蠢欲动’,1978年10月份,我和孙铮参加了哈工大‘回炉班’考试”(同上文),结果双双考中。后来孙铮一个人于1979年2月15日赴哈工大就学。1978年11月13日,我的担心变为现实,我被收进海拉尔市公安局看守所,行话叫“二进宫”。后来得知,这是根据清华大学党委10月份的报告,经北京市委致函黑龙江省委,要求“对凶手孙耘、王庆章追究刑事责任,依法惩处,以正国法、平民愤”。据说黑龙江省主管政法的书记李力安批示了五个字:拘留待审查。王庆章同时在宁晋县被拘留。这就是附表中“初步清理情况”的前半句“清华大学建议追究刑事处分”的依据。然而,这并非清华党委最终的态度。在“拨乱反正”的那些年月,从上层到普通百姓的思想认识都在不断进步,清华大学党委的态度也随着形势的发展有所改变。
我在拘留所度过难熬的一天又一天,等待进一步处理。海拉尔市公安局的人坦率告诉我:你的事我们管不了,要听北京的。结果一等就是一年多,除了接待几个外调以外,我自己的事无人问津。其间,1979年3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解开疙瘩,增强团结》,意在纠正“揭批查”运动中的某些偏差,批评搞派性的人:非但党性不强,简直是没有良心。7月份全国人大通过了《刑事诉讼法》,宣布1980年1月1日起施行。我的拘留期限早已超过刑诉法的规定,经过孙铮的申诉,由电机厂书记刘永杰(清华第一届工农兵学员)以个人名义“担保”,于1980年2月8日给我办理了“取保候审”,结束了历时15个月的拘留审查。
取保候审还不等于结案。清华大学很久没消息,海拉尔市公安局遂与电机厂商议,同意我请探亲假回北京,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春节前我赶回家中,“孙铮告诉我,河北宁晋县王庆章的专案组早在半年前就直接找过罗征启。当时罗老师刚刚提升为党委副书记,仍兼宣传部长,他姿态很高,表示‘永远不再追究’,还强调不仅代表他个人,而且代表全家。于是王庆章的问题得以解决。我们商量,先由孙铮直接找罗老师谈谈。罗老师在工字厅接待了孙铮,指点我们解决问题的途径:‘让海拉尔派人来清华,征询对孙耘的处理意见。剩下的事我来办,你们就不用管了。’他的话给我们很大安慰和信心。罗老师还支持我报考哈工大研究生,将黄美来老师编写的政治复习资料寄给我作参考。” (见《直面良知——我的文革心路历程》)我之所以想报考哈工大,不仅因为孙铮正在那里学习,更因为该校曾为我保留“进修班”(即回炉班)学籍达一个学期,因而我对哈工大很有好感。后来我在哈工大学习工作十多年,不由自主地与清华比较,感觉党风、校风各有特色,确实有不小差别。
海拉尔有关方面对我的事非常负责,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派一位公安局副局长带队去北京。他们找到清华党委,面见了罗征启老师。罗老师的态度得到清华党委主要领导的支持。经党委研究,决定赞同罗老师代表家属表示的意见: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海拉尔这位局长拿着清华党委的文件又去找北京市委。他说:“我们找到北京市主管政法的书记贾庭三。这老头儿看了看清华的文件,笑了一笑,说:呃,清华的态度又变了啊。好,我签字。”这段生动的描述我印象很深刻。随后市公安局写成报告,经海拉尔市委常委会批复,于1980年5月27日下发海公字(80)第27号文件,对我的问题做出处理结论:同意北京市委、清华大学党委和被害人家属意见,“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建议给予适当行政处分。电机厂新的领导虽不相识却对我很关照,决定:取消调资升级资格,免予行政处分。因此十年后我还得到补发的拘留期间的工资和取暖费。
请读者注意,“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几个字在该文件里就是带引号的(我存有影印件),表明是引用经贾庭三批示过的、清华大学党委的文件的原话。亦可见,海拉尔市委和公安局处理我这个有点来头的案子相当慎重,而且颇有预见性。果不其然,时隔三年就有人颠倒事实,推卸责任了。
还会有人说,调查报告编撰者可能疏忽大意了。这些好心人对清华和清华参与编写的人都缺乏了解,文革后掌握学校各单位各部门实权的大多是蒋校长时期培养的“双肩挑”人才,个个都是文笔出众的精英。他们可能不认识我,但不可能不熟悉时任清华党委副书记的罗征启老师,也就不可能不知道罗老师对我的宽恕以及全力支持我考研那段流传很广的故事。
我报考哈工大研究生的打算得到罗老师的鼓励,也得到海拉尔电机厂的大力支持,让我脱产突击备考一个多月。我没有辜负大家的厚爱,在4月4日一考中的,名列前茅。巧的是,文革中“北航红旗”二把手井岗山也从吉林市报考哈工大。他是“五大领袖”中韩爱晶的副手,考试成绩也不错,而且他父母与哈工大一位主要领导是老战友。像我和大名鼎鼎的井岗山这样犯有严重错误的造反派红卫兵能否录取为研究生,自然引起很大争议,但没有被一棍子打死。当时正在召开五届人大,大刀阔斧地平反冤案,号召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向前看”。黑龙江省委认为这是一个政策性很强的问题,遂责成哈工大派员前往北京了解两校的态度并向有关领导部门请示汇报。1980年8月27日哈工大人事处处长金光、研究生科科长王舜两位老师受命赴京。其间几经曲折,故事跌宕起伏,很有些戏剧性。
金、王二位老师首先造访清华和北航。清华党委采纳了罗征启老师的意见,明确赞同录取,而北航的态度不同。又经几番努力,最后由中纪委二办将资料报送中央书记处,胡耀邦总书记当即亲笔做了批示,我和井岗山才得以录取为研究生。
2014年,中新社记者徐天采访了几位当事人,在“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59期“往事”栏目发表《1980:“造反派”头头考研记》一文。2019年,为纪念胡耀邦总书记逝世30周年,我综合哈工大档案的部分资料和各人的回忆,撰写了《“第两千零二封人民来信”的故事》,做了更周详的记录。
哈工大档案馆的文书档案有如下记载(由档案馆张雅茹老师扼要摘录):

据金光、王舜二位老师的“外调报告”:
9月4日向中纪委二办请示汇报;
9月6日中纪委二办副主任阎草同志说:王鹤寿书记向中央书记处汇报了,耀邦同志表了态,不但要录取,还要见报,写消息和评论。鹤寿同志把耀邦同志的指示向中纪委几位书记传达了,几位书记研究后让迅速组织一个调查组,核实二人材料;
9月8日二办召集在京的有关单位开了座谈会(有新华社记者参加),并组织了调查组又去了吉林、海拉尔了解情况,最后到哈尔滨向省委汇报。
结果是: 二人的工作单位、北京市委教育部、清华大学等均同意录取,北航表示是否录取井岗山请哈工大根据党的政策决定,他们没有意见。

这充分证明,自1978年的“建议追究刑事处分”,到1980年春的“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再到当年秋季的“同意录取”为研究生,清华党委随着形势的发展,对我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而且都清清楚楚地记载在学校的档案里,哈工大有,清华的应该更详尽。
同时,罗征启老师的高风亮节得到普遍的认同和赞许,一些老同志也极力推荐,于是罗老师被胡耀邦总书记亲自点将,准备安排担任团中央书记。这是当年清华园内外广泛传播的热点新闻。那些参与调查报告编撰的人——或许有人曾是罗老师的部下,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轰动一时的事。
这些编撰人员当然也应该知道,罗征启老师由于坚持原则,得罪了某位权贵,最终没能当上团中央书记,反而一度“待业”,就在他们编写那个调查报告的几个月前刚刚离开清华去创建深圳大学。我不想猜度他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报告里对我的问题短短几段描述中要“歪曲、篡改、或选择性地使用历史资料和档案……他们在我的事情上能够如此胆大妄为,那么可以想象会怎样处理浩如烟海的‘揭发交代’材料”。(见孙毓星:《后文革史之一粟:对一份文档资料的解读》,载《历史 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

(四)“揭发交待”材料的主要源头——清华的清查“五一六”运动

如同唐少杰老师指出的,这些“浩如烟海的‘揭发交代’材料”基本上出自工宣队进校后对“有问题”学生的审查和后来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两派头面人物的“大联委学习班”上,揭发交待材料和大字报五花八门,实事求是有之,道听途说有之,避重就轻有之,添油加醋有之。团派因抵抗工宣队造成重大伤亡,犯下严重错误,头头们在“大联委学习班”上倍感压力。有些人急于表现自己,就一再放高调贴大字报、写材料,甚至给自己总结出“反毛泽东思想五十例”。两年后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干脆设立了好多个专案,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大搞逼供信,从广度和深度两方面进一步扩充了这些材料。到七十年代中期对清查“五一六”运动“复查”时,按照政策,有些人档案中的一些材料被清理出来当面销毁,但却有另一些材料依然存留在学校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以待启用。
清查“五一六”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清华的清查搞成什么样子?下边作个简要介绍。读者有了这些感性的了解就会明白,如同历次政治运动一样,这样得到的材料根本不可靠,未经核实随意引用不过是传承了一种恶劣的作风。
杨继绳先生在《天地翻覆》中指出,“文革中整人时间最长、受害者最多的运动是清查‘5·16’运动。这个运动发端于1967年8月,高潮是1970年和1971年,1972年基本停止,直到1976年才不了了之。受到清查的人以千万计,整死人以十万计。”“这个运动,不仅把造反派的激进分子打尽杀绝,还残害了大批无辜百姓。”杜均福先生在其长文《清查五一六运动始末》中也有较为详细的记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读。
1970年3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强调“‘五一六’是一个秘密的反革命阴谋集团”,“揭露‘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重点应当是揭露它的骨干分子和幕后操纵者。”运动迅即在全国铺开,很快就清查出大量被迫承认“填表”参加了“五一六集团”的人。随着“五一六”分子呈指数般急剧增加,却找不到一张所谓加入“五一六”的登记表,使人们、包括专案组都产生了疑虑。于是当局做出调整,强调“重罪行”:“是不是参加组织,填表没有,不是主要的。要重本质,罪行就是本质。……只要罪行确实,抓住几件事就可以。”“不能一律不戴帽子、不给处分、不装档案。没参加组织就不能定案是不对的,是把自己圈起来。”(文革资料:1970年11月9日,周恩来接见外事口人员的讲话)所谓罪行被归纳为主要是“矛头三指向”(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人民解放军、指向新生的“红色政权”革委会)。造反派在那两年的“革命行动”,通过上纲分析几乎都能与“罪行”挂上钩。“重在罪行”让专案组更加肆无忌惮,“组织”和“罪行”一起抓,掀起清查“五一六”的又一波高潮。
全国(比如江苏)和北京高校的深挖,将“五一六”的根子指向清华井冈山和蒯大富,例如体院的头头刘长信就交代,是蒯大富将他发展为“五一六”。
清华的清查晚了半拍,1970年后半年迟群、谢静宜领导的清华工宣队才开始深挖“五一六”,期望后来居上,抓大鱼立新功。迟群亲自出马,首先从井冈山红卫兵成立初期的头头和活跃分子下手,集中在“五一六登记表”的问题上,不声不响地抓“反革命阴谋集团”。工宣队首先攻破了电机系66届毕业留校的李国柱,他承认自己是井冈山早期的组织部长,制作了“五一六”的登记表。第二位是团派主要头头任传仲(自控系65级-70届,因武斗及7·27问题留校未分配),他被迫承认填了“五一六”的表。第三位是章和邦(土建系67届,因“反军乱军”留校待分配)。章和邦告诉我,搞了他几天几夜,最后迟群干脆拿出李国柱的交代材料,声称要“对质”。他被逼无奈,只得承认印过表,也填了表。这样,将清华井冈山打成“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就有了证据。
拿到这些证据,并得到最高层的认可,1970年10月底,以召开四届人大预备会的名义将蒯大富骗到北京,因为蒯是北京市的四届人大代表,据说还留给他一个人大常委的位子。临走时单位蒙在鼓里,还“热烈欢送”一番。蒯大富回忆:到机场后,北京市革委会派车接我,并在市革委会吃的晚饭。饭后,清华就来人了,说找我有点事,把我接到清华去了。我到了清华大学工字厅,在党委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房间,迟群、谢静宜、刘冰等,大概五六个常委都在等着我。迟群开门见山地宣布:蒯大富,你有重大的遗留问题没有交待,清华党委决定对你实行隔离审查。我一下子就被打蒙了。我说,组织上对我审查,我完全服从,我保证积极配合。但是我严正声明,我没有隐瞒任何重大的遗留问题没有交待,所有问题我都已经在办学习班的时候全部交待清楚了。后来我才知道,抓我是因为所谓的“五一六”问题。(米鹤都访谈《潮起潮落》)
1970年秋后,工宣队扩大清查范围,在校内依靠工农兵学员指向文革运动中两派的活跃分子,主要是64、65级(70届)留校的七百多名“新工人”(迟群发明的新名词)和老的教职员工,一时造成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局面。后来审查对象逐渐变为以团派成员为主,414派只有蒋南峰(无线电系66届毕业留校)隔离审查达八个月。
在校外,或发函或派出专案人员协同办案,使数百名已分配离校的学生就地受审查,有隔离起来的,有半隔离的,个别的甚至抓进班房。还有重点分子几十人陆续从各地揪回学校。我曾听说,迟群扬言要揪回200人,后来一看“五一六阴谋组织”确实子虚乌有,才赶紧刹车。414一把手沈如槐(数力系64级-70届)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元老,不属于早期的井冈山红卫兵,也没人揭发他是“五一六”。将沈如槐一人揪回来,当然很冤枉,显然是迟群为了搞平衡,以免被说成搞派性,是对团派7·27抵抗工宣队的报复。
就我所知,那个调查报告附表所列的团派人员中,有好几位虽然是井冈山初期的骨干,但因各种原因较早就脱离运动主流,例如:彭伟民、潘剑宏、李国柱、韩启明等。他们都是为深挖“五一六”的“组织问题”被弄回学校的。这也说明,调查报告的主要素材确实来自清查“五一六”运动。
我虽然不是老资格的井冈山红卫兵,也被揪回学校。据说有人对迟群讲:你知道“团派”这个叫法怎么来的吗?那是因为井冈山早期的骨干队伍叫28团。28团团长叫孙耘,肯定是五一六分子。其实“团长”只是戏称,28团不过一些战斗组的松散联合体,后来成为相同观点一派的代名词。1971年2月9日,我在车间工作中被一位海军军官和两名解放军学员带走,第一次享受软卧待遇,在齐齐哈尔转车,于11日到达北京。在北京站将我交给工宣队娄师傅,直接送到清华东主楼八区,开始了“隔离审查”。隔离区宛若班房,甬道口有大门封闭,每人一间“牢房”,一床一桌一椅,窗户用木条封死。后来知道,邻舍还有414的蒋南峰和团派的吴慰庭、任传仲等。
当晚迟群就亲自到东主楼谈话,态度严厉,说我“民愤极大”,要我交代新的罪行,又说对我的处理可轻可重,关键在“看态度”。我自己的问题毕业分配前历经几次审查,还有工宣队的处理意见,早就清楚了,还有什么“新罪行”?我一下子蒙了。第二天播放一个“落实政策”大会的录音来“启发”我,会上好几个人上台,承认填了表,参加了“五一六”。我这才知道新的罪行是什么,可我连井冈山的表都没填过,哪知道什么“五一六”的表?在清华、在海拉尔我都参加过专案组,其间犯过错误也吸取了教训,所以在内蒙的“挖肃”(深挖“内人党”)运动中坚持了正义,受到全厂上下的好评。我很清楚“五一六”是经不起推敲的假案,但眼下该怎么办?我心理压力极大,因为迟群、谢静宜能呼风唤雨,还是“毛主席身边的人”。
胡思乱想了两天,投机心理占了上风,决定先过眼前这一关再说,遂承认填过一个表。没想到迟群马上就带着几个人过来了,详细询问填表的具体情况。一看这非同寻常的阵势和口吻,我马上悟到,原来他们心里并没有底,还要从我这里找证据。我深知一旦承认后患无穷,绝不能走这一步,于是当即否定了填表的事,承认是“顺竿爬”了。我的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迟群随即勃然大怒,高声责骂,威胁要“依法惩处”。专案负责人,一个8341部队的连长很尴尬,只好训斥我: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回来后我一整夜坐在桌前,头脑很乱,设想着种种可能的后果,甚至也想到过“死”,到最后还是给迟、谢写了一封求饶的信。这件事是我今生最大的耻辱,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今天我袒露出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加害-受害、受害-加害的往复循环并不奇怪,是我们的政治生态使然。如果“三观相近”的朋友有这样的认识,就容易增进彼此的理解了。过了些天,专案组的人居然屈尊光临我那间牢房,和颜悦色说了些“片儿汤”话,意在减轻我的思想负担。后来才知道,是一位同学以自己决绝的一死给专案组发出了警示。
在我们的政治生态中,审查办案搞逼供信历来是屡试不爽、百用百灵的招法。团派在搞“罗文李饶”专案时用过,主要靠体罚和毒打,制造了一起后果严重的冤假错案;迟、谢在清查“五一六”时也用过,主要靠威胁利诱和强大的政治压力,而且效力更大,不但材料收获丰富,还逼迫许多人走上“自绝于人民”的不归路。其实 “死”这个字曾环绕在许多审查对象的头脑中,比如崔兆喜亲口说自己有过自杀念头。蒋南峰告诉我,关在我对面的实验员骆老师(女)是地质学院“五一六分子”张海涛的夫人,曾喝敌敌畏自杀未遂,属于保护性隔离。还说绵阳分校无线电系70届的一位高姓同学,跳楼没摔死,结果在脑袋上留下一个疤。
更可悲的是,清华校内有四人在清查“五一六”中自杀身亡。第一位是杨哲明老师,1971年2月9日在9003大楼恒温室自缢,时年38岁,具体情况不详。另外二位同学和一名工人都是团派成员,在前几年的文革反思中或简或详都有所记述。
1971年2月11日工物系的栗乃志(65级-70届)在昌平的北大200号(北大原子能研究所的对外代号)跳楼身亡。栗乃志是清华留校“新工人”中的佼佼者,时任清华大学党委委员、清华大学工物系200号(清华原子能研究所的对外代号)党委委员、200号4连学生党支部书记等职务。王克斌(64级-70届)是栗乃志的好友,同为200号清查的重点。几十年后,他写下《鬼门关下的徘徊——被遗忘的516》一文,真实记录自己的心理活动和亲身经历。“清查516是我一生最暗无天日的时期,几乎失去了人生的希望与动力。我不是个英雄,在无情的批斗下,我屈服了,我交待了,甚至还想过走上绝路。伤心的回忆不好写,真的不好写。但我还是咬着牙,忍着泪,把它写下来了。”王克斌讲述了自己被整的种种实例,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他决心自杀了断,并做了周详的计划。“正在我思虑着何时动手的时候,大约半夜一点多钟,楼道里传来了大嗓门的武××的叫声,‘栗乃志跑了,栗乃志跑了’,整个楼道顿时骚动起来。过了几分钟,传来了栗乃志跳楼自杀的消息。……相比之下,乃志死得壮烈,我过于犹豫,晚了一步,苟且偷生。乃志人没了,但他的精神还活着。我人活着,可精神上却已经死了。”这段真情描述,作为亲历者的我实在不忍卒读,又不得不含泪再读。我不会忘记,正是栗乃志用他的一死警告了工宣队,解救了我们。王克斌还写了一篇《屈死的“516”冤魂——栗乃志》,记述其生平,作为对挚友的纪念。
3月份再传噩耗,电机系的陈贯良(64级-70届留校)在清华鲤鱼洲农场钻进行驶中的拖拉机下,被车辗压身亡。当年我就风闻,原清华井冈山“捉鬼队”的一位同学在鲤鱼洲两次自杀身死。“捉鬼队”是28团的骨干队伍,以1967年1月6日将王光美骗到清华而闻名。传说他第一次触高压电时被灼伤未死,被讥讽为“火烧屁股”;第二次钻到车轮下终于如愿以偿,可见死意之决绝。所以我印象很深。近年几位校友的回忆文章里都提到鲤鱼洲清查“五一六”的情景和陈贯良的惨案,就我所知有:容文盛老师的《鄱阳湖畔岁月》,曾昭奋老师的《鄱阳风雨堪追忆?》,还有王普的《不堪回首的鲤鱼洲》和侯国屏的《陈贯良之死》,后两位都是陈贯良同系同级的学友。
侯国屏说,陈贯良是团支部宣委,在“九评学习”时因出身富农背上沉重的包袱。“记得‘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猖獗那两天,他的情绪低到了极点,剃了个光头,已经熄灯很晚了,依然坐在楼道东头的廊灯下闷头写日记。”武斗期间,陈贯良在一教的“前哨”广播台做机务。一教 “据说还有一起反革命事件(在二校门处的毛主席塑像上发现弹孔,分析射击者应该来自一教方向)。”王普回忆的情节就不一样:“这回清查的重点,却是一件所谓的‘重大反革命事件’:据传闻说是在工宣队占领该据点后(指一教),在地下室发现了一座领袖石膏像,被当作靶子打了许多弹孔!而且据传这不是一个人干的,是一个集体作案的恶性反革命事件!”关于这个“反革命事件”当年传闻很多,版本不同,但其来由和处理结果,至今语焉不详。王普说,陈贯良“触电自杀未遂,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半个多月以后,农场军代表在一个全场大会上讲,“清查516运动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一个重大的反革命案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某某人彻底交代了案件的过程和参与人员”等等,会后不过三四天,陈贯良就再一次决绝地自杀身亡。“根源于最顶层的文革中的一件无证据的荒谬事,竟让又一个青年学生当了冤死鬼。”档案记载是1971年3月,哪一天已无从确知了。关于这个逼死人命的所谓“反革命事件”,几十年来未见参与专案的人吐露只言片语,也不知是否对死者的亲属有过交待。王普只能慨叹,“我还能说什么呢?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惜哉斯人!孔刚孔壮。被垢蒙羞,命断鄱阳。欲祭无言,难忘同窗。兔死狐悲,惟有心伤。”(以上引述的6篇文章均收录于《历史 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孙怒涛主编)
老工人韩启明的自杀更令人唏嘘。韩启明是复员军人,汽车队的老司机,文革初期同情蒯大富,较早参加井冈山,就作为工人代表当上总部委员。他家境困难,妻子和女儿都有残疾,加之年近五十,疾病缠身,所以并没有参加多少活动,我很少在总部会上见到他。团派“工总司”的几位头头跟我说,韩启明根本没参加武斗,调查报告上说什么“积极参加武斗”,“‘7·27’武力对抗工宣队”都是无稽之谈。他在工宣队进校后较早就调回老家河南杞县县医院。老韩被揪回学校的原因很简单:老资格的井冈山成员都被认定是填过表的“五一六”。不知还给老韩按了什么罪名,促使他在学校北门外的小河沟边割断股动脉自杀。当年我就听到传闻,当他被人发现时已血流满地,工宣队的惠宪钧(北京卫戍区军代表)赶过去,申斥他:你这是自绝于人民!老韩挣扎着说:老惠,我没有反毛主席呀!让人闻之潸然。不知道后来工宣队有没有及时抢救,最终韩启明满含悲愤离开了人世,这一天是1971年7月18日。
再看一看调查报告(未定稿)里的说法:“一九七零年底开始的清查‘516’运动,曾对两派组织的重要头头和有严重问题的人做过一次清理,将一部分有问题的人调回学校审查。……一九七四年复查‘批、清’运动时,把全部‘严重政治错误’改为‘一般错误’,材料全部销毁,实际上是一风吹。” 这里把文革中最大的冤假错案“清查五一六”轻描淡写成对“重要头头和有严重问题的人做过一次清理”,把1974年对清查“五一六”的“复查”,实际是纠偏和落实政策,说成“一风吹”。今天我们不去论证这种论调的荒谬(非本文主要议题),就事论事向报告编撰者问一句:韩启明案(以及栗乃志案、陈贯良案)是不是迟群、谢静宜领导下制造的冤假错案?如何“复查”的?文革后该不该平反?依这份“调查报告”的说法,韩启明的冤案非但不能平反,反而在冤死十二年后将这个老工人列为有“严重问题的人”,而且记录在上报中央的材料里。“调查报告”附表里有三人已经亡故,他们的罪名值得刨坟算账吗?这样的做法恐怕在全国也是独出心裁的。我不禁要问,编撰者如此强烈的偏见来自何方?带着这样的偏见会撰写出什么样的“调查报告”?读者自可得到自己的答案。
迟群、谢静宜领导下的工宣队在校内校外到底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大多数过来人只略知一二,更不用说清华的年轻一辈了。在“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有人估计,清华毕业生波及面以千计,应有数百人遭受各种“审查”,其中有多少人自杀、致残,以至判刑,如今已很难确知准确数字了。
动农系汽02班(64级-70届)荐健在1970年3月出走失踪,后来得知在泰山舍身崖跳崖身亡。见金文进、陈长坤、廖常初同学的网文《永远难忘的思念——追忆荐健同学》。
另一位“捉鬼队”成员李介谦分配在苏州,成为重点清查目标。据分配在同一单位的杨冀平同学在校友网64社区发帖:“不让吃,不让睡,轮番提审,要他交代罪行。据说李介谦饿得连水池里人家倒掉的鱼骨头都要捡起来吃,可想而知饿到什么程度了。办案没多久,传来消息,李介谦自杀了。据知情人背后讲,那些人对李介谦拳打脚踢,是真自杀还是被打死的无人知晓。”
在文集《历史 拒绝遗忘》里有工物系68届姚志修同学的文章《忆蔡达友》。他写道,“以后听说,周老师(蔡达夫人)大年夜带着一周岁的儿子,乘长途车来桃冲探亲看望蔡达,队领导不让他们一家三口单独待在一起,更不许他们住在一起,要求周翌日早晨赶回淮南。蔡受不了刺激,初三凌晨在公厕悬梁自尽,发现时胸口尚温热。”那天是1972年2月17日。“四人帮”垮台后,中共安徽省委发文,决定给“在学习班中致死的蔡达同志予以平反昭雪,由原单位负责做好善后工作。”蔡达同学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在众多罹难人员中已属很难得了。
由工化系研究生组成的“不怕鬼”战斗队当年以高水平的大字报闻名于清华,其成员后来分属两派,团派的彭正光学长在化工部晨光化工总厂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投水身亡。同在该厂工作的刘云清学长写过一篇《忆正光》以资纪念。刘云清说:彭正光会游泳,此举说明他已彻底绝望,没有留下遗言就决绝地走了。
当年这样的悲剧随处都有,如果说命运不济,那是整整一代人的命运。当时挨整的大多数校友都挺过来了,但也有个别人精神崩溃,留下终生残疾。如自控系69届的钱再雄同学,分配到774厂(北京电子管厂),清查“五一六”被整患精神病至今(周济生微信)。工物系68届的徐桂福同学,运动中逼成精神病,被遣返回家,后来落实政策才回到核工业部792矿,安置在兰州老年公寓(王大定微信)。
另一位曾文龙同学与蒯大富同班,曾在微信群里说:“我被516审查是清华大学的当时掌权者因我名列蒯大字报选首张大字报的十人小组而立案,通知广西搞我……最后被上报到韦国清处,终于定为‘现行反革命’,在南宁召开十几万人公判大会,判刑18年,关入广西第一监獄。‘四人帮’垮台后才得以平反出獄。”在校友们的鼓励下,他又写了长文《雪泥鸿爪》,讲述自己不寻常的经历。遗憾的是,在疫情肆虐期间曾文龙突发脑梗不治,于2020年3月8日不幸去世。
以上例证都是迟群、谢静宜主导的清华在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制造的一个又一个后果严重的冤假错案。还有很多审查对象(包括调查报告附表所列的几位)虽然挺过这一关,却有亲人因担忧害怕,受刺激患病去世,还有女同学孕期中造成流产或孩子残疾等等,从而留下深深的精神创伤。
纵观中共党史,冤假错案并不鲜见,至少从延安整风开始,历次运动都是“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最后再“装袋子”。“逼供信”与政治运动如影随形,成为与“冤假错”案相伴相生的一对孪生怪物。逼供信下的揭发交待材料多如牛毛,有些根本就子虚乌有,更多的是真假混杂,水分很大,经不起历史的检验。在“记录在案”和清理“三种人”时,清华就是使用这些材料,加工成描述罪名的简短文字,写入调查报告附表的“主要问题”一栏中。

(五)例证:调查报告附表“主要问题”栏的几个不实之处

2014年孙怒涛主持编写《历史 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时首次发现了这份内部资料,并考虑使用。为此曾向文集作者中的当事人征询意见,引发一些争议,也进行了小范围的讨论。有些人因为有手书和“未定稿”的字样,“对目前这套表格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有人认为,这份表格从内容到语汇“都是典型的文革式的,都是迟群谢静宜时代的政治遗产”。有些人声明,涉及本人的“内容严重失实”。也有些人认为,“完全相信清华校友的判断力。时至今日,不会有多少人相信表格所列内容就是完整、真实的历史”。这些情况参与文集的不少人都知道。最后孙怒涛决定暂不发表这张表,而是组织一组文章《对一份后文革年代资料的多重解读》,包括:“记录在案:误入白虎节堂之后的黥面之刑”(张比),“后文革史之一粟:对一份文档资料的解读”(孙耘),“读后有感”(唐少杰)。孙怒涛则写了“编者附记”,指出:“在所涉当事人主要问题一栏中,内容多有不实,真假难以甄别。”“这些不实之词,欲加之罪,正是有关方面构陷平民造反派的有力证据。”感兴趣的读者可再去读一读。
这份“调查报告”,特别是附表,以掺杂很多水分的材料为依据,而参与编撰的人又带有严重的主观偏见,有选择地使用资料,不按文件要求进行核实,反而以刀笔手法解读资料,以至出现很多错误,既有低级错误也有严重的错误。以下列举几例。
陈育延的“主要问题”有两项:1.参加所有总部会议,武斗中负责后勤。2.“7·27”由她下达蒯大富“武力对抗”命令。第一项,“参加所有总部会议”的“所有”二字为刀笔的精华,读者自可细细品味。谁都知道,陈育延是团派里有名的鸽派,一直反对武斗。正是因为对孙华栋同学被打死一事极为不满,陈育延要离校退出武斗,在回家途中被414抓进科学馆,绝食6天后获释。此后怕老四再抓,她不敢居家,就住在静斋养病,不参加总部会,更不介入武斗。对于第二项,她明确表示:7·27那天,“我不仅从未下达过蒯大富的任何‘命令’,而且在工宣队对我的任何一次审查中,都未有这项罪名。否则,我也绝不会在工宣队掌权期间担任校革委会委员,且第一批通过党员转正。”她认为,“这纯属造我的谣”,“这肯定是后来留校清华的那批派性极大的414干部或教师撰写的所谓‘材料’。”
王良生的“主要问题”第一项是,“策划、组织‘罗、文、李、饶’专案组,任副组长。”据我所知,他不是专案组副组长,也没有管过具体的专案。他到“罗文李饶”专案组所在地清华200号一段时间,是受蒯大富委派去监督、检查专案工作。
刘才堂的“主要问题”第二项是,“指使司机李正明开车压死对方武斗人员谢晋澄。”不言而喻,“指使”二字意味着刘才堂、李正明涉嫌共同“故意杀人”。前几年一些校友在纪念谢晋澄的文稿里说得更明确,“被团派司机李正明开卡车故意撞倒后碾压致死”。读者都能感受到这“故意”二字的分量,其实只是沿袭清查“五一六”时批判大会的说法。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在1968年4·29“抢粮”武斗中,团派多辆卡车去抢运粮食,刘才堂坐李正明驾驶的汽车,发生撞人致死的案件。案发时双方正在武斗中,该车在现场受到石块、长矛攻击,前风挡被击中,钢化玻璃裂成蜘蛛网状,无法瞭望,不得已砸开一个小窟窿观察,将人刮倒被后轮轧死时司机根本不知情。当时公安局做了现场勘查和笔录,并没有处理。1971年工宣队指李正明为“五一六分子”,将他从“开门办学”的三门峡送到江西鲤鱼洲农场,后转到北京南苑团河农场,给的处分是劳动改造2年。然而两年后的1973年4月却被戴上“反革命杀人犯”帽子,停发工资,回到三门峡水利工地监督改造,直到1978年4月与蒯大富等一起公开逮捕。
1980年4月,北京市海淀区法院依据公安局的案卷,以“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的罪名判处李正明2年有期徒刑,随即释放。按照国务院颁发的行政工作人员惩罚条例,只要判了刑就可以开除,但“过失”除外。所以,此表中对李正明的事只是客观描述:“武斗时开卡车压死学生谢晋澄”,没提是“过失”还是“故意”。李正明总共失去自由近10年,远远超出法定的2年刑期,而且释放前法院要求清华“领回”,遭到拒绝,反而匆匆宣布“开除公职”。自此李正明这位1952年入职的老工人一边烧锅炉打工,一边与清华校方锲而不舍地交涉。他依据新的法律法规和不断出台的落实政策文件,一次再次地申诉,要求恢复公职、赔偿损失。1985年,校方悄悄摘掉李正明“反革命杀人犯”帽子。1991年《行政复议条例》开始实施,校方仍不给恢复公职,但让他作为“清华同方”的员工“临时退休”,给一点退休金安抚一下。1999年《行政复议法》颁布,李正明继续申述,2004年学校新的领导班子——书记陈希、校长顾秉林都是文革中的毕业生——指令有关部门征询“国家教委行政复议办公室”的意见,并与李正明协商一揽子解决办法。最终商定给李正明同等工龄司机的最高退休金,工资和医保都按学校职工待遇,但关系仍放在“清华同方”;为补偿18年欠发的工资(1973~1991年),分给他西北小区一套一居室住房。同时李正明承诺不再提恢复公职和赔偿等要求。李正明告诉我们,人事处裴处长说:这件事是清华解放以来解决得最完满的一个。持续二十多年漫长的维权路最后实现双赢的结局,犹如一出长长的电视连续剧,终于落下了帷幕。后来我们设法找到人事处裴处长(数力系70届),他证实李正明所讲属实,李的事的确是他一手处理的。
我在给陈楚三的信中曾简要介绍了李正明的事,他曾回信表示(见该书):他属于“过失”的确有说服力,请你有机会见到李正明时,代我向他致歉。还说:支持团派的干部陶森和开车压死谢晋澄的司机李正明也被老四关押,未见他们及其他团派“俘虏”写的关押期间被打情形。的确,团派几乎没人提这些事。比如叶志江同学在《走出文革》中坚持不说在老四的科学馆里谁打过他;而挨打更厉害的杨立人同学干脆不露面。不说不写自有各人的原因,没必要向他人解释,但认为不写就等于“没有”,不反驳就等于“默认”,那只是孩童的思想,不应该成为清华学子的思维逻辑。李正明被老四认定是“杀人犯”,抓了挨打很正常,不打才不正常。他提到过有人一拳将他打昏,而且知道打人者的名姓,但没有多说,反而一再表扬老四的一位实验员。当时有学生将李正明绑在土装甲车上,开车向一教驶去,意思是看你老团还敢不敢开枪,开枪先要李正明的命。车到前沿阵地动农馆,这位实验员出来阻止了学生的过火行为。李正明反复说,他救了自己一命。这件事我公开讲过,还肯定了老四的同学比较理智,能够听从劝告。对于殴打过自己的人,李正明并未特意要“控诉”,我也认为没必要再提。今天讲这些事无非想告诉读者,该书编者一再用到 “不写”,“没发现”等词语,根本经不起推敲,并不能替他们证明什么,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回到本题,当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刘才堂作为头头自然要承担一定责任。我无意为他辩护,据我所知他也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但“指使”二字无疑是典型的刀笔。可见,无论是对我的问题,还是对刘才堂-李正明的问题,调查报告的编撰者都字斟句酌颇费心机。然而细想,我们也不必过多责备这些编撰者,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沿袭了旧时各种政治运动的惯例而已。
顺便提一下,该书中写道,“还有一件与事实有大的出入,就是任传仲,资料说他‘亲自刺伤两名工宣队员’,实际上他‘一人就用长矛刺中七名工宣队员的腰或腿或臂部。’(注51)”后边有注释,“注51:引自唐少杰:《清华文革‘七二七’事件》,载《南方周末》2001.3.22”。任传仲是团派武斗副总指挥,对7·27武力对抗工宣队负有责任,表中说明已判刑12年,出狱后没几年就去世了。附表所列任的“主要问题”之三是:3.“7·27”武力对抗工宣队,亲自刺伤两名工宣队员。显然这是法院最后的认定。唐少杰的说法当然也不是凭空而来,必定有其依据。关键在于编者怎样核实和判断,最后决定采信什么。编者用“有大的出入”和“实际上”几个字就否定了法院的认定(在这一点上他们倒不在乎否定这个表的真实性),而没有提出自己的依据,甚至没做一点他们擅长的“合理的推理”。这反而可以看出编者只寻找最严重、最耸人听闻的罪状,而不论这些说法出自何处,哪一个更可信。

(六)关于“罗文李饶专案组”的几个例证

1.我不再回避
前面已部分回答了读者提出的问题,即:书中所披露的事有哪些是严重不实的。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尚未提及,即“蒯氏黑牢”的主要指向——“罗文李饶专案组”。调查报告附表中列入相关人员23名(成员19名,其他人员4名),占团派76人的30%,足见其分量之重。近年我在与陈楚三的微信交流中曾表明对这些材料的质疑。陈楚三要求我“举出足够的具体例证”,并断然表示:“至少就‘罗文李饶专案組’而言,这个材料的真实性几乎无可置疑。”在该书中他进一步写道,“附件中还简要记述了团派少数打手的毒刑逼供手段”,除去 “可能有两件与事实稍有出入”,然后就真名实姓将“资料附件中对一些人‘主要问题’的记述”一一照抄,多次反复列出来痛加批判。我作为专案组前期的负责人,也是表中所列团派人员里唯一参与该书讨论的人,自然应该本着对历史、对他人(包括加害者和受害者)、对自己负责的态度指出书中的描述(包括引用的文档)“有哪些是严重不实的”。
实话实说,我多年来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是因为确有一些顾虑。首先,如我前面说及,“罗文李饶专案组大搞逼供信,行为恶劣、后果严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且“由于主客观多方面的原因,目前加害者一方做得还很不够”,那么,我的指正或质疑会不会被误解为给“罪行”辩护,从而再次伤害受害人呢?十几年前在涉及罗征敷致死案件时就有一些耸人听闻的不实情节,我存在同样的困惑。好在那是我亲历的事,所以没有去一一纠正,而是找机会自己正面叙述案件的全过程,既对历史有个交待,也希望以正视听。遗憾的是,至今仍有个别人听而不闻,还以不实的传闻为据继续提出“怀疑”。鉴于这种情况,我又多了一个担心:我讲了自己亲历的事,人家尚且如此,那么我只在专案前期负责,亲历的事情不多,了解的情况有限,不能详细理出专案的脉络,如果指责我的例证零散,达不到“足够的”,我该怎么答复呢?
然而,关于罗文李饶专案组的“恶行”,真真假假已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该书集其大成,择其所需,“上纲上线”,不仅进一步混淆视听,而且使派性强化,干扰了清华文革反思的进程。套用我们熟悉的用语,在我看来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所以我尽管有些顾虑,还是要讲出我所知的情况,重点在于指出书中关于“罗文李饶”专案组的不实之词,也就是做一个公开答辩。
好在几十年来我一直关注罗文李饶专案组的各种情况,了解相关事实,掌握了一些材料。至于这些材料能否算“足够的具体例证”,只能由读者见仁见智了。特别要对不了解清华的读者说明,专案组所在地三堡和200号与学校相距好几十公里,专案组的活动有其独立性,不要与校内的武斗混为一谈。
我对下述内容负责,保证其真实性。如果直接、间接涉及到某些同学和老师,都请你们敞开胸怀予以谅解。我将遵循罗征启老师的教诲:我会认真听取所有人的批评,但我不解释、不辩论,有错一定核实改正,欢迎大家批评、斧正。
2.专案完整资料的去向
1968年8月29日我和王庆章、张建国被送回到学校,回到各自班级参加毕业分配。这时我才确切知道搞了个“罗文李饶”的专案,专案组规模也膨胀了好几倍。听说有刘承娴老师跳楼身亡,而且将饶慰慈老师“打坏了”,令我十分震惊,成为内心的一个结。我还知道,7·27以后封存、移交了全部专案文档,包括审讯记录、会议记录、花名册等等。其中的审讯记录都是快手女生记的,清晰准确,还有被审人的签字,与公安局办案相仿,完整记载了办案过程。那时谁也没想刻意隐瞒,专案组虽然承认有打人和体罚,但对专案本身还很有信心,想让公安局和工宣队继续审查处理这个“反革命集团”。应该说,这些材料是最真实的、原生态的,每个专案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更何况,从头至尾领导专案组的王子渝同学(工物系67届)扣在学校暂缓分配,直到1970年3月与70届一起分配。在长达一年半的审查期间他肯定写了十分详尽的材料,可资相互验证。这些材料完全可以解答受害同学和老师的疑问。此后又搞了8年文革,再到1983年的“记录在案”,15年间这些材料都起过什么作用?为何至今秘不示人?可能有各种原因,但清华内外的知情人士不讲,我们也不好妄加猜测。
我听说(但没见过)专案组有一份全体人员的花名册,包括姓名、“外号”和组别分工等。工宣队掌握了准确的名单,就按图索骥追究各人的问题。调查材料附表中,专案组的头头和罗、文、李、饶各专案的负责人与我所知一致,只有关于王良生的一处失实。专案组的新成员有少数原来就熟识,在列入“记录在案”附表的19个人中,有约半数几十年来没有任何联系,还有几位只知其名不识其人。从清查“五一六”到清理“三种人”,即蒋南峰学长所说“前后持续20年,历史上时间最长的整人运动”,专案组成员几无例外受到冲击,身心备受摧残,经历过多年动荡和奋斗,生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都不愿提及往事触及伤痛,加上政治因素的考虑,有人就回避联系,甚至隐匿起来不再露面。这种情况下,我能够得到的信息只能是个别的、零碎的,即便如此,这些信息依然能说明一些问题。
3.罗征启专案的参与者
在“罗文李饶”专案中,我直接参与的是罗征启专案,该书有专门的章节论及,我已撰文指出其中的不实之处,不再赘述(见《读192期“争鸣”后的一点看法》,载网刊《昨天》196期)。
该书提到李天麟、冯家驷、肖元星、章和邦都参与了罗的专案,与事实有出入。罗征启被绑架后,一切安排都十分小心,关押地点绝对保密,参与者仅限新组建的“130支队”人员。为了审讯有所突破,我亲自请过有专案经验的吴国良老师和“敢下手”的冯家驷短暂出马。章和邦、肖元星并没有参与过罗的专案。这一点有多人可以证明。就我而言,那时还不认识肖元星。附表里说,“参加对罗征启……的刑讯逼供”、“他还打过罗征启”等等,不知从何而来,如果是他们自己“承认”的,我并不感到意外。在清查中都要努力“竹筒倒豆子”,又永远倒不干净,没办法,只能掺杂进去杂粮稗子这类假货,甚至不惜添油加醋抹黑自己,来换一个认罪“态度好”。
4.李康的“绑架”子虚乌有
罗、文、李、饶几位中,李康是第一个被团派隔离审查的。书中至少有2处说到“绑架”二字:“通过绑架李康,实现了绑架吕应中想达到而没有达到的目的”,“1967年底,团‘保卫组’首先绑架了‘六人小组’中的李康”,但这不是事实。几位编者大概都忘记了,李康是414“抛出”来的,然后他自己就主动到团总部“报到”。
李康本来“亮相”支持414,但12月下旬的一天,414广播台突然播了一篇批判李康的文章,调门很高。当时我确确实实听到了,还感到挺诧异,但标题和内容已记不清。可查到的资料只有414的“12·25战团”在1968年1月25日写的一篇大字报《打倒派性,把钻进我们队伍的坏干部李康揪出来示众》(载于1968年2月15日团派《井冈山》报第116期),其中说李康一直隐瞒其父的历史问题,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说他“乔装打扮,钻入414”,还担当了一些要职,“散布谬论,加剧派性”等等。在广播以后一两天,李康就拎着洗漱用具到团派主管干部工作的二办“报到”,然后被安排在生物馆接受审查。这些情况我在清查“五一六”时做过多次交代,有据可查。李康老师在逼供下确实交代了一些当时认为“反动”的言论,也使他历经曲折在多年以后才得到“解放”。
2016年8月,我和孙铮到清华看望林贤光老师,并请他顺便带我们拜访李康老师。当年我只在生物馆见过李康两三次面,模样已记不清了。在新林院一栋老房子里,李康老师光着膀子拿个大蒲扇,活脱一个北京胡同里的老头儿。我们郑重地向李老师赔礼道歉。他大度地哈哈一笑,挥挥手不让我们说下去。李康的经历也很坎坷。林老师说起当年鲤鱼洲农场的事,李老师就接下去说:“我也去鲤鱼洲了,什么活都干过,包括拉粪车,牛在前面拉,我驾辕。”说到鲤鱼洲清查“五一六”,他说:“我没事,我是414啊。我倒是在公安局监狱呆过几天,是工宣队进校后,蒯大富派人把我送进去的。一顿两个大窝头,一盆菜汤,一天两顿。八一建军节庆祝,加了点肥肉,一大盆茄子。我一个同学想办法把我接出来。‘八一’前后一共呆了一个多礼拜。”书中所说,“1969年2月,这四名干部才恢复自由,回到清华园”,不应包括李康。
李康回校以后继续受审查。他说,“工宣队指使建筑系支部开会,说我是反革命,开除党籍。我当时想,5年以后就得给我恢复,结果还不到5年就恢复了。”李康是1948年入党的老党员,离休干部,政治经验更丰富些。他在北京5中上学时就参加学生运动,后来到解放区当交通员。1953年赴苏联留学,在基辅建筑工程学院学城市规划,1959年回国到清华任教。
该书中王允方同学《需要清偿的良心债》一文提到,“2017年夏天,孙怒涛来北京,我们一起去李康家(据我所知,应该是2016年校庆后)。李康身体蛮好,思路清晰,但一提及文革那段事,他明确回答:‘记不得,都忘了。’言外之意不愿多谈。”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一段经历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隐痛。我们去看李康老师,目的就是赔礼道歉,聊天中主要听他说,没有提及专案的事。
5.饶慰慈老师挨打的情节有不实之处
饶慰慈老师挨打最厉害,受伤最重,留下终身残疾。很早我就从罗征启老师那里听到饶老师的状况,既震惊又伤心,也增加一些自责。这一次从书中读到饶老师女儿的回忆,真情实感,字字血泪,是对专案组的——也是对文革的暴行最深切的控诉。读后沉思,我忽然感到一种释然:恢复历史本来面目恰恰是对饶老师最好的回报和纪念,何必顾虑重重!所以,在这里我要郑重指出,书中多处有“饶慰慈是被团专案组凶手用带钉子的木棍活活打残的”一类表述,这个耸人听闻的说法流传了几十年,但它是不真实的。
陈楚三在给我的信中说:你进了局子,孙铮还在专案组,应该知道甚至看到过这些场景。这句话说得对,孙铮恰恰在饶老师被打伤以后看护了好多天,大多在夜晚,任务是观察她的状况,给她喝水、倒尿等等。让孙铮做这些事是有原因的。在我出事后的第二天,孙铮到二号楼代表队宿舍取我的东西,出来后被414几个大汉抓个正着,孙铮挣扎叫喊,先引来代表队的几个女同学一起厮打,后来又有团派的男生过来,合力解救了孙铮。这样,孙铮就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住在三堡和200号不出来。因为心绪不宁,就不让她做记录,只干些杂事。其实抓她的同学我们都认识。后来孙铮总说:得谢谢这几位,他们温良恭俭让,下不去狠手。其中一位曾向孙铮道歉,她也玩笑似的用“得谢谢你呀”来回答。
孙铮说,饶老师有一次被打得特别厉害,就被“打坏了”。罗征启老师的回忆录提到在一教的小黑屋里看到一本小册子,册子上描述:打人要用拳头和手掌,不要用棍棒等物,尤其不要用铁器等硬物。如果用铁木等硬物打,最好用厚布包上。对饶老师,很可能是用布或毛巾包住棍棒打的,所以看不到外伤,但会造成内伤。学理工的青年学生哪里懂这些。次日饶老师大腿就肿起来了,皮肤肿得发亮。后来皮下感染发炎,同时伴有高烧等症状,不得不送积水潭医院救治。治疗情况她不清楚,听有人说是得了败血病。那次治疗在武斗期间,虽救了命,但并未痊愈。伤病完全治愈(植皮等)是工宣队进校以后的事了。
书中所述用钉子板打人的事发生在校内武斗中对“俘虏”的报复虐待。周坚同学回忆:老团他们说:5月2日那一天,一个老团攻入旧土木馆二楼以后,被绑,然后有人用长矛刺了他一下。他们问是谁干的,我说不知道(这是实话,确实不知道此事),他们逼我承认是我刺的。我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变本加厉地毒打。他们在木板上钉上钉子,往我的肩上打,打得我的双肩鲜血淋漓。直到现在,肩膀上钉子打过留下的伤疤仍然可见。我很同情周同学的遭遇,“鲜血淋漓”和“伤疤仍然可见”正是钉子板打过的证据。
饶慰慈女儿赵红的回忆文章感人心魄,不仅有血泪的控诉,还有在更高层面对文革恶行的思考,同时给我们展现出一个真诚善良大度的饶老师。赵红女士继承了她母亲的品德,特意客观地说明:对于蒯大富先生多次提出希望向母亲道歉之事,她是知道的。这句话最让我感动,说明饶老师也知道我的道歉之意。我还深信,蒯大富看到这句话,不仅会感到欣慰,内心更会增加一分歉疚和忏悔。我关注到文章里对饶老师所受伤害的描述。有打耳光,有罚站,并造成右耳失聪的恶果。而“最严重的”是“用粗粗的木棍狠狠打她的臀部”。如果有“带钉子的木棍”打的情况,我想饶老师同样会告诉女儿,赵女士也会看到伤痕,会照实写出来的。
事实上,多年来我见到专案组的同学都要问用“带钉子的木棍”打人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都是“没听说过”或“不可能”。那么这种说法从何而来呢?罗征启老师在访谈录里说:后来工宣队告诉我,用带钉子的木棍打饶慰慈的也是此人(冯家驷),但他打我时只用了拳掌,下手很重。据现有材料, 1969年迟群在某次会上讲过:“过去有一派组织,为了把对方搞垮,从对方抓来人以后,搞了一套恶毒的东西,叫他去念,给他录上音。实际这是一种犯罪行为,不讲,不念就打。把木头棒子上钉上钉子打。现在我们要回来一个人,只有半个屁股,那半个屁股被打没了。再一个是罚站,罚站5天5夜,把大腿站的上下一般粗。有的用拔牙齿的刑罚,不讲就拔牙齿,拔掉。有的把人给打死,这是犯罪。用这种办法搞的一些人,工宣队进校后,没有一个不翻案的。有的人痛哭流涕说,我当时屈服了,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了。”(见沈如槐《清华大学文革记事》)迟群是中央警卫团宣传科副科长,以能写善说出名,这段讲话把校内武斗和200号专案的事混为一谈。“把木头棒子上钉上钉子打”以及“有的把人给打死”显然是武斗中的事。工军宣队头头都是我们这片土地上培育起来的小政客,他们讲起话来喜欢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甚至张冠李戴,来达到既定的政治目的。在适当的政治气候下,就会有人根据他们的说词再加工成大字报大批判稿之类文字,成为情节生动的故事,最后演变成“史实”。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这类事情不是屡见不鲜吗?
6.给文学宓老师 “拔牙”的不同说法
迟群提到的“拔牙齿的刑罚”是说文学宓老师的遭际。1967年春,清华两派已形成,而且在解放干部问题上出现分歧。罗、文、李、饶等六名中层干部组成一个“学习小组”,推举文学宓老师当“召集人”,因为他出身好一些,属于“城市贫民”。文老师的文革遭遇很坎坷,在团派专案组就受到严重伤害,据该书所述,工宣队进校后还在班房关了几个月。后来他们又经过几年劳动和审查。罗征启老师说,“我是(19)73年‘解放’的”。文学宓老师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工宣队曾给他一个“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在文革后期文学宓老师担任电机系党委委员、教研组支部书记。1975年刘冰等人写信告迟群、谢静宜的御状,引爆了一场政治风波。文老师曾把迟群关于内部运动的具体部署抄录下来,交给蒋南峰同学,再通过层层关系送给叶剑英等人。(蒋南峰:《“四人帮”猖狂时期我在清华的一段特殊经历——写在文革50周年之际》,载孙怒涛主编《真话与忏悔》,2018年)我一直认为,罗、文等老师对文革的“极左”很早就有认识和批判。他们都是我所敬佩的老师。听说文老师英年早逝内心一直存有痛楚和遗憾,他也属于间接受到我的伤害,本希望能当面向他道歉的。
该书引用了唐金鹤《倒下的英才》中的一段描述,说“老团的打手在木板上钉上铁钉,用这种露出长长铁钉的木板打文老师”,这件事子虚乌有,此处不再赘述。唐金鹤的这本书第一版就引起很大争议,团派一些人指出其思想方法的错误:基本上是414派的一面之词,而且加入不少渲染和想象。在414派里,也有一些同学提出批评意见。《蒯氏黑牢》一书编者无视当年大家的批评,大量照搬唐书,不但未去核实,反而加以引申,比如这一段“编者的话”就进一步推测:用钉板毒打文学宓的很可能也是冯家驷!前面已指出,在历史事实面前,动辄就用“很可能”去推测,只能说明作者的偏见。
文学宓老师被冯家驷“拔牙”的说法已流传了几十年,我在学校时从未听专案组的人提到过,直到1971年在清查“五一六”的大批判会上才第一次听到。我们捋一捋这个说法的来由。
现在所知,最早在1968年秋,工宣队主办的“大联委学习班”上就有团派头头贴大字报揭发“拔牙”的事。冯家驷的中学同学,当时的女朋友正在北京某高校就读,来清华时恰好看到这张大字报。面对女友的疑惑冯家驷问她: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大字报?女友说:当然相信你。后来她与冯家驷组成了家庭,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我们在多伦多与陈楚三见面时,因为提到关于冯家驷及其家庭的某些传言,我就告诉他这个情况。后来的交流中我进一步说明:“冯的说法只是自家之言,我们也不便细问,只能姑且听之。”(2018年1月26日与陈楚三的微信私聊)
官方的说法最早见于前面引述的迟群讲话,“有的用拔牙齿的刑罚,不讲就拔牙齿,拔掉。”沈如槐书里有注释,“注49,《学习材料》,迟群报告,1969年3月23日。”请注意,这里迟群用了“拔掉”二字。
1970年代中美关系开始解冻,共产党的老朋友美国人韩丁(William Hinton)1971年应周恩来总理之邀访华,受到破格接待。在长达7个月的访问中,特别到当年的“明星”学校清华大学采访,后写成《百日战争》一书。书中引用了工宣队负责人吕方正的话:“当北京卫戍区把文学宓送回学校时,他差不多是耳也聋了,牙也掉光了,——那是团派在南口的看守拔掉的,他们要他招供,每次当他没有完全照办时,就拔掉他的一颗牙齿。”吕方正是7·27进驻清华大学的军代表,曾任清华大学党委常委、政治部主任。他是奉命接待非常重要的、文革以来的第一位外宾,其谈话显然代表清华党委,必定很慎重,且具有权威性。他明确地讲:“他们要他(指文学宓)招供,每次当他没有完全照办时,就拔掉他的一颗牙齿。”无独有偶,几十年后的2021年春,某位颇有名声的校友还在微信里信誓旦旦地说:更有甚者,拔牙,好几位都被拔了,事后我亲眼看到过文学宓老师就被拔了几颗牙……一位是权威人士,一位是“亲眼看到”,他们都说是拔掉了好几颗牙,甚至“牙也掉光了”。
2014年,已故李仕林同学对原海军宣传队的朱勇先生做了访谈,其中有这样几句对话:

朱: 团派,蒯大富他们的一些做法,罗文李饶的问题。把人的牙给拔了,你听说过吗?
李:听说了。但是我不知道事情的真实程度怎么样。
朱:确实的,百分之百地准确!8341的张荣温,副团长,曾经在会上公开地给我们讲,在清华的三堡别墅,在中午的太阳光照射下,用弹弓打文学宓的脑袋,还用老虎钳生生地把人家的牙给拔了!

张荣温是中央警卫团(8341部队)的副团长,7·27工宣队进清华的总负责人。这个事情是朱勇主动说出来的,可见对这篇讲话的记忆之深刻。张荣温无疑具有更高的权威性,所以朱勇肯定地回答李仕林:百分之百地准确!
罗征启老师在访谈中回忆,“我同文学宓交谈过。他说:他被抓后也被罚了站,站了多长时间他也说不清了,至于挨打,老虎钳拔牙等等,都是确有其事的,他的双腿被打得两年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以上李仕林:《朱勇访谈录》,杨继绳:《罗征启访谈录》,均载于孙怒涛主编《历史 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
大约四十年后,到本世纪初唐金鹤同学编写的《倒下的英才》问世,其第三版有新的描述,为《蒯氏黑牢》一书引用:“冯家驷更把克丝钳伸进文老师的嘴里,钳住牙齿,来回扭动,然后突然用力往外拔。牙虽然没有被冯家驷拔下来,但有三颗牙齿被克丝钳扳断了。”这里有更为生动的描绘,结果是“扳断了”,还有明确的数目:三颗。据陈楚三说,“唐金鹤写书过程中强调‘孤证不取’,我曾问过她拔牙的消息来源,她还为此骂了我一通,不过在我的坚持下,最后还是告诉我至少有两个来源,其中包括目睹者”,又说,“一般来说,出于种种考虑,写书者不会轻易透露具体消息来源”。(见该书“陈楚三发给孙耘的第二个邮件”)我并没有要求透露消息来源,也相信唐同学的“孤证不取”。但有二证、三证是否就“可取”?可能还需就事论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不知唐金鹤所说的“目睹者”是什么人,我倒是问过文学宓专案组的人。附表中所列,参与过文学宓专案的人不少,实际上当时专案组人多杂乱(该书说有一百人,我估计七八十人),王子渝有个规定:不准各组之间随意串。所以非本组人员即使参与审讯也是偶尔的。属于文学宓专案组的正式成员是李天麟(组长),冯家驷,周启柔,孙万华,常焕生,可能还有一位男生和作记录的另一位女生(一般分两小组,各配一名女生记录)。其中李天麟从未露面,据说已去世。孙万华我不认识。我问过周启柔和常焕生关于冯家驷“拔牙”的事,他们的回答都是:没看见,也不知道有这种事。
以上罗列的关于“拔牙”的内容多数在该书中都已提到,但我和编者的解读不同。所谓“拔牙”,无疑是一种酷刑,放在正常年代是要入罪的。无论是现在的法律还是当年的办案,都应该钉是钉卯是卯,来不得半点含糊。因为前前后后具体的说法出入太大,加上与我个人的调查了解不符,所以至今我对这件事仍然存疑。这一次把我的疑问实实在在地讲出来,相信当历史档案解密的那一天,最终能够真相大白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质疑,并无意为冯家驷辩解,他打人厉害“敢下手”是出了名的。我知道在“罗文李饶”专案组里也常引起非议,以致王子渝曾想过把他开掉。在清理“三种人”时冯家驷被追究,受到了惩处。
我只是希望在回顾历史时,是什么问题就说什么问题,一是一、二是二,即使对罪犯也应该实事求是。

7.关于给贾春旺老师“拔牙”
关于给贾春旺老师“拔牙”的事,我一直没听说过,直到2018年1月26日陈楚三在微信私聊里说:我从不同渠道得知,冯不但硬生生拔掉一个干部的一枚牙齿,而且还用钳子掰断另一个干部的三枚牙齿!我回复他:不知你的渠道如何,是来自文老师等受害者,还是看到对冯的最后审查结论?另一个掰断三枚牙齿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不知你指的是哪位老师。直到这时我还以为拔掉一颗牙的是指文学宓老师,没想到掰断三颗牙的才是文老师。后来(2018年7月23日)陈楚三邮件中明确说,“被拔了一颗牙的老四不是别人,正是贾春旺;而文学宓是被掰断了三颗牙。”他告诉我,依据就是唐金鹤写的《倒下的英才》。胡鹏池、但燊合著《清华7·27事件》一书中就采用了唐金鹤的说法。我回信说,“除了唐金鹤的书你还有哪些渠道?我想你应该认识贾春旺部长,拔牙的事是不是他亲自告诉你的?说到这里还想拜托一件事,你如能见到贾部长请转达我的道歉之意,当然,如果他方便的话,我更希望当面去道歉。”(见该书陈楚三和我的第一封邮件)
我知道贾春旺老师在高干子弟集中的工程物理系就读,文革时刚毕业两年,从出色的学生辅导员变为校团委最年轻的干部。文革中贾老师与大多数中基层干部一样持414派观点,但他与学生的联系更为密切,参与的活动也较多。文革后他的仕途顺利,人所共知。我不认识贾老师,从未听说过他被“拔牙”的事。我曾认真回想,在几十年来与罗征启老师多次见面中,都没听他提起过。我问过一位与贾老师相熟的人,回答是没听说。到2020年9月14日,陈楚三发微信告诉我:一年半以前我见过贾。他说被冯拔牙,但没拔出,夹碎了两颗牙。当时我还有不少疑问。唐金鹤的说法是“拔了一颗牙”,且为胡鹏池、但燊的《清华7·27事件》一书采用。我知道唐金鹤为写书访问过很多人,甚至能转弯抹角找到我,而且互通了好几封邮件,有过一些交流。那么想问问唐同学,给贾老师“拔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呢?你是不是问过贾老师了?虽然当时贾老师身居高位,但对唐同学来说找到他并不困难。没想到过了十年,“拔掉了一颗牙”变为“夹碎了两颗牙”。
该书中陈楚三专门写到与贾老师见面的事,还有照片为证,我没有理由再怀疑陈楚三转述的情况。在这里我要再次向作为间接受害者的贾春旺老师表示诚心诚意的道歉,而且还希望有机会当面道歉。
8.清华对“三种人”的“深入清理”
中整办调报字[83]3号文的正文最后一句话是:清华大学党委根据中央有关清理“三种人”的精神,正在对这些人的问题做进一步深入清理。清华当局是怎么做“进一步深入清理”的呢?大多数清华人可能不了解。我是亲历者,可以讲几个亲历或亲闻的事例。
a.独树一帜:清理400人
1984年前后,哈工大收到清华来的公文,揭发孙铮在专案组的问题,要求定为“严重错误”。其实孙铮的主要问题就是在罗征启专案中做记录。哈工大党委很负责任,指派管理学院书记罗家骧老师亲自外调。他们走了一圈找各种知情人,当然必须去清华。恰巧接待者是一位哈工大老校友。他发牢骚说,清华发函有400人之多,都要求定“严重错误”或“三种人”。现在没人管了,让我来接待外调。罗书记颇不以为然,说:哪有那么多“严重错误”?以我的了解,确实没有一个高校像清华这样,搞的面这么大,而且基本上是团派一派的人员。调查回来以后,哈工大否定了孙铮“打人”的材料,做了“一般错误”的结论。
我联想到,2014年唐少杰老师在《读后有感》(《对一份后文革年代资料的多重解读》之三)里评述这份“调查报告”时说,“就我所接触到的材料,与这个资料提及的人员相关联的其他人的数目,远远超出这84位人员的数倍。……据悉,1970年到1973年清华对同这些材料相关联的其他种种人士(例如,所谓‘五一六分子’或其嫌疑者)‘清查’或‘调查’的数目就在400人以上。”相隔十余年,两个不同场合得到的数字都是400人。这种巧合绝非偶然,说明前后两个政治运动的紧密关联。
在400人这个群体中,专案组的成员几乎无一漏网,起码我直接、间接听到的每个人都经历了一番折腾,他们的工作发展和家庭生活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我没有能力做全面的了解,只能以几个事例来说明问题。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出于各种原因都不愿再谈这些事,我只好不去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文中都用拼音字母代替他们的真名,其中属于“记录在案”对象的,读者自可与该书中调查报告的附表对照。我会如实讲述,并对我的话负责。
b.ZYW同学:遭遇同伴的揭发
ZYW同学是李康专案组组长,清理“三种人”时他已在武汉某校读完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他的重要罪状都与文学宓有关,一条如表列“参与对文学宓的审讯,并毒打文学宓”,还有一条是,往文学宓口袋里塞条子,搞“诱供”。实际上ZYW与文学宓的专案毫无关系,根本没去过那里。专案人员曾把揭发材料拿给他看,原来是同组的S同学的揭发。S也是“记录在案”对象,但我不认识。我不知附表材料的真伪,即使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承认的也并不稀奇,抹黑自己再去揭发别人,这类事情在我们的政治运动中并不少见。后来学校本着对ZYW负责的精神进行了调查,最后否定了这些不实之词。ZYW业务成绩突出,后来连续二届担任该校土建学院的院长。
c. ZQR同学:耽误出国,直言专案事,愿“前提下,诚心道歉”
ZQR同学是校航海多项队队员,我们曾在同一团支部,给人印象是温文尔雅的女生。在该书中说她“虽是女生,但却是专案组中搞逼供信的骨干”,因而被反复提及批判。附表的描述更具体:“主审文学宓和贾春旺等,在审文过程中,用铝管、竹棍、扫帚把打文的脸部,打肿左脸又用匕首去划破右脸。”一个女生居然用铝管、竹棍、扫帚、甚至匕首动刑,确实够耸人听闻的。编撰者这里又费尽心机,首先给ZQR安上“主审”的头衔,后边的行为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其实罗、文、李、饶每个专案只配两名女生记录,女生没有当主审的,另配有两名以上男生主审。文学宓专案是重点,组长李天麟是核心之一,加上冯家驷和常焕生,还有沈石楠、肖元星等男生参与,另有一个女生与ZQR一样做记录,无论主审还是“打人”都轮不上女生。ZQR断然否认这些指控,认为完全是诬陷,而且她多年来深受其害。
1971年清查“五一六”时ZQR在宝鸡某厂工作,曾躺在架子车上裹着被子拉去批斗,身心受到巨大损伤。厂长说:这不是我们的事,是宝鸡市委说的,清华的、北大的都得严查。后来虽然她职务做到厂基建副总指挥,市工业局也要调她,但她还是离开了宝鸡这块伤心之地,1976年调到西安某军工研究所。八十年代初,清华来函要求将ZQR定为“三种人”,主要罪名是“打人”,而且是打贾春旺,根本没提什么对文学宓匕首划脸的事。研究所告诉她,是你们的人揭发的,而且是留在清华的人。该研究所是国防口的大所,很负责任地进行了调查核实,最后否定了那些无据的指责和“三种人”的结论。为了方便照顾在北京的父母,他们夫妇又调到靠近大兴的一所石油部新建的高校。ZQR参加石油部公派出国考试,获得出国资格,但学校就是以清华的问题为由不同意。以我的经验看,大概因为公派名额紧张,竞争激烈。后来作为补偿,学校让她去外交学院做一个学期的英语培训,并表示只要不走公派这条路,可以自己联系出国,不过她已没心思折腾了。
我知道ZQR与冯家驷同在文学宓专案组,好多年前就直接问过她“拔牙”、“灌氨水”等事情。她的回答很干脆,这两件事不但没看见过,而且没听说过。ZQR说,与冯家驷一起审贾春旺只有一两次,而且没看见冯家驷打人,仅记得让贾老师举个枕头罚站。这也是冯家驷搞的小名堂。
《蒯氏黑牢》出版后,我告诉ZQR有关的内容,她做了如下表示:
我感觉陈楚三文章重点强调是要专案组的人认可他们的指责并公开道歉。文中所列的“主要问题”来自何处,指名道姓批判应使用核实过的内容。在文革中我参加专案组,毕业后几经审查,已有结论。因觉悟低,不明是非,犯了错误,深感痛心。在去除不实指控前提下,我诚心向文学宓、贾春旺老师道歉!
我认为,她的这个态度有一定有代表性。
d. CHS同学:从“三种人”变为“一般错误”
文学宓专案组的另一成员CHS同学我早就认识。他1968年底分配到水电一局,在吉林浑江和107名清华学子一起挖山打洞,号称一百单八将。后来仍留在水利部门的仅CHS和WLS等很少的人。2019年校庆我特意到水九住所看望多位老友,见到了CHS和WLS。当时陈楚三的回忆录《人间重晚情》已出版,里边指名道姓说到罗文李饶专案组的种种恶行,我特别向他询问“拔牙”的事。CHS说:我从没有听说拔牙的事情。如果确有其事,即使当时我不在,那晚上或第二天我接班时也会看出来。清理“三种人”时曾问过我,文学宓被用钳子拔牙了吗?我说没看到,也没听说过。此事后来没有再纠缠。CHS还能回忆起,文学宓是闹过上火牙疼。至于贾春旺老师,他说根本没接触过。
去年《蒯氏黑牢》出版后,我将与专案组有关的内容都告诉他,其中附表 “主要问题”的这几句话份量很重:多次毒打文学宓,打肝区,踢小腹,用椅子压脚指,致使文学宓尿血昏过去。据CHS说,清华来的材料还有表里没提到的“造成脚趾骨折”,要求将他定为“三种人”,即“打砸抢分子”。
CHS告诉我,1984年上半年,他在水电一局已担任副处长,党委整党办公室找他谈话,让写交代材料。当时得知是经过吉林省委、吉林市委整党办转来,清华大学依据清查“五一六”时“受害人”写的“控诉”形成的“记录在案”材料。他表示:我对其中的“严重指控”坚决否认。其后CHS在整党中几经周折,直到1987年5月才做出“在文革中犯有一般性错误”的结论,并经过吉林市委、吉林省委整党办同意,向本人宣布。
一位参与CHS专案的老处长事后告诉他:大概在1984年年底,水电一局党委依据清华的意见决定将CHS和同一单位的WLS定为“三种人”,给予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领导职务的处分,而且文件都打印好了。因水电一局业务上归电力部领导,党的关系归吉林市管,所以文件下发之前要到吉林市整党办公室汇报。接待他们的负责人问“情况是否经过调查核实”,答曰“没有”。该负责人明确说“必须经过调查核实”。这样水电一局的文件被打回来,就没有下发。
巧的是吉林省有好几位“五大领袖”身边的重点人物,比如北航红旗二把手井岗山在吉林汽车零件厂工作,结论刚刚做完就与我同时考研。这一次清理对象还有在长春一汽的马小庄、陈继芳,水电一局的王良生,辽源市矿山机械厂的潘建宏等清华井冈山头头,所以省市主要领导格外重视政策问题,强调仅凭文革期间的检举揭发材料不能作决定,必须按中央要求进行核实,事实清楚了再做结论。据我所知,对这几位都进行了多次内查外调。当时水电一局负责整党的纪委书记消极抵制吉林市委的意见,一年多也不安排调查核实工作。后来换了刚担任党委副书记的年轻领导负责整党,安排了四五次外调进行核实。另据ZQR说,为CHS的事水电一局就找过她3次。
2021年11月17日,CHS在微信里写道:

据当年从头到尾参加对我外调的一位老处长事后对我说,外调第一站是清华大学,清华主管核查的部门接待他们。一局外调人员问,清华转到我们单位的CHS的记录在案材料是否经过调查核实,清华核查组的人非常傲慢:不需要再调查核实,你们单位就按照我们的处理意见(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进行处理吧!一局人也没客气,说:“没经过调查核实怎么能就进行处理?”坚持要查看原始材料,要面见当事人文学宓。清华的人蛮不讲理,不同意。一局人说“你们的做法严重违背党的实事求是的原则”,表示要到中纪委告他们。后来核查组的人态度软了,同意外调人见文学宓。当时应该是1986年夏天,见了文,说明要了解对CHS最严重的指控:曾将椅子腿压在文的脚上,常在椅子上又蹦又跳,造成文脚趾骨折。问文有没有医疗记录,骨折拍片等,还想请文脱下凉鞋和袜子,看看受伤脚趾情况。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当然没脱鞋袜。由此外调人员恍然大悟,原来最严重的指控是不实之词。根据清华组织部和文学宓的态度,外调人员开始怀疑清华的“记录在案”材料,于是又接连进行了几次外调。现在看来,文学宓当时一言不发是非常明智的,实际上就是否认了1970年他写的指控我的材料……他若是坚持原来的指控,尽管没有证据,一局也不容易否定,那样我的结局就要惨了。当时让文学宓当着外调人员否定自己写的材料也是不大可能的……所以应该说他很有水平。

我认为这位老处长叙述的情况是真实的。清华表现出傲慢不是个例,与大多数单位求实、负责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还应指出,这里只是CHS的解读,读者自可见仁见智。我愿谈谈我的看法。罗征启老师曾告诉我,他对我的宽恕不仅代表全家,而且得到文学宓、饶慰慈老师的支持。文老师被打得很厉害,以致好几年走路不利落,这都是事实。具体到对CHS同学的指控,注意到附表中完全一样的词语还写在孙万华名下,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呢?可见“调查报告”编撰者以及后来清华核查人员都没有认真核实过。文学宓老师很可能出于对学生负责,不希望再造成新的冤假错案,就采取不予回答的做法,以便一局的老处长他们再通过其他渠道去核实。文老师确实“很有水平”。
就这样历经3年多,CHS最终得到“一般错误”的结论,而且补发了1985年工资缓调的部分。此后他在事业上顺风顺水,1987 年被局里评为局标兵,1988年被评为吉林市劳模,1991年提拔为一局副局长、党委常委、总工程师, 2006年在一局退休。退休后先在一局返聘几年,又在外单位应聘技术专家十来年,此后一局又聘为高级技术顾问。遗憾的是,已经努力实现了“健康地为祖国工作50年”的CHS同学在今年3月突发心梗去世。
e. Y同学:辨认照片还清白
更多的专案组成员并非“记录在案”人员,然而都没有逃过清华的“深入清理”。例如Y同学是专案组的一般成员,毕业后一直在西北某军工研究所工作,是业务骨干。2008年我们去西北旅游,特意前去拜访,他向我们讲述了清理“三种人”中的经历。1984年清华发来材料,主要是贾春旺老师的揭发,内容大致是:在哪年哪月哪日,就是XXX这个人带着队伍来抓我,抓进去以后每天都审,每审必打。我能活到今天纯属偶然,应该追究他的责任严肃处理等等。其中的XXX是Y同学的外号。前面提到,专案组为了将姓名保密都以外号相称,并记在一份花名册-通信录中,所以很容易找到Y同学。然而,Y根本不是贾春旺专案组的成员,与贾老师也没有交集。研究所很负责任,让人事部门准备了六个人的照片,除Y同学以外其余都不是清华大学的。办案人员把照片拿到北京,去找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贾春旺。贾副书记说没有时间,不见,让秘书出来接待。他们跟这位秘书介绍了情况,说这几张照片里有一个是打贾书记的凶手,让他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后来秘书出来,还回照片,并没有指认具体人,只说:打人的凶手都应该严肃处理。于是办案人员明白了,人头不对,揭发信并不可靠。其他调查也证实Y与贾专案无关。当时Y已通过外语考试,准备参加德语培训。由于在办案当中,所里想派别人顶替他去学外语,但五机部不同意。Y同学的外语培训因此耽误了,后来经过争取,部里又给了机动名额,两年后才出去。访学两年后Y回到所里继续承担重点项目,多年来成绩显著,得过奖,拿到国务院津贴,退休多年一直参与相关项目。只是因为有个“一般错误”在身,后来只做到所里的总体部主任。
据我所知,拿照片让受害人辨认的事不是个例,当然这都是被审查者不承认与受害人有过接触,认为揭发材料有误的情况,而受害人的辨认结果往往成为解脱当事人的证明。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揭发材料”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不能要求百分之百的客观无误,而几十年后时过境迁,记忆必有不准确之处。罗征启老师就说过:“我承认,我并不十分相信那个阶段我的记忆。因为那时候我的思维是处在一个高度紧张、混乱的状态中,许多记忆可能是相互矛盾的。”他自己就曾将当年做记录的孙铮记成孙英,到1980年春节第一次见面时才纠正过来。
f.事实做出结论:清华的“清理”被基本否定
目前所知,罗文李饶专案组成员中,只有极个别的二三人定为“三种人”,丢掉了党籍,受到了处分;还可能有很少的人被结论为犯有“严重错误”,但我不了解;我知道的绝大多数人都定为“一般错误”,虽然或多或少会影响个人的发展,但在如何使用上弹性很大,取决于所在单位的掌握。团派的其他被清理对象也大体如此。对比当时清华发函要求定400余人的“严重错误”或“三种人”,这样的结果打了清华的脸,也在事实上否定了那份所谓的“调查报告”。这说明文革过后,从高、中层干部,到各厂矿、院校、科研等单位的基层干部,对所谓“政治运动”都有了新的认识,即必须认真负责,尊重事实,避免新的冤假错案。况且他们都是与清华文革无关的第三方,视角自然更客观。

(七)结语:目的不在质疑

以上文字我拉拉杂杂写了几个月,题目虽然是对一份文档的“质疑”,但目的并不在单纯的质疑。我无非想说明,对文革中的各种材料,包括作为正式文件的档案资料,研究者和读者都得小心引用,可能的话要寻求第三方的旁证。不加分辨地照抄甚至渲染,是对历史和社会的失责,如果还怀有其他目的,就更不可取了。
本文的目的之二是回答校友们的疑问,指出该书,特别是该书中那个“调查报告”的失实之处。我目前只能提供这些例证,至于是否“足够”,只得请读者自行判断了。我相信总有一天历史会做出公正的结论。
行文至此,惊悉我的恩人-恩师罗征启老师仙逝,哀痛之余,想起他在回忆录《清华文革亲历记》中说过一段坦诚而深刻的话:

但是我得补充一句:“事实”也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同一事物我从左边看,它偏右,你从右边看,它偏左,都是事实。但是个人感觉,可能不同。你我一起都从正中看,他不偏了。但是我们只能看到他的一面,那另一面如何?不知道。因此,我们不能说,我是绝对真实的。我只想记下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思考、胡思乱想,甚至是我的梦幻,我肯定是负责任的。但有些细节,如发生的时间、地点、条件、有关联的人物等等,则未必都非常准确。我会认真听取所有人的批评,但我不解释、不辩论,有错一定核实改正,欢迎大家批评、斧正。

不忘罗征启老师的教诲是对他最好的怀念。这段话也是我所讲、所论、所为的宗旨。
2022-4-23 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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