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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一七五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1年4月30日第175期
本期目录
〖四川文革专辑8〗
书海泛舟
邓自力原著 渔歌子录入、注释 从造反派的“结合”对象到“通缉”对象(《坎坷人生》选读)
故纸堆
李晓航提供 渔歌子录入 毒蛇邓自力又出洞了 李晓航提供 渔歌子录入 王茂聚谈邓自力问题
生逢乱世
王 锐 自贡市文革中唯一被处决的造反派头头
—————————————————————————————————— 【书海泛舟】
从造反派的“结合”对象到“通缉”对象 (《坎坷人生》选读)
邓自力原著 渔歌子录入、注释
录入者说明:本篇选自邓自力回忆录《坎坷人生》(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中“十年浩劫”一章,现标题及小标题均为录入者另拟。原书中有个别当时的特定概念或因记忆不准确而出现的时间、名称(如革委会、革筹组)差错,录入者酌加了注释。 作者简介:邓自力,1920年出生在四川广安协兴乡坪里牌坊村。受大哥(堂兄)邓小平及其二弟邓垦影响,于1939年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就读,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夏抗大毕业分配在陕甘宁边区留守兵团任警卫连教员,后又入延安大学。1944年后任三五九旅民运股长、第二野战军民运科长。后转业调地方工作。1950年回川,先后任合江县委书记、县长,泸州地委宣传部长、四川省工会副主席、泸州地委书记等。在任地委书记期间,因体察民情,率先解散了农村公共食堂,给农民多划自留地,1959年被李井泉打成四川头号“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成为“四川的彭德怀”,他还与同受处分的另两位地委书记崔璋、陈怀堂一起被定为“邓崔陈反党集团”,崔、陈被贬到荒凉边远的阿坝、凉山少数民族地区,邓自力(大概因为有堂兄邓小平的这层关系)被下放到当地农村监督劳动,但当地农民却呼之为“邓青天”,处处帮助、保护他,还为他编出不少歌功颂德的民间传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度被造反派作为受李井泉迫害的革命干部准备“结合”,但不久即因其与邓小平的家族关系及遭到先期平反的刘、张、王、郭等“革命干部”猜忌等原因而被排斥,进而被掌权的造反派通缉、抓捕、批斗、毒打……文革结束后才彻底平反。1980年任四川省政协副主席。1982年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1992年离休,2010年病逝。 从邓自力在文革中的遭遇可以清晰地看到造反派的另一面,因为没有法制观念只有党治观念(“听话要听党的话”、“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没有公民意识只有臣民意识(所谓“三忠于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即使在遭受压制打击时敢于为争取自身民主权利而抗争的造反派,一旦掌权,一旦从“专政对象”变成“专政工具”,也就会从“维权斗士”迅速转化为“维稳鹰犬”,在镇压异己的“无法无天”凶狠程度上甚至可以超过以前的当权派。
地委书记叫学校红卫兵将我女儿开除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一天中午吃午饭时,我女儿兴奋地对我说她参加了红卫兵。“红卫兵”这新鲜名词,我从未听说过。我女儿给我解释说:“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组织。”我说:“毛主席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保护。你们这些孩子,在学校主要是求知识,把功课搞好。”毛主席已处于极端危险状况,需要把学生组织起来保护他?我不明白,恐怕普天下的百姓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女儿就读于宜宾一中,不到公民年龄,这红卫兵是什么样的组织她也不了解,只知道戴上红袖章比别人光彩。他们学校只有二十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加入了,别的学生羡慕得不得了。小娜在学校品学兼优,老师喜欢她,同学们热爱她。 参加红卫兵后,经过短暂的训练,老师率他们去地委献忠心。地委书记、副书记及其他少数领导人接见他们,孩子们呼了口号,表达了忠于毛主席、忠于共产党的决心。我没有被通知去参加,我想可能是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原因。我的推断很快被证实了。 我女儿小娜参加表决心的会回来后对我说,地委书记看见有她在红卫兵行列里,眼睛鼓得比汤圆还大,一直看得她产生恐惧的感觉。她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言不发,但心里很清楚,她这个红卫兵必定是昙花一现。 几天后小娜放学回家吃午饭,未到饭厅,一人躲到寝室里不出来。家里人呼唤也不答应,把大家急得什么似的,我来到她寝室门外,听到屋内有抽泣声,便问:“小娜吃午饭了,发生什么事给我说吧?!”她打开门用手拭去眼泪强作镇静地说:“没什么,吃饭就吃吧。”我佯装不知地陪她到了饭厅。大家刚到饭桌旁坐下,端起碗准备吃饭,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着原原本本地把她被红卫兵取消的事告诉了我们。原来她们学校收到地委送来的通知,叫学校将她开除红卫兵组织。学校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取消她当红卫兵的理由。我劝她说:“不叫当红卫兵就不当嘛,将来争取加入共产党!鲁迅不是共产党员,谁能说他不是革命者?你爹是老共产党员,我的儿女骨头也是硬的。你人还年轻,好好求学问才是正经事。有了本事才能建设祖国,不再受帝国主义宰割。”我这么一说,她竟笑起来了。
儿女外出串联带回的信息
又过了几天,她回来对我说:“学校不上课了,要出去串联。红卫兵是有组织地去,不是红卫兵的自愿结合自选领头人带出去。”她和几个同学已约好一同去北京。我问:“去北京要乘火车,这笔路费由学校出吗?”她回答:“学校不出,自己也不用买票,上面有命令,红卫兵外出串联乘火车免费。”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吗?乘火车不买票,铁路部门不是要垮台吗?我不相信,与女儿争论许久,最后是我失败了,她说的真有其事。她同几个女同学约好准备出发了。我们给了她些零钱,她只收了少数,说是不需要太多。到城市里可以住在大学里,吃饭也可以不要钱。我一脸的怀疑,但不敢再说不相信了。女儿临出发时,她大弟弟要求和她同行,她说他太小,没带他一起去。小娜走后几天,这孩子也没回来吃饭和睡觉,我猜也去串联去了,我们无处可寻,只好让他们去广阔天地锻炼了。 宜宾几乎全城的学生都出发串联去,像一股潮流谁也无法阻挡。有的上北京、成都;有的去贵州遵义。我的一儿一女到底到何处去了,我不得而知,也无力查找,只好听之任之。这批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这次算是到大风大浪中锻炼去了。我想,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总是有益的。 地委处于瘫痪状况,我自己也惶惶不可终日,命运如何自己无法掌握。地委一些负责人下县下乡深入基层,实则是对现实不理解采取逃避的办法。我因兼宜珙铁路指挥部工作,所以整天都在工地上。中央规定工厂不搞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也就没去铁路上串联点火,修铁路的工作成了我的避风港。 半月之后,小娜终于回来了。她一见我就十分惊恐地说:“北京城里,北京大学有许多大字报大标语。有‘打倒刘少奇!’还有‘捉拿彭德怀’,其中有一张是打倒我大伯 的。爸爸你会受牵连吗?”我说:“我姓邓,和邓小平是一家,他是我大哥这是改不了的,如要株连九族,我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我问她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都干了些什么?她告诉我乘火车不出钱,到一些大专院校去,如北大,校内学生不多,都到全国各省市去串联闹革命去了。我们在这些学校吃饭大多数都不收钱和粮票,他们说大家都是红卫兵,闹革命吃饭可以不收粮票和钱。我说:“你又不是红卫兵!”她回答:“我的红卫兵的名是除了,可红袖套没收,出去戴上红袖章,别人还是相信我是红卫兵战士。”我开玩笑地说:“你这是个冒牌的红卫兵,用红袖套混了几顿饭吃。”我又问她晚上住在哪儿?她说住北京的中学,有时住大专院校。那些学生都外出串联,空铺很多。他们要把全国学生发动起来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他们说我大伯是二号走资派。学校的被盖是国务院特制的,有的是周总理叫中央机关捐献的。周总理很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他经常和红卫兵一起进餐,并让红卫兵把残汤剩菜吃干净,更不要浪费粮食。总理带头吃残汤剩饭,青年学生们很感动。她告诉我,她把北京的名胜古迹都看完了,再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大家便决定回家了。回来时乘火车不仅不要票,而且旅客和工作人员对她们十分客气,让她们先上车,都安排了座位,而其他车厢都非常挤,上厕所都无法挤过去。走了这一趟她也不愿再外出了。我劝她在家好好自学。 大女儿回家不几天,她弟弟也回来了。他去成都逛了一趟,参观了武侯祠、杜甫草堂、人民公园。在几个表叔的带领下,也用红袖套出入公园不要钱。他告诉我成都大街小巷都有“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的标语。我说“解放大西南”提法不妥。我的儿子小燕看到“打倒李井泉”的标语,从心底里拥护,因为我的问题,他常听到学校中的同学叫他“小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受委屈不能申辩,积压心里多年,看到标语像是出了口怨气。
有人下台有人上台
1967年夏 ,我从西昌凉山州委庐山宾馆乘汽车到西昌铁路指挥部,下车向郭司令员的办公室走去,刚上阶梯,就看见李井泉从郭司令住房侧的一房间走出来,我诧异地想:“李井泉!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正纳闷,李井泉喊道:“邓自力,你为什么来西昌?”我说:“你不是叫我去修宜珙铁路吗?宜珙铁路局属西昌铁路指挥部领导,我是来这儿向郭司令汇报工作的。”他“啊”了一声,便走进房内。我看他表情有些惊恐,立即想起那些要打倒他的大字报,再看他不住豪华宾馆,却住在这又矮又烂、设备不齐的平房里,想来是来此藏身无疑。西昌铁路指挥部是中国铁道兵部队领导,工作人员全是军人。文化大革命只许在机关学校搞,军队是不准红卫兵闯入的,因此这儿成了李井泉最好的藏身之地。 西昌之行后的十几天,宜宾城铺天盖地的标语都是有关打倒李井泉的。从海报上得知李井泉已被上海红卫兵捉住,乘飞机飞回成都,交给四川红卫兵了。大字报上说将在成都体育场召开十万人大会进行批判,各地学生都将派代表参加。造反组织派代表参加批判大会,一是为表白自己组织是革命的,另一方面是为了取经,回到各地再组织批判本地的走资派。 李井泉由西昌去云南,从云南乘飞机到上海,行动十分保密,却被神通广大的红卫兵打听到。听说他刚去上海不到两天就被捉住了。我在西昌看到李井泉之事,连同我一道去的秘书和司机我都没有透半点风声。虽然我很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但我认为一个人要光明正大地做人,对他有意见可以直说,不应搞阴谋诡计。 我回到宜宾时也为宜宾的变化吃惊,名目繁多的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成立起来。宜珙线上的铁路工人(劳改犯除外)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但不能影响生产。他们只利用业余时间与机关和学校的人,联合起来造当地党政负责人的反。因中央规定工厂企业不准搞文化大革命,我是指挥长,所以没将我列入他们造反的对象之中。我仍然穿梭于宜宾和铁路线各站之间,集中精力抓生产。宜宾地区的一些党政负责人凡能捉的,都被红卫兵造反派捉去关在一所幼儿园里候审。被关人员开初还让家属探望,送衣送粮都可以,后来说怕走漏消息就不让探望了。宜宾街上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游行队伍打着小红旗、呼着口号,夜以继日地游行。街头有造反派搭的台子,造反派头头们站在上面大讲造反有理,煽动人们起来造当地党政机关的反。文化大革命是要清除封资修的意识形态,却变成了夺权斗争,简直把我弄糊涂了。 从宜宾张贴的大字报中得知,原宜宾地委书记刘结挺和宜宾市委书记张西挺在1966年也“造反”了,并受到中央文革成员之一的王力的接见,肯定了他们的“造反行为”,表示支持他们。这个消息成为特大消息轰动了四川宜宾,我知道这一消息后又喜又惊。我喜的造西南局书记李井泉的反,不安的是全国这样造起反来,经济建设不是要受影响吗? 刘结挺是从军队转业的,从江安县委书记升任的宜宾地委书记。张西挺是刘结挺的妻子,在宜宾市任市委书记。刘结挺任地委书记兼宜宾军分区政委期间,将副政委郭一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郭一因议论刘之妻张西挺操纵选票,打击未投票选她为市委书记的人的事,被刘结挺以同意彭德怀意见书为名,将郭一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宜宾、泸州两地合并时,刘结挺任地委第二书记。刘结挺又与省委定的第一书记牟海秀发生矛盾。郭一案件经刘、张的对立面举报省纪委,经审查后,将刘、张二人开除党籍、撤职,秘密地软禁在成都武侯祠附近的红牌楼公社。几年后,解禁移至省委招待所听候分配。文化大革命前夕,省委通知刘结挺去万县地区任农业局长,刘不服拒不上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俩从北京南下的学生处知道了中央的一些内情,便认为翻案的时机已到,进京上书中央,联系北京学生散发传单,贴打倒李井泉的大字报。一时间在四川成为众多造反派中的两颗明星。从京回川后,带着中央文革的重托,组织和领导四川的造反派。这样四川各地的党政机关就瘫痪了。四川成立革命委员会时,刘结挺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原省委、省政府领导不是被批斗,就是被抓去游街示众。 刘、张成为四川响当当的人物后,因我曾与他俩共过事,老战友、老朋友一见我就问我刘张何许人?都是怎么红起来的?我不便说什么。 1968年秋 ,宜宾为欢迎这两位体面人物回乡视察,本地造反派们竭尽全力地布置张罗,扎彩坊、挂彩灯、贴标语、挂国旗,就像迎接国家元首一样。居民们怨声载道,特别是家家户户挂国旗,害得老百姓们都新买国旗,而且满街挂上十分不严肃,居民们十分反感,胆大的就骂娘。有的说抱怨话的还被捉到他们私设的牢房中关起来。 一天下午四时,有人来告诉我刘、张率省革委的一些工作人员来宜宾了,住在宜宾小招待所。刚回到他原住的地委大院来,十几辆汽车一条龙似地排在大街上,其中两辆伏尔加轿车是他们两人的专车。他们回来想找些人叙叙旧,包饺子吃。他们请与他们很有交情的李金铭来通知我,希望我能去见他们一面。我对李金铭说:“不去,去见面还说我想去吃他们的饺子,这年头弄点猪肉也不容易。”李金铭说:“人家省革委副主任,只要向造反派讲一下,十斤八斤猪肉还弄不来。”李金铭是地委农业部长,我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时,他也因任农业工作部副部长,执行了我的那一套受到批判撤职,后因省委减轻对我的处分才恢复工作。刘结挺被撤职时,他孩子被欺,岳母受地委有的干部虐待,李金铭挺身打抱不平。刘、张这次回宜宾当然忘不了这位恩人。他认为我和刘、张都是一条阵线的人,都恨李井泉,因而力劝我去见见他们。见我不愿去便又说:“刘、张已是四川省革委会负责人,何不去见见,让他们在省革委替你说句话,你也就站出来了。你早出来比迟出来好,免得一派支持你,一派反对你,把你夹在中间活受罪。”我说:“我的问题不靠他解决,由群众评定,让组织决定。特别是我这个当权派,有个定为二号走资派的大哥,他们肯让我站出来吗?”老李见我执意不去,便不乐地走了。
造反派对我的态度发生分歧
宜宾造反派召开批斗牟海秀、沈学礼、贾昌的群众大会规模很大。解放以来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大场面的会。我被通知去参加,显然被列入造反派行列。从地委机关前往宜宾广场途中,许多熟人与我打招呼,一改以往见我回避的状态。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人群中人们对我的议论也多为赞扬。他们说:“李井泉把他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毛主席号召造反,这次他可以起来造反了。”“他虽没参加组织,也不是造反派头头,可千百万农民拥护他。社会上的有识之士也认为他的办法才是富民强国之计。”听到这些议论,我受再多的委屈都没有什么了,只感到被群众肯定的幸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一路上,我和造反派一道举着小红旗,呼着口号进入会场。能容纳十万人的广场被人填得满满的。会场上大小红旗迎风飘扬,红字白底的大标语横跨会场,场上口号声和锣鼓声此起彼伏。广场西北角的翠屏山上也站满了人群。大会主席台传出“静下来”的命令,会场下也有人招呼着不要呼口号了,慢慢地人们终于安静下来。主席台上有人高呼:“将牟、沈、贾一伙押上来!”我坐在广场地上的第一排,看见他们被押上台。除宜宾地区的头头们,还有省上的许梦侠、钱寿昌。我想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人弄到宜宾来斗呢?仔细思索得出的答案是与刘、张有关。许梦侠在省上分管组织纪律工作,兼纪检委 书记,钱寿昌是纪检委副书记。处分刘、张他们都参加了。被批斗的几个人胸前挂着个木制的“走资派”牌,以往挂的是钢板制的走资派牌,铁丝挂在脖子上,一场大会下来铁丝陷入肉中会红肿感染。今天挂的木牌,算是优待了。我看着这些批斗的方法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错误批评就是,让他们检讨吸取教训就是,为什么要这样进行人身摧残?刚才来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台上有人发言,批斗我已听不进去,大致是说刘、张是革命派,李井泉和牟海秀狼狈为奸陷害刘、张,许梦侠和钱寿昌是李井泉的忠实帮凶。我身在会场心已不在此,只是机械地跟着举手呼口号,究竞呼的什么我也没弄清楚。 大会结束后开始游行,几位“走资派”走在前面,我随地委机关造反派紧随其后,其他游行队伍边喊口号边慢慢行进。游行队伍将宜宾主要街道转完后,才散去,此时已午后二时。 参加了批判大会后,我只求能在革筹小组领导下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也就不会被当走资派批斗了。宜宾以刘、张为准划为两派。刘、张一派的为“红旗派”,另一派叫“红色派”。我是被李井泉整的,当然就把我视为红旗派了。红旗派组织的广大群众都不约而同地把我看成是他们的人,一致认为宜宾革筹小组将把我列为第一批解放出来的干部。希望我早点出来好争取到广大农民群众的拥护,因为农民的背向对于两派的对峙来说很重要。“红旗派”望我站出来,我也想早点解放出来,但革筹小组负责人就是不表态。“红旗派”中的头头天天去催促,他们就往省上和中央推。造反派的头目们联合起来向省和中央禀报,但无回音。 过了一段时间,宜宾城内出现了打倒我的大标语,这一下把我和希望支持我出来工作的同志都打懵了。有人说我解放出来会威胁当时革委会主任王茂聚的位置,据说是刘、张告诫王茂聚,把邓自力弄出来,宜宾的领导权发生问题事小,四川革委会人选受影响就事大了。因为要不要我站出来,宜宾“红旗派”内部发生意见分歧。站在刘、张一边的反对我,代表农民利益的大喊大叫邓自力是革命干部。我希望他们团结起来,我自己不介入政事,作个逍遥派。我以为红旗派内吵一阵就停下来,我也就混日子就行了。终于有一天大祸临头了,川铁“红旗政权派”把我捉去禁锢起来。在宜宾革筹小组的亲自指挥下,召开了两次批斗我的大会。一次在沙河,一次在巡场。在巡场的那次批斗会把我折磨得几乎与世长辞。那场批斗会从早上八点开到晚上六点,整天下大雨,我们被淋得像落汤鸡。虽是夏天,因没吃饭又站了一整天,不时晕倒在地。每次倒地后,造反派将我们抓起来,一句“装死”后便是拳打脚踢。陪斗的铁路指挥部的几位领导实在是冤枉,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指挥长,他们也不会受此洋罪。我们几个被斗的走资派被折磨得又冷又饿的时候,几个组织斗争的头目们却坐在临时主席台上喝茶,吃包子馒头。斗争会开完后,我们才艰难地步行到关押我们的工棚,吃完饭虽暖和点,可全身湿透的衣裤穿着实在难受。我把衣裤脱下晒起,身上只穿一条短裤。看管我们的人那天脸没绷得那么紧,我们要开水喝也同意了,并主动烧起火帮我们烤衣服。我有些奇怪,一问才知第二天要送我们进地区“革筹办”的学习班。进了学习班起码是革命干部,可以得到解放,安排一定工作。保我的一派听了此消息很高兴,打倒我的一派感到很丧气,因为不能把我推去批斗了。我自己不指望能分配什么工作,只要能不被批斗,抬起头走路,我就满意了。
我写了批判李井泉的万言大字报
第二天,我被宜珙铁路红旗派中要打倒我的一派,用一辆工程车押回宜宾交给“革筹办”学习班的人。“革筹办”向押送者开了一张凭证,表明我已被送到,我真有被剥夺人生权利,成为罪犯的感觉。他们没让我回家,并告诉我不能出学习班的门,行李及生活用品由他们通知家属送来。看守学习班的人都是忠实于刘、张的造反派中的精兵强将,我们的命运全操纵在刘、张手里,并看你是否对他们有利来决定你的命运。 学习班中学员基本上是地区机关的中层干部,只有我还算是一位领导干部,其余领导干部都被列入打倒之列。男学员住在小招待所楼上睡地铺,晚秋季节大家挤在一起睡也暖和些。每天不是学中央文件,省革筹文件,就是读毛主席著作。要我们写揭发中央、省、地委走资派的材料,写得越多成绩越大,解放才越有希望。那些揭发的材料不管真假,你要编造也可以。 学习班领导对我说:“你是造李井泉反最早的,应该好好揭发。通过你的揭发取得造反派的同情和支持好站出来。”1959年李井泉斗我,我始终未低头,也未写出一份使他满意的悔过书,弄得他骑虎难下。而今可以系统地揭发他在农村政策上的错误了,我为了那些被推向死亡线上的农民,也要将他所犯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翻阅了当年处理我的文件,回忆了当年受批判处理的经历,写成了大字报。大字报内容是揭发李井泉在农业方面大刮共产风,脱离实际和违背群众意愿地大搞公共食堂。不根据经济规律搞乱生产,打击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造成农业大减产。在中央已明文规定调整某些农村政策时,李井泉仍不及时调整,说什么四川要把核算单位放在膝盖上(即大队),而不是中央说的生产队。这张大字报近三万字,除去铅印了十万余份外,还用墨笔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宜宾大街上,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反响。人们说看了我的大字报很痛快,揭发实事求是。我知道农村造成的灾难比我所叙述的严重不知多少。 在学习班除写大字报揭发别人外,就是写外地造反派来学习班调查的对象的材料。这些被调查的人都是他们当地的走资派。如果不写就会被罚站、挨打。我怎么能无中生有地写别人的假材料呢?万万不能为了讨这些人的高兴而违背良心地去陷害别人。我这种可贵的品性万万不能改。他们叫我揭发李井泉修宜珙铁路是要同贺龙一起搞军事政变,并说已被造反派揭发到中央文革,有真凭实据。他们说宜珙线是为军事政变不成功时向云贵方向撤退时用的。他们想逼我按他们的意愿说,我虽不认同李井泉的农村政策和一些个人作风,但我不能乱说陷害他。我说李井泉叫我修这条路是想把珙县的煤运往成渝,没听说有别的用途,如有别的用途也无非是运出去一些土特产,运进一些机器百货。他们听后又好气,又好笑,将我骂了一顿后还举起拳头想揍我。我仍按实际情况说,让他们大失所望。 学习班每天早上要早操,由造反派中的转业军人带队跑步。我们边跑边喊口号:“打倒李井泉!打倒牟、沈、贾!拥护刘、张,王、郭!”口号声必须和跑步合拍,声音洪亮。如有不合要求者必要挨骂,说不定还会影响前程。每天早操大家都十分小心地喊口号,生怕有差错。学习班就这样办了一个月,既没有解放任何一个干部,也没有给我们作什么结论,惟一的目的,是想让我们写出他们需要的材料。办不下去了,或办下去也不能实现他们的目的时,学习班结束,让我们大家回家。
“二月镇反”我被当作造反派“黑后台”抓捕
“二月逆流”时,我又被当作造反派遭遇了一次劫难。 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时,宜宾地区每天都是人山人海地游行,大街小巷被手持五颜六色小旗的游行队伍挤得水泄不通。中央文革支持刘、张的谈话像雪片一般飞撒四川大地,宜宾造反派估计刘、张及同他们一伙的王茂聚、郭林川会很快回川回宜宾主持工作,他们每天夜以继日地呼口号,敲锣打鼓,整个宜宾沸腾了。正在这时,我被宜珙铁路的造反派从家中带到地委统战部机关,安排到一个房间住下。我的被盖和洗脸用具是他们从我家取来的。家人问及把我带往何处?他们只告诉离家不远,绝对安全,让家里人不得将此消息外传。地委统战部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就停止办公了,这儿成了造反派们抢占的地方,哪一派强就把另一派赶走,宜珙铁路造反派人多势大,占据后再没有别的组织抢过去。他们在这儿安营扎寨,办起了食堂,有门卫站岗,组织了荷枪实弹 的警卫队。他们认为我是被李井泉整的,和刘、张关系又较好,便对我特别照顾。我住在他们那里很自由,买饭菜也受优待,他们可能想通过我在刘、张处讨得一官半职。我在这儿虽不会弄出去批斗,但不许跟外界接触,使我非常压抑,总想了解外面的情况。 一天下午四时左右,一个宜珙铁路“红旗派”头头,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回来对另一些头头说:“街上捉人了,我们的总头目已被军分区抓住五花大绑地押进分区司令部。”他说在押送途中被战士拳打脚踢,有的向他脸上吐口水,还有人骂道:“你几爷子要造反,造你妈的什么反?”被押的人说:“是毛主席叫我们起来造走资派的反。”战士说:“你把毛主席的指示文件拿来看。”我想平时所有的消息都是大字报上说“北京来电”,和“成都特大消息”开头,哪来的红头文件。铁路上那些头头听到这些消息,便吩咐烧文件,各寻藏身之地,说天已大变。他们派人立即到北京去询问刘、张,看是全国都如此,还是只四川如此,以便安排对付的办法。 这些头目们各自寻好退路已顾不得我,对我说:“邓自力,你怎样由你自己定。”我许久与外界隔绝,没有外界的消息,听了他们的谈话后,久久不知所措。室外传来呐喊声,急促的脚步声,枪支的碰撞声,我知道外面很乱,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干脆坐在屋内听天由命。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我一人坐在屋内,约莫几分钟后,院内传来人的嘈杂声,接着听到人群上楼的声音。很快人群涌了进来,有人高声说:“这不是邓自力当权派吗?”又有人说:“我们找遍了全城想不到在这里找到了。”有人下令:“给我抓起来,他这个支持红旗造反派的邓自力,和刘、张是难兄难弟,一路货色,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有人接上一句:“刘、张跑得快,漏网了。”“跑得掉初一跑不脱十五。”我偷偷地望了望这些人,其中多是穿军装全副武装的军人,有位军官命令道:“将邓自力捆起来。”他们动手脱我的大衣,我请他们不要脱,他们说:“你好奸诈,穿着大衣绑得紧吗? 只有脱光了绑你才尝得到辣子汤的滋味。”我说:“你们捆绑是为了防止我逃跑,我姓邓的不得跑。有理走遍天下也不怕,何况是我们共产党当权,人民的解放军呢!”有人大吼:“少说废话,不要给我们上政治课。”他们七手八脚地脱掉我的棉衣,仅剩贴身的衬衣衬裤,五花大绑地把我捆好。我手臂和手腕如针刺一样疼,汗珠从额上冒出。我的衣服被盖及洗脸用具,由他们收成一大包,用绳子捆好挂在我的脖子上。他们把我推出门便喊口号:“打倒邓自力!打倒刘、张、王、郭!”我被押到军分区大院,只见院内挤满被捆绑的人。有的弯腰站着,有的坐在草地上。有当权派,也有造反派头头。弯腰站着的是重犯,周围有四五位执法人员监视,不得有丝毫懈怠。我当然属重犯,和弯腰站着的一样,等军分区给我们这些“犯人”登好记,造好册移交给市公安局。 我到市公安局,被松了绑,被关到一楼一底楼房的楼上。这间房子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关满了人,我数了数足有二十五人。每天晚上睡在地铺上,身子只能侧着,二月天不盖被也不觉得冷。房子的门窗都很松,不用开关,风一吹自动开关。虽然空气流通,但因人多,满屋的汗气、脚臭直往鼻孔里钻。我们每天早上七点被看管的人吆吼着起来,在走廊上站成一纵队,报数点了名就被一前一后全副武装的看守押着下楼,到自来水管边依次地洗脸刷牙。报数时大家都很紧张,稍不如意挨骂不说,枪托就会打在身上。白天大家坐在屋里,一般谁也不说话,怕惹来处罚。偶尔有些人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什么反革命?我犯了什么法?弄到市公安局来,这儿是专政机构啊!毛主席说对人民不能专政。”所言虽正确,但没人敢与他搭腔,他说了一阵也只好默默地静坐下来。就是这样发表议论,有时也会被看守带到一个黑屋里去“谈话”,实际是弄去痛打一顿。打人的工作人员说你煽动造反,让你吃点皮肉之苦,以防再犯。 我被关了几天就感到四肢无力,精神也不好。我想我还要革命,这样下去,将来出去也是废人。我在室内做起运动来,我站起来做体操,在地上做俯卧撑。每天坚持运动后,我的手脚有力了,吃饭也觉得有味了。看管人员干涉我,我说:“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不尽快处理,把身体弄坏了,将来劳改做不成活路还靠你们养活,这就对不起人民了。”屋内的同伴听我这么说都哈哈大笑起来,气得看守人员不知说什么好。在我的带动下,屋内的同伴也像我一样做起运动来了。 和我关在一起的全是地委机关的干部,有造反派也有当权派。地委机关“红旗派”的一号勤务员徐克明,是地委机关党委的干部。他造反最早,能说会道,自然就成了“反革命”了。我是被当成“红旗派”的后台抓起来的,其实我为什么会变成红旗派后台的,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他们组织造反派组织时,我正忙于修建宜珙铁路,因为那时中央有明确规定,工厂企业不得介入文化大革命。我认为这个决定十分正确,生产不搞,岂不亡党亡国。当各种类型的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时,我一点也不知道。“红旗派”是什么样的组织,我完全不了解,也没被邀请去参加过任何活动,因而说我是他们的后台是活天冤枉。 我们关在公安局,自己的亲人可以来探望,也可以送饭菜。家里送的饭菜口味合适些,虽并非好饭菜。那时猪肉、油都定量,要想吃点肉不容易。我的女儿小娜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她承担了为我送饭的任务。一天她为我送饭,看守不让她上楼,用上了刺刀的枪拦住她。她用手推开刺刀夺路上楼,并据理与看守争辩探望的权益。当她提着饭见到我时,眼泪才流出来,对我说起为把一盒饭送到父亲手里的经过时,我也热泪盈眶,心疼地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万一枪膛里有子弹,开了枪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不让你上来,就把饭菜交给他们转给我就可以了嘛!”“爸爸,我一定要自己送给你,别人都可以送,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平等嘛!”她倔犟地说。她说是想上来看看我才放心,对我说完心里话后,放声大哭起来。我劝她说:“不要哭了,你今天见了我应该高兴,你看我还是同以前一样的健康。回去告诉你妈妈和弟弟们,别操心我。你爸爸绝不是什么反革命,所以用不着牵肠挂肚,他们最终会为我平反的。”屋内的同伴们为我这番话翘起拇指向我致意。女儿听了我的话停止了流泪,放心地提着送饭的盒子慢慢离去。我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回到屋里地铺上心疼地流着眼泪。 我们在那里关着,大家心里也惦记着外面革命形势的发展。从军分区内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刘、张被中央文革接见后,原本打算回四川搞革命。刘、张坐镇成都,王、郭回宜宾领导宜宾的文化大革命。王、郭尚未回宜宾就发生了军分区大抓宜宾红旗造反派的事。我们在押的人都议论着,想刘、张能报请中央文革,看是否有释放的一天。我听着他们小声议论不发言,惟恐有内奸上报。又过了几天,外面传来刘、张逃往北京的消息,说中央文革接待了他两口子,说中央文革比他们更关心这股暗流,如不及时解决,文化大革命就将夭折。事态发展得很快,北京来电说中央已令军队放人,还要求做好善后工作。这对于被关押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人们整天大声议论,室内沸腾了。看守们对我们的议论毫不干涉,迥异于往常。 北京限期放人的命令无人敢违抗,此时轮到抓人的向被抓的求情,请他们出去。被抓的人要求开大会平反,军分区不同意,只是坚持个别谈话,阴一个阳一个地放人。他们放我时对我说:“你是当权派,放你回家等候审查。”我想不走以示反抗,又想党内的事搞错了给你赔罪也就罢了,还能以牙还牙?也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为避祸第一次出走
这次镇压加速了刘、张登上领导的宝座。于1967年夏,刘、张、王、郭回川领导造反派夺权,造反派更感到他们的命运是和刘、张联系在一起的。随着刘、张的上台,许多人都认为我也将得到解放,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我这位不满李井泉的人竟列为被刘、张打倒的对象。因为1959年我搞的一套很受农民拥护,他们怕我解放出来会影响他们的权力。另外我是“全国二号走资派”的弟弟,打倒我也是为讨好中央文革。他们有中央文革撑腰,要打倒我,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一天晚饭后,宜宾地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慌慌张张地来到我家,对我说马嘶昨夜人不知鬼不觉地被一些人抓走了。抓去何处,关在哪里,家里人四处打听也无音讯。他们估计是刘结挺手下的造反派干的,因为马嘶和张西挺共事时,因张操纵选举之事提出过意见,和张西挺矛盾很深。何德润好心来给我报信,建议我避一避为好。我和家人听了他的话后,商议了一会儿,也认为以走为上策。于是我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准备立即上路,往重庆方向投奔亲戚。 宜宾往重庆的轮船要第二天早上才起锚,在宜宾上船太惹人注意。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到李庄。我侄女正好在我家,她在李庄糖厂当工人,我随她到李庄,明天早晨八时在那儿上船。我们两人从家中出来,乘船过了金沙江,顺长江下行走了约莫十余华里,天慢慢黑下来,过了南广那条小河,天已黑尽,我们正好趁天黑过宜珙铁路指挥部,避开认识我的造反派。天助我,没有碰见熟人,我非常高兴。我俩沿长江夜行,她路熟,我夜行军有经验,我们一路疾行,争取在夜里十二点以前赶到李庄,不然很难找到住地。那天雨后刚晴,稻苗和玉米放出的清香弥漫在夜幕中,天空朗月高照,银光洒满大地。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道路,一路顺利。 李庄是宜宾去江安路上的一个镇,镇上人口近万。宜宾糖厂建在镇东头,镇西有一所农校,它是抗战时内迁的美术学校的旧址。抗战胜利后美术学校迁回上海,宜宾专区就利用这个校舍办了农业专科学校。如今农校生也起来造反了,他们因与农民打交道多,都支持我。从刘、张掌权以来,随刘、张态度的转变,他们也从拥护我转为要打倒我,而且比“左”派更“左”。由于天黑,学生中认识我的人少,他们游行后虽与我相遇,但没有认出我。我们安然无恙地进入了镇内。我侄女让我在街边坐下休息会儿,她回厂里给我找栖身之处。我耐心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她回来了。她对我说:“我们厂里有一个技术员,他是红旗观点,支持你。他曾说过,如果邓自力来我厂,我一定要把他保护起来。我原来打算找他收留你一夜,这下完了,他已出差,家里只有妻子和一个女儿,你当然不便在他家住。镇上有个旅店老板的妻子跟我很好,在她店内住一夜,明早一大早就离店去港口。”我说:“如今也只有这一办法了。”她带我到了旅店,向老板娘说明来意,老板娘说已住满无法安置。我插话说:“用木板架在屋檐下睡一夜,号钱我照付。”老板娘说不好,更不能收钱。我一再恳求,她才同意了收钱搭铺。我也乐得不暴露身份地住一宿。因为四川宜宾,家喻户晓知道我邓自力,如今这种形势,一暴露那就凶多吉少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店躲到僻静处,我侄女买了船票,等到快开船时,我才抢上了船。午后四时,我们抵达泸州。我躲在泸州公园的树林里,等我侄女去找来泸州的亲戚,商议去重庆的事。我的亲戚说我是当权派,不接受批判却逃了恐怕不妥。我说现在这么乱还讲什么规矩,书生气十足会吃亏的。我的一席话说服了她,她同意帮我买去重庆的船票。太阳像红球一样不肯西落,我焦急地等待着天黑,好容易天慢慢黑下来。我吃完她们买来的晚饭,等到下半夜,一人上了船。第二天下午二时,船靠重庆。朝天门码头和沿江的一些大街上,学生们正呼着“打倒刘、邓、陶”的口号游行。我只知“刘、邓”是指谁,又加上个“陶”是指谁我不得而知。我反正不明白,又没人认得我,便戴着草帽,穿着草鞋,在街道的屋檐下大摇大摆地往重庆的亲戚家走去。 我在重庆亲戚家住了几天,不见宜宾家里来信,又觉得长住别人家欠妥,估计这次出走属错误估计形势,便决定回家。离开重庆时,我外甥和我同行,一方面照顾我,怕途中有事,有个人回家报信;另一方面也趁机把他从造反派的武斗队中脱身出来。我住重庆期间,重庆已发生武斗,全国各地所有的造反派组织几乎都分为两派,互相对立,一派要保原来的当权派,一派要打倒原来的当权派,另选他们满意的干部主政。两派斗争日趋激烈,由辩论发展到打、砸、抢,再发展到动用枪炮。我怕我的外甥成为武斗的牺牲品,便叫他离开重庆,等武斗停了再回家。他不愿离开重庆,同意不再参加武斗。我再三说服,他才与我同行。
我又被诬为“保皇派”的后台再次出走
回到宜宾,宜宾也开始武斗了。“红旗派”说“红色派”是保皇派,“红色派”不服,由动嘴发展到动手。宜宾城内大街小巷都设有障碍物,各派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巡逻保卫。双方因冲突打伤不少人,医院内住满了伤员,而正常的门诊却不能进行。泸州支持王、郭的造反派与反对派间也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宜宾革委会 在王茂聚主持下,决定组织人前去援助,而且是武装支泸。我的孩子也在其号召下想去支泸,我阻止了他们这种盲目的行动,我对他们说:“你们去武斗,死了都不光彩。” 我回家住了两个礼拜,觉得事态比较平静,大概可以在家住下了。两派武斗我都不介入,只是担忧何时能结束这种对立状态,希望能尽快成立革命委员会,以便抓革命促生产。一天午后七时许,天刚黑,何德润气喘喘地到我家对我说:“这回是真的,消息绝对正确。王、郭支持的红旗派今天晚上半夜时要来捉你。你今天晚上一定得离家。如被捉去不知他们会怎样对待你。”我说:“我是当权派,躲在亲戚家也让别人担惊受怕,粮票 又不好换,有钱没粮票,连饭都买不到吃。”他斩钉截铁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他走后我和家人商议,决定当天晚上暂在外面住,看他们的行动。我妻子是专区工会干部,她同事离我家大约百米左右。她去联系好后,我和她同去住一宿。她一再给别人说只住一宿,绝不住两夜。她同事挪出一间房让我们夫妇住。我俩在晚上九时很秘密地潜进宿舍就寝。我躺在床上轻松地出了口大气,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刚入睡,忽听房外人声鼎沸,听不清在说什么。我紧张地认为是红旗派的人发现我躲在这儿,来抓我来了。我浑身发冷打抖,坐在床上等候上帝的安排,就这样坐了很久,仍不见来抓我的迹象,便放松下来。第二天刚天明,屋外有人在议论说:“昨夜红旗派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围住王、郭的司令部(地委招待所),要求武装支援泸州的红旗派。泸州红旗派已数次来电告急,王、郭精心策划后,派出了自愿报名的‘义勇军’。” 我安全地过了一夜。为了了解昨晚我家的情况,谢湘先回去侦察一下。她回家后,返回对我说:孩子们讲,昨晚深更半夜来了许多人敲门,把他们吓得在床上忙钻进被子里把头蒙起来。门越敲越凶,并且大声吼着说不开门就要把门打烂。有人高叫着把房围好。小娜怕把门打烂,才高声答应着开了门。门一开,一群人涌进来,用电筒射出很强的光柱,向床上、床下找寻。发现你不在,便问孩子们你的去处,孩子们说不知道。又问我的去处,孩子们说也不知道。他们翻箱倒柜一阵后,把你写的小说手稿《中原突围记》 搜走了。孩子们再三要求留下你的书稿,被他们拒绝了。那些人在离开我家时气势汹汹地说:“跑得脱初一,跑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捉住!” 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决定再去重庆躲一段时间。这一次我带了我的妻子、大儿子同行,便于探听情况和办事。为了安全,我们决定乘木船去李庄。一早上船,上午十时左右抵达李庄。我们在镇上的一个僻静处休息吃早饭,让儿子去叫在糖厂的侄女,请她为我们找旅店安排住宿。第二天我叫儿子回宜宾打听消息。他回来说宜宾武斗很厉害,街上贴着许多标语,说红色派武斗的后台是爸爸。我真弄不懂他们这些感觉是从哪儿找来的,我不是被红色派打倒的对象吗?怎么又变成他们的后台了呢?这天夜里,我和妻子、儿子三人在旅店里闭灯纳闷,听隔壁房里有人说话:“我们要作好准备,革命委员会 一声令下,我们就去支援宜宾红旗派。”有的说:“作好一切准备,做到召之即到,出征就胜。”有人问:“邓自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人答复说:“这个人精明强悍,几次都没捉住,滑得很,像泥鳅一样。”“不把‘宜红总’后台弄出来,‘宜红总’是不会垮的,他是武斗的罪魁祸首。”我听了这些议论,认为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便决定第二天乘船去泸州,再赴重庆,同时让儿子回宜宾再看看,如无动静就写信给我们,我们在外住几天就回宜宾。 第二天,我乔装成农民,谢湘打扮成一个年轻姑娘,我们上船顺利抵达泸州。在泸州,谢湘找她妹妹商议,我们打算先乘船至江津白沙,在那里停一两天,了解一下重庆的动静再作以后的打算。文化大革命不知何时结束,自己成天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不知能否闯过这一关。心里想,日本人未把我打死,蒋介石也未能要我的命,解放了,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命。想到这些,深感世事多变,前途难测,只好过一天算一天。我们来到白沙镇,街上只三三两两的行人,十分萧条。商店货架空空,饭馆只有小菜馒头卖,通街找不到卖肉的。我们找了一个店住下,安排好行李便去长江边纳凉,我和谢湘都无话可说,只望着对岸的山峦田野出神。天黑了,我们才回到旅店。旅店条件很差,被子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蚊子臭虫不断地叮吸我们,直到后半夜因困极了,才睡着了。白沙镇以前我曾来过多次,那时镇上约万人,生意兴隆,临江靠山又通火车,非常热闹,绝非今天这幅景象。 我们赴重庆在我姐姐家住着。一天没事除逛大街、公园外,便是四处寻报栏看报,到书店看看书。住了月余,姐姐每天热情关照我们,但自己总觉得不安,加之粮票告急(人不在家不能领到粮票),便决定回去了。
去北京上访中途返回
回到家,孩子们告诉我们,自从我们走后,从未有人过问,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孩子们劝我在家躲起来,不可露面。我同意他们的意见,每天就在屋里活动,连屋外的走廊我都不敢去走动。有一天我正在屋内走动、做操,发现屋后的城墙上有人监视我,我和那人的目光对视片刻,便见他从城墙上溜走。我已察觉被他们发现,但又抱着侥幸心理仍躲在屋内。下午三时左右,红旗派来了两人,敲开我的门,开门看是他们,吓得我手足无措。他们说:“你回来了,很好,何必东躲西藏嘛,当权派大不了接受批判。从今以后再不要外逃了,就在屋内闭门思过,我们绝不来找你的麻烦。”说话的人话音刚落,另一位挤眉弄眼地做个怪相,两人会意后笑着走了。这些家伙从不讲信用,说不找麻烦,不知要把人整成什么样,我心里明白他们会立即向我开刀。 正思考着对策,支持我的一个人来我家对我说:“我们知道你回来了,你绝不能在家久留。我们几个商议,希望你和我们一道去京向中央文革反映宜宾的情况。王、郭在宜宾胡来,指使红旗派整你。想方设法不让你站出来,还要打倒你,实在可恶。”我知道马上会大祸临头,在家也呆不住,便同意了他们的建议。我提议各走各,走在一起目标太大,易被发现。我们约定乘第二天火车北上,他们在吊黄楼火车站上车,我在吊黄楼的前一站等他们一同进京,我们各自做好外出的准备。这已是第三次出走了。 我准备好粮钱后,决定立即动身走到吊黄楼的前一站住宿,等候第二天从宜宾开往成都的火车。我的大儿子不放心我,坚决要给我带路,他妈妈也说小孩不打眼,万一被人发现,有个人在旁他们也不敢黑整你,再说总有个报信的。她说到这儿泪水不断地流着,我也含着泪同意了。 我们父子俩上了路,他为我提着行李在前面走,我离他十几步远随后跟着。这天中午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泥浆随脚跟溅到身上,走起来十分吃力。顺铁路走过一段后,我们干脆取道轨道内走,踏着枕木前进。天刚黑,我们来到黄溪镇,在一家小食店吃了晚饭,便宿于一家鸡毛店。鸡毛店可以不登记,便不暴露身份。入店老板未查通行证,只让我在住宿簿上登记一下,我说只住一夜,又不少付钱,就不登记了,老板没说什么就把登记簿拿走了。走了一下午,我感到非常疲乏,但不敢睡,怕查号。我吩咐儿子小燕先睡,教他有人来查号就说你爸爸上街去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就说今晚回不回来都不知道,因为他到镇上找一个朋友去了。把他安排好,我便匆匆忙忙地离开店躲到外面去了。这个镇离宜宾四十华里,说不定查号的人认识我,到那时便糟了。我在1939年去延安时,就是用这种办法躲开危险的。那次在陕西汉中,因去看望一个同行人的朋友,躲过了查号,躲过了一场灾难,今天也只好再试一次。我出店到火车站边的小山头坐下,准备打个盹,但就是睡不着,只好在黑夜里四处探望。月光下山头上的树木,田里枯萎的玉米秆历历在目,大地慢慢笼上了一层雾,薄纱似地罩住了田野。我意识到夜已过半,便回小店,回店叫醒了小燕问:“查号没有?”他说:“几个民兵推开门问我,你的大人呢?我说出去了。他们就没问什么了,用手电照了一番屋内便走了。”我知道已查过号,便和衣同孩子睡了。 第二天我在黄溪车站购好票上了车便和孩子分手了。我让他乘下午从成都开往宜宾的火车回家。我上车刚落座,约我上京的那位造反派头头便到我的座位旁坐下,彼此心照不宣,但不交谈。火车行至自贡市境内的大山铺,列车上广播着中央文革的紧急通知。通知大意是让各地不要上京访问,有问题找当地革委会解决。通知播了一遍又一遍,我上京的主意动摇了。我想,中央文革不让去,如去了,他们不接待,住的地方都没有。万一他们派人送我们回宜宾交革委会 ,就更不好办了,思来想去,还是不如回去的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同行的人。他们劝我继续北上,我坚持不上京,便在大山铺车站下车,等下午回宜宾的火车。 我回到家天已黑尽。小燕惊奇地看到我后问:“爸爸,你为什么又回来了?”我说中央文革不让上访,所以就回家了。家里人关切地问我回来后又怎么办,我只好躲一天算一天了。回家后才知道,小燕和我分手后,他并未等火车,而是走回来的。他为了节省车费,独自步行走了四十华里。我既心疼他,又为孩子有这种勤俭吃苦的品德而欣慰。
“炮轰派”邀我一起赴京上访
回到家躲了一段时间,宜宾红旗派中支持我的一方,不听从“革筹”的指挥,从红旗派中分裂出来另立山头,成立了红旗炮轰派 ,他们要炮轰“革筹办”负责人,要求解放我出来工作。一天炮轰派的几个人秘密地和我见面,商量一起去北京告刘、张、王、郭的状,征求我的意见,要我和他们一道去中央文革反映情况,争取得到中央文革的支持,直接进入省、地革筹。我说:“反映刘、张、王、郭的错误是你们造反派的职责,我是当权派,不便去,至于参加省革筹,更不能提此要求,哪有自己伸手要官做的?”他们同意了我的意见。如要到北京反映问题,也只能各办各的事,应避免中央文革知道我们是串通去的。 我既同意了与他们同行,便准备行装。这是我第四次出走,心里对这次上京告状仍感必要性不大。无奈已答应别人,又感到成天在家里提心吊胆,还是走的好。 出发的头天晚上,我先住在一位干部家里,第二天一早由这位干部陪同步行去宜宾下一站吊黄楼小站乘车,其余大批人员在内江火车站与我们汇合。内江有位干部马建猷,也被他们动员同行。马建猷是位留美学生,专攻稻、麦品种的农业专家。解放前,他就是高级技术员,解放后留在原单位工作。我当地委书记期间,为农业发展方面的事请教过他。由于他的勤奋努力,在水稻和小麦品种的改良和栽培方面作出过显著成绩,被单位和当地群众推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9年我推行的一系列发展农业生产,改善农民群众生活的政策受到批判后,他曾不服气地向毛主席上书,为我鸣不平。毛主席对人民代表的上书,都要亲自过目,这是他老人家订下的一条纪律。一次参加全国人代会时,马建猷将写好的信投入人大会堂信箱,信中大意是:毛主席写给党内同志的一封信(载自《党内通讯》),他认为非常正确而且及时,可为什么四川泸州地委书记邓自力执行了你这封信的精神,却被定作“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毛主席看了这封信,亲笔批示:党员执行我的指示是正确的,请四川省委查办,如属实,应妥善纠正。毛主席这个批示转至四川省委,四川省委拒不执行,并且转交泸州地委要求调查马建猷的政治历史问题,取消其全国人大代表资格。毛主席的批示是我从档案馆中查出的。随后我便被撤销地委书记职务。这次上京请马建猷同行,是想让马建猷出面证明李井泉在四川搞的阴谋。马建猷在百忙的研究工作中抽身同我们一起上京,已非常不容易了。我和他一见面,彼此都非常高兴地握手。他说:“邓书记,几年不见你,受苦了。你是正确的,有‘青天’之美称,农民群众支持你的办法。没想到你会受如此大的冤枉,身体还好吧?”我说:“这没什么。”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又补充道:“身体尚好,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他说:“你们上京告李井泉的状,我乐意同行,我去作了证人立即回所,因为我担任的农业课题正处于关键时刻,走久了不行。抓革命促生产要落到实处,农民一天不下地干活就没饭吃,邓书记你说对吗?”我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中央文革接待站由热到冷的原因
中央文革接待站设在故宫进大门的右侧,由于上访人员多,需先填表,再等候。我们把表交上去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接待人员就通知我们了。他们问我:“你是反映你们省委书记李井泉的问题吗?我们正需要这方面的材料;你们哪个讲?”同上京的人都让我先讲,他们补充。我介绍了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者的情况,李井泉在四川农业合作化方面的几大问题,特别是他反对执行毛主席《党内通讯》精神的事实。我详细地叙述了过程,其间马建猷插话,从农业科研方面说明毛主席《党内通讯》指示的正确性,另一方面也陈述了李井泉反对泸州地委执行《通讯》精神的错误,以及打击批判泸州地委领导的严重违纪行为。我们在讲述过程中,接待人员详细地记录和询问了情况。谈至中午时,我们怕影响他们吃午饭,建议午饭后再继续谈。他们说不用继续谈了,以便晚上向领导汇报。他们认为我们反映的四川情况太重要了,中央文革不知道四川有如此严重的问题。我们在他们的鼓励下越谈越精神,他们也越听越兴奋。谈话完毕,文革接待人员将记录稿交我们过目。我详细地看了,并将其中有误之处作了更正,签上我们的名字交给接待员。接待人员将我们介绍到左家庄招待所住下,让我们不要外出,听候通知,并说他们一般不介绍去招待所住,对我们是特殊了。 我们高兴地出了故宫大门,庆幸我们反映的问题得到文革接待站人员的关注,下一步就是听候文革领导的决定了。我们到天安门前找到另一批上访人员,问他们的情况如何。他们说:“中央文革听完我们的反映,叫我们回四川革筹解决,并令我们立即离开北京。”大家商议决定一起去左家庄招待所,反正介绍信上写的是“等同志”,如招待所不让住,再磨嘴皮吧! 我们一行七人到了左家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位于北京西北角,原是一所军事学校,训练后勤人员。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便停办了。我们向招待所负责人出示了文革的介绍信,他们问:“你们几个人?”李金铭说:“七个人。”“为什么介绍信上未写人数?”他问。李金铭说:“我们不知道,只想何必写那么多名字。”招待所负责人见李金铭身材魁梧北方口音,便问:“同志,你是河北人吧!我们是老乡。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李金铭答:“‘七七事变’就参加八路军了,打日本人人有责。我是河北邯郸人。”招待所同志说:“老革命了,我们这些解放后参军的要向老八路学习。”李金铭说:“岂敢,岂敢,互相学习。”我插话道:“他是军队转业到地方的,在军队当过侦察员,勇敢机智,任务总完成得漂亮。下地方后任过县长、县委书记,现是我们泸州地委的农业部长。”李金铭诙谐地反驳说:“我这个当权派,文化大革命一来就被打倒靠边站了,还算啥农业部长。”招待所负责人估计我们都是当权派,李金铭趁机介绍了我们几个。这个负责同志介绍了招待所条件不好,请我们原谅。 我们领了草垫和棉被,在一间小屋住下,屋内没有暖气,但门窗完好还避风。几个人挤在一处,用被子和大衣盖着还能过夜。招待所只管住宿,三顿饭全在外面吃,虽贵,但我们只吃点馒头小米稀饭,打牙祭才吃两根油条,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们期盼着中央文革能支持我们,只说我们是革命干部也就心满意足了。马建猷只住了一宿便回川了。我们在招待所等候通知。 过了几天,没有中央文革的一点消息,大家开始着急了。有的说:“只有耐心等,多等几天他们总会告诉我们,给我们一个答复。”有的说:“在此久等不是办法,还是去催一下好。”我说:“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未研究,去问也是枉然。”又过了两天,招待所通知我们限三天离开招待所,否则就要收缴被盖草垫。我们想收了被盖草垫不怕,用自己的大衣作被盖和衣睡也可以过夜,只是不要被赶出招待所,被赶出去就惨了。招待所的那位负责人的态度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告诫我们,必须在指定时日离开,否则就不客气了。 在无退路的情况下,我们来到接待站,决定探个究竟。我们填表后静等,一会儿通知我们去谈,大家感到很高兴。还是上次接待的那位人员,他说:“你们又来了,你们反映的问题我们也知道了,并记录在案。今天就不再谈了。我只问你邓自力是四川广安人吗?”“是。”我答。他又问:“你是邓小平的弟弟吗?”我说:“是,邓小平是全国二号走资派,我虽是他弟弟,应该各了各的账,我是被李井泉整的,应该不受株连吧?”“当然不受株连,如今是新社会,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岂会像古代或旧社会一人犯罪株连九族?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不过中央文革在研究你的问题时,康生看了你填的表对我们说,他知道邓小平有个弟弟叫邓自力,在泸州地委当书记。是邓小平以前对他闲谈告诉他的,还是他从旁得知的,我们就不清楚了。他问了我们后,我们说邓自力是四川广安协兴乡人,和邓小平是一家,我们是在接待表上看到籍贯姓名时,顺便问了一下了解的。我们回答文革负责人说你大概是邓小平的弟弟时,江青大声说,邓家还有革命的吗?定是个走资派无疑。中央文革当面未对我们作任何指示,只是过了几天文革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通知我们,叫你们限期离开北京,否则后果自负。”大家听完他这一席话,失望地走出了接待室。心情十分沉重地向天安门广场走去。我很难过,想到干了一辈子革命,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全国解放后,我的政治生命难道就这样终结了吗? 我们回到招待所,草垫和被子全没有了,招待所的人说:“上级来了通知,叫你们立刻离开北京回四川。”大家走出招待所,决定各自找在北京的亲戚朋友,晚上去北京火车站碰头。 我的熟人在北京的不少,有的不知住处,知道住处的又多是当权派,处境想来也和我差不多,自身难保,去又给别人添麻烦。我不打算找他们,便去天安门广场打发时间。我在天安门广场转了一会,便走进附近的偏僻胡同。北京虽大,可我也怕宜宾造反派在革筹的指使下来京捉拿我,必须提高警惕。中央文革接待站就在这儿,我不宜在此走动。我在胡同里等候天黑,再去北京站碰头。 天已黑尽,伙伴们陆续到齐,同行的何俊昌见到我们高兴地说他已找到一个好住处,可暂时栖身一段时间,还可从这位学生处打听到四川宜宾的情况。这位学生叫王京生,是北大物理系的,今年毕业。他曾串联到四川,得知四川邓、崔、陈案件,他认为邓、崔、陈是反西南王李井泉的英雄好汉。他曾去阿坝州见过崔璋,对他进行过访问,原决定去宜宾、凉山分别找邓、陈作更详细的了解,因其父病危回京,未能如愿。这次听说我来北京,非常高兴,主动提出欢迎我们去他们宿舍住。学生宿舍虽条件差,因学生们外出串联,空铺很多。当时大学生有的重走长征路,有的游山玩水,只有少数学生在校复习功课。当权派的子弟不能外出,要他们在校写揭发他们父母的材料。那时,我大哥的大儿子和二女儿也被逼着,写揭发他们父母反党反毛主席的材料。解放以后,小平大哥回西南工作后,调去中央工作,我常去看望他。战争年代一有机会也去看望,对他的性格多少有些了解。他很严肃,见人不多言多语,谈话很简洁。对自己的孩子多是在吃饭时逗笑几句,国家大事从不对孩子和亲属谈及,要他的孩子揭发他能说什么呢? 虽然王京生同学满口同意欢迎我们到他那儿住,大家还是认为不能长住,只能偶尔住一两宿。一方面因学校高音喇叭叫道:“学校不能留宿外客,不能留宿当权派,留宿当权派将严办!”另一方面,人太多怕麻烦别人。我们在北京滞留期间,白天游名胜古迹,晚上多在火车站过夜。火车站冬天有暖气,睡觉也不查号。我在车站过夜多亏了我那件狐皮大衣,睡在地上也不会受湿气。这件狐皮大衣是大嫂以配给价帮我购得的。那时我不慎得了支气管炎,冬天一冷就咳嗽不停,为御寒特托大嫂帮我买了这件狐皮大衣。文化大革命中冬天出逃,我必带上这件大衣,白天穿在身上,晚上露宿垫一半盖一半就可入睡。后来北京清查外来人,不让无车票的进入车站,我们只好另想办法。 除在北京站过夜外,我们也曾在浴室住过。北京澡堂本是专供人洗澡用的,但晚上洗澡的客人走完了,便租给夜宿之人。浴室很暖和,又不用登记和受清查,对于我们这些在北京滞留的倒是实用的住处。每间房子很小,又封闭,空气不流通,臭气熏人。在这个年头能要求什么呢?我们都是当兵出身,什么苦难的日子都体验过,这点困难也不算什么了。到北大学生宿舍住宿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住一两夜。
寒夜里遭遇的人情冷暖
同来的人劝我去找老战友借宿,他们认为我在京的老战友不少,每处借住一段时间,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时间一长,形势肯定有变,等形势好了,回宜宾也就不困难了,现在回去凶多吉少,不如暂时避一避。我仍然感到过去的老战友平时联络少,眼下又都是受批判的当权派,去住会给他们添麻烦。我这个人没事不爱到老战友处走动,认为新社会工作,不用仅为感情联络,大家都忙,去到别人家沏茶倒水,陪你寒暄浪费别人宝贵时间。他们一再劝我找老战友,我想了一下只有去找同奔赴延安的同学张学盛,我同他可算是患难之交。他在北京中央军委情报部工作,大概是师级干部,住在新街口附近,我曾去过他家。我决心到他那里,试试能否住下。 一天上午我来到张学盛家,碰巧他正在家休息。他一见我就很热情地和我握手,招呼我坐下,为我沏茶,待我坐定呷口茶后问:“你怎么来到北京?当权派要接受群众批判,这是毛主席说的。你到处跑能行吗?”我说:“批判什么,他们无中生有的栽赃我,不承认便挨打,这叫什么批判?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批判?毛主席说批评要实事求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们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他说:“倒也是,谁让他们这样批判呢?我们军队不准搞文化大革命,不受这个罪。老邓,你这一关不好过,后悔你不该下地方。在军队干工作安全,提拔也快、待遇也好。”我说:“组织分配到地方,只好服从。那时地方需要人就把我派去了,如今吃后悔药是没用的。我不信中国就从此这样下去了。”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对我说:“军队不能留住当权派,特别是走资派。你现在还未解放出来,属于走资派,我怎能把你藏在我家呀!你今天白天可暂躲在我家,天黑后我们再想办法。”我听了他的话全身冷透,不禁寒颤起来。 我在他家吃了晚饭后天已黑了,他对我说:“我这里不能住,军队纪律很严格,我可以带你去延安抗大的同学冷冰家,和他商量一下在他家住下来。费用由我负责,地方干部待遇不如军队,粮、钱都由我支援你。”我回答:“只有如此,不知他的态度如何?也不知他那里方便不方便?” 我随同他来到冷冰家,一见面彼此都很高兴,叙旧中笑声不断。冷冰在中国科学院天文台工作。处级干部,官虽不大也算个当权派,不过北京太大,这样的当权派是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的。他一天照常上班,工作轻松,没事看看书,陪陪夫人,日子过得真让人羡慕。我们还是在我当泸州地委书记时见过面。那次他因公来泸州,我替他找了一个好招待所,为他提供用车的方便,为尽战友之情,我做东请他们一行人吃饭。我们在一起谈往事,不觉夜已深了,学盛便直言我在他家住一事,开始冷冰有些迟疑,然后应承下来。学盛看事已办妥,便松了口气,我被提起的心也放下了。学盛和我们分手后,我和冷冰又闲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对我说:“今夜你就住在这间小屋,我去和我老婆说说,取被盖等来为你铺床。”我感激地说:“这里睡完全可以,只要能躺下,又不干别的事。”我一人在小屋等他,可等了许久仍不见他来,也无声响。我有些着急,又不便叫他,只有耐心等,心里感到情况不妙,今晚他如果不愿让我留宿,那就惨了。这么深更半夜,漆黑一片,我上哪儿?我正想着可能发生的事,他进来了,脸色不好看,用很凶的眼光盯着我说:“这里不能住,住半夜都不行,请你马上离开我家!”我吃了一惊,望着他像陌生人一样。我披上狐皮大衣,默默地离开了他家。 黑夜的星光伴着,我在大院里窜了很久也没找到出院的大门,后来跟在骑自行车的人后面才走上去北大的公路。—路上车辆行人都没有,又是人生地不熟,只有自己一颗乱跳的心。我无意识地向颐和园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今夜去何处?去北大找王京生,北大校门可能已关闭了,去也可能进不了校门;在路边屋檐下打盹,反正身上有狐皮大衣可防寒,可又怕坏人抢了我身上的粮和钱。身上除粮票外,还有约四百多元,半年的生活费足够了,如果被抢了,那以后的日子就惨了。想到万一在这生病或有个意外,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们也不得而知,心里越想越难受。为了亲人,为了安全,还是只有去北大试试。我从建筑物的标记上判断自己在中关村区内,应离北大不远。我在公路上很快地赶了一段路,身上感到暖乎乎的,头上冒出了汗来,一阵寒风吹来神清气爽精神了许多。到了北大校门,如我所料门已上锁。我将锁使劲摇响,想让看门人听见放我进去,可摇了许久也没有动静。我沿着围墙找有没有可供夜间出入的小门,很庆幸在不远处找到了小门。我推开半掩的便门,守门人看了看我,我大摇大摆地直往里走,他估计我是北大的什么人,也没问什么。我就着微弱的光找到了王京生的宿舍,轻轻拍门,一面低声呼王同学,反复呼了几次,我听见房内鼾声停了,有问的声音:“是谁?”我忙回答:“是我,王京生同学。”他打开门看了看,认出我来,十分惊恐地说:“啊是老邓,快进来。这么夜深一人在外行走太危险了。”我说:“逼上梁山!”“好,你快睡,就睡我这个铺。”他吩咐说。我问:“你呢?”他让我不用管他,顺手轻轻关上门便出去了。我爬上床,脱了大衣就寝,在被窝里想到刚经历的情景,一个是老战友,一个是素昧平生的学生,待我是如此的不同!我久久不能入睡,眼泪把枕头浸湿了,学生的真诚、纯洁感动着我…… 第二天王京生同学来到我住的寝室,关切地问我昨晚睡得好否?听我说睡得很好,便告诫我以后不要在外面去找住处,就在北大学生宿舍来住。我说:“把同学们的铺让出来我住,实在过意不去。”他说:“这有什么,冬天一个床位睡二个三个同学还暖和些,又可以聊天。我向同学们介绍了你们的革命经历,他们都认为你们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大家都乐意让铺给你们睡。” 他又说:“你们应向中央文革反映,材料准备好了我可以想办法送到中央文革王力等手中。四川革筹应由你们主持,刘、张无什么特殊功绩,是为个人造反。你们才是真正为人民利益而造反。”他建议把崔璋和陈怀堂约来北京,一起上访效果会好些。我说要同他们商量,能否来取决于支持他们的造反派头头,住宿问题也是个大问题。王京生一口承诺由他解决住宿问题,不用我们操心。 一个星期后陈怀堂由凉山州抵京,陪同的是一位造反派同志。我和老陈一见面都很高兴,他为我介绍了陪同来的那位同志,那位同志握着我的手说:“久闻大名未见其人,不是文化大革命,恐怕很难聚到一起。”我想他说的也是,并告诉他们因指挥宜珙铁路修建,曾路过凉山,打听老陈的住处,招待所的人告诉我最好不要去找他。老陈问:“什么时候?”我说:“文化大革命已开始。”他说:“那时我已被造反派监管起来了。一天不是被弄去游街,就是批斗。他们说我是走资派,什么叫‘走资派’我都不懂。我还要请教你这个延安马列主义学校出来的理论家。”我说:“什么理论家啊,我还是被他们定为走资派。走资派头上又没有刻字,有什么特点弄不清。刘少奇是一号走资派,邓小平是二号走资派,更把我弄糊涂了。”老陈说:“李井泉才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派,把四川老百姓害得好苦,1960年死的人上千万,据公安厅统计的还不止这个数,不敢上报。”我们相互介绍了些文革初期的情况,然后老陈问我:“老邓,你已向中央文革反映了我们的问题,听说他们很重视。我们凉山造反派催我上京和你一同闹革命,正好我接到你们约我来京的信,马上就来了。”我说:“开初很重视,以后有变啊!”王京生说:“你们都不是革命干部,中国就没有革命干部了。” 他一定要我们约崔璋也速来京,由他组织北大同学帮助我们,请求中央文革彻底解决我们的问题,并建议我们几个参加四川革筹工作,同现有革筹负责人共同领导四川文化大革命和一切工作。
上告小组被迫离京
在王京生的鼓励下,我们成立了上告小组,由与陈怀堂同来的何俊昌起草上告状纸。王京生作我们的顾问,我和老陈是负责人,办公地址就设在北大。崔璋未到京也给他在小组中留了一个名额,联络他的工作由他在京的亲弟弟负责。他弟弟在北京邮局工作,通电话发信都很方便。经多次与崔璋联络他都未来,他因被刘、张接见,并许诺要将他结合到革委会在阿坝工作,他怕来京影响他的结合大事。他弟弟希望他来京彻底解决1959年的问题,不然以后气候有变会受害更深。他因考虑目前彻底解决的可能性不大,便不打算来京了。 状文送中央文革后许久不见动静,去催促遭接待人员斥责。最后接待人员警告:“你们再不立即离开北京回川,我们就要通知四川革命委员会 派人来弄你们回去,或者由我们派人将你们送回四川。” 无路可走,离京成了必行之路。王京生同学气得脸红脖子粗地痛骂了中央文革后,也无可奈何地同意我们回川。大家商议年关快到,四川情况不明,都同意暂到李金铭邯郸的家过年。 我们一行乘火车,上午九时发车,天近黄昏时抵达邯郸。邯郸城刚武斗结束,满目疮痍,行人稀少灯光暗淡,武装人员肩负步枪或手持长矛大刀在街上巡逻。天已黑下来,去李金铭家的客车早已停开,他家离城百余里,大家商定只好在邯郸市暂住一夜,为避免出问题还是用老办法:宿浴室。 第二天乘汽车抵县城正是中午,下车后由老李带领我们去品尝他家乡的特别小吃——汤泡大饼。大家边吃边称赞味美,说老李并未对它的味道夸大其词。吃得大家浑身暖和后,沿着一条乡村公路步行十几里便到了李金铭的家。 李金铭家三间正屋一间偏房,坐北朝南,墙全用土砖砌成,屋顶是用树枝高粱秆和泥土搭成。房屋低矮,像李金铭这样的大个儿,进门得小心碰头。我们一进院,老李就叫着:“娘!”他妈妈出来一看是她儿子回来了,边用手擦泪水边说:“啊!金铭回来了!”“娘,我回来了!”李金铭迎上前去说。他一一地把我们介绍给他母亲,他母亲说:“稀客,稀客!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大家说:“我们来给你添麻烦了。”他母亲说:“哪里,哪里。快进屋里坐,外面冷。” 我们进到屋内,把本不大的堂屋挤得满满的。屋的一角有一土炕,炕的一端放了两张老式木椅,金铭母亲招呼我们坐,可谁也没坐。李金铭说:“两把椅子谁坐?是不是邓书记和陈专员坐。我们就坐炕沿好了。”何俊昌说:“安排得好。”我说:“都上炕坐,一来炕上暖和,二来大家围在一起用中间的小炕桌摆开水,谈话也方便。”大家都说好,金铭妈说委屈大伙了,便去给我们沏茶去了,一边问我们饿不饿,好为我们做汤面。大家都说刚吃过羊肉汤泡大饼,不用麻烦了。金铭吩咐他娘拿些花生瓜子来招待我们。金铭娘看着我们,乐得脸上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当金铭娘去到另一间房时,何俊昌问李金铭:“老李,你就在这儿生在这长的吗?为什么没建一所瓦屋或用石头砌几孔窑洞?你看你这房子,快要塌了。”李金铭细细地给我们叙述起他的往事。 他说这房子和周围的地都是祖传下来的,每年辛勤耕作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我娘生下我不满二年,我爹就去世了。我娘不愿改嫁,守着这所破屋白天下地晚上纺织,好不容易把我养大,送我上学。我从初小读到高小,高小未毕业,日本鬼子打来了,我十四岁便参加了八路军。 听完李金铭的讲述,大家都十分敬佩他母亲。陈怀堂说:“英雄母亲。”我说:“她身上集中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何俊昌说:“我要详细采访他母亲,为她立传。”闲谈中他母亲端盘瓜子和花生到炕桌上,招呼大家吃。陈怀堂说我们空手来满手抓,就不客气了。我说不用招待我们,应拿到市场上换钱打油盐。大娘说:“你们尽管吃,零用钱有的是,金铭差不多月月都要寄钱回来。”我望着李金铭说:“做得对,乡下人全靠用粮食和其他产品换钱。我在家时,我母亲养了几只鸡,下的蛋舍不得吃,全拿去卖成钱打油盐了。只有我去延安那年,快离开家那月,每到吃午饭时,母亲才用点猪油给我煎个蛋吃。母亲说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也不知回来时她还能否见到我了。我一再劝她不用煎了,她仍要坚持这样做。”说到这儿我已泪水盈眶,幸亏屋内光线太暗,没被人发现。陈怀堂说:“有人要打倒孔家店,我看孔老二提倡后人讲孝心,在中国还是对的。”大娘在一旁听着我们的谈话,她说:“养儿为的什么?就是防老。儿子不尽孝心,那就要灭种了。”大冢觉得金铭娘说得很有道理,指责了一些不讲孝道的知识分子,还不及没读过书的人懂道义。 晚餐吃的是典型的北方饭:白菜、萝卜、山药蛋做的菜,玉米窝头和白馒头为主食,外加一盘凉拌水泡菜。这农家饭吃起来可口且营养丰富。晚上我们和金铭睡在一间屋的炕上,大娘睡另一间的炕上。冬天热炕上一躺,身都没翻就睡到了天亮,与北京每晚提心吊胆、又冷又怕的状况真是天壤之别! 在李金铭家住了十多天,年关就到了。我们去县城给他家办年货,只有他母亲一人在家。我们买了些牛肉准备卤着吃,羊肉包饺子,再买些猪肉,蔬菜也买了不少,差不多准备齐了。何俊昌说:“还应买些红纸写对联。李金铭说:“买些火炮可以驱妖除魔,保一年平安。”陈怀堂说:“老李参加八路军这么多年了,还迷信?”老李回答:“我不信我娘信。只有尊重她老人家的思想,讨她喜欢才能长命百岁。”我赞赏金铭粗中有细。 我们大伙热热闹闹地回到李金铭家快中午了,一进院,便见到李金铭的妻子从宜宾来了。她一见我们便愁眉苦脸地讲述宜宾的形势。她说宜宾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是打倒邓书记的。宜宾地区革委会已经成立 ,王茂聚、郭林川自然是主任。红旗派头头是革委会委员,炮轰派靠边站。“宜红总”已被打成保皇派。她说我们不能回宜宾,宜宾不少人被抄家,她家没抄可能是刘、张念及曾在他们遭迫害时李金铭维护过他的岳母和孩子。大家听她一讲都默不作声了,心情变得特别沉重。经她介绍,知道了崔璋已被结合进革委会在阿坝工作,陈怀堂也有被结合的可能。我因大哥是“二号走资派”结合无望。我是革命或反革命由群众裁判,由历史作结论,相信会作出公正的结论的。何俊昌提醒大家还是作过年的准备吧,才把我们从沉重的心情中解脱了出来。大家决定过了年回去再见机行事。 我们被除夕前的节日氛围所感染,也筹备着节日的布置。大家为写对联展开了争议,有的建议写:“昔日叱咤风云,今朝落魄飘零。”这副对联是我们这群人目前境况的写照,但太伤感和低沉。有人建议写:“真理在手志在胸,百折不挠定成功。”大家说好,写出了英雄气魄。横批是:“人健畜旺”。除夕,李金铭夫妻在他母亲带领下祈祷,我们只参加吃团圆饭。李金铭家里人一桌,我们其余人一桌。席间李金铭代表他的家人对我们祝酒表示新年祝贺,我们这桌由何俊昌作代表向李金铭全家回敬。
回川后被迫逃亡西安
春节刚过初五,我们一行便回到四川,形势对于我们来说变得十分严峻。 我们几人到成都是中午,大家决定分开活动。老陈通过他的造反派同志住苏坡桥乡下,何俊昌住城里一干部家,我住亲戚家,李金铭夫妇计划回宜宾,以便为我们传递消息。我到亲戚家,刚进门就见到谢湘。她知道我们最近要回来,便先到成都来等我。她见我狼狈不堪地回来,含着热泪对我说:“你回去不得!你回去他们会把你弄去批斗,游街,逼你写材料,说不定会把你整死。李鹏基副专员已上吊自杀,他们对外说是自杀,到底是不是自杀谁知道。刘国璋副部长已被他们活活整死了。你一定得在外躲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再说。”我说:“不回去可以,但到何处躲?”因为在外住,粮、钱都是问题。谢湘仍主张我不回去,说孩子们都愿意省下粮票供给我,说只要爸爸在世,他们的前途就有希望。我们俩在亲戚家躲了几天便决定北上西安。 我们俩买了一张能乘两站的火车票顺利地在成都站上了车,因为两人到西安站的车票很贵,为了省钱便想到这个主意。火车缓缓出站,我们提心吊胆地担心查票。车到广汉没查票,提起的心才慢慢放下来。火车到马角坝,换车头准备翻秦岭。下车的乘客离去后,我们坐的车厢突然涌进不少列车员,他们堵住门查票。我忙叫谢湘以下车解便为由下车,到车厢窗口接我从窗口甩出的行李。查票的来到我面前,我想从空隙中窜出去,被列车员挡住并问我票呢?我佯装摸票,他等了许久没见到票,便凶恶地吼道:“车票!”他看我傻望着他,又吼道:“装糊涂吗?”我说在前一站买的,他问我前一站是什么站,我一时说不上来,他们便带我下车,到办公室补票。从列车上下来补票的人很多,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十分钟不到就塞满了。因为他们让我从成都站开始补票,我便只想设法逃脱,趁站上的人询问别人时,从人缝中溜跑了。我跑了很远,还听到追赶我的人喊“抓住”的喊声。我飞快地奔跑,穿过车站上一条小巷来到小镇的街道上。我停步四处张望感到无人追赶了,便慢步混入行人中。列车开出后,我从原路回到站台,远远就望见谢湘在原处张望。我和她见面时她说:“我以为你又混上车走了。”我说:“不会的,我怎么会把你一人留在这儿。今天我们是不能走了,只有到马角坝小镇上找鸡毛店住下再想下一步怎么办。” 马角坝是个大站。它离江油县城近,又是火车翻山加换机头的地方,再加上有些三线国防厂在附近,因而它成为进出川的一个大站。马角坝相当热闹,尤其火车站附近。我们在镇上找一小店准备住下,登记时只用谢湘的工作证,说明夫妻关系单住一间。房间极小,两张小床一放,我和谢湘活动一下都得相互让道。床上被盖又脏又臭,像是一年未洗的样子,睡在床上,臭气袭来久久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了,虱子、蚊虫又把我们叮醒,一夜都未睡好,弄得头昏脑胀的。 第二天我和谢湘商议从马角坝上车继续往西安去,但只买到广元的车票。车到广元心又悬起来,因为在这深更半夜被赶下车,那就太惨了,是好是歹,只得听天由命了。我们因头天晚上没睡好,又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反而很快就入睡了。 天明,车已过宝鸡,列车员把我们乘坐的车厢门全堵死,开始查票。这时我只好故作有票的姿态,对谢湘说:“我们吃卤鸡肉吧!”列车员查至我们处,只望了我们一眼便作罢。我俩会意地笑了笑,知道已平安过关。 火车一直北行,眼看还有两站就要到西安,我们又为下车查票的事犯愁,想着如在西安前一站下,出站也要查票,还要花住宿钱,第二天又得上车,一样麻烦,最后决定还是乘到西安,待到站时再想办法出站。 我们在西安站下火车,未随旅客过地道,而是在站台上等火车开走后,再沿铁路向后走。大概步行约十华里、出了站,又回过头来走。这样一去一回弄得我们汗流浃背,但心情很好,因为我们终于出了站,终于到了西安,下一步就是找谢湘大姐家了。 谢湘的大姐、大姐夫见到我们很高兴,他们说:“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请都请不来。”我说我参加八届三中全会,路过西安时来看过他们。大姐的小女儿左军在一旁插嘴说:“姨父还专门去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一件衣裳,至今我还在穿。”大姐说:“湘是我亲妹,应该走动。我们没机会去四川,专程去又无这个经济能力。”姐夫阻止道:“还不快给他们沏茶!”谢湘说明我们想住一段时间、粮钱照付的意向,姐姐和姐夫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住在大姐小儿子的房间里。小儿子在工厂做工,平常很少回来,房间有十个平方米左右,只有一张单人床,因没人睡,什么也没铺,姐姐为我们新铺好床,又拿出被子。姐夫、姐姐及侄女住另一间,房子也不大,中间还隔了一块布。因昨夜在车上没睡好,一躺上床便睡熟了。第二天不是她大姐叫我们吃早餐,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能醒。 大姐家住的院子有好几家人,我怕邻居发现我是从四川逃出来的当权派,便让谢湘问她大姐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她大姐说邻居常变换,谁也不认识谁,只有她家在此住得长久点。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西安是个古城,可去之处很多,但心里最想去的,仍是火车站。想去探清进出站的情况,为回川作好准备。 我们休息了几天,精力恢复了,便去火车站查看进出站的情况。车站离大姐家很远,我们熟悉城市道路后,找到了一条较近的路,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到。我们一路步行,既锻炼身体,又省钱,还可以避免被小偷偷去钱粮。我们去火车站查看多次,都未找到不用验票的门,有一专供铁路职工进出的门,虽不要票但凭胸章进出,而且查得很严。我们想从那天出西安站的地方进站,但来回几十里又怕误时,而找不验票的进口有一小商店,有人从货柜旁来来往往,来去的人又都未购买货物。我们在这家小店门外观察了许久,确定这是一条通往车站的通道。我为了调查清楚,让谢湘在外等等,我一人进去看看。我进去看了一下,果然是一条通往火车站的巷道,没人守,可以自由进出。我出来后又带谢湘进至火车站,边走边看,看了我们下车时的站台和出站时的路。我们俩高兴极了,回到家吃午饭时还在笑。她大姐问:“你们笑什么?”她把我们今天找到回川上火车的通道的事告诉了他们。大姐说:“这太好了,可以不花钱回四川了。”大姐也觉得四川比陕西好,鱼米之乡,气候又暖和,陕西尽吃小米窝头,过年过节才配点好面。大姐想在四川为她儿子找一媳妇,我们同意动乱结束后,一定为她办这事。 落实了回川不用购票上车的事,我们去到较近的大雁塔游览了一天,其余地方也不想去了,因总放不下对宜宾形势的担心和回川的事,真感到比我抗日奔赴延安,在西安停留时还难熬。 大姐家生活很俭朴,每天都是素食。窝窝头小米轮流着吃,晚餐是咸菜搭面汤。大姐一家吃惯了,偶尔吃点油荤,反而会闹肚子。他们夫妻收入不多,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所以生活只能维持一般水平。我和谢湘后来请大姐一家去大观楼附近的一家羊肉馆打了一次牙祭,算解了一次馋。
险恶的旅途
大概在大姐家住了半月多,一天夜里我们坐在院里闲聊,大家正谈得兴浓,我的大儿子小燕和宜宾地区富顺县的潘文友来了,大家非常高兴。潘文友向我介绍说:宜宾支持我的一派目前处于有利局势,刘、张、王、郭因武装支泸受到中央文革批评,刘、张不几天就要垮台了。大姐夫妻也向他打听些问题,潘文友都一一地作了回答。姐姐和姐夫对让我藏在他们家一事,像是立了一个大功似的,一再说我才是应该结合的革命干部。我们谈论时小燕在一旁愁眉紧锁,想是旅途劳累,让他先睡,可他不愿意,继续在一旁听我们聊。我们谈起来西安时沿途的经历,潘文友也谈起他和小燕躲查票的惊险。小燕说:“我们看到查票的人来了,潘叔叔就从窗口爬出去,我留在车上,从人缝中窜至已查过票的座位旁。乘客们都友好地让我钻到座位下躲起来,车快开时,潘叔叔又从窗口爬进来。”火车从广元开出又开始查票,危急中小燕从窗口爬到车顶躲起来,车行了大半夜才又爬回车厢。听到孩子的这一经历,把我们吓坏了,姐姐、姐夫也在一旁为孩子的冒险行为提心吊胆。大家谈至深夜才回房休息。 我们送潘文友去旅店,走到街头,潘见姐姐、姐夫没有在场,低声对我们说:“明天上午我来约你们一道去外面谈宜宾的情况。” 小燕和我们同住一房,他只有睡在临时搬来的旧式床的踏凳上,临睡前他悄悄对我说出真情,刘、张要捉我。我安慰他睡下,自己却久久不能入睡。他们是想方设法要把我捉回去,我想天总不会塌下来,这样一想,也就安心了,也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我们正在吃早饭,潘文友就来了。我问:“老潘,你吃早饭没有?没吃就在这里吃好了。”他说吃过了。我们吃罢早饭,便同潘文友一起来到西安南边的城墙下,老潘说:“刘、张、王、郭知道你们进京去到中央文革,非常不安。他们召集宜宾和成渝两地的造反派头头,布置如何打倒你的事。宜宾和成、渝街头铺天盖地的大幅标语和大字报,写着:‘打倒邓自力!’游行队伍白天黑夜地在街上走,其气势不在打倒刘、邓之下。他们怕万一打不倒你,将来作为革命干部结合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相信你这个有‘邓青天’美称的人是打不倒的,四川人民是拥护你的。”我说:“我能和刘、邓相提并论实在是无尚光荣。真把我打倒了也很值得。我相信胜利终属人民。”小燕说:“我们看见西安火车站也贴有捉拿你的相片。”我犯了什么滔天罪行,让他们使出浑身解术来捉拿我?小燕说捉拿我的布告说我是“二号走资派”邓小平的弟弟。我想他们是以此关系来引起社会的重视,以便使更多的人投入到缉拿我的活动中来。潘文友介绍说:“据说北京火车站、中央文革接待处、重庆朝天门码头、成都火车站,甚至武汉火车站和港口都贴有缉拿你的布告。”小燕叮嘱我不要在西安街上露面,怕遇上宜宾革筹派来的人。他们让我不要回川。我感到呆在外面困难太多,住亲戚家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打算再呆段时间就回去。当我们和潘文友分手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潘文友还给我说他打算到农村组织农民与刘、张对抗,因为我的“包产到户”颇得农民的拥护,用农村包围城市的办法或许可以取胜。他是受宜宾地区革命组织的委托来见我的,转达他们的计划,并征求我的意见,然后带回去。 我们送他回川到火车站时,请他将我的孩子小燕带上。我们为他们准备了很多食物供路上吃。有大饼、鸡蛋、牛肉、咸菜等,共十余斤。买不起水果就为他们备了不少西红柿。潘文友对小燕说:“吃的东西很重你背不动,由我来背。”小燕说:“背得动,我背你才好混车。小孩子背着东西上车,守车门的人不会注意的。”我说:“上了车就没什么了,你们看情况换着背吧。”谢湘说:“人虽小,背这点不成问题。”我插话说:“负重行走可锻炼身体。” 到火车站时,开往成都的车已快到了,我带他们两人从探好的巷道处入站,谢湘在外等我。我们三人沿铁路绕到去成都的站台时,一位铁路工人将我们拦住,他问:“你们到哪里去?”我边走边说是铁路上的工人,带着小燕快步走过那个工人。潘文友被拦住了,我们跑了一程回头看,潘文友挣脱后向后逃去。我想:遭了!他不能上车了。我对小燕说:“如果潘叔叔不能上车,怎么办?”小燕说:“我一人走。”我坚决地说:“不行。”我抓住小燕的手不放,再盯着站台上有无老潘的身影。列车快开时,我突然见一人飞似地朝我们这边跑来,小燕看清是潘叔叔来了。老潘和小燕箭步上了火车,他们在车门和我挥手告别,算是庆祝胜利。 我从车站出来向谢湘讲了上车的情况,奇怪当时觉得十分紧张的事,事后回忆起来反而感到有些好笑。从车站往外走的路上,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有时竟笑出声来,过往行人都不解地看着我,以为我是疯子。文化大革命锻炼了一批人,也迫使一批人违法乱纪。让一批人发国难财,把一批人逼上“生死线”。 送走潘文友和小燕后约一星期,谢湘突然在一天半夜发病。病情很凶,又吐又拉,头痛心里发慌。我急得无所适从,拿不定主意,想熬到天亮去医院,又怕耽误了病情。我借灯光看到她脸色惨白,嘴唇也白了,额头烫手。她喃喃地说:“难受啊!快送我去医院。”我只好叫大姐,姐夫说快送医院,医院离这不远。大姐让她儿子左二背着谢湘,我跟在后面往医院跑。虽是文化大革命,医院急诊室还有人值班。值班医生查看了谢湘的病情,便将她安置在重病房内为她输液。医生说她是重感冒加肠胃炎,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我让左二回家,一人留下守候谢湘。 在医院护理病人忙得我团团转。输液时要守着,服药喝水,吃饭倒大小便都得家属做。我住男病房不花钱,每天三顿饭自己煮。这样住了十天左右,她痛苦不堪,我焦急万分。身在异乡,又逢乱世,万一妻子有个什么不测,怎么得了。医院最后对我说需转院,我以为医生是想将我们推出医院,可医生说需转到妇科医院动手术,他们医院没有这种设备,不能为她动手术。我听了他们这样说才明白他们的真意,便雇了辆人力车将谢湘送到妇科医院去了。谢湘在妇科医院做过手术后,第二天病情就好转了。七天后出院,我们没再去大姐家,怕因自己是当权派连累他们。办完出院手续便直奔火车站准备回到成都。 我们从西安乘回成都的火车,就从事先探好的巷道入站。进站后看见站台上人山人海,根本无法从车门上车。我凭着身体好,力气也不小,挤过人群从窗口钻进了车厢,再接过车下谢湘手中的行李往脚下一放,伸出手拽着谢湘的手,帮她也钻进了车厢。车厢里挤得满满的,连座位中间也站了人,坐着的人大有意见地说:“你们这样站我们连脚都无法伸。”站着的人说:“你们有座位比我们好过多了。”座位上的乘客不服气地说:“座位是我们花钱买的!”“我们有钱买不到票就不该乘车了吗?社会主义国家不花钱也要乘车,这叫共产主义!”站着的人满有理由地回答。旁边的人劝解双方,这种情况,大家相互体谅点。因为列车严重超员,想上厕所比登天还难,实在憋不住的,就在列车车厢连接处解决问题,也没有谁笑话谁。最严重的是车到站时由于门打不开,该下车的人下不去,车厢里哭喊声一片,致使车上也始终维持着这种拥挤状态。 列车行驶五六小时左右,谢湘感到头痛得快炸了,惨叫声刺得我心慌意乱,她哀叹着不想活了。我一边劝她忍受着,一边求坐着的人让她躺在座位下面,叫她吃个西红柿稳稳心。谢湘按我的嘱咐吃了一个西红柿后,情况好像好些了,我又让她再吃两个。她吃完后躺在座位下,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的心才平静下来。 车到绵阳,我们决定下车,在此打听一下情况后,再乘车去成都。 绵阳城内闹“革命”的势头比我们去西安前更凶。满街是大字报和大标语,我仔细看了这些大字报后,感到文化大革命正值高潮,毫无收场的影子。怎么办呢?在绵阳的小旅馆里住着也非长久之计,还是冒险回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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