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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一二〇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18年10月30日第120期(增刊)
〖“五一六”专辑〗
史林一叶
何 方 外交部抓“五一六”是全国的样板 一、抓“五一六”在干校 二、毛泽东在外交部发出抛弃造反派和抓“五一六”的信号 三、周恩来具体领导外交部抓“五一六” 四、外交部抓“五一六”不了了之 五、唯独胡耀邦认真处理抓“五一六”问题 六、中国特色党国体制下的政治运动 附录:我给黄华部长的外交部文革报告提意见
书海泛舟
周光蓁 “样板团”里抓“五一六”(《中央乐团史》选读)
阅史漫笔
任诗理 海天风雨再评说——回眸清查“五一六”运动 ————————————————————————————————— 【史林一叶】 外交部抓“五一六”是全国的样板
何 方
《昨天》编者按:本篇原载《党史真相》一书(该书包括刘英谈党史、曾彦修与何方通信中谈党史、何方此前未发表过的有关党史的文章及谈话等三个部分),香港大山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12月第一版。因该公司已于当年即该书出版后关闭,此书已成绝版。本文后来又有少许修改,现本刊发表的是由何方夫人宋以敏老师提供的修订版。 何方简介:1922年生,汉族,陕西临潼人。1938年赴延安进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和工作。1945年毕业于延安外语学院俄文系。抗战胜利后去东北,先后任县委宣传部长、省青委副书记等职。1950年随张闻天进外交部,先后任驻苏使馆研究室主任和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1959年在“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受到错误处理,1978年得到平反。之后先任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长8年,后任国务院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总干事7年。1998年底离休。1991年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1984年和1994年两次被北京大学聘为兼职教授,1995年又受聘为南开大学兼职教授。1993年被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授予名誉博士学位。为第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1991-2000年任中苏、中俄友好协会副会长。本人学术专长为国际问题、中共党史。2017年10月3日去世。
人们说,毛泽东掌权靠运动。确实如此。从我们这一代人当年参加革命时起,就一直感受到运动不断,而每次运动都要伤害一大批人。运动过后,他们受过的伤害就再没人过问了。文革中间的抓“五一六”就是一个典型。这场运动在历史上长期甚至永久都将是一笔糊涂账,因为“五一六”本来就是“莫须有”。为了留点史料,我们在这里就谈一下这次运动的典范单位——外交部的情况。 抓“五一六”,是“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简称,涉及个人就是抓“五一六分子”。不管怎么叫,抓“五一六”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历经六七年,席卷全中国,涉及几千万人被整的一件特大冤案。但运动的结局,却是不了了之。既无结论,又无说法,后来还不再提起。所有被整错者,经过少数整过他们的领导人和积极分子关起门来复查,最后全都摘掉了帽子。但是,摘帽不等于认为搞错。冲击过本单位党内当权派的“五一六”分子们,摘帽后大量地被定为或视为“三种人” ,此后在安排或使用上长期受到歧视。 “五一六”几乎是文革中激进些的造反派的同义语。因此,抓的对象,在下层,多数是响应毛泽东号召起来造党内当权派反的群众组织成员(有些当权派,如江苏省的许世友,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文革群众组织,无论对当权派采取“革”还是“保”的立场,一概都抓。但这是特殊的例外。据南京市志,南京100万人口竟抓了27万“五一六”)。在中层,主要是和造反派沾了点边的干部。在高层,是文革中先上升后被打倒的人物,一共9名。这场运动,由毛泽东发起和定性,由当时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全体成员和各级领导班子积极落实和推行。可是,实际上就根本不存在什么“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五一六”分子。抓“五一六”运动,完全是一场凭空制造的肃反运动,和当年延安“抢救”运动 一样,只是更加荒唐。例如,最初积极参与领导抓“五一六”的林彪和陈伯达,最后竟然成了“五一六”的头一二号“黑后台”! 由于实在是“莫须有”,抓“五一六”纯粹是人为的闹剧。而周恩来及其他主事的领导又是最重视史上留名的,因此对生前搞的见不得人的错事,总想在有权时就把它抹平,起码淡化。因此,此后的官方史书,对“五一六”既不说有,也不说无,好点的也只是语焉不详地提几句 ,差点的是根本不提,使之在党史国史中自然泯灭。连《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样的正式文件,都只字未提,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大事。其用意可能是为发动者和从上到下积极执行的各级领导开脱责任。事实也确是如此。从中央到各级组织,没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更没有一个进行检讨和忏悔。被当作“五一六”抓的上千万人和受牵连者,没有得到一个说法,更谈不上平反,只能冤沉海底,长期背上包袱。无数被整死者自然不能瞑目。至于身残的、丧志的、家庭离散的、长期受影响的,也只能归之为“命该如此”了。 外交部的抓“五一六”运动,情形和全国一样,更是全国的一个缩影和样板。因为外交部有毛泽东的直接过问和周恩来的具体领导,最高指示和总理指示传达得既及时又频繁,自然可以得风气之先,吃上“偏饭”。特别是“总理亲手抓”,而且抓得很紧。因为源头上的一小撮“五一六”,正是以“动一动总理”相号召和起家的。 我是早已被外交部领导决定打倒的群众专政对象,没有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资格,更无人要我参加抓“五一六”,但是听各种传达和参加抓人的大会,和大家一样,也是不能缺席的。运动的透明度又很高,大小事经常有传达。所以我对抓“五一六”运动还是有些了解的。对于这一官方史学尽量回避的问题,我倒是认为有必要就我所知作点简单介绍和发表点议论 , 以为后人鉴。
一、抓“五一六”在干校
1969年3月我被押送到外交部江西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时间长达九年。干校是外交部抓“五一六”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要抓的“五一六”和专案人员基本上全都集中在干校。从1970年到1972年,差不多有两年多,外交部江西干校的主要时间和人力就都花在抓“五一六”上。在干校,大家每天排队上工前,都要齐声朗读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语录各一条:“革命的学生要团结,要联合,共同打倒反革命阴谋集团‘五一六’”;“军队是专政的工具,一定要把‘五一六’分子查清,一个也不能漏掉。” 抓的方法无奇不有。抓人的积极分子先说是组织上已掌握有名单。其中一些人还随之拍拍口袋,表示“名单”携带在身,以此造成威慑,号召自动坦白。此法无效,就点名硬逼,大会轰,个别谈,软硬兼施,威胁利诱,车轮战,逼供信,一切发明创造都用上了(例如湖南干校就发明了动员子女甚至老母亲做工作以取得突破的办法,还把这作为成功经验在各干校推广)。对我这个经过延安“抢救”运动的人来说,觉得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名堂,甚至比“抢救”还文明一些,因为没有看到打人的现象。除了这点以外,一切都和“抢救”一样,但洋相和笑话却比“抢救”时多。例如形势变化之快,就是“抢救”望尘莫及的。今天的专案组成员或积极分子,明天,甚至转瞬间就可能变成被抓对象。在外交部,几个五七干校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有的人已被迫承认,正在追他的联系人、领导者或受他领导者时,他看见窗外走过来一个专案组人员,只把嘴朝窗外一努,此人就顿时被勒令停职交代,变成被抓对象了。湖北干校一个外交学院学员,硬要逼他交代组织,供出同伙。他答应晚上考虑一下,明天照实讲来。专案组让他睡了一觉,第二天抱着很大希望听他交待。不料他招供的竟是部领导姬鹏飞、乔冠华。结果可想而知,被整得更厉害了。后来此人精神失常,我回北京住招待所时还看见过他。没过几年,他就去世了。新闻司一个在湖南干校的年青科员,在参加抓“五一六”专案工作过程中,感到自己已被怀疑,精神即从此失常。 抓“五一六”一开始,听了传达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号召,特别是周总理的详细说明和布置,我还真以为有一小撮人搞反对周总理的秘密阴谋集团,也不顾自己的身份还写过一张劝他们坦白交代的大字报。后来一看实际的抓法,才发现是延安“抢救”的再版,就根本不再相信,只是看热闹了。从此我就显得有点潇洒,除了分配的劳动——养猪外,业余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支配,主要是看书。 但有时也会调查到我头上。例如姬鹏飞和部党委一些人怀疑部领导中的罗贵波、徐以新、董越千可能和“五一六”有联系,甚至是他们的后台和操纵者。后来大概是想把“五一六”和张闻天也联上,就派人找到我,调查罗贵波等人和张闻天的关系,问我和他们三人特别是和罗的关系。例如问:文革中你和罗都谈过些什么?我说:1959年以后,我和罗没说过一句话。问:是否通过别的形式联系过?比方让人传话,或写个条子什么的?答:根本没有必要和罗联系,既未麻烦第三者,也没写过一个字。在湖南干校的宋以敏(我妻子),部里专案组派人去那里时,也曾想通过她了解罗贵波和张闻天的关系。 由于逼供信,干校的大部分人变成了“五一六”或者嫌犯,没问题的干净党员在我们连里已经所剩无几。我所在的班,连个党小组长也找不到了,于是只好请一个外单位跟着丈夫来干校的非党员代行党小组长的职责,如召开小组会,传达什么事,或过组织生活。这位女同志还比较谦虚、态度和蔼,给我的印象不错。后来随丈夫去美国工作,文革后我参加中美学术交流活动时,还在纽约遇到过两次。(上图:何方在外交部干校砖厂猪圈旁留影。) 在集中抓“五一六”的两三年中,也不是每天都在抓,而是紧张地抓一阵,休整一段时间。大约是专案组在外调、核实材料、回北京请示汇报,其余的人恢复劳动,主要是烧砖、盖房和种菜。等到部领导新的指示来了或者取到了什么经,于是就又会紧张一阵。由于周恩来对抓“五一六”始终不松口,不认为错,外交部长姬鹏飞等又对当年造反派的冲击耿耿于怀,一定要把他们肃清,所以外交部的清查“五一六”运动,既搞得“彻底”,延续的时间也长。直到1975年,群众性的活动才基本停止。但运动还是结束不了,一大堆遗留问题还没有去着手解决。真是“任重道远”! 全国折腾了好几年,外交部更是花了加倍的人力物力,结果一个“五一六”分子也没抓到。这就是我们党和它的领袖们以及大批久经考验的各级领导干部,在文革中干出的又一件荒唐事,无怪乎正式史书后来不好意思再提了。有关清查并不存在的“五一六”的工作,我们党的有些领导人,例如周恩来,辛辛苦苦搞了好几年,不知作过多少批示,开过多少次会,找过多少人谈话,但是最后在他们的传记、年谱以及其他不知有多少的纪念和回忆书籍中,都是根本不提的。对有的领导者,无法避免时就一笔带过,使得花去的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都打了水漂。这就是我们号称讲求实事求是的党史学!
二、毛泽东在外交部发出抛弃造反派和抓“五一六”的信号
毛泽东通过外交部办公厅综合组干部、他的表侄孙女王海容了解并掌握外交部文革情况。王海容和她的好友、英文翻译唐闻生,1967年5月27日给毛泽东写信,说“社会上攻击周总理的风气反映到联络站 及所属各战斗队内部,争论颇为激烈”。两天后,毛泽东对这封信做出批示:“此件请阅。极左派的观点是错误的,请文革同志向他们做说服工作。”并批发给“林彪、恩来同志,文革各同志”。这一批示把联络站这个当时受到周恩来支持的造反派组织定性为极左派,是毛泽东为即将抛弃造反派发出的第一个信号。此时,他要抛弃的还只是中央机关特别是外事口的造反派。 接着,毛泽东对外交部的不同造反组织和它们所支持或反对的不同部党委成员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倾向。1967年6月和7月,毛泽东两次通过王海容,透露他对联络站的第一个对立面——外交部革命造反总部 的成立宣言比较感兴趣,对他们上报有关王炳南、陈家康 的材料也有兴趣,而对联络站上报有关陈(毅)、姬(鹏飞)、乔(冠华)的材料没有多大兴趣,以后不要再送了。后来成立的联络站另一个对立面“攀险峰” 也得到了毛泽东的支持。它的一个成员通过王海容问毛泽东,对陈毅可否采用“一批二保”的口号,得到了毛泽东的认可。王力“八七讲话”后,联络站核心组向周恩来上报关于在外交部成立新的领导班子(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名单,周上报给毛。毛不以为然,说,外交部的造反派要三弱(指名单里有部党委委员中权力较小的罗贵波、徐以新、董越千),不要三强(指部党委委员中主要当权的姬鹏飞、韩念龙、乔冠华)。这说明,比以1968年7月28日召见蒯大富等五大学生领袖为标志正式抛弃造反派群体(主要是学生和一批干部)早一年,毛泽东在1967年夏已开始压制外交部和外事口的造反派。 三个月后,毛泽东下决心开动抓“五一六”,又同外交部直接相关。王力8月7日同联络站的负责人王中琪及几个骨干的谈话,成为抓“五一六”的引信。 王力“八七讲话”四天之后,江青、康生和陈伯达就郑重提出有个“五一六”问题 ,在全国范围打响头炮。1967年8月10日和11日,他们三人在接见首都红代会成员时一致提出,有一个秘密阴谋组织“五一六兵团”,反对周总理,要“揪军内一小撮”,他们的组织系统是各口各单位的八个方面军,还点了几个单位“五一六”后台的名字,如农口的秦化龙、外交部的陈家康、《红旗》的林杰。这时,他们还没有点到王力、关锋和戚本禹这三个人。 8月25日,周恩来派杨成武拿着王力“八七讲话”到上海去探毛泽东的口风。毛泽东第二天就让杨成武把他的意见单独告知周一人:王力讲话是“大大大毒草”,王、关、戚破坏文化大革命,不是好人,要周把他们抓起来。但又表示,对戚可稍缓。毛泽东这就把周恩来放到了不久后开动的抓“五一六”第一负责人的位置上。周恩来在杨成武返京向他传达的当天就向中央文革小组传达了毛泽东的旨意。过了几天,王、关失去人身自由。 十几天以后,毛泽东本人正式出面,给“五一六”定性为反革命。他在姚文元的《评陶铸的两本书》一文中给“五一六”立下罪状,说它的组织者和操纵者,是一个“用貌似极左实质极右的口号,刮起‘怀疑一切’的妖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 据吴德在《十年风雨纪事》中所谈,毛泽东有意把造反派和“五一六”连为一体。汪东兴曾给吴德看了毛泽东对北京市委有关北师大一个报告的批示。报告中提到,“有些造反派是坏人,也可能是‘五一六分子’。”毛在此处批:“这就好了。”还在批示中批评北京市“就是不抓‘五一六’”。 抓“五一六”是毛泽东为结束文革采取的一个步骤。他1971年8月27日在湖南对华国锋和卜占亚说,人大召开以后,再拖个年把,那时候什么“五一六”的问题也搞清楚了,斗批改也差不多了,把民主党派牌子再挂出来。 9月24日,刘华秋 等通过王海容向毛泽东汇报王力谈话后的外交部运动情况。毛念了两句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他们由此得知,王、关、戚大势已去,接着就在外交部内贴出题为《王八七讲话是“大大大毒草”》的大字报。外交部的人知道,这句话来自毛泽东。 (上图:1967年4月底被印尼当局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的中国驻印尼大使馆临时代办姚登山和驻雅加达总领事徐仁回到北京时得到周恩来、陈伯达、江青等到机场迎接的最高礼遇,被盛赞为“毛主席的红色外交战士”,回国第二天即在五一节焰火晚会的天安门城楼上得到“无产阶级司令部”一班人亲切接见并合影留念。从左至右为周恩来、江青、姚登山、毛泽东、林彪、徐仁、康生。但很快姚登山就被“无产阶级司令部”定为外交部头号“五一六反革命分子”。) 毛泽东也关心外事口其他单位抓“五一六”,要周恩来督办。1968年他在章含之(北京外国语学院教师、毛的英文教员) 的“谢富治支持‘六一六’ ”告状信上做出批示,批评北京市不抓“五一六”,说要市委解决不易,要请总理出面解决。周恩来立即调去8341部队,整肃了“六一六”及其支持者。 “五一六”抓了两三年后,毛泽东有一阵子把1967年春夏在外交上发生的一切乱子全都归咎于外交部的“五一六”。一时间这成了毛泽东接见外宾时的必谈话题。1970年5月11日同越南的黎笋、6月11日同罗共中央常设主席团委员波德纳拉希、6月27日同朝鲜代表团、7月29日同朝鲜军事代表团、10月8日同金日成、12月18日同斯诺,1971年同越南外长阮氏萍、1972年6月8日同斯里兰卡(那时还叫锡兰)的班达拉奈克夫人等外宾谈话时,毛泽东和他们反复谈了两点: 一是“外交部的权不在我们的手里”,“这个权掌握在反革命手里”,“大权旁落”两个月。“被夺权”的时间,毛泽东有时说一个半月,也说过两个星期和四天,即所谓姚登山(曾在天安门城楼同毛泽东和江青合影的“红色外交战士”)当了四天外交部长(实际并无此事)。二是搞乱外交的是“五一六”,说:“文化大革命,乱子多得很。今天打倒周恩来,明天打倒李先念,现在查出来了,就是有那么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有一个秘密的反革命集团在起作用,叫 ‘五一六’兵团”,“是趁此机会要夺取政权”;“在北京砸烧英国代办处,印尼、印度的大使馆也遭殃了,那些人就是国民党”。在外交部干校能及时听到这些最高指示,感受得到每次传达都能加强校方抓“五一六”的决心。在全国,这些最高指示发挥了同样作用。 把文革中先后被打倒的高层人物一一安成“五一六”“后台”的,也是毛泽东。他1970年12月和斯诺谈话时就说,“这个敌人叫‘五一六’,在中央文革里边有四个人,王、关、戚,还有一个,下次同你讲。”这第四个,显然就是刚刚被他打倒的陈伯达。毛泽东批示“同意”的《中共中央转发周恩来在华北会议上的讲话提纲》(1971年2月25日中发〈1971〉6号文件),在“3. 陈伯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党乱军、阴谋篡权”一节中说:“他是萧华、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关、戚、‘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黑后台。”林彪1971年9月出逃殒命,毛泽东11月14日给1967年的“二月逆流”平反。他说:“‘二月逆流’是什么性质?是他们对付林彪、陈伯达、王、关、戚;那个王、关、戚‘五一六’,要打倒一切,包括总理、老帅……问题搞清楚了,是林支持的,搞了一个什么‘五一六’,打倒一切;搞得这些人抬不起头来。” 毛泽东抓“五一六”不松手,不手软。中央专案组联合办公室清查“五一六”负责人陈伟在1971年8月11日的汇报会上讲到:一次针对一些单位不认真抓“五一六”,毛主席指出:“有一些同志从极‘左’跑到极右,它不清查‘五—六’”;另一次是针对“极少数的单位对‘五一六’出现一风吹这个倾向”,毛主席又指出,“对‘五一六’的问题不能一风吹。”作为中央抓“五一六”专案组的组长,陈伯达曾提出要注意抓“五一六”有个扩大化的问题。在湖南干校领导抓“五一六”的刘华秋认为,那里抓“五一六”就扩大化了。他写信向毛泽东反映。毛的批语是:“刘华秋这个人忽左忽右,看来他不是跟我,是跟着陈伯达的。”
三、周恩来具体领导外交部抓“五一六”
官方史书把抓“五一六”说成主要是林彪和“四人帮”一伙干的。这违背事实。其实这是文革最高领导层集体的一致行为。前述陈伟讲话就强调了这一点。他说:“毛主席对清查‘五一六’非常重视,从运动开始,到运动过程中,凡是出现—些什么问题、出现—些什么倾向的时候,毛主席都非常及时地做了明确的指示。”“林副主席对清查‘五一六’也非常重视。在‘九大’政治报告中就专门讲了一段。……以后,在深挖‘五一六’的过程中,林副主席又做过好多指示。”“总理、康生同志、江青同志以及中央政治局其他领导同志对深挖‘五一六’都非常重视,特别是总理、康老、江青同志经常不断地对深挖‘五一六’做出指示,经常讲这个问题。” 当时的中央领导给“五一六”定下了三条罪状: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对军队、反对新生的革命政权。这就是说,他们一致认定“五一六”和他们建立的 “三结合”新班子完全对立,必须拿下。 林彪1970年1月24日指示军队,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五一六”彻底搞出来。在抓“五一六”过程中,军队地位显著抬高。作为进入各机关、学校和地方的军代表,在抓“五一六”中都发挥了重大作用,有的因此而被结合进新领导班子。抓“五一六”并成为林彪在军内扶一批人打一批人的手段。萧华、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先后倒下,并且成为军内被认为同他们相联系的“冲派”、“新三军”等“五一六”的黑后台。 江青和中央文革更表现出特殊的主动性积极性,显然是急于把文革中出现乱局的责任全都推到王、关、戚头上。江青首先提出问题,抢头功。她说,把王、关、戚从中央文革小组清除出去,是她出的主意。后来周恩来证实:“在这个问题上,江青同志发现得最早。”康生和陈伯达也都强调首功归江青。江青1967年9月1日和5日两次谈“五一六”,被中央文革称作是发出了动员令的讲话。在场的陈伯达说明,这是江青代表中央的重要政治讲话,是战斗的讲话。1968年成立抓“五一六”中央专案组,陈本人自荐当组长。只是他们并没有过多陷入具体事务。宋任穷(1978年任中组部部长)在回忆录里说,中央“五一六”专案办公室,并不存在“四人帮”插手的问题。 但是,在全国抓“五一六”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周恩来。他把抓“五一六”化为一场能够持续多年的大规模运动并不断加以扩大化。 周恩来本来就反对文革造反,何况个别学生造反派组织还图谋造他的反。毛泽东决定抛弃造反派,给了他减轻困难、扭转乱局、整顿政府机关和全国秩序的大好机会。周恩来抓“五一六”从外事口切入,以北京为重点,并向外地铺开。地方上的造反派组织和北京的学生领袖发生联系,是可使他们入“五一六”罪的。1969年底,周恩来曾当面询问四川和江苏的造反派头头,认不认识蒯大富、知不知道“五一六”集团的事。 初始出现的“五一六”组织有具体名号,即“五一六兵团”,要害是反对周恩来总理 。周恩来当时就把这个组织定性为矛头指向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帮派。1967年10月26日在接见外交部五个群众组织和外办代表及外交部、外办当权派时,周恩来提出,“‘五一六’有黑后台,反康老、江青、甚至把矛头指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形‘左’和右会走到一起去。”“‘五一六’是个反对党、反对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反动小集团。”“‘五一六’,它的目的是要首先动摇、削弱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所以拿反对我做幌子……‘五一六’挑拨中央文革与我的关系;揪军内一小撮、动摇军队的威信、影响军队的威信;搞掉无产阶级政权。”11月12日他接见驻外使馆代表,12月1日接见外交部党委、新的群众组织大联筹和使领馆等代表时,都谈到“五一六”目的是要把无产阶级司令部搞个乱七八糟。 之后,周恩来成功地把“五一六”从一个只存在了几个月的小小兵团化为像是确有其事的全国性反革命阴谋集团。再后,又设法使长期陷入僵局的抓“五一六”运动起死回生。 1970年1月24日,周恩来和康生、江青一起花了四个小时接见中央直属系统文化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教育部等单位的军宣队代表,把“五一六”弄成一个存在于全国各地各部门,还具有历史渊源的庞大阴谋集团。他谈到应该如何认识“五一六”:一是他们反对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二是早已存在,提到刘少奇文革前的活动;三是各处都有:从中央到地方,从机关到大专院校;四是有两大根子:学部和军方的“冲派”,两者都同王、关、戚有密切联系。周恩来点出的“‘五一六’著名头头”,第一名就是学部同关锋关系密切的吴传启 。 说王、关、戚的罪状之一是想把吴传启、潘梓年这一伙人拉进中央文革小组。而王力是国民党,妻子是叛徒,女儿同三军“冲派”和“六一六”有联系。关锋的根子既在学部,本人原来是萧华秘书,又同军队有联系。关锋老婆在《红旗》杂志社,完全做同“五一六”联系的工作。戚本禹的后台是杨、余、傅、萧华。周恩来这篇讲话给抓“五一六”指引了在政治和组织上的追查方向,使运动得以铺开。 作为对周恩来讲话的补充,江青给文艺战线的“五一六”划了条线:二十年代是陈独秀,二十年代末是李立三,在党内三十年代是王明在文艺界的“四条汉子”,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发展的“二流堂”,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有个裴多菲俱乐部,六十年代就叫“五一六”。 据此,外交部抓 “五一六”的第一阶段就是追组织联系,从三条线索入手。第一条是查联络站核心组成员和“五一六兵团”,特别是和其中“六一六”的关系。第二条是查联络站和学部的关系。联络站骨干、外交部下属国际关系研究所工作人员洪嘉和学部的冯宝岁 既是贝满女中老同学又曾在外交部同过事,她们在文革中的联系就成了联络站和学部发生组织关系的铁证。第三条是查联络站和王力的关系。只是除了王力“八七讲话”那次,实在找不到什么其他联系,于是王力的秘书朱庭光同联络站新闻司业务监督小组负责人、新闻司副处长吕霞在新闻业务工作上的联系就成了追查重点。外交部文革前十七年向来由周本人掌管,抓“五一六”联不上刘少奇的十七年“黑线”。可是对被抓的高中层干部,却可根据他们在十七年甚至共和国成立前的表现,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作为“五一六”定罪依据。 周恩来在外交部亲自参加抓“五一六”,首先就是查联络站和北外“六一六”的关系,并由此断言外交部有“五一六”活动。1967年8月25日,在得知毛泽东对王力“八七讲话”的态度后向中央文革传达的同一天,周恩来就严厉警告联络站核心组,“‘五一六’在外交部有根子,有人在外面打着‘联络站’的牌子干坏事,你们知道不知道?将来你们跳进黄河洗也洗不清,中央文革那里有材料。”在之后的一两个月里,他接连几次肯定,联络站和“五一六”有关系。10月18日,他向外交部参加接待毛里塔尼亚外宾的礼宾司副司长周敏说:“联络站同北外‘六一六’关系密切,并且直接间接地参加了‘五一六’的活动。名字我现在不说,我有名单。”韩念龙副部长当天就在外交部全体人员大会上传达了这一谈话,并断言联络站核心组同“五一六”有直接间接的关系。联络站当即垮台。 在抓“五一六”的紧张日子里,周恩来不但起草中央文件、指挥全局,在外交部更是要求大事小事都向他汇报,且身先士卒,亲自动员。 为了使前联络站承认和“五一六”确有关系,周恩来亲自对前联络站负责人和骨干做工作,劝说他们坦白交代,起带头模范作用。1969年3月31日,周恩来接见外交部军代表和“无产阶级革命派”(以下简称“无革派”)负责人专谈抓“五一六”问题,也安排前联络站核心组负责人王中琪和黄安国(两人都是新闻司的科员)等几个骨干参加。周一再要黄、王两人老实交代“五一六”的组织问题,既规劝又承诺:他们交代后还会继续得到使用。年轻人当面听到总理这一番话,会是何等感动和自疚,可以想见。 新闻司科员成绶三在被新闻司专案人员隔离审查了一段时间后,第一个被突破。他承认自己是外交部“五一六”的一个部长,由他发展了多少多少人。接着黄安国和洪嘉两人也被突破,并且“立功赎罪”,不仅承认自己也是“五一六”的部长,负责组织和作战,还由他们发展了一百多二百成员。部党委宣布了宽大政策,对坦白交代者实行“三不”:不定为“五一六”分子,不按敌我矛盾论处,材料不入本人档案。他们三人中有两人后来倒确实没有戴上帽子。成绶三还被允许留在原单位新闻司工作,之后又得到提升,做到外交部的港澳台办公室副主任。但这只是唯一的特例。对黄安国可就根本没有兑现了。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最后还是被正式戴上了帽子。立“功”但未受奖的不止黄一人。1970年5月在湖南干校宽严大会上的一个从宽典型,第一亚洲司的俞某某在大会上交代,他本人的罪恶实在太大了,因为他在第一亚洲司发展的“五一六”不是几个,也不是十几个,而是几十个!干校里一些原来还没有感到抓“五一六”有什么不对的人,听了这个发言开始产生怀疑,因为一亚干部一共也就几十人, 发展了那么多的“五一六”,还能是个秘密的阴谋小集团?但俞最后也是被正式戴帽的20人之一。 周恩来还对外交部老干部展开工作。他专门找林兆南(文革后出任驻美公使和驻叙利亚大使)谈话,竭力规劝他坦白交代。作为归国华侨的林兆南,对总理的接谈深受感动,也就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但回来一想,又觉得这是欺骗组织、不说实话,实在不应该,因而提出翻案。时任常务副部长的姬鹏飞认为,总理亲自动员坦白的“五一六”老干部不能在他手里跑掉,因而又找林兆南恳谈规劝。林在感动之余也再次承认是“五一六”。可回去一想,仍觉不妥,于是再次推翻。由于多次反复,遂在外交部抓“五一六”中有“七进七出”之说。他本人还牢骚满腹。后来政治部主任符浩视察干校,还在大会上批评了他。当时我就在场。驻巴基斯坦大使张彤也被咬成“五一六”,为此被调回北京交代问题。大使调动,是需要得到周恩来批准的。 只不过要使本来并不存在的“五一六”变成一个有组织的反革命阴谋集团,也实非易事。所以在如何抓上就颇费周折。尽管专案组已经重点“突破”了联络站的三名骨干,但他们始终拿不出个真凭实据。这时办公厅文印处有人被迫承认是“五一六”,还捏造说,经过他的手,印出了八百甚至一千多份表格。于是就集中力量追查填没填过参加“五一六”的表格。可是攻了好几个月,运动还是处于顶牛和停滞状态,因为始终没有查出填过的表。 出现转机是周恩来1970年11月从1日到20日接见外交部军代表和部领导的四次谈话。他说:搞阴谋活动就是“五一六”,重点不在于这个组织是否叫“五一六”,填不填表都不是主要的,像姚登山这样的造反派头子参加“五一六”,还要填什么表?主要是他们的反革命活动,重罪行,重本质,只要罪行确实就行,背着中央开会集会这种行动就是罪行;主要是查他们反毛泽东思想,反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反无产阶级专政的罪行;查深了就查到了三十年代的“二流堂”,四十年代的王明。他提出,“五一六”在外交部的具体罪行就是:火烧英代办处,“8·11”(批斗陈毅)大会,安营扎寨,外交部夺权,封部党委,政治部夺权。说:有这几件事就可以了。 周恩来以罪行定案的这四次谈话,三个多月后变成了中央文件。1971年2月8日,中央发出《关于建立“五一六”专案联合小组的决定》,说,“必须集中力量抓‘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一系列罪行,将它一个个落实,而不要一开始就笼统地追查组织关系和是否填了表格。” 据此,外交部专案组除了继续追查组织联系,重点也转向以罪行定案。他们把“五一六”在外交部的罪行归纳为四大重点案件:(1)三砸一烧:砸印度使馆、印尼使馆、缅甸使馆,火烧英国代办处。(2)三砸一封:砸政治部、办公厅、总务司,封部党委。(3)篡夺外交大权(从未实现)。(4)失密窃密。实际执行时,则围绕夺权、火烧英代办处、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和失密泄密这四项。其中以炮打的含义最为宽泛,只要在某个问题上同周恩来的态度有点差别,就可以入罪。所列举的这些罪行全都发生在两年多以前,但是军代表韩立业在传达周恩来这四次讲话时说,必须重新认识这些事件。意思就是得把这些都同“五一六”的反革命阴谋策划联系起来。 这样一来,局面迅速打开,经过严重的逼供信,外交部一大批人先后被迫承认自己是“五一六”了。在全国范围也打开了局面。我在干校就看到地方上一些基层单位散发的传单,其中所列的“五一六”罪行,就有反对车间“三结合”班子的某人之类。 即使按罪行定案,也还难以大抓特抓,因为许多人也没有任何罪行。这时只能蛮不讲理了。湖南干校新闻司所在连队的专案负责人要吕霞承认是“五一六”,竟然说:即使你在组织上不是“五一六”,在思想上也是。 随着运动的迅速升级,外交部第一亚洲司等不少单位,已有一半以上的人员被打成“五一六”。外交部有多人向周恩来反映运动已产生扩大化问题。提出问题的既有深受其害的前联络站成员,还有并未被抓成“五一六”的“无革派”。前者如世界知识出版社的朱根华和西亚北非司的黄祖辕。黄前后曾给周恩来写过七封信。后者如联络站的第一个对立面——外交部革命造反总部的负责人张燕龄。就是在外交部和干校的领导中,也不止一个人有类似意见。 对这些反映,周恩来完全听不进去。被他点名调到外交部担任副部长和党组书记的军代表李耀文,到任后不久就到外交部干校视察,“五七战士”们对他的印象普遍良好。他发现了一些问题并且提出意见,却引起姬鹏飞、乔冠华和王海容的严重不满,乔还当场拍了桌子。李因此在外交部处境困难,很快就不能继续留任部领导,而是被派往非洲,当了五年驻坦桑尼亚大使。 在湖南干校参与领导抓“五一六”的原美澳司长郑为之也有意见。他回京向姬鹏飞汇报他的想法,姬要他去和总理谈。周恩来听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回干校了。结果,郑为之不再回干校领导运动,也被外放,当了驻阿根廷大使。 其实周恩来就是要在外交部搞扩大化。在1970年11月份同外交部领导的那四次谈话中,周恩来还为3月27日中央文件提到反对抓“五一六”扩大化做了个解释。他说,扩大化主要是指学部和文艺部门。意思是外交部、外事口不在其内。 上海作家沙叶新写过一篇“检讨文化”,里面提到周恩来总理的不断检讨。周恩来以勤于作自我批评著称,这也是我在多年跟周总理工作中亲耳所闻。但是在改行学习党史,特别是清理我对文化大革命的想法后,我才发现,以前听到的周恩来的检讨,都是涉及毛泽东的,如三次路线错误、反冒进等。这些显然都是在应付毛泽东,做给他看的。与毛泽东无关、确属个人所犯错误,我就没有听过一次周恩来的检讨。 以抓“五一六”而论,我就不信长期做地下工作的周总理会认为外交部有那么多的“五一六”,竟会轻信和他长期共过事的一批老干部如刘晓、潘自力、陈家康等,会成为“五一六”后台。而且在他去世前,就已查明并不存在“五一六”这个组织和成员,也开始做摘帽子等善后工作。但作为抓“五一六”的总指挥,他始终没有表过态, 讲过一句实事求是的话,更不用说检讨了。原因大概就在于毛泽东没有表过态。 拒不认错,就不免令人怀疑到周恩来是进行打击报复,而且也影响到后来对这个问题的顺利清理。例如长期在他身边工作、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吴庆彤,直到在文革后1978年11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还要就“五一六”问题作专题发言。他肯定有这么个反革命阴谋集团,只是把上面的指挥者和操纵者由原来的林彪、陈伯达等9人换成了林彪、康生、陈伯达、“四人帮”和王、关、戚10人(去掉9人中的杨、余、傅、萧华四人,新加上康生和“四人帮”5人)。他还举出抓到“五一六”分子姚登山作为例证。
四、外交部抓“五一六”不了了之
经周恩来亲自批准,外交部1972年10月最后定案,给20人正式戴上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其中司局级干部4人,专员2人,处级干部2人,原联络站负责人和骨干10人,学生2人。这是周恩来亲自定的案,在全国是独此一家。头一名就是在大范围和长时间被讹传当了“四天外交部长”的姚登山。他不仅是由周恩来早就亲自宣布的外交部头号“五一六”分子,在工人体育场近万人大会上遭批斗,还被糊里糊涂地关进秦城监狱。只是外交部始终落实不了他的“五一六”罪行,他的党籍也从未被取消过,文革后从监狱放出,仍是党员。 在外交部,运动中一共抓过1700名左右“五一六”,和联络站高峰时期成员人数相等。除了戴上帽子的,这些人分别受到各种处置:80余名被定为犯有极为严重的错误并受到处分,170余名被定为犯有严重错误,1408名被定为犯有一般错误。 犯错误的标准,早已不是具体参加过什么组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同“三砸一烧”等罪行也沾不上边。标准其实基本上只有一条:同意过“打倒陈姬乔”特别是“打倒陈毅”的口号,支持过联络站,即所谓“站错了队”。但这一条又难以成为公开定罪的标准。1979年我在接受复查时同找我谈话的三位女同志辩论过。我说,我承认同意喊“打倒陈毅”的口号是犯了错误,但是,包括三位在内喊过“打倒刘邓陶”,就不算犯错误吗?党员在党章面前人人平等,那么,部党委三次错误地给我严重处分,也不算犯错误吗?于是,给犯错误者广泛使用的罪名就是“反总理”了:总理要保陈毅,你要打倒,这不就是反总理吗?在外交部,后来被抓的“五一六”,就几乎全都背上了个“反总理”的罪名。 外交部抓“五一六”纯属冤假错案,世界知识出版社美术编辑朱根华的例子最能说明问题。他参加过联络站,但属于联络站里的温和派。他坚决反对喊“打倒陈毅”的口号,对总理更是爱戴,一直被人们称为“老保”。他和后来给外交部“五一六”定下的哪一条罪行都挨不上。他被戴上“五一六”帽子的唯一根据就是,无论怎样逼他交代,他就是不承认他是“五一六”。但他却在湖南干校1970年5月5日抓“五一六”宽严大会上被当作“拒不承认、从严处理”的典型,当场戴上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帽子,最后也成为周恩来亲定的20名戴帽“五一六”分子之一。1980年平反时,连外交部专案组也承认他和另外19名戴帽“五一六”分子不同。朱根华说,他的问题是周恩来亲自定案、毛泽东画圈同意的。尽管专案组已经承认朱根华是冤枉的,却无一丝道歉之意。他还是被迫离开外交部管辖下的《世界知识》,最后自己设法调到《人民日报》画漫画去了。 抓“五一六”是一风吹了,但是外交部大多数被抓者的命运却终身受影响。他们一直被打入另册,成批地被调出外交部。对于调不出去、不得不自行消化的人员,安排也自然会受到歧视。他们的命运和同样在文革中不同阶段也受到过批判的“乔派”和“小姐派”有天壤之别。后两派多未受到任何影响,几乎都保留了原来的职务和级别。一时受到影响的少数几个人也在被冷落了一个短时期后,就官复原职以至得到提升,全都受到重用。 外交部干部部门处理“五一六”和其他不要的干部,实在是煞费苦心。它必须给这些干部罗织罪名,才有理由把他们踢出外交部。但是给这些干部写结论,又列不出具体罪名,只能空空洞洞地说他们犯了路线错误,给他们戴上各种帽子。1974年部专案组到江西干校给前段受到各种处分的干部落实政策,这些干部原来的结论上差不多都有“反总理”这一条,只是此时周恩来已在挨毛泽东的批,专案组就悄悄地把“反总理”这一条一律改成了“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些干部当然更不干了。因为连“反总理”都是强加给他们的。 宋以敏被借调到联合国文件翻译小组(后来的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工作期间,1976年曾被派往湖南省委组织部商调被外交部甩到湖南的一些英文水平较高的干部。省委组织部干部对她说,外交部给调到湖南的干部所写的结论,差不多都有犯了路线错误这一条;犯路线错误是个严重的结论,必须附有具体说明,但这些干部却都是只有帽子,没有材料,这是违反组织人事工作规则的。 外交部把他们不要的干部(多在运动前期得罪了上级当权派)踢出去后,还不想让这些干部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湖南省委组织部干部告诉宋以敏,在他们同意接收外交部的干部前,干部司强调的是他们的长处:遵守纪律,工作经验丰富,外文好,等等;等他们来省报到后,干部司司长杨克明又专程跑到省委组织部,交代他们:这些干部都是“反总理”的,不能把他们分到要害部门特别是外事部门工作,还具体交代某些人不宜分配到哪类部门工作,某人不得留大中城市,某人应去边远地区,等。去世前当过大使和外交学院院长的刘山是个老党员,本人并没有什么历史旧案,在文革中也没有被抓成“五一六”,1971年底也被调往长沙铁道学院。他到湖南省委组织部报到时发现,干部司并没有把他的党的关系转过去。刘山立即从长沙赶回北京,质问干部司究竟是怎么回事。干部司为了让他尽快回到湖南,才让他把党的关系带走。他的已故妻子是前文提到被打成“五一六”而被她的学部同事活活打死的冯宝岁。恐怕这才是干部司一定要把他调走,还想糊里糊涂地把他的党籍搞掉的原因。湖南省委对外交部的这些做法意见很大。 外交部想甩掉的干部远比成功甩掉的多很多。宋以敏在湖南省委组织部看到了准备调到湖南的干部原始名单,人数为两百有余,远超过后来调成的一百零几。外交部不想要并且想甩到地方上去的,还包括不少老知识分子和一些高级别老干部老知识分子。但最后成功甩掉的更少,最著名的大概就是没过多久就因缺医少药而死于山西省霍县的长征老干部潘自力了。而他只是支持过联络站,同意过当时普遍喊的“打倒陈毅”口号。 我在江西干校时,一位工人出身的校领导透露,外交部来了人,想把干校全体人员连人带工资和组织关系一股脑儿移交给江西省,省里想用谁就调出谁,用不上的就让他们一直呆在干校里养着就行。但是江西省不干,理由是中央机关在江西设五七干校的很多,外交部开了这个例,要是别的干校也这样要求,省里承受不起。这次交涉因此失败。 对我,外交部也是想甩而没有甩成。外交部部党委文革中对我的处理是,虽然无法把我划成敌我矛盾,但1971年还是给了开除党籍、行政降三级的严重处分。这比许多被划为敌我矛盾的还要重。听说外交部军代表李耀文当时就曾提出异议。1974年审改,多数人都减轻了原有处分,对我还是维持原议。听说这次是张海峰副部长提出,何方是个老干部,是否可以考虑留在党内。结果又被姬鹏飞挡回,说:此人我了解,不宜留在党内。外交部还生怕我回北京。1976年之前根本不让我离开干校,七年不能回北京看望两个无人照管的未成年儿子。1975年,干部司同意宋以敏暂时回京到借调单位工作,但提出条件:何方不能回北京探亲,以后更不能在京工作,宋今后须随他去外地。只是因为我的级别较高,对我处分又太重,地方单位很难安排。1979年得到平反,外交部又扣住我不放。在我坚决要求下,终于被调到社科院。外交部仍然不想轻易放过。宦乡(社科院副院长)告诉我,任命我为日本研究所所长费了点周折。外事办一原外交部领导同志向社科院领导表示,何方本来是副司级,何况文革中还犯有错误。我的正式任命因此被拖了一阵。两名挨过严厉打击的外交部干部,在工作安排上困难重重,我知道后,说可以把他们调到日本所来。他们报到后,干部司也向社科院打招呼:这两人在文革中犯有严重错误,社科院使用他们得注意点。我的答复是,一请组织上拿出书面意见,二可把他们立即退回外交部。这才再无下文。 文革结束后在复查中征求受害人意见,基本上是走个过场。此文的附件谈了一些有关情况。由于挨过整、意见大的干部在部的附属单位比较集中,部里派到那里做复查工作的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与其说是征求意见纠错,不如说是重在应付差事和防范。国际关系研究所、外交学院和世界知识出版社这些附属单位有不少老知识分子和留用人员,有些老家底的人不少。在这些单位,发生过多起当权“无革派”私拿被批斗者的文物和首饰等贵重财物和动手打人等野蛮行为。复查时,不少人被指名揭发,事后基本上没有什么下文。国际关系研究所1925年入党的老学者陈翰笙多次讲:“造反派”(他闹不清造反派早已垮台,具体整他的,第一阶段是原部党委派出的工作组,后来则是造反派的对立面“无革派”)斗争他,说他是叛徒特务,他没有意见,因为他们年轻,不了解情况;但是把他爱人的手表拿走的人,要是还留在党里,他就出党!宋以敏当时是陈所在支部的支部书记,向复查组反映,陈想要回这块表,但没有任何结果。有的被揭发者,还被干部部门赶紧悄悄地派到驻外使领馆工作躲风去了。受害人有的也得到了一点现款补偿,够不够,只有天晓得。至于追究责任人,过了好长时间,才有附属单位极个别在文革中起家的人物受到一定的处理。应对外交部文革错误整人伤人担负主要责任的,特别是部、司两级中没有一个被问责,更不用说受到查处了。 从1967年秋起,外交部在台上管事的一直是部党委。从那时起到1975年这七八年里,部党委在政治上和组织上的主要活动就是抓“五一六”和实行干部的大出大进,两者配套进行。在抓“五一六”问题上,部党委从未认过错。主要责任者之一的姬鹏飞部长一开始连扩大化都不承认,后来也只用“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一句话承担了责任。对于清理外交部文革中的问题,外交部实际上并不承认有什么拨乱反正的必要。正是由于各级各部门抓“五一六”的领导人和积极分子们的百般阻挠,才使这场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外交部清查“五一六”运动的复查结案,直到文革后还拖了好几年。 部党委拒不认错,除了有周恩来这面厚大挡箭牌在前面遮着,还有主管外事口的李先念对姬鹏飞的照顾。他们同属新四军系统。因此,在平反冤假错案的大潮下,外交部采取的是应付乃至顶住的做法。
五、唯独胡耀邦认真处理抓“五一六”问题
邓小平在文革时期复出后,曾因徐州铁路交通混乱谈到过抓“五一六”的不良影响。徐州铁路问题是抓“五一六”派性活动造成的严重后果。1975年初,邓小平派万里去徐州解决问题,3月主持发了《关于加强铁路工作》的中央9号文件。万里3月10日在徐州召开万人群众大会,平反“五一六”冤案。邓本人1975年5月29日说:“清查‘五一六’,徐州搞了六千多人,这是个很吓人的数字,搞了那么多人,不给他们落实政策,能把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吗?”“徐州市搞了六千多人,如果按五口之家来算,再加上他们的亲戚朋友等社会关系,波及的面就有好几万人。必须使他们很快把包袱放下来。”这是高层领导第一次直言抓“五一六”的负面影响。邓的讲话曾使外交部待处理的“五一六”们受到很大鼓舞。但是,邓小平谈“五一六”也就是涉及徐州铁路问题那一次,何况当时周恩来还健在。 迄今为止,只有一身正气的胡耀邦真正重视“五一六”这一冤假错大案。胡耀邦以极大的政治魄力平反文革中乃至党的历史上制造的各种冤假错案。他很关注“五一六”这个大案的平反 ,几次提出应该查清,实事求是地处理。 胡耀邦坚持,不管案子是谁批的,有错必纠。1978年2月,为了解决文革中的疑难案件,胡耀邦召开由各省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参加的系列座谈会。他在第一次会议上就谈到“五一六”问题。在举出涉及三十几万干部的“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大案和大多数副省部级以上干部被错批错斗之后,他说,“还有成千累万的‘五一六’分子。什么‘五一六’?不就是那三个阿拉伯字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胡耀邦当然知道 ,毛泽东对这两个大案都有指示,因此脱不了干系。他也知道周恩来在抓“五一六”中起到的重大作用。但他并不认为“五一六”因此就成了个不能碰的疑难案件。 1978年3月22日,胡耀邦出席中央、国家机关十四个单位研究疑难案件座谈会时,再次提出要实事求是地分清把别人瞎整成“五一六”和被整者真正犯下的具体错误。 胡耀邦还把乱抓“五一六”提到事关干部、党员的良心和党性的高度。1977年6月18日,他在出席中央党校整风会议时插话说:“搞‘五一六’,急如星火,上面某某人有指示。指示可给大家看看嘛。因为上面某某人有指示,我就可以违背良心,违背党性。这还能当共产党员啊?某某人有指示,我可以调查。调查没有,去汇报。还要搞,我再调查。如果这个中央首长催,我就担保,没有。这就是党性。你搞了一大片,多少年人家还不会忘。你说,没有办法,上面催我的。自己要承担起来,触灵魂,自己错在哪里,群众的气就消了。”胡耀邦的批评,其实不仅特指积极跟着上级指示乱抓“五一六”的干部。对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参与制造冤假错案而事后总是受到党组织保护的各级领导和积极分子,不也同样适用吗? 胡耀邦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总是同情和帮助所有被错误地整肃的同志。他本人几次挨整:“打AB团”,1965年在陕西,1966年开始的文革。头两次都使他的健康受到严重损害。胡耀邦说过,“打AB团”那次伤害太大,之前大家叫他小胖子,之后再也胖不起来了。陕西那次,又得重病,是叶剑英硬把他带回北京治病的。胡耀邦从不愿整人,完全不同于许多在各种运动中自己挨过整但整起别人来却毫不手软的领导。团中央反右派时他正在国外访问,回国时团中央书记处已划了大批右派,其中就是按当时标准也是不应该划的。但胡耀邦还是为这个并不能由他负责的错误赔礼道歉。对于在陕西时曾狠狠地整过他但本人在文革中又蒙受了冤屈的某负责人,胡耀邦则不仅不念旧恶,还主动去帮他解决问题。 当然,胡耀邦深知在“五一六”问题上拨乱反正的阻力巨大,但他仍然尽力推进。文革结束后,外交部曾因在拨乱反正中表现差而受到胡耀邦的干预。在胡耀邦担任中组部长时,国家广播事业管理局的一位负责干部原志清和外交部专案组的一位主要负责人赵杰一起在中组部开会,分别汇报这两个单位的情况。原志清现场听到赵杰在汇报对外交部已摘帽“五一六”分子的处理问题时,依然坚持文革中对他们所谓的“反总理”等各种“罪行”的原有说法。胡耀邦后来有针对性地表示,不能完全由原来搞专案的人来做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在抓“五一六”问题上犯有严重错误的,也要处理几个。他还点了外交部的名。 对于胡耀邦的这一重要意见,外交部敷衍了事。对“五一六”专案和历史专案都是如此,做“复查”工作的,清一色都是原来的“无革派”,包括不少一直搞专案的人员乃至负责人。在复查我的1959年历史旧案时,对我一开始还是新账老账一块儿算。既谈到所谓1959年“犯严重错误”和1962年“乘机翻案”,又谈到因文革中又犯错误,因此1971年给予开除党籍处分,说我“所犯错误属实,情节严重”。经过我再三据理力争,最后的审改决定才不再提文革中的问题(主要是这时中央已有如何处理文革各项问题的原则),还承认1959年给我“党纪和行政处分是不对的,应予纠正平反”,1962年8月“仍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上降职的处分,也是不当的”。外交部在我的问题上承认错误,大概是由于我坚持中央的精神进行了长时间的说理斗争,但可能属于个别特例,因为我还没听说过另外的例子。其他被审改的一般都在结论中留有尾巴。对于自己整人的错误,外交部各级领导也都借口“宜粗不宜细”,一笔带过了。
六、中国特色党国体制下的政治运动
文革造反是一时脱离常规的政治运动,抓“五一六”则是传统政治运动的回归。 我们党在历史上多次发动矛头对内、无中生有、随意胡来、伤人无数的肃反运动。一个典型例子是1930年“打AB团”。李锐在主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时查明,这个案件加上之后的“社会民主党”等肃反案,在十年时间内被自己的组织杀了约十万人。另一个是1940年代初的抢救运动,在延安三万干部中抓出一万五千“特务”。共和国成立后,凡是运动,不论冠名肃反与否,其实都是抢救运动在不同规模和程度上的再现。大小运动采用的逼供信手段,也相差无几。例如经毛泽东定性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本身已纯属子虚乌有,却进一步在全国引发肃反运动。1957年反右,大批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是中了“引蛇出洞”的阳谋之计。历时十年的文革,从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开始,中间穿插着大小十几起性质、规模和影响不尽相同的运动,直到批邓反右倾翻案,同样没有一件不是冤假错案。 在对内肃反中遭到打击的,多是党内和社会上有文化有知识的,不少还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精英人士。在苏区“打AB团”,连胡耀邦都差一点被杀。在抢救运动中被抓的“特务”,基本队伍是当时要求抗日、追求民主自由的革命知识青年,后来在各条战线上做出诸多贡献的“三八式”一代。所谓胡风分子和右派分子,大都是有独立见解、才华出众的知识分子,包括顶尖的大学问家或大科学家。文革中遭殃的各级干部和知识分子,数量就更多,面也更广了。在外交部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或同“五一六”沾上边的,也有各级老干部如陈家康、罗贵波、徐以新、董越千、姚登山、邵宗汉、吴亮朴、倪立羽。近读徐方著《干校札记》,里面谈到当时学部的“五一六”骨干,大都是现在的知名学者:如经济所的张曙光、张守一、吴敬琏、周叔莲、方留碧、黄范章、乌家培;历史所的丁守和、陆学艺、孟祥才。在广大干部和学生群中的“五一六”,多数人的本质也都是好的。被赶出外交部门的“五一六”们,后来多数人在其他部门也做出了大小不一的贡献。 政治运动是中国特色党国体制的产物。 党国体制出自列宁。列宁有一套群众、阶级、政党、领袖的地位一层高于一层的理论。对领袖,他用的是复数。我们当时学苏联,各级领导名义上都是集体,而不是个人。延安整风前,大家把书记处书记和其他中央领导都称作领袖,领袖也是复数。那时抗大副校长罗瑞卿请他们来校做报告,对他们的介绍就是“我们党的领袖之一”。苏联党从斯大林开始,中国党从延安整风开始,领袖就变为单个一人了。苏联除了斯大林,中国除了毛泽东,谁也不能再叫领袖。共和国成立后,曾一度把各级政府第一把手定名为主席。这是套用苏联的各级苏维埃。只因“主席”已成毛泽东的专用称呼,不久之后省领导等就都不用主席,正式改称省长等等了。继续称省主席的,还曾受到批评以至处分。记得山东有两届领导倒霉,就与此有关。 党国体制就是领袖独裁下的一党专制体制。维系这一体制靠领袖对全党、全党对全社会实行全权控制。对待所有被领袖视为党内的异己者和社会上的敌对势力,斯大林的办法是由克格勃负责“大清洗”,把他们杀掉或者关进古拉格劳改营。毛泽东的办法是发动政治运动并且让干部和群众大规模卷入,既把他们当作工具使用,又通过运动改造和控制他们。运动有固定的程式:设立名目不一的专案组;在干部和群众中作阶级队伍排队摸底,划出左中右;对斗争对象,先是大轰大嗡打态度,继之以逼供信取证,最后定案处理。在处理上,除了土改、镇反、一打三反等少数运动,一般不公开杀人,关起来的也不多。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时公开定为政策的就有一条:“一个不杀,大部不抓。”被整肃的对象主要是放在原单位和社会上,作为政治上的另类或贱民,从此受到经常的防范或管控。党员和参加运动的党外群众,个人荣辱和地位升降取决于在政治运动中的表现。要在政治运动中经受得住考验,必须增强党性,克服“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其实就是人性)。运动的文化内涵包括煽动“阶级”仇恨、六亲不认、鼓励诬陷告密、迫使斗争对象违心认罪检讨,等。这种文化对于人性和人们心智的戕害至深至重。中国党的这种做法对中国社会文明的危害,恐怕要比苏联党更严重也更深远。 毛泽东有家天下思想,这是党国体制的另一中国特色。 毛泽东很在乎他本人的一生,包括身后的声誉,认为只有他的亲人和亲信才是最可信赖和最可靠的,因此总想尽力把他们扶植成党国未来的主要领导人。他的大儿子毛岸英从苏联回国后,毛泽东立即开始重点培养,密集安排他的学习和工作,好让他快速成长。我和曾彦修讨论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反倒害了毛岸英,使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早逝。二儿子精神有病,无法出来工作。因此毛泽东只得改变做法,扶持并不理想的妻子江青担起重任。 毛泽东在文革中的做法,说明他有意把班子最后交到江青和毛远新等少数亲人和亲信手里。周恩来有言:主席、林副主席和江青的关系,是中央最大的政治。文革开始以来,除江青以外的中央领导人是上还是下,就看他们能否同江青共事并安于充当辅佐的角色。林彪出局,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毛泽东看出他无此可能,何况林彪还在开始培养林立果。邓小平则公然召开政治局会议批评了江青。最后选上华国锋,恐怕就是考虑到只有华日后有可能甘居江青之下。 当一个能万古流芳的革命领袖,需要既有一套正确的理论,又在实践中创造出特别巨大的成绩。 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是共产党人的共同理想。共产主义也可说代表着人类的共同理想。因为按马克思的原意,人类的普世价值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应能得到高度体现。只不过毛泽东对共产主义有自己的独特理解,揉进了中国古代张鲁“五斗米教”那种政教合一、吃饭不要钱等社会理想。对于如何实现共产主义,毛泽东更有自己的创造。“大跃进”和文革就是他的两大发明。 因此,文革要解决的,不只是找到可靠接班人的问题,还得证明毛泽东作为革命领袖的一贯正确和伟大。文革有两条主线:批倒批臭刘少奇,清算刘的“十七年黑线”。第二条,就直接关系到如何评价毛泽东。 毛泽东是一位世界革命者。他的抱负是,作为领导中国共产党成功夺取政权的领袖和导师,要继斯大林成为世界革命领袖。因此,共和国成立后,他不顾国家的百废待兴和人民的穷困,长期大规模援外,包括为别国打仗和流血牺牲。斯大林去世后不久,他就在意识形态问题上开始同苏联党争论谁才能代表马克思主义正统。为此,在国际共运中发起全面的“反修”运动,不惜使中国党处于完全孤立的状态。 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一再说,由于已有苏联的经验教训,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可能也应该比苏联搞得更快更好。在意识形态问题上,毛泽东很自负,根本看不起赫鲁晓夫。只是他知道,中国的经济发展同苏联还差得远。搞“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就是在经济上也要超过苏联,争取比苏联更早进入共产主义,好名正言顺地当上世界革命的火车头。 这次共产主义实验,以饿死三四千万人告终。为实现革命理想,毛泽东向来不顾惜人命,但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是犯了错误。毛泽东在七千人大会上罕见地表示,他在生产力方面的知识很少,对经济建设中的许多工作还不懂,不如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特别是不如陈云懂得多。在此之前,他在1958年冬1959年初两次郑州会议上都批评过冒进主义。这似乎是对他1956年反“反冒进”的一点反思。只是这一点认识,一到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对“大跃进”提点意见,就完全不算数了。在七千人大会上作的这点表示,更是一时的不得已之论,只是为了应对下级干部的不满。 毛泽东把维护自己的至高无上地位放在对事物本身是非对错的尊重和国家兴衰的考虑之上,还要全党也无条件地跟着他这样做。1959年的庐山会议,就是因为彭德怀和张闻天出头对“大跃进”提意见冒犯了他的个人权威,他就硬把会议方向从正确的纠“左”扭向错误的反右。毛泽东明知对错,会后不久就向彭德怀表示:也许你是对的。为了让彭德怀同意去三线,1965年他再次对彭说了同样的话。但是恰恰因此,毛泽东决不能放过彭、张两人。拿张闻天来说,他和王稼祥在遵义会议上都为拥护毛泽东出来领导做过重大贡献。毛泽东在1969年“九大”期间曾专门谈到过这一点,表示对两人应有适当安排。最后,王稼祥因对他的态度一向很好而在“十大”当上了中央委员,张闻天却是患重病也不能得到有效治疗,过早地死于流放地无锡。毛泽东对于大规模饿死人,也显得不那么在乎。对刘少奇说出“人相食,是要上书的”这样厉害的话,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因此最后置刘于死地。 江青说,毛泽东在七千人大会上是憋了一口气的。毛泽东绝不认输。应对这饿死人大灾难,他的办法,一是极力掩盖真相,对人民绝对保密;二是把问题推给并非事实的自然灾害和苏联逼债,以及地方干部“刮共产风”和阶级敌人破坏;三是讲到中央和他本人也有责任,但一笔带过,而把主要责任推到在一线工作的刘少奇等中央和地方领导人头上。 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正确和伟大,毛泽东一方面坚持“三面红旗”没错,另一方面需要做出共产主义新业绩。发动文革,就是在反修和反对资本主义复辟的旗帜下进行一场新的共产主义实验。这也许可以解释,毛泽东在总结自己的一生事业时,为什么竟然把文革的意义和成功夺取全国政权相提并论,而只字不提他在共和国成立后17年的作为。大概是因为,这17年里包含着“大跃进”这个大灾难,实在是难以言说。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发表打破社会分工、消灭三大差别的“五七指示”,是他心目中的共产主义社会蓝图。文革随着发扬巴黎公社精神登场。毛泽东在1966年6月宣布,聂元梓给陆平、彭珮云写的大字报是二十世纪北京公社宣言,比巴黎公社的意义更为重要。1966年8月8日的文革“十六条”规定,各级“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和文化革命代表大会的代表的产生,要像巴黎公社那样,必须实行全面的选举制”,这些代表还“可以由群众随时提出批评,如不称职,经过群众讨论,可以改选、撤换”。《红旗》杂志紧接着发表文章,说:要实行巴黎公社的全面选举制,公社委员同一切公务人员一样,只应领取相当于工人工资的薪金。1967年2月5日张春桥和姚文元宣布成立上海人民公社,是体会毛泽东的意图而为。只不过,文革中除了各级官员的特权在短时间内得到了一定的限制和削减,全面选举制并没有推行,全国公社化也迅即被毛泽东本人叫停。 有“大跃进”的失败在前,这次共产主义实验必须另辟蹊径。 “大跃进”是追求粮食和钢铁两大“元帅”双双“升帐”,一齐“放卫星”;通过搞人民公社实现吃饭不要钱的“共富”。干部们1958年层层向下传达,说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到来,那时每人每年能吃上三十多斤猪肉。有的地方群众听了发愁,说吃不了这么多怎么办?干部说,吃得下得吃,吃不下也得吃! 文革反其道而行。大谈特谈的是,过共产主义生活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这时,既不谈经济也不讲生产,反而大批“唯生产力论”和物质刺激。化为实际行动,是取消等级制、缩小工资收入差别,打乱社会分工,让大批干部下乡走“五七道路”,把大批知识青年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破传统文化和传统的教育制度,等等。这一切,都被说成是反修防修的需要,是缩小城乡、脑力体力和工农三大差别之举。对外,则是高举世界革命大旗,大反帝修反,全国进入临战状态,“不是战争引起革命,就是革命制止战争”。这搞的是使全民生活和文化水平双双下降的军事共产主义,实现“均贫”加“均愚”。那时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发扬共产主义革命精神的号召,群众早就对领导干部享有的各种特权不满,加上几年来通过和苏共公开论战在全党全民进行的反修防修教育,文革开始后立刻掀起了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狂热。“毛主席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当即成为全党全民的行动指南。何况还有纵容暴力,根据新颁布的《公安六条》采取各种恐怖手段作为后盾。 毛主席要打倒刘少奇和清扫所有被认为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嫌的革命元老和各级干部,很快就不存在任何阻力。 毛泽东早在共和国成立之初就有意拿下刘少奇和周恩来。这是邓小平在研究起草第二个历史决议期间向邓力群谈到过的。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实际上否定了“三面红旗”,既自责也流露出对毛泽东同样有问责之意。于是,拿下刘少奇就从防范变成了必须。 邓力群在七千人大会后帮助刘少奇整理他的大会口头发言时,当面听到刘激动地说:人吃人,历史上发生这样的事是要在史书上记载的。没有想到我当国家主席的时候,竟也发生这样的事,也要在史书上记下!我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给人民带来那么大的损失,我们这是第一次总结。总结一次还不够,以后每年都要回过头来总结,总结第二次、第三次,第四、五、六、七次,一直总结他十年,搞清楚究竟我们的错误在哪里,教训在哪里,做到这个总结符合实际,真正接受教训,不再犯大跃进错误为止。 刘少奇之子刘源也回忆说,1962年7月上旬,毛泽东当面质问刘少奇:“你急什么?为什么不顶住?三面红旗也否了,地也分了。”刘少奇回答,“饿死这么多人,历史上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这下子,刘少奇可是犯了大忌。 毛泽东在七千人大会后就决定打倒刘少奇和清除刘在党内的势力。经过近四年的多方准备,1965年正式启动。事情从批《海瑞罢官》开始,批判的焦点是不准彭德怀翻案。这充分说明,发动文革同“大跃进”灾难和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 到文革前夕,彭真等刘少奇的势力已被扫除干净。文革后不久,刘本人也被打倒。但是,毛泽东深知,刘在“大跃进”等问题上的看法,在中央和各级干部中有不小市场。联系到七千人大会之前和之后的情况,事情远不能到此为止。搞社会主义是求快求急,还是应该缓一点和稳一点,从共和国建立之初起一直到1959年反右倾为止,党内高层的主要倾向都是后者。刘少奇要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周恩来、陈云、李富春等提出要“反冒进”,刘少奇支持。邓子恢主张放慢农业合作化步伐。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和张闻天对“大跃进”提出意见,在他们遭受批判前也得到多数附和。1962年春夏,刘少奇等几乎所有高层领导都主张“包产到户”。邓小平这时还提出著名的“猫论”:“不论黑猫黄猫(毛泽东1976年4月在毛远新给他的报告上把黄字改为白字),逮住耗子就是好猫。”这就使毛泽东非要给刘少奇等党内当权派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非要说问题已经存在17年,刘少奇这条17年“黑线”非得全盘否定不可。这就不是只处理掉高层少数人就能解决问题的了。从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旧账算起,实现各级领导层的大换班,由此而来。 文革是一场中间套着多个小运动的特大规模运动。其中只有从1966年底1967年初到1968年夏的造反夺权这一段,运动短暂地脱离了由党严密领导的传统。毛泽东认为原有的党组织系统为刘少奇及刘的势力所把持,不仅不能依靠,还必须撇开。他亲自上阵,八次在天安门接见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红卫兵、“革命师生”,依靠中央文革,直接发动群众起来造原有党政体系的反。在伟大领袖的号召和授权下,无知无畏的“革命小将”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使一大批教育界文化界精英,在职和已去职的各级党政干部普遍遭到残酷斗争和人身凌辱。那时的毛泽东精神大振,深感“时来天地皆同力”。结果没过多久,局势就严重失控。毛泽东觉得“运去英雄不自由”了。他不得不转过身来,重新依靠他在不同程度上得罪过的革命元老和各级党政干部,来帮他收拾乱局。 “革革过命的那些人的命”(林彪语),是文革的一大主题。造反夺权的失败就是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失败。最后的胜利者是由革命元老和各级党政领导组成的党国体制。尝受文革失败苦果的唯有造反派——“五一六”。 至于文革这场共产主义新实验,则和“大跃进”一样,是又一次在全世界面前严重玷污和败坏共产主义声誉之举。 抓“五一六”是延安“抢救运动”的翻版。我曾在《党史笔记》一书里写过,延安整风对我国的影响当以百年计。文革已经过去50年,对我国的影响,恐怕也将在百年甚至百年以上。
(2016年9月,在《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何方自述》有关章节的基础上改写。)
附录: 我给黄华部长的外交部文革报告提意见
说明:1979年,根据中组部的统一安排,各单位都要对文革中的冤假错案进行拨乱反正(外交部用的是“复查”两字)。部里的复查领导小组不得不广泛征求大家的意见,但基本上是走个形式。1979年,黄华已取代被撤职的乔冠华当上外交部长。我对他做的外交部文革报告郑重提出过书面意见,提上去后,从未得到过任何回音。宋以敏作为外交部直属国际问题研究所综合组的党支部书记,对外交部文革报告草案正式提出意见,建议报告一开头就应说明:“在十年外交部‘文革’的全过程中,部领导错误地或过分地批判和处理了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这个意见同样是白提。 下面是我当年给黄华提意见信的原稿。首先需要对信里提到的外交部内派别做一说明。以姬鹏飞为首的姬派一直是部党委内的主流派。后来又先后形成以王海容和唐闻生为首的“小姐派”,和以乔冠华和他的妻子章含之为首的乔派或“老爷派”(陈毅对乔的戏称,因有一出戏名《乔老爷上轿》)。三派之间相互争权,矛盾很大。但是对外交部矛头向下的各种清查运动,特别是对早已出局的造反派或被视为支持过造反派的干部,态度完全一致。文革结束后主持平反冤假错案的一直是姬派。黄华无法改变部内人事大权仍由姬派掌控的局面,反因提拔或准备提拔不属于姬派的浦寿昌、李则望和李汇川等干部而于1982年11月被姬派排挤出外交部。姬派以驻莫桑比克使馆发生9人被同事枪杀的事件为由头,批判黄华只重视外文干部,轻政治上强的干部。
世界知识出版社领导转报 黄华同志并党组: 政治部通知,征求对黄华同志在使节会议所作报告中有关运动部分的意见。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理应积极响应组织号召,本“知无不言”精神,提出个人一些看法,供领导上参考。但因十四年没能工作,有九年在干校,对部里情况了解很少,所以难免管窥蠡测,失之片面。这是应首先申明的。 报告的运动部分(以下简称“报告”),批判王、唐、乔、章等人反对周总理,推行“四人帮”的一套,也批判了其他来自极左方面的干扰破坏,这都是完全正确和极其必要的。我自己曾在1967年5、6月间犯过错误,更应从“报告”中受到深刻教育,以加深认识,彻底改正,引为终身教训,取得一定免疫力。既不可因犯过错误,继续心有余悸,有意见不敢提,更不能以提意见来减轻或掩盖自己的错误。这也是需要首先申明的。 现将我对“报告”的意见略述如后。 我认为“报告”极不全面。“报告”涉及范围,不单指“四人帮”垮台后的揭批查运动,而是要对外交部“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做出总结。在长达十多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康生、“四人帮”对外交部的干扰破坏迄未停止,但“报告”只提到三次极左(这三次为害极大,自应彻底批判),对于除此以外的大部分时间,特别是1968年到1974年的情况和贯穿各时期的重大问题,竟避而不谈,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而正是在那段时间,搞了那么多运动,如清队、整党、清查“五一六”等;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如制造了一两千起冤假错案,把两千多干部下放干校,勒令大批老干部退休,实行干部的大进大出、大上大下等等。所有这些,固然多有全国的背景,但外交部在执行中有无问题?算不算“四人帮”极左的干扰破坏?是否一贯正确?有无必要拨乱反正、总结出经验教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已过了这么多年,只要根据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原则,实事求是,从党性出发,这些问题是能够而且应该搞清楚的了。这些是涉及数以千计的人的问题,真正带有群众性,影响既广泛又深远。在这些问题上分清是非,做出结论,对于提高认识、消除派性、加强团结、搞好工作,都是极为重要的。然而却至今是非不清、看法各异,疙瘩未解,隔阂犹存,有碍安定团结,影响致力四化。“报告”未能实事求是、全面、公正地回答这些问题,其对今后的影响就可想而知了。 试以清查运动(包括清理阶级队伍和清查“五一六”)来说,当时在以姬鹏飞同志为首的核心小组直接领导下,政治部和各干校全力以赴搞出了大批所谓的叛徒、特务、反革命和有其他问题的人,其中单“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就有一千多,共合占全部干部三分之一上下,人数不可谓少,打击面不能说小。在运动中大搞逼供信,采取了许多违反政策的做法,使不少人身心受到摧残,一些人被逼死(已举行几次追悼会,似还未完。政治部拟定的悼词中也说是受迫害含冤死去),一些人被逼疯,上千名挨批斗和受审查的人长期蒙冤受害,少则一两年,多则十余年。很多人得到解脱后仍继续受到歧视和压抑。对这种罕见的大事件,“报告”中竟未置一词,面对那么多受害者不予平反昭雪,对负有严重责任的人不稍加批评,这合理吗?有一种推卸责任的说法,说那些人多是“事出有因”或者总是犯了一定错误,所以不应平反。但无论怎么辩解,把人民内部矛盾当成敌我矛盾并采取对敌斗争的方法,都是原则性错误。这同“四人帮”搞的阶级斗争扩大化和把专政矛头针对党内,有何区别?也有人说,虽然被当作敌人斗了,但最后并未定为敌我矛盾,所以不算错。这正和姬鹏飞同志1972年所做报告中否认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有扩大化和逼供信的说法如出一辙。如果这一理由能够成立,那么全国为许多人平反都成了多余。而这次“报告”中公开为之平反和恢复名誉的,有哪些是做了结论、定了性的?只是在“批林批孔”期间受到王唐等的错误批判,调了工作,并未受到特别迫害的人,应当平反,长期受害的上千人反而不应平反,这样做公正吗?根据什么标准?党内生活准则明确规定,党员在政治上一律平等。外交部做法何以如此悬殊? 是否由于对制造了那么多冤假错案负有一定责任的同志不愿提也不敢提,怕影响他们的“一贯正确”?但这符合党性吗? 再看这些年的干部政策。经过清查运动,周总理和陈毅同志多年培养的外交干部队伍受到严重摧残,损失极大。难道这不是事实?被批斗审查的一两千人,长期不得工作,或者干脆被调离外交部。部里很多单位实行了大换班,原来熟悉业务的人不准回原单位,顶替的是经各种途径调来的新手。一些在运动中搞逼供信的积极分子得到重用和提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未按小平同志说的“台阶”走,出现了大量的“双突”和“单突”现象(顺便说一句,现在提到“双突”和“单突”似乎只指1974年前后,上述更大量的“双突”和“单突”可以不算,不知根据什么标准、里面有什么文章)。部领导、政治部、干部司划了许多杠杠,如哪些人不能回原单位或不能任原职,哪些人不能回外交部,哪些人不准进北京,等等。这里既有犯有一定错误的,也有并未犯错误和纯属运动中搞错了的,还有原来是积极分子或专案人员但后来正确地提出运动中有扩大化、逼供信偏向因而有所冒犯的。这种做法有无错误,有无派性,经过长期实践检验还不能做出说明吗?例如,从1971年起,先后被调离外交部的人当在一千名左右,其中很多是经过长期培养、业务较熟而被安插到了学非所用的地方,还有不少熟练的司机和炊事员。最近在会议简报上看到竟有为当时的干部司长杨克明同志处理湖南干校辩护的发言,实在令人惊诧莫名。1972年杨克明同志亲临干校,坐镇指挥,强行送走近二百名干部,采用了许多不正当的做法,影响极坏。不但被送走和仍留干校的同志感到愤慨,而且地方组织部门也意见很大,曾一再向前中组部反映过。这件事不难弄清,真正有发言权的首先应当是留湖南的干部和在干校的同志以及地方组织,而不是有幸未留湖南、也不在干校、又不了解情况的人。说北京一些单位从湖南“挖”走了不少外交部不要的干部,更属用词不当。现在主管干部工作的领导同志竟发表这种带派性的意见,不能不令人对今后的干部工作产生某些担心。还应一提的是,1971年前后曾一度强迫大批老干部退休并往外地安插,包括副部长、大使、司局级干部好几十名,潘自力、董希白同志即因此含冤死去。在干部问题上搞这种大进大出大上大下,使周总理培养的干部队伍受到严重摧残,这个问题难道还小?还不算极左的干扰破坏?还不应当拨乱反正?对王唐乔章所起的恶劣作用难道还不应当加以澄清?当时同王唐乔章站在一起对这个问题负有重大责任的领导同志,特别是主管政治部和当时干部司的几位负责同志,难道不应当做点总结、吸取点经验教训?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呢?这是党性还是别的什么性呢? 再谈点干校。外交部的干校是比较出名的。据1974年传达全国干校会议,说除中办干校外,我部干校是办得较好的一个,杨克明同志在干校会议上的汇报受到赞扬,有关方面要求登《人民日报》,部里没同意。当时干校同志普遍认为这个汇报不会真实,曾一再要求发给大家学习讨论,但连提两年,迄无下文。 干校问题也不是个小问题。外交部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先后办了六所干校,国家投资固然不少,更重要的是涉及的人多。1969年部里实行精简,将两千多人(违反政策地包括了一些老弱病残和工人)下放干校。牵涉到这么多人,办了那样长时间,又曾是外交部几次运动的主要战场,究竟有何得失,也是应当总结一下的。甚至在“四人帮”垮台后的一年多,部领导还坚持要把江西干校长期办下去,并大批所谓“散伙”风。所有这些问题,这次“报告”都只字不提,似乎牵涉到几千人的大问题都与运动无关,真令人百思莫解。 “报告”中大批了派性,这是完全必要的。外交部派性确实严重。但究竟什么是派性,“报告”并没有根据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党性原则,给予明确解释。王唐的帮派体系为害极大,必须坚决揭批,彻底清除。但她们的派性只是1974年后才有的吗?在上述清查、干部等问题上有无派性呢?是不是因为有些同志以前和她们完全一致,或者在这些问题上是一起做的,所以就不敢触及了?现在确实有些人在上述问题上还自命一贯正确,对提不同意见的则一律斥之为闹派性。如果真是这样认识而不是有意掩盖,那就应当把问题摆出来,让群众展开讨论,以便弄清是非、统一认识、加强团结、消除派性。真理是不怕辩论的。也应当相信群众。认为这样会挑起或加深派性是没有根据的。否则,以派性反派性,派性永远难消。如果不弄清什么是派性,不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分清是非,就会使一些同志自觉或不自觉地继续以我划线,把自己的派性合法化。事实上,现在有些做法就值得注意。这里随便举几个例子。例如乔、章的帮派体系似乎就在大化小、小化无。昔日紧跟投靠“四人帮”的乔、章,兴风作浪,大搞“批邓”,得到提拔和重用的一些人,现在没事了,有的还一变而为“正确”。又如这次复查工作,单是立案复查的即达一千四百余人,比例之高在中央机关恐怕也是少见的,但是否真正重视并按中央精神处理呢? 有关复查工作的意见准备以后另行提出,这里只指出一点:调做复查工作的人大多是清查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有些甚至是大搞逼供信,参与制造冤假错案的人。特别严重的是,公然违反中央精神,吸收不少原来搞专案的人员。让这些同志搞复查,能做到客观公正吗?而复查工作中的所谓群众路线也基本上限于批斗别人的人。虽然这些意见提过多次,但都被碰回。再如一个曾经隐瞒严重历史问题、在清查运动中大搞逼供信、亲自动手毒打过十来个人(包括女同志)、对于在一两个月内逼死四条人命(其中有著名的吴景淞同志)负有重大责任、表现恶劣民愤极大的人,曾被吸收参加部专案组,最近又被派出国。虽其原在单位和现在单位一些人一再向各级领导提出强烈意见,结果不但不听,反而加快派出。所去使馆又并非他的业务和语文专业,显然不属于工作需要。因此,除派性外,恐怕难于找出别的解释。这说明,至今在干部使用上还有派性,而这种派性已合法化,被视为党性,提意见的反被斥为闹派性。这种是非不分的情况继续下去,怎么能消除派性? 由于在以上这些问题上一直是非不清,所以很多同志特别是一些冤假错案的受害者,长期感到受压抑,至今心有余悸。有意见不敢提,甚至不敢跟人交谈,怕被说成是搞串连、闹派性,因而保持沉默。也有不少同志,觉得意见已提过多次,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没人理睬,毫无用处,也就不愿再提了。还有一些人,由于上述原因,感到心情不舒畅,无法安心工作,因而希望离开外交部,一走了之。这次“报告”既然对上述问题避而不谈,可以预料,这许多同志的思想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只要看一下前面提到的数字就会了解,这绝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涉及许多人的群众性问题。这并非故意危言耸听,领导上尽可以深入群众了解个究竟。 为了对党负责,对革命事业负责,我愿意尽量克服一切个人顾虑,本着三中全会的精神,提出上述意见,请领导上审查。如有错误,我也愿意参加讨论,听取批评。
世界知识出版社 何 方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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