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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 周六 2月 28, 2009 5:46 pm 帖子: 2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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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4日 今天在公社学习。中午吃过了饭,没事做,我就去找公社宣传队的熟人玩。刚巧谌永学跟周老师在一起研究乐谱(周老师是北碚文化馆的老师,北方人,大块头,外号“周大汉”,负责辅导群众文艺活动,总是背着个手风琴到处跑,走到哪里就响起歌声和笑声,所以知名度极高。直到2010年代,高龄了,还是热情奔放,见到愿意听的人就立马高歌一曲。经过周老师的辅导,有一年我们大队宣传队在公社文艺汇演中得了第一名)。 谌永学招呼我说:“来坐吧!” 周老师说:“来来,我们一起来斟酌一下。”他问我:“你平时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农业机械化要通过哪些措施才能实现?”我说:“以前考虑过的,首先需要平整土地。”他说:“对,这就是‘人造平原连千里’。这比喻你觉得确切不确切?”我只好一笑:“当然确切。”他问:“然后呢?”他自问自答:“人造平原连千里,这是远景,近看的话,麦浪翻滚,水渠纵横。”他又自言自语:“水渠纵横,已是别人用过好久的话了。现在我写成这样:金桥上面走银河。”我问:“怎么是金桥上面走银河呢?应该是银河上面架金桥呀!”他笑道:“正是这样,渡槽呀!”我也笑了。谌永学插进来说:“架,这个字不妥当。这个词儿应该是动词。”我说:“这样行不行?‘金桥飞架渡银河’。”周老师说:“可以。” 然后周老师说:“我设计了一个节目,名叫《插秧赛》。说的是有两个小伙子不服气,要跟插秧机比赛一下,结果累得浑身骨头快要散架,也没赢。别人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小伙伙呀小伙伙,机械化道路多宽阔。放眼望,祖国壮丽的锦绣山河,人造平原连千里,人造喜雨平地落,稻浪层层起波浪,金桥飞架渡银河。收割机,云中走,机器欢唱人欢歌。机械化道路多宽阔,人民公社奇迹多。’” 我听得张开嘴笑,谌永学偷偷向我伸了一下大拇指。 后来我跟何三谈得正起劲,忽然一个民兵小分队的人来说,金刚大队金刚生产队的副队长偷了木料,足足有解放牌卡车半卡车,这人姓蒋。我一听就知道是蒋队长几年前的事情败露了(实际上是蒋队长的儿子犯事,他偷木料是为了卖钱)。
1976年9月5日 梁万华决定对担煤炭的人实行镇压(不得已而为之,担煤炭、找其他门路挣钱的人多了,没人干农活,上级也施加压力)。凡是被领导所知道的担了煤炭的人,要求他自己将钱交出来,如果自己不交,在生产队扣钱20元。 本来造成担煤炭——资本主义放任自流——的原因是大队收去了各生产队的副业。对于这一点,梁万华没有打算,也没有能力去顶。对社员,他利用权力,能镇压的就镇压。这种因果倒置,而又蛮横不讲理的态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如果错了,我也错到底,我管得了社员,就要管!”他还说:“对干部待遇,应该承认有差别,这有什么办法,不在我职权范围以内。”(这些认识和想法,都是党员干部培训时被灌输的。) 公社干部拿月薪,社员饿得半死,跟公社干部的实际收入关系不大。所以干部们着急也可,不着急也可。他跟人民群众的利益不一致。这种法权再扩大下去,中国的特权阶层可就要日益垄断国民经济,阻碍社会生产力发展了。事实上现在社会生产力不能发展,正是这个原因。陈永贵说得好:共产党应该组织群众生产与生活,如果党的干部只是发号施令,不参加劳动,那么他会变成与群众对立的阶级的。 今早上我去找书记请示工作,他说了一句话:“现在各种斗争的反映都离不开物质利益。”(以前说的是“离不开阶级斗争”。) 偷,是为了物质利益,担煤炭,也是为了钱,干部扩大法权,也是为了物质享受。社会的基本矛盾就是物质利益的占有,连阶级斗争也是这样。
1976年9月6日 (给我提意见的人说,我的小说手法是自然主义的)说到“自然主义”,什么是自然主义呢?这就是客观地尽可能真实地反映自然。以前我理解为按照客观进程的发展将事情反映出来,这是不对的。因为自然主义的作品并不包括作者自己的感想,而应该是“完全客观的”。 似乎现在“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作家已经失踪了。
1976年9月8日 “艺术就是形象”。如果一篇小说或叙事诗成了“理论的抽象”,它所表现的人物只是一堆偶像,其结果一定是读者不爱看。 今天团支部在缙云寺搞活动,安排不够紧凑,但我还是很快乐的。跟天真纯洁的青年在一起,可以暂时忘掉尘世的利害纷争。我们在狮子峰搞了纳新活动,还搞了“击鼓传花”。不过我一支歌也没有唱。
1976年9月9日 噩耗总是突如其来,毛泽东逝世……。(我写了一大段感慨,又写了一首长诗,表达悲痛的感情。)
(“四人帮”垮台好多天后,我们都不知道。在坡上挖土时,有一个消息灵通的人谈到“党中央又出大事了”,被一个女团干部大声呵斥“不许造谣!”那人悻悻地回嘴说:“事情已经都出了,我们不知道而已……”与几年前的林彪事件一样,打倒“四人帮”似乎与我们无关,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激起一点浪花。因为20多年来,不停地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感觉上已经迟钝,除了四清运动外,都与农民没有直接关系。)
1976年11月19日 再看了电影《难忘的战斗》……(一大段观后感)
1976年11月28日 看了电影《江水滔滔》……(一大段观后感)
1976年12月6日 保尔﹒柯察金的形象又一次使我感动得掉泪……(一大段读后感)
1976年12月17日 因事到西师去,没有找到赵老师和陈老师,就到西师幼儿园去游览一番。 我发现了城乡之间、知识分子和体力劳动者之间的鸿沟。 农村幼儿园是一个多么原始的单细胞啊!社员们为自己的孩子上幼儿园,为孩子们每个月交出的5分(5个工分)而互相争吵,打架。没有孩子的社员因为无权享受这一项福利而骂街。而每一个社员劳累一天才得5角钱! 西师这些高级文化机关,儿童受到全体教职员工的爱护,每月交上8元钱和定量粮到幼儿园,可以吃够、喝足,受到良好的教育,有完善的设备。 这跟农村儿童在粪堆灰堆里打滚是鲜明的对照。跟饥饿的农村儿童也是鲜明的对照。从人格来说人们应该是平等的,可是从现实来说,却是等级森严的。 我们(官方授予我们“幼教工作者”的头衔)的任务是填平这道鸿沟吗?可笑! 我感到这道鸿沟的填平必须来一个革命,不是所谓的造反、革命,而是要尽力发展生产……
1976年12月28日 除旧岁,迎新春,1977年马上来到了。 我现在的处世策略是:什么人都去接近接近,什么人都去观察观察,择其善者而从之。 罗世模是一个客观的、看问题很具体的人。我从他那儿能学到很多东西。例如大队喷漆厂,现在的干部们只考虑自己孩子们的出路,照现在这样的办法是不可能办得红火的。有的人又专从干部的方式上找毛病。罗世模的看法就不同,他认为,喷漆厂要给队里增加收入,而且是新办起来,就必须要有一个骨干核心力量,首先在人选问题上,要选转业军人,有朝气有能力的年轻人,能真正为贫下中农谋福利。 罗世模爱说“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这些“讲”,都是以集体利益为出发点……
1976年12月29日 昨晚上床以后,将大队喷漆厂的成立经过又反复想了好久。目前领导上营私舞弊,把喷漆厂看成一个安顿亲属子女的好地方,所以无论怎样不成材的小孩子也去了,其思想基础、劳动观点之差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依罗世模所想,把喷漆厂看成一个为农村培养技术人才、增加社员收入的副业工厂来对待,那么在人选问题上就会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选那些能够担当责任、踏实工作的同志去,组成一个强有力的核心。 “后门”是一个危害建设、涣散思想的东西,它会像蛀虫一样,悄悄咬去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
1977年元月3日 几千年阶级社会的发展形成了三大差别……文化大革命试图给消灭差别开辟一条道路,看来没有达到目的。文化大革命使真正的农民大批进入高等学校,对文化教育形成冲击和放松,使科学文化停滞不前。后果只能是国民经济的落后,阻碍社会发展。……也许有人指斥我这是“打击贫农”,但我得先告诉他:农民必须承认自己落后,而且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克服这种落后。如果老是照顾农民情绪,不去“调动一切积极因素”,那么国民经济停滞不前对所有阶层都是不利的……哪怕农村中一小部分人爬上去了,他们不能为绝大多数人服务,也是不行的。 要“举贤才”,只能通过考试,只能在考题的选择上下功夫。
1977年1月4日 今天(到河对岸制药五厂)担酒糟,又一次看清了两极分化和等级差别。 混乱不堪的局面,乌七八糟的场合,越诚实的人就越吃亏。到最后,在一片谩骂声和埋怨声中,混乱局面不了了之。黑夜已经笼罩了大地,人们又累又饿,离家还有十多里路。 这时,最有权势的干部及其随从们搭上拖拉机跑了。次一等的干部及其随从们找来板车拉上酒糟走了。再次一点的人饿着肚子担上酒糟走路。最后的人只分得很少一点酒糟,大家一起摸黑回家。
1977年1月6日 昨天我到知青农场去还书,顺便了解一下知青们的思想状况。 知青农场办得不好。年轻人的作用完全发挥不出来。粮食亩产下降,麦苗都是些黄苗苗。菜园里的蔬菜像野菜一样,他们吃咸菜的日子很多。黑板报和墙报是一个多月前出的,字迹潦草,不太慎重。 粮食减产他们是不怕的。首先国家要给他们补足420斤(每年),其次是收获的粮食交给生产队,核算之后分配给农场,基本口粮跟社员是一样多的。其中还有四个生产队是拉平了来算的。最后,有父母作坚强后盾,没有一个知青不靠家庭支援。 劳动时,有带队干部或贫下中农社员督促,一般不偷懒。如果没有“大人”在场,光是靠这些小孩们自我教育,就大有戏看:自觉的不迟到不早退,踏踏实实。不自觉的,上班半小时后才拖着锄头来到地里,而且没人敢批评。如果谁不知趣非要出嘴,那他在其他方面就一定要吃亏。 懒惰与放任是不怕的,只要父母亲戚当了干部,迟早是要调出去的。两三年后就是拿工资的工人,现在何必吃大苦呢!一个科长的女儿,厂里已来调了三次,因她锻炼还不满两年,农村有权利扣留她。 父母亲戚没当干部的怎么办呢?混下去吧。别人都调走了,总有一天轮到我。不过表现太差是不行的,后台不硬的人必须自觉遵守纪律。 金刚知青农场,总的来看还比较平静,青年们每天上班下班,担水洗衣,小的摩擦打架断不了,大的事故没发生。劳动时有“大人”带着,菜园里有专门小组经管,“成绩是主流”。他们总算在农村坚持下来了。 但是,其中的矛盾细细分析不得,想来问题很多,其中最大的问题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到底是干什么的?
1977年1月8日 ……大队喷漆厂选了16名到仪表厂去学技术。由于指导思想不正确,这16名还没正式拜师的青年,就开始争福利、闹待遇了。 没能去的像矮了一头,去了的人的主要注意力不在工作上。
1977年1月14日 我经历了第三次上大学的推荐(推荐别人上大学)。这一次我没有申请,做了一个旁观者。俗话说:“旁观者清”,确实是这样。 现在,上大学的名额很少,只相当于总人口的几万分之一。现在的推荐情况是:要有两个基础,一是在群众中有广泛的影响,能够经过几级推荐,这就是只能是当干部的,不当干部不经管一些事情就不可能有影响。什么人才有条件当干部是不言而喻的,当干部的条件是其父母创造的。第二是在各级领导的心目中有印象。这有两条路可走,用钱买,即开后门塞包袱,或者用工作成绩。工作成绩能够在干部心目中刻下记号的,也只有人事关系极好的才可能。 由此可见,有权当官,有钱买后门,是两个必要的条件,缺一不可。
1977年1月15日 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再三告诫我们要理解现存经济制度……我们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很有可能变成私有制……(一大段抄录及感想)
1977年1月16日 伍姐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话语不即不离,对人亲热又马上可以转为冷淡,聪明的眼睛老是洞察周围的事物。她老是很冷静的、细心打量她周围的人。这样的人决不冒失,别人冒犯了她,也会马上遭到报复。 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可能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上大学呢? 事实上,在她父亲的问题解决之后,她是母亲用钱从农村买回来的。如果我像她那样(有父母花钱买前途),定会少吃许多亏。
1977年1月17日
我有些怀疑我现在的学习方法。这样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收效。这种方法脱离实际,学了无用。我得赶快完成这一阶段,即语法入门,好早日开始学历史,再学文学史。(1976年秋,我曾找西师中文系古典文学名儒曹慕樊先生学知识,我父亲生前与他是中文系同事。他这时还是“右派”,在西师扫厕所。他让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晚饭后到他家去,每周两三次,还有他的小孙子,三个年轻人听他讲唐诗绝句。那是我终身难忘的幸福时光,也是曹先生黑暗岁月里的幸福时光。后来师母悄悄告诉我,每次给我们讲过之后曹先生都因激动而失眠,而大清早又得从事惩罚性劳动,他身体受不了,不能再让他讲了。师母身体也极差,常年卧病。于是我借口生产队事情忙,不能再来了。曹先生感到惋惜和难过。他给了我两本语法基础知识的书,我说这些学了没什么用,曹先生笑笑说,今后总会用上的。) 看来以前的想法又错了。学习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而是一件艰苦的事。我费了好大力还不能掌握语法基础知识,更谈不上灵活运用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坚持下去的!
1977年1月18日 昨天开社员大会,公布了超支户。 今年真是很反常。对某些人的高喊口号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一月下旬快到了,分配方案还没批下来,不但领不到钱,连粮(返销粮和救济粮)也买不到。大多数社员缺粮,许多人靠借粮过日子。 还好,我家虽然很紧张,还不至于像去年那样断顿(自1974至1975年继父罹患胃癌去世,我家经济濒于绝境,春荒时几乎饿死,全靠两个舅舅和姨妈经常性地接济才撑过来。1977年虽有好转,但仍然处于饥饿中)。 方案批不下来的原因,主要是超支户。其中最大的超支户就是生产队长梁万华和大队书记。分别超支一百多元、近三百元。他们平时借用太多。他们找出纳,说一句话就能借到钱。 今年全队超支户占总户数百分之四十一,是金刚队有历史以来超支户最多的一年。他们交不出钱来,收钱户就收不成。如果队里硬要他们交钱,他们就望着最大的两户——队长和大队书记,看这两户怎么说。这两户自然是拖下去。 我们队里一年两年是变不过来的,就像脓疮一样,脓不除干净,伤口始终长不好。领导班子四分五裂,软懒散,互相争夺,互相包庇。社员冷眼旁观,做活儿磨洋工,仿佛上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干部。 拼命干了一年,却拿不到血汗钱,甚至还要倒补几十元的多的是。钱都流到谁的腰包里去了呢?查账,工作组,不起什么作用。 我是多么希望离开这个地方!青青的山,绿绿的树,涛涛的江水,这个地方是美丽的,是值得留恋的,可是在这里连饭也吃不饱,整天憋着气。 送生父离开人间的时候,我不能明白父亲对于我的意义;送继父离开人间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命运越来越坏的又一转折点。在人生道路上,我走的是一条阴暗坎坷的小路。 借用鲁迅无题一首: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1977年1月19日 (我呆不下去,决心寻找出走之路)王亚文的话是对的。她说如果出走,得有个目的,不能盲目地游览一阵,一无所获,又回来。 先从湖北下手(湖北有我的三舅舅一家,对我们非常好,一直从经济上帮助我们)。一有机会就打听湖北。 我的力量一是无处可用,二是助纣为虐。“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1977年1月20 日 在北碚看了电影《周总理永垂不朽》。(写一大段观后感) 昨天下午队里给每个人分了6斤左右包谷。这是这个月分的第二次。 工干家属(丈夫是工人或干部的妇女)一律不分。结果已经断粮的一群妇女围着队长又哭又闹。梁万华气得脸孔发紫。这些人骂他在队里借钱太多,骂他给别人(指大队书记)批借款单的时候不讲原则,骂他利用职权压制群众…… 今年的政策是,补钱户无论多少,都要钱交齐了才分粮。但是(生产队和大队)干部家的人都把粮食分走了,群众更气愤。今天上午一个姓曾的妇女,找到队长哭,反被队长训了一顿。
1977年1月21日 昨天上午区里来干部帮助解决了许多问题,总结了去年一年的情况。应该说这个会解决问题是不彻底的,提出问题也不深刻,只片面性和表面化地研究了粮食问题。区上的干部答应帮助解决粮食问题,仅仅是答应。昨天下午开了社员大会,向社员公布了分配情况,安排今天担渣肥。又在昨天晚上研究了补助困难户,还发了收钱户总数百分之五十的年终饷。 今天上午全队热气腾腾地担渣肥。由队长和副队长带领,人们穿一件单衣,头顶上热呼呼地冒气,担着堆得尖溜溜的两筐渣肥,爬上笔陡的坡去。 面貌变不变,根本在路线,关键是干部。今早两位领导一带头,全体社员,事实上是一半的社员,但这也很少见了,很久没见过这种情况了——都跟着去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种场面还是鼓舞人心的。
1977年1月22日 有一个问题使我不解:社会主义制度下,集体富裕的道路里是否有剥削?……或者所谓“共同富裕”的道路,就是要让一些人占便宜?
1977年1月23日 今天队里放假。占全队半数以上的人户,都四出买粮。 杨忠秀和刘光惠在澄江镇买了几十斤搭伙券(本地粮票),没有粮本(只有城镇人口才有粮本,按照人口定量配给)她们回家的路上遇上我正朝山花石走,杨忠秀就死赖着我,要搭我的粮本(我母亲和弟弟的粮本)买10斤米。我就让她搭了。 (右图:继父去世后,孙丹年全家合影,前排母亲和弟弟,后排孙丹年姐妹。) 一出粮店碰上邓明芬和邓泽芳(邓明芬是我们同院子住着的关系挺好的邻居),邓明芬拿着20斤全国粮票没有粮本,也来借我的。我说刚才粮本上才批了10斤,马上又去批,工作人员不会卖的。邓明芬好说歹说,要去碰碰运气,虽然我担心粮本被没收,但还是借给她了。果然工作人员不卖给她,还清问粮本是借的谁的。我在一旁真着急(怕粮本被没收)。邓明芬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卖给她了。搭了百分之四十的玉米。 听说今天街上的小腊肉瘦得很。
前天何孃孃告诉我,她们街道上有两弟兄,父母是被镇压死的,他俩是孤儿。现在两弟兄二十多岁了,没有工作,做零工得点钱,节省得什么似的,生怕没零工做了饿饭。就这样还是常常没有工作。他俩一碰上知心的朋友就哭一场,有时别人也周济一点。但是没有人肯帮助他们找工作。他们这种情况,人家不敢帮忙。 疗养院的熊某,父亲是长征老干部。她从小娇养得什么似的。下了农村,根本不上班。几个月后就调出去了,在仪表厂,还当了分管青年工作的基层干部。据说她娇气到什么程度呢?有30来步上坡,坡度大些,她就累得爬不上去(空着手,什么也没担),细声细气地说:“好累呀,真难走!” 凭良心说,那两弟兄比熊某有用十倍。这样的革命后代,对社会发展,只能起阻碍作用。
1977年1月25日 刚才从二十二中回来。我和王亚文每次都展开专题讨论。我们的看法和意见也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对待事物的态度。我对不合理的现象十分气愤,她却泰然处之道:“这是一个历史阶段,要慢慢来!” 不知为什么,近几次深夜我单独从二十二中回来,有点胆战心惊。树影黑黝黝的,耳朵里响着另外一人的脚步声,竟有点疑神疑鬼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确实有个年龄比我小几岁的小伙子跟着我,是个惯偷,脚步轻得跟猫似的,他跟着我走,但没有恶意,仅仅是想告诉我一件事,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后来他告诉我:我的一个笔记本掉了,是抄录的唐诗宋词和其他杂乱内容,被团支委兼宣传队长的某人拾得,交给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又交给一个有点政治地位的、下农村蹲点的老师,请他评价。这位老师说,这个笔记本主要记的是古典诗词,说不上反动。但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抄录这些诗词的人是个黑五类子女,也说不定有一些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意思在里面。这时已临近改革开放,人们思想上的“阶级斗争弦”松弛多了,这事就不了了之。最后我找书记把笔记本要回来了,现在还保存着)。 我常常想,将来我是不会在这里的,虽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却不是我的家乡。亲人吗?亲人们跟我一起在这里受罪。没什么可留恋的。
1977年1月26日 昨天晚上在王亚文那里看到了英国大诗人雪莱的名作《钦契》,这是一个悲剧脚本。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爱得深,写出来才动人(发了一大段感慨)。
1977年1月28日 看了黄梅戏电影《红霞万朵》。(一大段观后感)
1977年2月1日 今年是个好年景,因为下了两天大雪,“瑞雪兆丰年”。 29号那天,一开门,便见玉砌银装,漫天皆白,那雪片还飞舞着往下掉,纷纷扬扬,盖住整个世界。李白的“燕山雪片大如席”,以前我总想象不出是个什么形象,现在才算看见了。 下雪是好事,是奇景,可也造成灾难。十点钟左右,房上边的树桠枝便压断了两枝,一枝掉在窗前,一枝重重的落在房上,压碎了几匹瓦。等到化雪时,滴滴答答的就漏了下来。 我活了25岁,第一次看见白天下雪,又第一次看见雪盖得这么深。我到二十二中去了回来,“踏雪而行”,那雪下了有半尺厚,一踏下去,埋没了脚脖子,鞋里灌满了,滑滑溜溜的,“咕咕”作响。万分小心,还是免不了摔个跟头,坐到雪上。幸而雪厚了,衣服没打脏,沾上些雪,化了以后湿漉漉的。 1977年想来是会好的,因为有了好的预兆。人的因素暂且不谈他,单这气候,这季节,就不会差。1972年初下了一场大雪,那一年不是丰收吗?小春特别好,大春也不错,红苕简直吃不赢,粮食增产很多。 今天看《政治经济学讲义》,谈到生产关系的三个方面……(一大段抄录及感想) 电影《毛主席永垂不朽》,使人心情激动……
1977年2月2日 我在《红楼梦》里看到了奴隶阶级的分化。有向上升为奴隶主的,有向下落入乞丐的。“大观园里没有真正的奴隶反抗,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奴隶反抗。”(这本《红楼梦》残缺不全,由此《红楼梦》留给我的永远是一些局部印象。) “求人者常畏人,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真难啊!为了买北泉面(北泉挂面,当时是赠送佳品,很难买),到处看脸色,碰钉子……
1977年2月3日 电影《车轮滚滚》……(一大段观后感) 《山村新人》不真实,它跟“四人帮”定的调子一样,避开了现实生活,离开了物质世界,用空洞的阶级斗争,用精神感化来教育人们,难怪人们不愿看。有些青年说:“我不愿受你那教育!”……(一大段观后感)
1977年2月5日 在疗养院看《洪湖赤卫队》……(一大段观后感)
1977年2月6日 外婆病倒一个星期了。我在家里忙得晕头转向。到晚上觉得很累,比上班累的多。 家务事是很讨厌的一种工作,它耗去人的精力,却看不见成绩。即使有了成绩,也没有价值。这就可以想象,一个人,特别是妇女,整天在家里转,过上几年,她的眼界,她的思想,会局限在一个多么狭小的圈子里,度过的一生是多么可怜! 经济不发达的农村,成千上万的妇女在家务的折磨中白了头发,昏花了眼睛。 我们知识青年也将这样了此一生吗?在现阶段的农村,这是摆脱不了的命运。 再过5年,我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看见花残,便葬花而哭,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只有自杀……但我现在仍然看见多少劳动妇女,她们珍惜自己的青春,但她们的青春在繁重的劳动下消退得很快,只不过她们没时间自赏,没时间哭罢了。
1977年2月7日 今天罗二娃掉到池塘里去了(罗二娃大约5岁,是罗世模的宝贝儿子,是我的幼儿园学生。这天二娃跟在我身边走,他为了什么事情不满,耍横,大声嚎哭。他被家长宠坏了,在家里耍横司空见惯,全队的人也都知道,我也没当回事。我俩沿着池塘边沿走,没想到二娃是闭着眼睛在嚎,突然就跌到水里去了)。幸好是在水浅的这一头(赶紧把他拉上来),如果在水深的那一头,我还得脱了衣服下去救他(这事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罗世模一家很通情达理,完全没有责备我。这事成为笑谈。而我,作为幼儿园老师,很内疚)。
1977年2月8日 还有十天过年了。外婆的病老不好……今天弟弟也睡下了,高烧,满面通红。 我常常想,得抓紧时间多学点知识。但是一来时间紧,二来也没有好老师指教。 我小学的几个女同学,她们上班、家务、孩子,再也没有精力做其他的。将来我也到她们那步田地,再想抽出精力来学别的,是不可能的。别人的经验教训,自己该引以为戒才是。 如果当农民,我肯定不会是好农民;如果当家庭主妇,我更不是好主妇。我是一个不务实际、充满幻想的庸人,终归庸碌终身,一事无成。 但我愿意这样,而不愿当一个好主妇。
1977年2月9日 非常高兴,因为在疗养院看了电影《秘密图纸》……看见田华,就想起了喜儿,多久能再看一次《白毛女》就好了。《白毛女》得过世界奖的,“四人帮”却将其打入冷宫,现在也该解放出来了。 (这一时期我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继父患病去世导致的经济亏空还没缓过来,我家的三个农村户口,即我、妹妹、外婆,完全没有粮食了。最困难的时候,我拿着5元钱,到粮票交易很活跃的澄江镇黑市,去买了7斤黑市粮票,每斤粮票7角钱。靠这几斤黑市粮票支持了好几天,直到生产队出面到外地购买了一车红苕回来分给大家。幸好外婆做饭很能计划,有好多天我们的晚饭没有主食,外婆每晚切下一小块腊肉,那是我们自己辛苦养的猪杀了腌的腊肉,省着吃,要吃大半年,用腊肉混合着牛皮菜、白菜煮。后来腊肉没有了,就用腊骨头,开始还放一点点玉米面,后来玉米面也没有了,只有菜和一小块腊肉或骨头,熬出来一大锅,汤是黑色的。这样吃了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每到下半夜就趴在床沿上吐黑水。2002年左右,渝中区政协征集文革的文史稿件,我写了这一段亲身经历,文史委主任看了不相信,说:“哪里有这种事,吃了牛皮菜,半夜吐黑水!”我不想争辩,晦明不提朝露,夏虫不与语冰。经历不同,很难互相沟通理解。)
1977年2月10日 这两天为幼儿园,我装了一肚子闷气。 现时的农村经济,负担不了托儿所和幼儿园。开头因为幼儿园的工分要摊在社员身上,又有人说幼儿园用去了三百多元,其实只用了180元左右(有个给小班婴儿取暖的小烤火炉,用了队里的煤炭,另外给婴儿买了少量必需品,偶尔也给每个孩子发一颗糖),社员们议论纷纷,吵的吵,骂的骂,风言风语很多。队委会上就有人提出幼儿园应减少人员(一共三人,我管3至6岁的孩子,要教唱歌跳舞识字,另两个妇女管婴儿,负责喂奶喂饭换尿布)。队长不同意,没有减少人,但是风言风语更多了。这风一吹到我们三个保育员耳朵里,我们三个心里都有气,工作上就懒了些,加上现在气候太冷,小孩子有一半也不常来,社员们就找妇女队长和书记提,说我们工作不负责,孩子又少,等等。 昨天的社员大会我没参加,王书记在会上点我的名,问我幼儿园还有多少个小孩,说要减少一个人。 今天我知道了,很气愤。认为:如果领导上要撤掉幼儿园,或是抽走一个人,应该先调查研究,作了解决,再向社员公布。哪有先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再作调查的? 由此可见领导的水平之差,也不定他成心跟我过不去。本来我想中午去找他谈的,但中午他家的门闭着,大约他不在家。 说实话,在幼儿园蹲着,虽闲一点(看起来比重体力劳动轻松),却多费脑筋,又听闲话,受气。别的生产队的幼儿园垮得差不多了,就只有我们这一个幼儿园还没垮,看来也不容易办长久。为什么呢?因为条件差,办得好与坏,仅仅在于保育员的责任心与业务水平。而在农村来说,这两个条件都不容易具备。物质条件更不用说了,小孩子的第一需要是吃,可是我们连开水也没能预备。真是见鬼!
我将诗词丢开好久了。连一些名诗,原来记得,现在也忘了。“三天不练手艺生”,学文艺的人不记诗词可不行。《红楼梦》里的诗写得好……(一大段议论)
小明吞针,和着馒头一起吃下去的。知青农场那些天棒(性格暴燥的男知青)弄他去打了一顿(怀疑他偷了知青的胶靴,那段时间分管知青农场的副书记杨远明到另一个大队交流锻炼去了,否则事情不会发展得这么严重),工作组硬逼他交出贼赃来,回家来哥哥打他骂他,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受不得几处逼迫,就寻了绝路,吞针,送往医院去了。 别人都说小明的胶靴是买的,有人帮他带回来的,装靴子的盒子还让那人得了。可有人硬说他是偷来的,还追问同伙有谁,工作组天天弄去盘问,他这一吞针,他妈妈哭得什么似的,书记还不信,说:“我才不信他会吞针!那东西怎么吞得下去?说来吓人罢了!说他偷靴子倒是事实!”但是书记处理另一件案子(一个强奸案,但不知真假)又不同了,不闻不问,推故不知……
1977年2月11日 工作组的4个人在十八梯被社员围住了。先是小明(因受冤枉吞针自杀未遂)的哥哥和二婶找组长,要他签字,找队里借钱(交小明的住院费),同时夹七夹八,要他们解决处理小明吞针的问题。说这是被逼自杀,工作组应该负责。因为小明被拉上知青农场去的时候,被绑,被打,关了三天三夜,还是彭纯才说了几句好话,才放回来的。回来时脸都肿了。而且他根本没有参与偷胶靴的行为,纯是冤枉。 工作组4个人把二婶那张嘴(这位二婶的嘴非常厉害,俗称“说话像吐枇杷籽儿一样”)奈不何,严光才又来了。严光才说:“这事要热炒热卖,时间久了就无人管了。”工作组老王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提出另一件强奸案来,说老王偏护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偏护亲戚,官官相护,不给解决。把老王气得发抖。吴组长也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围着看的群众越来越多,恰恰又休息时间到了,人们从山坡上都跑下来看。同情心都倾向两家受害者。等工作组4个人走的时候,那位二婶破口大骂,说工作组跟大队党支部互推责任,这骂的话他们也听见了,一齐回头瞧了瞧,才又灰溜溜地走了。一个女社员说:“骂得好!”另一个男的说:“这些工作组,大事做不成,小事做得好!”(小事,在此处是暗指收受贿赂。) 据我看,这是党的威信在群众中丧失了的表现。(一段议论)
1977年2月12日 幼儿园的工作使我感到恼火。因为近来气候冷,孩子们长了冻疮,家长也不常上班,许多就不爱来了。加上学校放寒假,幼儿园里大一点健康一点的孩子都跟着放假的学生跑了,满坡遍野地跑,如果我硬要追他们到十八梯来,那么学生们也跟来了,光捣乱,课也不能好好上。 社员们意见还多。本来幼儿园占用了社员们的钱,坡上干活时议论纷纷,甚至借此出气的,借故骂人的,无所不有。现在又说我们烧了瓦厂的煤,孩子还是长冻疮,又说我们不负责,孩子跑掉了也不找回来,等等。 我装了一肚子闷气,下午开社员大会时找大队妇女主任反映。妇女主任说全公社的情况都差不多,连梅花大队的许多幼儿园也垮掉了。但上级仍然叫坚持办下去,不能垮,垮了的也要重新组织起来。公社妇联采取了一些措施,大约要像斑竹岩队那样,无论孩子到不到幼儿园来,都要扣家长的工分。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我的工作倒还要好做些,因为有了一股上面来的压力,这股压力能推动工作。 但话又说回来,幼儿园托儿所状况的根本好转,还在农业生产状况根本好转之后,后者是条件。 明天在梅花中学,全公社召开批判大会,批判人贩子。这一向宣判和游街的罪犯都很多。但是对人贩子,我始终还有点不相信。人贩子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我们这里的女子和他乡的男子才是主要因素。我们这里地方不好,女子们愿意外出,他乡的男子也愿意接受她们,要想有效的阻止人们外出,也只有在生产状况根本好转之后。难道能挡住人们外出吗?好像现在还不可能。 我就想到外地去。
1977年2月13日 晚上在疗养院看电影,第一部是《第二个春天》,第二部是《平原游击队》,是1955年出的老片子。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之前的片子看着能感动人呢?因为它真实。……
1977年2月16日 《甲午风云》……当邓世昌悲壮地举剑走向船头,号召全船士兵和敌人拼一死战的时候,当他们终因寡不敌众弹尽援绝,而被敌人的鱼雷击沉的时候,全场肃然,无不为英勇的前辈所感动,为清政府的腐败激怒!……(一大段议论) 回家路上一个小伙子说:“这些电影有什么不可以看的?岂有此理,禁闭了这么多年!” 上次朱老师讲无产阶级专政的三大任务:一、镇压敌人;二、改造小生产;三、组织群众发展生产力。现在的生产落后,我终于找到了原因:一、把改造小生产列入镇压敌人一类,扩大了打击面,制造了混乱;二、形成了新的剥削阶级;三、由于上述两个原因,无人管理生产,即使有人抓生产也抓得不好。 导致生产力停滞不前。生产问题终归是政治问题、领导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首先要解决新的剥削者,这一新形成的阶级不消除,生产力就始终受阻碍。 由什么人来作领导力量呢?看来还得清官斗贪官啊!群众的呼声倒是次要的。
1977年2月17日 昨晚看了《甲午风云》,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半夜睡不着。……(观后感长达4页)
1977年2月21日 在蓝海那里看到一本《中国近代史》,看到了甲午战争,那次海战,跟电影上反映的差不多,我把它抄在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牢牢地记下来了。可惜那个本子后来被扒手当成钱包偷去了,那本子还是五年前彭纯才送给我的呢! 宋培培在初二晚上搞来两张《东方红》电影票给我们,在运输电影院看。第二天上午我们又买到三张票,又看了一次。这部影片有三千多人参加创作演出,是在周总理的亲自指挥下搞出来的……(一大段观后感)
1977年2月22日 私人哀怨何足谈 江山衰败落叶残 若得枝头新芽吐 万紫千红春又来 昂首待春情不尽 报春喜鹊天外还
1977年2月23日 如果我留在这里,我的命运就跟几个小学的女同学一样,喂猪,煮饭,上班,家务,一直到死。广播上管这样的生活叫“扎根农村干革命”,我可要管这种生活叫“历史的倒退”。这只是国家经济困难无法解决这么多人的职业和吃饭问题,才把这些青年送到农村去,让他们用原始落后的方式自食其力。同时也从反面证明了我国大工业的不发达,安置不了这么些产业后备军。 但是目前我的出路在哪里?很难说。跑到外乡去吗?结果可能更糟,仍然摆脱不了当家庭奴隶的命运。以前认识不清楚。现在我希望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在经济上必须自立。所以现在我就尽力争取这一点。哪怕是到新疆去呢!
1977年2月24日 前天上午到二十二中去,跟成莉娟谈到《甲午风云》,她说:“清政府腐败,打不赢人家,现在的政治还不是同样腐败,江青就是最大的卖国贼,我们的国防力量也打不赢人家。” 这话初听时使我吃了一惊(江青虽然被打倒了,还未审判,余威还在)。细想来确实是这样,在我日见耳闻的范围内确是很腐败的。
今天我自动退出了幼儿园。果树组正缺人,那里更需要我。虽然没经过领导批准,梁万华却一言不发,等于默认了。因此幼儿园也就从今天起正式垮台了。小班的婴儿仍由一个妇女带着,她也有牢骚。 今早上听见广播里批判“四人帮”,说“四人帮”别有用心地把赤脚医生捧那么高,把专业医生踩下去,动不动就抬出“新生事物”的牌子来压人,把人们的怨言吓回去。幼儿园不正是这样吗?初建时轰轰烈烈,众人捧柴火焰高,等到各种矛盾暴露出来难以维持,领导上就用“新生事物谁敢拆台”来唬人。到现在,各大队的大班都垮得差不多了,领导上也不表态了,任其自然。 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而要看背后,看本质。构成一件事的基本矛盾是什么,这个主要矛盾是不是自己能够克服的,才能决定自己处理这件事的策略。
1977年2月26日 我自动退出幼儿园是很及时的。继续维持下去,所有的怨言、怒气和谩骂就会对着我们几个保育员来了。我们拆散了幼儿园,使怨言无形中消失,领导上无暇顾及追查责任。为了怕承担责任,领导上不表态,就是想把我们几个保育员推上矛盾的尖端,他们乐得看笑话。 现在我多少比从前聪明些了。如果硬着头皮顶下去,实在是个大傻瓜。我们自动退出,选的时机也很合适,在过年以后。 有孩子的社员有些惋惜,而绝大多数社员对幼儿园的垮台很称心。 如果要追责任,就要追及那个不同意用公益金作幼儿园开支的人。幼儿园开支由社员工分值摊,这是不合乎政策的。早知这样,当初轰轰烈烈成立幼儿园的时候就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以免今日垮台时难堪。
我发现,学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还是要有足够的基础知识才看得懂,像我这样,只相当于小学资格的人,差了初中、高中整整6年的教育,来看(翻译过来的)马列原著,真比啃石头还难。(这段时期,从左开云那里借来了砖头一样厚的《资本论》,早已知道“剩余价值” 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儿”,是马克思主义全部论述的基点,《资本论》是经典中的经典。非常虔诚地打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啃。每一个字都看了的。其中有些举例像讲故事,能看懂,但能够理解的内容,跟整本书的逻辑分析是脱节的,所以总的来说完全不懂。然后再看了一遍。就是说,我把《资本论》通读了两遍,也算见识了什么叫做“马克思对经济学的主要贡献”,明白了“剩余价值学说”长的是这个样子。) 《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已看了三分之一,还没有搞清楚什么是“经验批判主义”。满本的名词搞得我昏头胀脑,最后就放下不看了。 所以,我认为教育仍然应该是宝塔形的,应该经历小学、中学、大学这样一个历程,最后进入社会踏上工作岗位。
1977年4月27日 昨天,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仓促接受了生产队出纳的工作。 没有推托的余地,何况也提不出任何充分的理由来拒绝。对于爱好文学的人,将要出入于财经世界,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使。在收入与支出的大海里,很可能会被复杂的票据、数目字弄得昏头昏脑,不知所措。 但我还是有信心的。出纳、会计等工作是管理与统计生产的职能,先得要把各种概念弄清楚,使自己免于被动,然后一切按财务规则办,勤勉谨慎,尽量做到不差、不错。 “天生我才必有用”,过去曾被弃置不用,还感到愤慨,感到委屈。现在自己面前打开了另一扇门,入门以后,需要学习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我要尽最大努力,来掌握这一领域的知识,好好为全队的贫下中农服务。
今天跟着梁万华到街上跑了一天。梁万华寡言少语,心地善良,他说:“你先跟我去熟悉情况,把各单位的办事处摸清。” 梁队长是一队之长,春耕大忙季节,领着我这个代理出纳到处奔走,我感到很惭愧。原任出纳不辞而别,忽然远走高飞(远嫁到福建),丢下一摊子事务,梁万华替代了两个多星期,未办清的手续、票证很多,我刚接手,又一窍不通,只好给梁队长增加负担。 出师不利,第一次出去结账就碰了钉子。养路段跟我们生产队在半年前定了一个口头上的合同:一个很大的柏油池,需要把柏油舀干,讲定了四角钱一桶,完工后结账。这个合同仅仅是口头的。我们把柏油池舀干了,一共248桶,该得99元2角钱。谁知我们今天一去,养路段的财务人员硬说当初讲定的是三角钱一桶,只该得74元4角,白扣掉24元8角。 这还不算,当我们准备开发票时,他们又说我们这一本现金凭据是集体所有制适用,全民所有制单位不适用的,要我们用“公社工副业”的发票开。那种发票只有公社一级才有,生产队一级没有那种发票。他又要我们到税务所去开发票。 这可难办。从它那里出来后,梁队长说,这是全区性的规定,目的在限制“五匠”(木、石、铁、泥瓦、篾等工匠)盲目外出。如果农村“五匠”盲目外出做工,那他就得不到工钱。普通生产队用的凭据不能对外生效,只能农村中互相使用。税务所和“公社工副业”发票只对经批准外出的“五匠”生效。 梁队长还说,这种规定不是绝对的。有的单位急于完工,非到农村招临时工不可,即使公社不批准也顾不得了,那时生产队的发票就有用了。今天这种情况,除了国家规定的一方面外,我们跟这位财务人员交情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人不熟,他要打我们的官腔。不过,养路段找生产队替他们拆除一个毁坏的油锅炉,我们也可以打他的官腔,拖下去不给他拆。 至于这笔钱什么时候再去交涉,梁队长说我们不要着急,为拆旧油锅的事,这位财务人员会自己找上门来,我们再和他讲。 今后我可得吸取教训:一、任何事情都不是简单的,必须多方面考虑,谨慎又谨慎。二、办手续时要摸清来龙去脉,要卡死,例如讲合同,就得书面的,以免后来反悔。 再说,这种禁止农村劳动力外出的政策我很怀疑,光是形式上的禁止,收效并不大。禁止劳力外出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堵死自发的资本主义;二、集中力量抓粮食生产。这种形式上的限制,只能起到限制人们生产热情的作用,何苦呢?
1977年4月29日 办移交手续那天,我望着三张移交表格直发愣。在场的有梁队长、生产队会计,和原任出纳的母亲。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交给我的到底是些什么。手里拿着一大把发票、便条,很怀疑他们在这里面搞了什么名堂。 昨天晚上,公社王会计、大队张会计、生产队刘会计、公社基建队叶书记、大队出纳雎某、原任出纳的母亲,加上我,一共七人,在梁队长家里,重新审查移交手续。 公社王会计、大队张会计、叶书记,是有名的算盘高手,是财经大师。出于高度的责任感,鉴于原任出纳不在场,他们认为应该把账目彻底弄清楚,将原任出纳的单据支票全部封存起来,万一今后出现问题,将不牵涉新出纳,账目也清楚。王会计还指出:新出纳李丹年(当时我跟继父姓李,后来上大学才改还原姓孙)一窍不通,头脑一团混沌,经他们审查后,新出纳的头脑会清醒得多。 王会计大概有四十挂零的年纪,视力很差,将账本移到鼻尖下,仿佛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闻。他说话风趣,关心时事,将我们的瞌睡都赶走了。 查账从八点继续到半夜十二点。将移交项目中所有的复杂混乱都去掉了。我接到的,只是三张存折。这说明一切都将从头开始,我只对自己经手的事情负责。 十一点半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冒雨摸黑回家。王会计和张会计就在生产队住了。 回家后我清理现金和票据。昨天下午生产队用了一千一百元给社员预支。我用了将近三个小时,光在十多个数目字上打转,算盘敲过来又响过去,一直到脑袋快要爆炸,预支名单上的数字跟现金还是对不上号。妈妈和外婆警告我,快到凌晨三点钟了,我只好关灯上床,望着帐顶,半天睡不着。 今早上六点钟醒来,衣裳没来得及穿,就有人来要领钱。来的是新上任的生产队农业队长。这位队长近50岁了。(听说)他解放前是赶马车跑生意的,后来给队里赶牛车,几年间和另外两个人合伙贪污了一千多元钱,此后多年精神不振。这次当上副队长,没经过群众选举,是他当大队干部的妹夫硬把他抬上来的。他阅历丰富,头脑灵活,见人态度很好。 他拿出三张发票来报账。我看发票手续周到,一共14多元钱。但是我手里只有现金12元6角,不够啊。他说:“那,随便什么时候给我都行,没关系的。”我犹豫了一下说,先领其中两张的,余下一张你拿回去,过几天再来领。他却很通融地说:“用不着麻烦,你收下好了,随便什么时候给我都行,难道我还不相信你?” 我就收下了,拿钱给他。他盖私章时,盖在数目字上面,我先是感到奇怪,后来明白了他是怕别人涂改数目字。 他现在差队里20多元钱,其中6元不符合财务手续。因为这是上届出纳的事,尽管群众意见很大,我也不必过问(按规定他今天拿来的发票应该冲抵欠款)。 这位队长走了以后,我又着手清理昨晚上没算清的账,一下子就算对了,现金跟账目一分钱不差。我自己惊奇得几乎不敢相信。鬼才知道是怎么的,我早就说过我不是搞财务工作的料。说不定就是这笔账目,再算一遍又会错的。将来准会掏腰包赔钱。但愿不要赔得太多,以免丹平跟我拼命。 我想起了恩格斯说的:“我用6个办事员组成一个管理部门,可以比用60个政府顾问官组织的要精简实用一千倍……”而且,恩格斯还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有军人的风度和气概,又是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几乎精通全欧洲所有的语言、方言和土话。最为伟大的,使他的名字永放光辉的,还是他作为马克思主义奠基人的不朽功勋。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兼有这么多才能的?
下午上班挖土。相处了好几年的果树组的人对我任出纳都很关心。岂止他们,26号,就是梁队长到我家来的那一天,许多人见到我就露出微笑。原任出纳的哥哥,在含义深长的一笑之后说:“我妹妹再不会当这名堂了……现在队里财务制度混乱得很,不好当啊!” 徐某也远远地笑着说:“嘿,新出纳,你要注意点啊!”我问:“注意什么?”他说:“不要头上长刺呀!”这含有讽刺意味的玩笑,使我想起了两年前。那时继父刚去世,我自己由于幼稚顶撞了干部,记工员被除掉了。还传出许多话,说我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伪装积极,骗取领导信任等等。这些令人难忘的事件,让我度过许多不眠之夜。 果树组的气氛是融洽的、热闹的。十来个组员之间基本上没有隔阂和利害冲突,闹点小毛病免不了,但基本利益一致。其中刘小模29岁,我12岁时就认识他了,那时他16岁。我们几个经常一起上山拣柴、打猪草,比较熟悉。他老是阴沉沉的,性格阴郁,脾气古怪,很不逗人喜欢。他家里很贫苦,年过六旬的老母亲,两个小孩,一共5人,饱受饥寒之苦,几乎一年到头都吃清汤玉米糊糊,有时菜里不放盐,因为没钱买盐。他说:“去年梁万华刚当队长时,我去借钱,基本上不打官腔,后来就变了。今年春节前,我耳朵旁长了疮,肿得很,又很痛,在床上起不来,我叫我妈去借三块钱,找到梁队长,求爹爹告奶奶,说了半天也不答应。后来我婆娘(老婆)去找他一哭一吵,才同意了一块钱。这是要医病哪!” 可是我现在手里的借条有十多张,梁队长借钱33元,杨队长6元,还有一些。这些条子根本不是借条,只是一些墨条,或称便条。既没盖私章,又没经谁审批,只有“某某在出纳处借钱多少元,年月日”。这是原任出纳借给他们的。社员意见很大,生产情绪很受影响。 这些便条究竟应该怎样处理?我心里没个数。经他这一说倒有些怕了。万一这些便条今后人家不承认,怎么办?这是非正式手续借钱,何况又是在大多数社员连烧煤钱盐巴钱都缺的时候。刘小模又告诉我,队里经济账很复杂,要是不懂很容易上当。例如,某甲交账给某乙,乙不懂,糊里糊涂的接下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账上有一笔款没兑现,差现金80多元。乙去问甲,甲不承认,说交账时没出问题。乙大哭,请了大队张会计和叶书记,查了几天才查清了,甲被迫承认,赔了钱。这种例子很多,财经世界屡见不鲜。 小模这一说,我倒想起了,昨晚上在梁队长家,大队出纳也在场。本来并没她什么事,她在这种场合出现,不是偶然的。原来,三年前她是生产队出纳,现在的大队书记当时兼任(大队)出纳。有一次,她找兼任(大队)出纳的书记借了200元,当时出具了一张借条。过了一个月,她将200元现金还给书记,却忘了取回借条。现在,三年之后,书记拿着那张借条找她要账来了,说:“既然你还了钱,为什么借条还在我这里呢?可见你没还钱。”两人大吵,直到今天还在扯皮。昨晚上她就是来找各位会计出主意的。其实这没什么主意好出,照章办事,200元该她赔。 小模还说,要是不机灵点,不仔细点,人家就会栽赃到你头上。现在生产队财金混乱,书记差钱达700多元,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移一点到你头上,你又不懂,又说不出口,只好掏腰包赔。他出主意说:“你去找梁队长,要求订出规章制度,你好照章办事。”又叹口气说:“要是真正照章办事,得罪了那些人,你就要被踢开了。”他还说:“前几年我们到北碚为生产队装煤,中午在饭馆吃了饭,大家马上算账,摊钱摊粮票,心里清清楚楚。可是现在,外出干了活儿,吃了饭,没人记账,我不知道自己该摊多少。到了年终决算才在自己账上发现一笔钱粮。谁知道他给你写了多少?说不定花了5角,他给你写上一块钱。” 我说那倒不会,这点制度还是有的。小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下班回家后,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家里人,妈妈叫我不要乱说。好在今天只有我跟小模,他说话比较谨慎,在人多的场合他是不开腔的。 这几天区委派来的工作组在大队查账,专门组织了7人查账小组,已经一个多月了,据说还要连续查10天。已查出的结果:书记连正在打官司的200元在内,一共差钱700多元现金;副书记差一百多元;杨书记差70多元,但其中有他帮别人借的67元,他自己只差5元,当场掏腰包补了,还办了手续;最干净的是张会计,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这段时间,他账上只错了一元七角,马上掏腰包补了。 梁队长告诉我,大队财务,在1972、1973、1974年间,拿钱不依手续,大家都是干部,自己写条子自己拿钱。混乱不堪还互相埋怨,看谁挪用最多。
1977年4月30日 我跟梁万华上街为队里办粮(办返销粮的手续,之后再派人或让社员们自己去运回来)。他走路比我快,我要迈开大步才能跟上。他经常是一言不发,闷着头,我也闷头跟在后面。望着他那粗壮憨实的背影,昨天对他的怨恨消失了。我很了解他。 梁万华是个孤儿,4岁时父母双亡。他本来是我们生产队的人,他家屋基还在。父母死后姐姐把他接去,寄人篱下,养成了他沉默倔强的性格。据说他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但内心感受却很强烈。长大后肩宽背厚,敦敦实实,是个强劳力。农活也都熟悉,犁田打耙,栽秧挞谷,什么都会。20多岁了要结婚,老在姐姐家不行,又无自己修房子的财力,就搬回我们生产队,由队里找了一间破烂无用的保管室,他自己修修补补,搭个草棚做厨房,成了家。 他来队里的那年,正是我办户口下乡那年。那时我以为他爱人是他妹妹,还打听从哪里搬来这么两兄妹。家底薄,爱人多病,多年来梁万华一直是困难户。两个孩子体质也单薄,尤其是小女儿长期生病,医了几年才治好。他爱人嘴里爱唠叨,他是个闷葫芦,心里烦了免不了要打爱人几下。一到没粮吃或缺钱用,两口子就要打架,我还劝过一次。 梁万华是个正派人,社员都相信他。他回到队里第二年当了科研组长,当时科研组连我在内只有三个人。三年后,科研组合并于果树组,他当组长,那时队里不重视果树,开一次会,他发一次脾气,如果队长不理他,他转身就走了,懒得跟你紧说。再后来他当了大队贫协主席,去年当了生产队长。 梁万华是我的老上级,他的脾气我熟悉透了。由于领导能力欠缺,没口才,开会没话讲,生产队实权在书记手里,他只作为一杆枪用。书记叫他如何,他就如何。有一次,书记叫他去开会,他发了牛脾气,不去,也不理睬。书记在马路上嘶声哇气的喊,后来冒火了骂他:“你有你妈个毛病!你这个党员不当,就给我搁倒!”一听这话,本来就一肚子气的梁万华,跳起来回敬:“我就有这个毛病!你要啷个?老子今天就不去开会,你把我吃了!” 我们都掩着嘴笑。 由于家庭困难,缺粮缺钱,他当队长以后,免不了在队里挪用几个钱。后来渐渐胆大,一用就是几十元。他本来连年超支,这一下账上有了250多元,根本还不清。公社每年发救济款,给他评个20、30元是常事。这就激起了社员的反对。去年下半年以来,常有人背后骂他,骂他乱用队里的钱,还要得补助。他爱人听不得,上班跟人吵架,他也很恼火,有时就不想当这个队长。 这么一个人,决不是坏人,决不是如刘小模所说那么坏。 今天中午我和他办了粮回来,12点半才到家。一到家,他担上箩筐去担烧炭,叫我下午两点去他家。我回家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两点钟准时到他家。他儿子说爸爸还没回来。将近三点钟他回来了,担了130斤煤,满脸乌黑,满身大汗,洗了手脸才端饭吃。我看他吃的是两碗清汤包谷羹羹(玉米糊糊)和几块咸菜,那点东西,我吃了也不够,更不用说他这么大块头。 所以,后来我说刘小模:“你不要光说梁万华,说别个都很容易。就是你当了队长,手里有了点权,也免不了要挪用点钱。”小模承认我说得对。
杨队长的女儿写个便条,没经队长批准,也没盖私章,到原任出纳那里借了30元钱。(但是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队里要买五千斤包谷。在这个农活大忙季节,五千斤包谷如果抽50个男劳力去担,就不合算。她丈夫答应给队里联系个解放牌汽车。包谷拉回来了,连司机带中介人,请他们饱饱吃了一顿酒饭,外带烟茶,油盐钱还是杨队长垫的。这些钱粮由队里报销。所以,如果将来杨队长女儿到我这里借钱,也不能阻挡。
1977年5月1日 面对这些问题,我很想申明制度照章办事,但心里却明白这是行不通的。也犯不着得罪干部。两年前当记工员,当得坦率耿直,那后果就够瞧了。不光革了职,还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这个李丹年想要反党反社会主义。革职事小,防政治陷害事大。 我去问叶书记。叶书记跟我们是邻居,墙壁挨着墙壁。他20多岁就当了大队书记,四清运动中被整得差点自杀。后来没事了,再当记工员、会计、队长,上调公社官复原职,又当大队支部书记,位置相当重要。他担任金刚队队长那几年,是金刚队有史以来的全盛时期,工分值高达一元,全区闻名。我把梁万华乱挪用钱的经过告诉他。他说:“你顶了他也没用。问题在于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做。我再告诉你一次:你的责任,是照手续付钱收钱。至于那钱为什么收为什么付,只要知道内情,懂得道理就行了。去改变潮流,不是自己份内的事情。” 今天上午,堆石队的拖拉机帮我们队运回了包谷。我押车回队,梁队长留在北碚,叫司机卸车后再去北碚。卸车后我准备回家,杨队长叫住我,问我化肥开了(提单)没有,我说没有开,因为梁队长没发话。杨队长说,他没发话你也得去,明天等着要。这几天天气好,坡上的包谷苗薅了要施肥。我回答说下午再去。杨队长却叫我马上就跟着拖拉机去,梁队长还在街上等他呢。 我想了想,现在上街的话,我挎包里背的是集体的钱,我自己一分钱一两粮票都没有。我得吃午饭啊。我就回答说:“我现在不去,我回家吃了饭再去,请李司机到北碚见了梁队长告诉一声,叫他下午两点在北碚花台等我。” 徐某在一旁打趣说:“嘿,你这个人,北碚没饭吃,要你家里才有饭吃!”一转身,他又说:“大家都促成你上街去,你就去嘛!队长在北碚等司机喝酒,你也去消灭几块肉噻!” 我很没好气,冷笑一声。 下午去北碚,果然见梁万华、王队长、李司机,以及三个不认识的人,在煤栈工人老熊家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舌头打绞,疯疯癫癫的。梁队长顺手给王队长批了5元借款条子,叫我付钱。 今天五一节,太阳很好,为了赶季节,队里没放假,大家都在薅包谷、淋包谷,顶着太阳流着汗。而我们的领导却毫无必要地醉醺醺。 晚饭后,我要交化肥提单,去找梁队长。在他家,见他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像条死猪,他女人正在吵闹,没好气地回答我说:“他不在家,他要死了!他一出去就是一天,喝了牛尿回来挺尸!我一天忙到黑,猪草也没人打,包谷也没人去分回来,饭也没人煮,娃儿饿得哭……”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个打短命的!我吵你几句,别人还说我不对……呜——” 我连忙劝她不要吵。但是梁万华丝毫不受她的感染,他早习以为常了,还嘿嘿地笑。我很为他的女人难过。我说:“梁万华,不是我说你,你不对!”他回答:“我那点不对?我今天又没得工分!”我说:“没得工分是另一回事,你今天很没必要去喝一下午酒。家里和生产队这么多事情没人管。”他嘿嘿地笑。
今年初,大队贫协和工作组联名打报告给公社,要求把叶光全调回金刚大队来。这是全大队一千三百多名社员的殷切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成了泡影。 1972、1973年叶光全在我们生产队当队长,他头脑清楚,责任心强,又有苦干精神。那时常常加夜班,他亲自带头,修堰塘,担早粪。要是碰上担瓦炭那几天,他总是叫我去发瓦炭。我们住隔壁,他半夜两点多钟就来叫我。我那时才20岁,瞌睡多,听见他喊,穿衣起床,昏头昏脑地跟他走。出门风一吹,揉几下眼睛,才清醒过来。他就叫我去敲钟,他到杨家湾(听不见钟声的地方)去叫人。然后我跟他一道走,他还说:“丹年,要是每天早上你出门担一挑煤炭,保证活一百岁!”(现在我60多岁了,每天早上出门锻炼,在清晨的黑暗中,经常想起他这句话)1972年是我们队最光彩的一年,全区农业队的工分值都只有四、五角,可是我们(达到7角多),关饷时,我家三个劳动力(继父、我、妹妹。妹妹刚下乡只有半年)领到了550元。最多的一家有一千多元。那时谁不高兴?那几年小伙子结婚都容易得多 社员起早贪黑地干,工分猛增起来。为了控制工分增加,缩小劳强户和劳弱户的差别,他绞尽脑汁。每次社员大会矛盾都充分暴露,他让大家发言,免不了吵个天昏地黑,最后由他来收场。他能够把握关键性的东西。 对财金制度他带头遵守,还经常督促检查。他本人当过会计(能够双手同时打算盘,在人声鼎沸的场合,也完全不受干扰),账目发票精通,什么弊病也瞒不过他。领导风气正,社员也不违反制度。 叶光全当队长,大队顶头上司却跟他过不去。叶队长经常加班,早上担了早粪才参加开会,工分自然多一点。顶头上司就到公社反映,说叶队长利用职权多写工分,要求扣除他的工分。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大家都为叶队长抱不平。 后来叶光全调去公社,与他原来的顶头上司官职相当平起平坐了,但矛盾还是免不了。这次他不能回大队来,就是因为这个。 叶光全一走,我们队的工分值由8角跌下6角,再跌下4角,一年比一年差。
1977年5月3日 昨天我到大队出纳那儿去结账,看见一张巴掌大的便条,是三个月前某人(此处不宜直说名字)写的,向大队借钱500元。我问:“巴掌大一张条子也是500元啊?要是搞丢了,这500元不是算到自己头上吗!” 在现金流水账上,我尽量做到一分钱不差。但是在票据、借条和专章问题上,那就难说了,万一今后差了呢?
1977年7月28日 7月22日那天,中午正热的时候,×书记突然把我从午梦中叫醒。他要开砖二千疋,叫我拿凭证给他(即他不交钱,我先给票)。这位书记在经济账上的乌七八糟众所周知。当天,为了840元钱,他在二十二中参加学习班。 我有些担心地问:“钱呢?”他急火火的,说:“钱我明天就拿来。是这么回事,粮站的刘庭杰叫我替他开十码砖(每码200疋),今天下午车子就要来装货。但是钱他还没给我,明天给我了就给你送来。这个你放心,先把发票给我,等会儿车来了就要提货。” 我犹豫了一下,把发票开给他了。他在发票第二联的背后签了名,说:“明天我把钱交来了,由我来划掉这行字。我们照手续办事。” 下午我到砖瓦厂去,问管事的:“刘庭杰的车装砖来了吗?”他摇摇头说:“不晓得这回事。今天没车来。”我知道事情奇怪,就找到队长梁万华,把这事讲给他听。梁万华说:“人家刘庭杰的砖钱早就交给×书记的。你不该把发票开给他,这事做错了。”我说:“不开给他,他认为你一个小小的出纳,连书记都信不过。”梁万华笑笑没开腔。 今天罗世模知道这事后,批评我:“丹年你做事不负责任。没见钱怎能开凭据?公事公办嘛!”我申辩了一句,他又说:“哼!你怕得罪了×书记,以后穿小鞋,调不了工作!”这话真是一针见血,我急忙说明:“我不是不负责任,而是幼稚。”罗世模将×书记以往如何骗人骗钱的事讲给我听了,说:“这84元砖钱,你快去问他要,说不定能得到,否则,今年一年也不会给你,你掏腰包!” 旁边一个小伙子说:“书记人家的,怎会干这种事?”罗世模说:“这种事还少吗!他干这种事已是老手了。你听他把丹年哄到鼓里蒙着,这钱他一年也不会拿。要是今年决算他没钱收,还不定拖上几年呢!” 我决定用各种方法迫使他交来这笔钱。既然是书记,总还是爱面子的,这就是他的弱点。
1977年8月3日 跟×书记那笔84元的悬账,满坡都知道了(所有在坡上干活的人都知道了)。特别是果树组的人,更讲得起劲。大家一致认为:赶紧问他要,否则时间长了出问题。 星期六那天早上,我担水的时候到他家去了(当时伏旱,到处都断水了,×书记家前面的一处田角有水渗出来,我去那里舀水)。他女儿在家,说父亲还没起床。我就叫了几声“×书记”,他在蚊帐里答应,听声音是被我惊醒的,大概他反应很快,一下子就知道了是谁在叫,并且明白了这个人是为什么事来的。他说:“星期三,下个星期三,刘庭杰就送钱来。” 我说:“快拿钱来,七月份完了,我要跟会计结账呢!”他说:“一定一定!” 今天已经星期三了,现在是晚上9点钟,他没送钱来。那么明天早上我再跑一趟。 我将这事告诉人家的时候,有些对×书记恨得要命的人,就怂恿我将这事告到工作组去。我心里自有主张,还不肯将×书记得罪得过火,因此不会到工作组去。这步棋留到最后来走。
1977年8月5日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的结尾说:“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这话说得多么痛心,因为当时马克思断定,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首领们是绝不会听从他的意见的。为了对革命事业负责,为了在科学共产主义的理论中增加一份必不可少的宝藏,马克思拯救了自己的灵魂,写下了《哥达纲领批判》这部不朽的著作。 而现在,我要想拯救一下自己的灵魂,却是那么不容易……(一大段联想和感慨)
1977年8月12日 昨天晚上下大雨,穿屋而过的阴沟被泥沙填满了,大水从屋当中涌出来,鞋、凳子、板盖等家具什物都像船一样的漂,墙有泡软了倒塌的危险,那景象真吓人。房子外面一团漆黑,偶尔被闪电照得雪亮,雷声震动大地,风刮得呜呜的响。(继父在世时都是他来领头处理这种事,现在继父不在了,母亲和外婆帮不上忙)我和丹平、弟弟忙了半夜,勉强把大水排出屋外。今天屋里还一团糟。 请了尹贤明和何二娃来帮助把阴沟翻盖了一下。
1977年8月18日 ×书记交来那笔钱后,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内幕。原来,上次到公社开会,我跟刘远明一路,我把这事讲给刘远明听了。刘远明是查账组的成员,他回去讲给萧德全听了。 萧德全是个责任感很强很可靠的人,他觉得这是查账组的责任,便拉上刘远明到北碚去找刘庭杰。刘远明开头不愿去,认为这跟查账组无关。但经不住萧德全动员,两人便一起去了。刘庭杰当然告诉他们——钱是早已交给×书记了的。 后来×书记就来交了84元钱。
1977年8月19日 今天×书记在二十二中查账组办公室里,点头承认了800元挪用,并且签了字盖了章。 据说,查账开始的第一天,他拍了桌子拍胸膛,赌咒发誓说自己完全没挪用。但是现在要退下手表来交给拍卖行了。
1977年8月23日 昨天街上游行,庆祝“十一届党代会”召开。 “十一大”提出了八项具体任务……看华主席、叶副主席和邓副主席的能耐了。
1977年8月24日 下午上班,摘口袋虫(果树上挂着的昆虫的蛹)。单独跟杨大庆在一起摘了一个多小时(这是我们队最后一名挂靠亲戚的知青,年龄十七八岁)。以前没接近过他,听说他跟几个妇女在一起怎么怎么的,很瞧不起他。但是一接近,谈论思想看法,觉得这小伙子很单纯,思想和习惯都坦率,只是做事考虑太少,不注意影响,以致大家都议论他,甚至说成了丑事。 他早就托我到公社替他问一件事(有关刚下乡知青的某个待遇的事),以前不想替他问,现在觉得应该帮他问。休息的时候,他和忠全替我扳了一大堆竹头头(枯死的竹根,用作柴火)。我觉得这两个人很勤劳,为人热情,决定明天去公社的时候一定帮大庆问那件事。
1977年8月26日 昨天上午抽了一点时间到吴叔叔家去了(他是育才学校的老校友,地下党员。打倒“四人帮”后,育才的校友们开始恢复联络,互相走动,他家住在北碚朝阳中学。我把他当成水平很高的师长,向他请教,把自己写的短篇小说《竞争》给他,请提意见)。 跟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出乎意料,他说我“立场、观点都成问题”!(他说:竞争,是资本主义的特点,社会主义是不提倡竞争的。我非常失望,决不认可他的批评,我看到了这一类老干部思想的僵化和平庸。写了一大段感慨和议论,长达三页)
1977年8月28日 近来感到精力不足。集中精神于一点,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对其余的事情就不免丢三拉四。特别是近几天睡眠很少,越到夜深越是注意力集中,头脑清醒,而白天有时就像丢了魂一样。我知道这是不好的症象。但愿不要年纪轻轻就神经衰弱。 说来也好笑,我每天在外面跑(当出纳要外出联系工作、结账收款、购买农资物品之类),碰到一些不太熟悉的人们,又是谈话涉及年龄,我告诉他们我已快30岁了。而他们往往不信任地瞅着我,意思是:“哼!你也有30岁!” 我决心不让这几年宝贵的时间浪费掉,应该学习一点东西。疲倦也罢,事情多也罢,甚至神经衰弱也罢,我仍然要以顽强的毅力学下去。
1977年8月30日 昨天替农机厂油印了一些加工单,弄得污脏,很不雅观,我感到不好意思,罗世模(这时是农机厂厂长了)和刘英进却满不在乎,还很感谢我呢。罗世模跟我脾气合得来,当我告诉他我对机械很笨拙时,他很中肯地说:“那是因为你从小没学习过这些,现在又没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去。如果你搞上了这项工作,全心全意去学习操作,用不了多久就会习惯的。” 今天下午跟王亚文一同回来,我告诉她,去年一年,我对社会的基本认识混乱到了极点,现在才基本弄清了。但是,理性上认识清楚了,感情却还一直转不过弯来。
1977年8月31日 下午在大队开会学习,我作为整党中的党外积极分子参加。 大队宣传队重新成立,他们希望我能去参加。但我决不会去自找麻烦。不过,如果要我找点材料,写点什么,还是可以的。 王书记叫我跟妇女队长把政治夜校抓起来。梁万华也想把更多的工作交给我。 我已经快满26岁了(已经是农村中典型的剩女),前车之鉴可戒,过去的教训一定要吸取。自己本身的弱点,客观条件造成的困难,人际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都要想一想。
1977年9月4日 (经常联系公社的两辆拖拉机为生产队砖瓦厂运煤,是那种前有驾驶室、后面挂拖车的大拖拉机。与两名拖拉机驾驶员渐渐熟悉)吴师傅是梅花山中学初67级学生(比我高一级,我是初68级,我们都没念完初中),他1969年参军,跟李大彬同年参军的。1973年转业,转业就开拖拉机。他已经结婚了,他爱人也是宣传队积极分子,以前跟我认识。 吴师傅对文学,对诗词,对政治,都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对诗词更有一个初步的、粗略的、全面的了解,在农村小伙子中太少见。我佩服他。我提了一个问题,是经过多次、反复证明过的问题,而他回答得相当出色。他说:“毛主席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里,是根据当时的社会状况,为了寻求中国革命的力量,从经济地位着眼分析的。现在不能用单纯经济观点去分析社会。例如,现在知识分子中的某些叛徒、特务、犯严重错误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是敌我矛盾,但他们的工资就比中小学教师、比农民高得多。这是按劳分配原则决定的,他的工作不同嘛,国家还要利用他嘛。再如,农村中,一个富农或地主家庭有五口人,五口人中有四个劳动力。但一个贫农家中也有五口人,这五口人中只有一个半劳动力,那么,谁的生活好些?当然是地主家庭好些。这是按劳分配原则决定的。虽然那些人政治地位低,但经济条件却好得多。” 吃中饭的时候,见一个妇女抱着个孩子,背着背篼,没买饭,只买了菜,在邻桌吃。大概这个妇女没有粮票。张师傅和吴师傅都很同情她,张师傅甚至想把自己的饭端给她。但是我也没有多的粮票,都是按规定从生产队领的。张师傅也不可能饿着肚子开车。再说,没粮票没钱的人真是太多了(运煤时经常在外面吃饭。生产队在外面联系的煤厂,有嘉陵江对岸的两三处煤矿,其中刘家沟煤矿是道路最糟糕的一处,一去就是一整天;有从三溪口转弯进入一个深山沟里的煤矿,那里的煤质量很好;还有槽上公社的一处煤矿,路很陡。按惯例,吃饭时驾驶员要有一个荤菜,或者加一个素菜。如果一个荤菜分量足够,也可不加素菜。饭只有三两,没有多的粮票。根据情况,有时可以喝酒。有一次我给他们买的五加皮酒,他们喝得多,我也喝了。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不知轻重,看看一两酒也没多少,一口就吞下去了。那天三个人都喝醉了,都通红着脸,吴师傅的眼神都是迷糊的,摇摇晃晃地从很陡很窄的山路上下来,总算平安地把煤运回来了,他俩在部队时都是汽车兵,技术过硬。现在回想,感到后怕)。
1977年9月7日 吴师傅把他拿去的《牛虻》三天就看完了,拿来还给我。我说很想听听他的见解,附近却没个凉快处,于是我和他到瓦屋去(砖窑外面存放砖瓦坯的地方)。 他说:“没意思,实在没意思!牛虻只是一个大傻瓜,实在傻得很!他死得没有价值!像他这么一个天然的领袖,本来不该死的,他却自己软弱了,在神父面前畏缩了,结果害了他自己,也害了神父,同时对他所正在进行的事业,对他的同伴,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他的大无畏气概也没什么价值!……他最有意义的是跟那个妓女的关系,帮助她,让她自立,好让她最终有能力离开他……” 这本书我太熟悉了,并不如他所贬得一钱不值。书里的一般细节也没什么不好懂的。我本来很佩服吴师傅,现在对他疑惑起来……
1977年9月10日 (我跟会计的关系在发生变化)会计是一位老会计,业务很熟。以前我没当出纳时,利害关系不同,上班同他嘻嘻哈哈,但在现金、粮食账上一窍不通,有时怀疑是否受他愚弄。 现在,利害关系互相制约了,有时他在现金上要我帮忙,有些事他怕我顶出去。对我的往来账他比从前细心些了。我有意识地和他搞好关系,以减少麻烦。但是在大原则上我和他是互不侵犯的。他很有经验,从不越轨。 但是,因为他的家庭经济困难(他有4个孩子,第四个孩子尚未出世时,因为计划生育已经执行得比较严格,他属于严重超生,妇女主任和妇女队长一起要求他爱人把胎儿做掉,他爱人找算命先生掐算,说怀的是个儿子,因此绝不愿意做掉。被逼得悬梁自尽,未遂,很吓人),他对实际利益看得很重,对工分不放过一分一厘。今天我去找他查发票,知道他决不愿耽误挣工分的时间,就约他休息时间回家去查。但是刘小模叫我们不能休息太久。会计一听就不走了(怕耽误太久被扣工分)。我想下了班回家去查也一样,叫他下班再去。谁知道一下班他婆娘叫他去担粪(担粪计件算工分),他头也不回就跟着女人走了,把我气得吹胡子。心想这么一丁点事情都不肯帮忙,今后你找我时,我也照样办。 后来一冷静,想到这是他不识时务。他把个人利益,哪怕一丁点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惜用人缘、用信用作牺牲,他的家庭也必定搞得很糟糕。同时,他也确实劳累、辛苦,我犯不着与他一般见识,特别是在利害关系上。我求他的地方还多,如果现在搞僵了,将来不好相处。 我在他家等了他一个多钟头,怒气慢慢消了。等他回来,见他汗流浃背,又动了怜悯之心,不和他计较了。
1977年9月11日 出纳上街的时间多,相对地上班(野外劳动)的时间少,由于出纳工作多是单独进行,遇到的情况复杂,社员一般对这项事情不了解,容易产生意见。有些说“你一个月难得劳动五天”,或是“本来没事,你要去找些事来做”,或“你一天光想耍”。 意见并不严重,可是很难听。我很怕别人跟我过不去,说这些难听的话。另一个队的出纳小刘经常被群众攻击,说她上街的时间太多。但是还有一个队的出纳小万上街的时间多,群众却没意见,因为她比小刘聪明。 我自己必须注意。跟领导的关系,梁万华对我是宽厚和信任的,刘远明也不会在工分上和我过不去。注意一下办事集中,事情少尽量不上街。多到坡上劳动,跟组里的人搞好关系。总之一个人做事水平应该高一点。
1977年9月18日 令人不太愉快的是宣传队缠着我。这次重去宣传队看看,本出于另外的考虑(是为了表明我在政治上关心的态度),但现在却脱不开了,他们老是纠缠不休。
李白诗曰: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臾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目前我滋长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希望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不受羁绊,不受管辖,逍遥取乐,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再要我受什么领导或权贵约束,内心将会十分不情愿。这就是我目前的思想。 (我的知青日记到此结束)
1977年12月恢复高考,在没有思想准备、更毫无学业准备的情况下去参加了,考分上了榜。填志愿时,考虑到自己学历低、年龄偏大,在表格上选来选去,填了个綦江县师范学校。妹妹丹平也上了榜,填志愿填了重庆幼儿师范学校。之后我们参加了体格检查。 但是录取通知书老是不送来。母亲急了,托人去幼儿师范学校打听,人家说:没见你家孩子的材料啊!再打听,才知道北碚区教育局(或是招生办)依然极左,把所有考上分数线的“黑五类”子女的材料都压下了,他们认为这些人不应该通过政审。 但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大地,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历史的脚步了。1978年夏天又举行高考,这次我们铆足了劲,积极复习功课,找来许多复习材料,每天背书,背了个昏天黑地。梁万华很支持我,开头每天让我上街为队里买东西,实际上给我留足复习时间。后来又找了个男青年暂时接下出纳工作,让我请了假复习。有一段时间,上街为生产队买了东西后,我就到西师去,晚上住在赵彦青老师家,第二天清早回生产队上班。 著名的吴宓教授也住在这栋楼里(现在这栋楼被称为“吴宓故居”,其实吴宓只住了其中一个房间),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有一天在楼道里与一位瘦高个子的老人擦肩而过,一个相熟的女孩悄悄对我说:“他就是吴宓!” 赵老师的爱人是中学数学教师,她教我数学,我的数学突飞猛进,从初中二年级直奔高中二年级。 另一方面,物质艰苦,体质很差。每天晚上,饿得我头昏眼花,咬着牙坚持。为了不影响赵老师家的生活,每晚我在他们家隔开的厨房里学习。到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烧点开水喝。偶然发现厨房抽屉里有一小盒冬瓜糖,忍不住偷吃一块,实在忍不住,又吃一块,也不敢再吃了。一段时间以后,这一小盒冬瓜糖被我偷吃了三分之一。至今觉得对不起赵老师。 1978年夏天高考上线以后,丹平被四川大学经济系录取。我被西南师院中文系录取。丹平先报到,去了成都。记得我的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生产队里不少人还按文革时的思维习惯冷言冷语地说:“上大学,凭什么这家人的子女要去两个?凭什么贫下中农子女一个也不能去?” 他们忘了,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而且没有谁不允许他们的子女参加考试。 1978年10月,我满了27岁。生日之后第二天(或第三天),去西师的东方红大会议室(文革时改的名字)报到。 据《吴宓日记》中的记载,正是在这个大会议室里,21年前的1957年5月11日,在这里召开全校教授、副教授、讲师学习《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座谈会。张永青院长作主席,党委委员皆列席,在上午的会上,我的父亲孙铭勋第四个发言,为陶行知洗雪,将陶行知比之苏联的伟大教育家马卡连柯,并列举陶行知教育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相同点,认为应该表扬陶行知艰苦办学的精神。这一则史料,是2005年前后我才查阅到的。 1978年10月28日,我在西师中文系3129教室正式上课。 1979年我父亲的“右派”罪名得到“改正”,恢复中共党籍,母亲的“右派”也“改正”了(居然没查到她被定“右派”的组织结论,但因是学校领导在大会上宣布的罪名,有参加大会的教师作证,因此也得到“改正”。不然,连“改正”的待遇也得不到),调回西师附小工作,弟弟和外婆跟随母亲进了城。 至此,我们一家彻底离开了农村,也告别了一个时代。 (上图:被剥夺在校读书权利、当了近十年知青的孙丹年终于在1978年跨进了大学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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