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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四五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3月 31, 2024 11:1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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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四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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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3月30日第245期

本期目录

〖小人物专辑4〗

书海泛舟

王友仁 随口一句话成了“反革命”(《风雨人生路》选读)
第一次巡回医疗
我的“现行反革命”冤案
第二次巡回医疗我已是戴罪之身
患胆道蛔虫的营山大汉
我作为“内控对象”在洛乌沟当乡医
育儿的艰辛
第一次过火把节
终得昭雪

杨友松 “一打三反”运动中重医揪“二流堂”闹剧
(《风雨人生路》选读)
谭乃秦 记三位早逝的校友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任冠军——“我在红旗下成长,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白敏之——“我只想做一个正直的人……”
赵燕南——“我父亲不是反革命,他是抗日英雄”

生逢乱世

松竹散人 留在农场旧址的一座孤坟
徐兴海 我的大学同学杨明湘
夏新民 亡友沙牛二三事
张宁静 难忘的岁月
宋晓涛 忆老同学、知青老友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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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随口一句话成了“反革命”
(《风雨人生路》选读)

王友仁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原重庆医学院(今重庆医科大学)正在读书期间遭遇文革的“老五届”大学生回忆录《风雨人生路》第二辑(王敏忠、杨友松编,自印书,2022年1 月),文字略有修订,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作者在回忆录的这部分中记叙了自己在文革中的一段惨痛经历:在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中,因日常生活中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被当成反动言论揭发,加上“出身不好”,而被驻校军宣队、工宣队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到严厉批判斗争,虽未抓捕入狱,但却一直被“打入另册”,毕业时被记“大过”载入档案,发配到贫困的边远山乡高寒地区行医,并一直受到当地党政领导“暗管”监督,剥夺了评优、晋升等权利,直到1979年平反冤假错案大潮中才得到平反。
作者简介:王友仁,男,四川省大邑县三岔乡人,1965年~1970年求学于重庆医学院,毕业后长期在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乡卫生院、县医院工作,2005年退休。

第一次巡回医疗

1969年国庆后,驻重庆医学院的军宣队、工宣队决定:向北京六二六医疗队学习,由基础部的大部分老师、职工和三个附属医院的部分医生、护士、辅助科室人员及全部69、70级(《昨天》编者注:当年重庆大、中学生所称的“级”即北京等地所称的“届”,即1969、1970年毕业)的学生,组成重庆医学院六二六医疗队,奔赴川东川北广大农村巡回医疗,送医送药上门,把毛主席的温暖送到贫下中农的心坎上。
工宣队、军宣队进校后,我们70级就编成学生团三营,团营级领导皆由军宣队派解放军担任,连长由工宣队员充当,指导员由解放军担任,副连长、排长、班长、副班长则在学生中选出。副连长是原学生中的优秀学生干部,行政管理能力较强,排长、副排长在原学生班的班长、团支书中选任,班长、副班长由出身好的同学担当。原医疗1~6班为三营七连,副连长杨崇汇同学,文革后曾担任过省部级干部。原医疗7~13班为三营八连,副连长王丕龙文革后曾担任重庆医科大学党委书记。儿科系4个班为九连,谁是副连长我就记不清楚了。
我是70级医疗12班学生,编在学生团三营八连二排七班,排长唐海安,副排长周降霜,班长赵宝生,副班长程鹏方。每个班都有1名工宣队的师傅或解放军的战士做监管领导,每天根据营连指示宣布学习内容。我所在班的男生有胡恒济、牟家瑞、蒋彩明、何松樵,女生有袁幼琳、王龙芹、宋质敏、李淑华、姚大敏、杨兴玉。第一期巡回医疗(1969年10月~1970年2月)也基本保持这个组织形式。毕业后同学们感到,军宣队编的那个连、排、班没有入学时的小班凝聚力大,不少同学仍旧只记得自己是医疗1班的,或医疗5班的,或医疗12班的,至于自己是后来学生团几连几排几班的,基本记不起来了。
1969年10月,70级三营七连、八连,分别到当时属于四川省达县地区的邻水县、大竹县巡回医疗,几百里路,不坐车,用当时部队训练很时髦的称呼“拉练”,就是背起铺盖卷和日用行李步行。开头两三天,队伍还整齐,每个连每个排前面有高大男生打着连旗、排旗,大家还跟得上。我们排一个道角工具厂(从上海迁来)的30来岁的师傅,还编了个快板词,像红军长征的战地宣传一样,打快板鼓劲。他常跟着女生走,快板词也有“女同学,更不差,个个像琼花”。第三天走到号称“小重庆”的水码头——邻水县幺滩镇,吃住条件都比前两天好。我们70级原党支部书记张继功指导员,又重拾起他擅长的顺口溜绝活:“幺滩食店的同志们,热饭热菜热气腾腾,我们非常感谢你们!”大师傅和同学们一起鼓掌,张指导员则双手上举又下压,重复三次,掌声渐止。指导员露出了三年久违的微笑。
我们八连的目的地是大竹县石子、周家(当时改名东风)、观音(当年改名立新)一带。走到邻水与大竹交界的邻水兴仁区,我们12班的周贤惠同学拣了一条小狗,放在背的铺盖卷上。须臾天降小雨,我们几个男生都拿出毛巾遮在头上。周也拿出毛巾,但他与众不同,自己不遮,却找旁人帮他把小狗遮上。我感到不可思议,对着贤惠脱口而出:“人还不如狗啊?”未曾料到我为这句爱护周同学的话付出惨重代价,这是后话了。
两县交汇处丘陵渐多,爬坡上坎,拉练较前几天恼火。排旗早就收起来了,队伍也前后拖了近百米。女生更为狼狈,打空手都迈不开腿了。走到一个好几十米的上坡处,13班的彭研嘉回头看了一下落在我们后面二三十米的一个女生,半神秘半嘲弄地对我们几个12班的男生说:“不答应我,要是答应我,老子扛都把她扛过去!”
有人起哄道:“啊,卷毛(彭是卷发),你娃的劲仗那么大?”卷毛一听更来劲:“你去跟她说,要老子扛,还要跑在你几爷子的前头!”大家一阵哄笑:“美国佬厉害!”彭卷毛不无遗憾地说:“老子再也不演美国佬了,就是演反派把她打脱了,她骂老子‘美国佬坏得很’!妈哟,美国佬坏,我演员都坏?”口气表情很是愤愤不平。
我们八连七班离开区所在地,到距区七八里远的白坝乡。和我们一起到白坝乡的有教药理的龚旭龄老师,教组胚的龙婉娱老师,眼科的周韵芬老师和65级留校的皮肤科张老师。观音区上有病房,住院病人总是有一二十个,徐葆元老师坐镇,天天查房,好安逸啊!白坝乡卫生院多少也有几个病人,遇到眼病患者,周老师也要给我们分析讲解。
卫生院离白坝街约50米,小街只有30来米长,实际就是马路两边有二三十间住房。每个星期要赶一次场,赶场天病人多些,市场上有一些小农具和鸡鸭鸡蛋等卖,街上在10点到12点左右要热闹两个多钟头。我们感兴趣的是有油炸豌豆粑卖,现炸现卖,又脆又香。虽两个才有一两,但两分钱一个,我们总是拿个饭盒,一五一十地买。上班时间,轮休的人要去买,这个把饭盒递上,那个也递上,有时轮休的人拿了四五个饭盒,就在人家油锅边等起,30来分钟都给我们炸不完。想买一两个吃的农民一看这架势,直呼:“医疗队包了,改天再来。”遇到带娃娃的,大人要走,娃娃哭闹,我们同意带娃的人插队。程鹏方同学还遇到过恰好收摊,看见没有买到豌豆粑的农民小孩气得直哭,他赶紧送了两个豌豆粑给那个小孩,贫下中农直夸:“医疗队好。”
晚饭后无事,我们几个男生去马路上散步,过了个弯,就能看见白坝卫生院那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中间那个宽不到两米的大门,远处看起更显窄小,蒋彩明若有所思地说:“以后就把你我二哥塞在这个洞洞头。”我忽然想起下午买的豌豆粑,应道:“这儿还算好,恐怕还要到仅一间房子,街都没有的地方吧。”一语成谶,毕业后我果真被分配到凉山普格县高山上只有一间房子的卫生所。
白坝子的幸福生活我只过了一周,就和几个人被派去平安大队,当地人称进山——白坝子距离平安10多公里,落差有五六百米。这和我后来在凉山普格的路比起来,简直就算平路。听说起码要走两个多小时,豌豆粑也吃不成了,只有“哪里艰苦哪安家”。同去的女生李淑华1米6的个子,痩筋筋的,真怕她在半路上搁起,姚大敏恰好相反,矮点,但有劲,爬上平安大队简直是小菜一碟。果然如我所料,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李淑华的铺盖卷已在赵宝生的背上了。
我们这个8人的新集体叫医疗队平安小分队,军宣队曹同志是一把手,他年龄最小,可能20来岁,1米6左右吧。四个学生都是二十三四岁,进入大学五年级的人了,听话得很,学生负责人赵班长。老师负责人王老师,30多岁,金老师与王老师年龄相仿,唯有吴总药师50来岁,王老师总会安排他走最近的地方,或分配他守屋,以便小煤矿的伤员需要包扎时为他们拿药。王老师对我们学生关爱有加,我们男宿舍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人床,本来王吴二位老师睡的双人床,我们来后他要赵班长和我睡双人床,他们爬到楼上与金老师一起睡地铺,那个楼是直不起腰的。我和班长坚决不同意,王老师十分认真地对我们讲:“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关心爱护革命小将,小曹,你说是不是该小赵小王住下面?何况我们三个老伙计一起好摆龙门阵,抽烟也方便。”曹解放军不晓得怎样回答,吴老师也对我们说:“我爬这个楼梯一点问题没有。”后来,钟道友老师从观音来看望我们,也觉得安排欠妥。王老师还对钟老师说,吴药师是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动的。钟道友老师来时还问过我们:“你们拣的狗儿呢?”我回答是周贤惠拣的,我不晓得。也许钟老师当时就听说有人告我攻击社会主义,可我什么也不知道。
当时提倡一根针一把草为贫下中农防病治病,我们互相扎针,交流酸麻胀痛的感觉。金隆林老师在讨论会上发言说:我是负责照相的,老师们搞科研发现啥点点啊虫虫啊,喊我去照,我就给他们照清楚。现在来巡回医疗,贫下中农碰到了就喊我金医生,我只有学会扎针灸,还是给人家扎一下合谷,扎一下内关,才有点像金医生嘛。吴老师干本行,管药拿药。我们的处方他都要给我们分析,那些处方配得不错,那些处方有小问题,也教给我们一些临床药理知识。
王老师虽不是临床医生,但对我们4个所做的处理都要全面把关。一次我们做一个清创缝合,他看了一下就离开了,等我们开始缝第一针时,我们就喊王老师。吴药师过来给我们说,王老师不在,你们自己缝,实在缝不起就拿纱布盖起等他回来。我们还是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给病人缝好了,一共8针,穿针缝合,轮番上阵,手套都用了好几双。终于缝完了,王老师也回来了。吴药师才揭晓:王老师就是要你们自己干,没有他,你们也干得好好的嘛。
平安乡离白坝两个钟头,到观音乡两个半钟头,到梁平县屏锦铺三个钟头。菜就吃煤矿菜地里的萝卜、青菜,每月每人4两菜油,买不到肉,吃萝卜放盐叫咸汤,不放盐叫甜汤。到平安一个多月后,附近一个农民杀了头猪,问我们要肉不?价钱比国家牌价贵些。当时,我们学生多数吃助学金,父母能供养的,缴了伙食费后也所剩无几。当天晚上我和赵宝生躺在床上时,听到阁楼上王老师对吴老师说:“吴药师,上山一个多月没有吃过肉了,你也想吃嘛。今天这个好事不能错过,明天去砍个坐墩回来,起码要整个十来斤,老金出3元,我出5元,剩下的就该你出。”没有听到吴老师的声音。
第二天巡回医疗回来吃晚饭时,王老师和吴老师用洗脸盆盛满一盆回锅肉,一盆飘满油花的萝卜汤摆在桌上, 香气扑鼻,馋涎欲滴。肉没有吃完,起码还剩三分之一,我们大家都吃安逸了。吃饭时,李淑华还问:“钱,赵宝生收哇?”王老师当即回答,吴老师工资多些,吴老师招待大家,同学们好好吃就是了,把我们平安小分队的任务完成好,争取评成四好分队,最好还要有五好队员。
1970年元旦来到,王老师写了副对联“文化革命捷报频传,巡回医疗硕果齐天”贴在我们大门上,横批是“主席英明”,字是颜体行书,内容符合九大后的宣传口径。我还在给王老师挑刺:传是动词,天是名词,词性对不上。王老师笑着对我说:内容决定形式,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
过了周余,春节渐近,年味愈浓,煤矿的工人和附近的社员拿来红纸,请王老师写对联,王老师看了看我说:“你今天要来给我磨墨牵纸,同时要给我编两副对仗工整的哈。”我忙说磨墨牵纸份内事,对仗工整有困难。下午,王老师征得曹解放军同意,果然留我给他磨墨,写了近10副对联,写的什么现在是大多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一副对联的下联是“毛泽东思想,马列主义最高峰”,我提出异议,并振振有词说道,马列主义是不断发展的,发展到毛泽东思想阶段,是达到历史的新的高峰了。但是,人类要进步,历史要前进,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也要不断发展,会一个高峰接着一个高峰,按科学的规律,必然有超过毛泽东思想的更高峰,不管再过多少年,我们这代人看得到或看不到,客观应是如此。故只能写新高峰,不能写最高峰。王老师微笑着看着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王,你的思想是太活跃了,理论上你也许是对的。但笔在我手上,我做主,先前有几个地方采纳你的意见了,这里不采纳。”说着,写上了“最高峰”。
1970年1月下旬,医疗队已下令31日各医疗小分队集中到各排所在的区学习总结,春节还是要放几天假。吴老师给王老师建议,过明月山去屏锦铺巡回一下,然后回立新(观音当时改的地名)。王老师征得曹解放军同意,然后给我说,平时都是吴老师守家,这回你守一次,我到屏锦铺给你买点杂包儿(零食)回来。在矿工处打听到屏锦铺的赶场天,天还没有亮,除了我睡懒觉,他们有7人在解放军小曹的率领下,到梁平县巡回医疗去了。屏锦铺号称梁平第一市场,其盛况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而今我还很想去看看。
1月31日,我们直接回到观音区上,这是我第二次到区卫生院。观音区卫生院在当时的同级卫生院中算气派的,临街有一楼一底门诊楼200余平米,后有一个篮球场,该处系由原川军一师长的院坝改建而成,后面住院部及职工住房皆是师长的老房子,房屋是西洋式建筑,房间都窗明几净。我们住在后院楼上,男生20多人,睡的地铺只占了房间的一半,还有一半供嬉戏打闹。全排的同学三个来月没有在一起了,多少有点久别重逢的味道。除了有公事和找女生耍的外,12班和13班的牟家瑞、彭研嘉、程鹏方、蒋彩明、何松樵和我,晚饭后走出观音街道,到场头的鱼塘观景。鱼塘较大,彭研嘉问有10亩不,何松樵说哪里有600平方丈?就算是正方形,开方后边长都是80米,你看这鱼塘边长有80米?我们真是无聊,竟为这无名鱼塘的大小认真地争执起来。我接嘴说:“我的步幅是0.7米,在北京我按步幅量过长安街的宽度是80米左右,这鱼塘好像没得长安街宽。”牟家瑞说:“球大点点,4亩。”程鹏方喊我:“甲骨(我的外号,取意甲骨文,钻故纸堆之意),你龟儿去量一下噻!”我们沿鱼塘走了一圈,按步幅估算,也才5.4亩,于是程鹏方像裁判样宣布结果:“最多5亩,科学结论。”
回到街上,忽见有二三十人往一个铺子里走,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条两人迎面走过都需侧身的小巷,长不足10米。巷子尽头是一院坝,摆了四五张方桌,桌上七八个大碗,热气腾腾。我伸头往里一看,恰好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也在往外看,我俩四目相对。我突然想起《智取威虎山》中参谋长少剑波的道白,于是用京腔喊了一声:“老乡!”没想到我这一句“老乡”,引起我们一伙齐唱起了京剧样板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我们就站在街沿上,一直唱到“到这里为的是扫平威虎山”。那个估计是新郎倌(新郎)的小伙就在门内傻傻地望着我们,我们唱完,好像还在等新郎倌接唱李勇奇的“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却无回音。蒋彩明喊了一声:“还不回去啊?”我们才愉快地向区卫生院走去,背后是慌张的关门声。彭卷毛意犹未尽:“今晚上唱个够,响应江青同志号召,普及革命样板戏。”
当晚,开会前半把个钟头,我便去了住院部开会用的会议室,房内四周是凳子,中间还有一个乒乓台。据说此房间是师长的会客厅,宽敞,坐几十个人都不挤。我走进会议室,见一温文尔雅40多岁的老师坐在乒乓桌旁,桌上放着一个针灸盒,右手持一寸半的短针正往左手背拇食指间扎下去。我不认识,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老师,你好!”他望了望我,示意我坐下,于是我就在老师的对面坐下,能够相当清楚地看他扎针。刚才我认为他在扎合谷,其实不是,更靠近腕部。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啥穴位,于是大胆发问:“老师,您扎的是啥穴?”老师慈祥地看了看我,就像查房时一样给我讲:“把你的左手放在你前面,掌心向下,拇指背曲,余四指保持伸直。”边讲边把针从他的左手拨出,给我做了个示范。用针指着他的左手拇指近腕部的内侧,又用针指了指我的相同部位,说:“你看是不是有个小窝?窝里有个安眠穴,我最近正在试扎,看扎在哪里效果更好,你们也可试一试。” 开会的同学陆续走进来,走在前面的彭卷毛声音洪亮:“甲骨,你娃问问题跑得快哈,这是徐葆元老师,你娃认得不?又在问啥子?”我一听是赫赫有名的徐老师,马上站起来给他鞠躬,说:“学生失礼了!”
我们在校听到67级同学摆过徐老师的故事,1964年晋升副教授时,徐老师名列前茅,全校上下都认定徐老师肯定升。不料就在评审前几天,做第100例的一个腹腔穿刺出了意外,钱院长主持评审会,问他:“徐葆元医生,你是一个资深的著名消化科讲师,腹穿还没有过关,副教授该不该升?”徐老师站起来诚恳地回答:“不该,不该。”当时李宗明、郑伟如、王鸣歧等内科权威都认为徐老师是他们下面的佼佼者,应升副教授。钱院长说严格要求他一下,明年再升。可惜没有明年,1965年文卫战线左风日紧,晋升顾不上,1966年文革爆发……以后徐老师一直以副教授的水平、讲师的身份教学生,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听说后来钱院长对徐老师说,我的所谓严格要求,使你多当了20年讲师。1983年我回学校进修时,徐老师担任附二院院长,已是全国知名教授。
开完会回到楼上地铺,我对彭卷毛小发泄了一下:“你听徐老师查房听安逸了,老子白坝子平安山上的又差你娃娃一节。”有几个住区卫生院的同学给卷毛帮腔:“哪么快就差一节了?”当晚睡前,卷毛兑现刚才街边说过的唱京剧,就问,来一段京歌还是京剧?大家七嘴八舌,牟家瑞说来个提劲的,胡恒济说“哪个龟儿声气不拿出来”,程鹏方喊“都起来站起吼”。何松樵说“我衣服都脱了”,卷毛边脱大衣边甩给何松樵,说:“脱了也要起来,把我的大衣披起。”于是他把毛衣袖子一挽,双手一举,吼道:“来个《说打就打》——”他把音一起,双膝一弯,双手又抓又挥,他那夸张的指挥动作一出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歌声就响起,二十多个小伙子不是在唱,而是声嘶力竭在吼,吼得楼板都在抖。住单间的工宣队王维民师傅跑上来干涉说:“声音太大了,10点过了,明天开会前随你们唱。”
区上集中后,放春节假一周,我翻过明月山,到梁平县仁贤区我堂兄王永仁处过了春节,按规定时间返回观音,医疗队已空无一人,行李物品也全部拉走,留下指示,返回人员马上赶到大竹县医院,学校有新的安排。等我赶到县医院,天已黑尽。牟家瑞告知:“王维民说不要等了,我们早点去县上吃透上级精神。” 二砖厂的王师傅说:“你们不按时,把按时的人整安逸了。”
巡回医疗队在县上集中,传达学院军宣队政委房成丰的指示,巡回医疗暂停,回校参加“一打三反”运动,把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打下去。第二天我们就坐车回校,仍住学生宿舍五栋。

我的“现行反革命”冤案

1970年2月中旬,重庆医学院军宣队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一打”就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三反”就是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学院六二六医疗队1000多名师生,陆续从达县、涪陵地区回到学院在重庆袁家岗的本部。
开始参加运动的群众并不积极,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2月下旬,以房政委为首的军宣队,为把重医的运动推向高潮,要医疗队成员各归本单位,临床老师回各自的医院,基础老师回自己的科室,学生回到学生团。回归学生团的当天下午,我们站在学生宿舍4栋6栋下面的篮球场上,由学生团江政委训话。江政委大讲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讲斗争形势很严峻,现行反革命分子不只教职工中有,学生团也有,要大家认清形势,反革命分子不甘心灭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有之,攻击中央文革的有之,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有之,要好好深挖一小撮现行反革命分子,要掀起“一打三反”运动的高潮。还说学生团要找准靶子,造出声势,狠狠打击,夺取“一打三反”运动的全面胜利。
训话结束各连带回,我们连的指导员李某某就在篮球场上高喊,刚才江政委讲的,就有我们八连的,我们要擦亮眼睛,把学生中的阶级斗争盖子揭开,让反动学生无藏身之地,我们的排长、班长,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同学要提高阶级觉悟,擦亮眼睛,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把反动学生揪出来批倒批臭!指导员尖利高亢的喊声,使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没人敢出声,球场出奇地安静。好像大家都在苦苦思索:阶级敌人在哪里?要把他抓出来。
就重医来说,“一打三反”运动声势浩大,但没有搞出什么成果,也许全国都是如此。因此,来自总后勤部驻渝办事处的房政委就是要在学生中抓几个现行反革命出来,向总后勤部的邱会作表功,以示总后驻渝办事处支左成绩巨大。但当时的学生曾听父兄师长说起过反右派斗争,反右倾(各级抓小彭德怀)斗争,又亲身经历文革抓走资派、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清理阶级队伍等运动。人人都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就是有点不同看法,也仅在少数几个耍得好的同学处隐晦委婉地透露一下,谁敢公开去宣扬,去哪里找反动学生呢?但房政委要邀功,就必须在学生中抓出现行反革命,只有发动群众斗群众,编造罪行和无限上纲,给诬陷者奖赏,许愿分配给予好处等。这一招还真管用,以后一年多的发展的确有所体现。
务虚之后要务实,听到的看到的都要在会上揭发,大字报贴在重医两条路口路两边的大字报栏上。于是有人揭发,某人说发给与贫下中农五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及同批判)的一角钱补助,是两分钱一同,是丑化贬低污蔑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五同;又有人揭发,某人看到解放军拉练的汽车说是像乌龟壳,把支左支工支农的人民军队比成反动武装;还有人揭发,某某说陈毅耿直,谭震林拍桌子就是对的,实质是反对中央文革;另有人揭发,某人写《奇小卒》的诗,是公开为刘少奇鸣不平。运动逐渐步入房政委等领导的轨道和预想的佳境。
3月1日,在中间礼堂外的大字报栏上,同学刘某贴出一张字写得不大、字数也不多的大字报,揭发我在巡回医疗下乡的路上说过“哼!啥子世道,人不如狗”,分明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反动言论。这张大字报字虽不大,字也不多,但内容震撼,立即轰动学生团。何松樵同学对我说,你娃娃遭了,必须说清楚,不然就死定了。于是排里开会时,我讲了此事的经过:周贤惠同学拣到条小狗背在铺盖卷上,在路上他用毛巾替狗遮雨,我要他把毛巾遮自己的头不要遮狗,说了“人还不如狗啊”,但绝没说过“啥子世道”之类的话,并说周贤惠可以对质,看我是怎么说的。周排长要我好好认识,唐排长要我端正态度,工宣队王维民要我挖根子,为什么会说人不如狗,是不是借题发挥。又从三排把周贤惠喊来,周同学战战兢兢地说,王友仁说啥我记不到了,我是拣过一条狗儿,两三天就甩了。会场上再无人说此事的真实与否,议题转入批判这个反动言论的阶段,会上一致认为:“人不如狗”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还要加上个诘问句“啥子世道”,而且还有恶狠狠的发泄词:“哼!”这一通批判下来,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扳都扳不脱了!
3月2日开始,同寝室的蒋某、胡某、牟某、赵某等同学在我去食堂,上厕所时都分别跟着我。牟某是我的大邑老乡,他睡在我的下铺,我在上铺明显感到他和我一样,晚上不断地翻身,有时还坐起来,与我同样的坐卧不安。5月份第二次巡回医疗时他才告诉我,当时他已经晓得我要遭了,又不敢给我说。他又说,你们十二班还有人把迎九大时,你和孙胖子四个人演《四个老头学毛选》,你出场喊“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错的事翻了出来。当时孙胖子就领着你们给毛主席请罪了,柳指导员也给江政委汇报了,早已定成误喊,现在说是真喊反动口号,有意攻击毛主席,为刘少奇翻案。牟同学又讲,他觉得我太冤,去问过王丕龙,整人也太不择手段了,丕龙说他也没得法,上面定下来,就是要在出身不好的,又找得到跟反动言行沾边的学生,抓出现行反革命来。牟讲,你是跑不脱了,我不晓得该咋个办,咋个睡得着!
3日开会又批判了一些人和事,4日午休,我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蒋某的床在我对面靠门一边,他没睡,坐在床边拿着一本书,也没有看。也是后来在渠县临巴时他才告诉我:“当时给我的任务就是监视你,怕你娃娃闻到风声跑球了怎么办,揪你娃上台没得人,好脏班子(没面子)嘛。你中午要是跑,赵某、胡某我们几个都会不惜一切抓到你。幸好你蒙在鼓里,还哈戳戳(傻呼呼)的。”
午休起来,毛主席塑像前各连整队,到风雨操场开大会集合,会场出奇地安静。二营三营六个连队,69级70级全体同学,约七百多人,静悄悄地只听到脚步声,经从南大楼东侧的路上,绕到南大楼东南五阶梯教室,再下十来级台阶进入风雨操场。迎面的主席台上,只有一张讲台,未做任何装饰,台前的横梁上贴着四张全开的白纸,“宽严大会”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七百余人在严峻的气氛中,按各连排的座次依次就座。我们排在正中十几排座位处,靠左巷道第一个位置是唐排长,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蒋某,依次是牟某,胡某,何松樵等人。彭某嘉在靠右巷道,中间有些女生。坐定后,江政委讲话,说今天是“一打三反”的宽严大会,对犯罪、犯错误的学生,有认识的就宽大处理,没有认识的,顽抗到底的就从严处理。有问题的人,通过这个会,自己选择道路,是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通过今天的会自己来选择,把“一打三反”运动推向高潮。接着江政委大声宣布:“下面大会开始!”
江政委说完离席,13班的柯某走上主席台,站在讲台后,掏出一张纸,照着念,紧张得有点结巴。大意是自己虽然出身工人,对毛主席有感情,但因平时不重视加强思想改造,在寝室的桌上误写了“打倒×××”的反动标语,对毛主席犯了罪,决心痛改前非,请求军宣队工宣队以及广大革命群众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今后一定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退到讲台旁。江政委代表学生团宣布,柯某同学虽然犯了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死罪,但念其初犯,且柯某对自己的罪行有所认识,因此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从宽处理,回到人民中去。柯某走下主席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紧接着,彭某嘉突然站起,从右巷道小跑上了主席台,到讲桌后立定,双眼往台下一扫,右手高举在头上向前一挥,比平时高八度地吼出:“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揪出来示众!”我一听到王友仁三个最熟悉的发音,顿时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左边唐某,右边蒋某,将我的左右手腕牢牢抓住,并用他们的另一只手,紧紧揪住我衣领下的后背衣服。我是怎么从座位上站起,又是怎么小跑着上台,是自己机械地跑还是被他俩提着推着跑,我已记不清楚了。总之,经主席台前右边几级阶梯揪上台,推到彭某嘉左前方站定,此时我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全身像筛糠一样,控制不了。这下又听到彭宣判:“王友仁,男,现年25岁,四川大邑县人,家庭出身富农,个人成分学生。一贯不接受革命改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刻骨仇恨,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今天把他揪出来示众,把他批倒批臭。”随后彭同学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唐某、蒋某在我身后和台下七百余人一起响应着高呼。然后又依次推上了69级的袁某和70级的李某。袁某推上来站在我左边,和我一样抖个不停,李某上来站在袁左边,也抖若筛糠,三个“反革命学生”颤抖在一起。
示众完毕,主持大会的江政委大喊一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押下去!”我由唐某、蒋某二人扭着,袁某、李某另有人揪着从后台押出了风雨操场。我押出场后,唐某、蒋某两同学立即松开手,用目光示意我自己走。走到风雨操场侧面,听到里面的军人(可能是房政委)在讲话,我们“一打三反”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还要继续深挖,把隐藏更深的现行反革命挖出来……
从风雨操场外左侧到五阶梯,经南北大楼东侧大道回到寝室,我只是被动地机械地迈着腿,回寝室坐到床边,脑子里一片空白。其他人何时回来,周围怎么样,一概模糊,晚餐还有人帮我打回来,但一点食欲也没有,根本就不想吃,嘴巴只觉得苦得很。晚上,李指导员和工宣队王维民、唐排长来交代政策,现行反革命不能参加革命群众的学习,只准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彻底,深挖反动思想的阶级根源、思想根源、社会根源,争取革命群众的谅解,争取从宽处理。从明天起,首先态度要端正,在寝室好好写检查,群众什么时候需要批判你,你就要老老实实接受批判,不能有丝毫抵触,可不要罪上加罪。我们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是绝不会手软的,何去何从,自己选择。
晚上,夜深人静,牟同学比昨前天睡得好了,蒋某、胡某也打鼾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思绪飞到了老家,母亲慈祥的面容浮现在脑中,想起中专停办,回家当农民时她对我说,农民也要活,只是苦,活路重,吃不饱。勤快点,还是找得到吃的。我真想现在就回去,和妈妈一起当农民,不受这个揪斗的罪。一会儿思绪又飞到崇庆三江中学,父亲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为了我读书,他在学校超负荷工作,他说是郭福生校长准我去考高中,他要对得起郭校长。文革一开始,郭校长被打倒,他是郭校长的红人,日子很难过。最后思绪又回到现实,我咋个昏头昏脑就成反革命了,我不反动嘛!脸都丢尽了,见不得人了,死了算球,我打算自杀了结……想到此时,眼泪情不自禁地从两边眼角不断地涌出来,打湿了枕巾。想想这几年自杀的上层人士多得很,田家英,老舍,傅雷……还有我们重医的石美鑫教授,我算个啥?活起有啥意思啊!
我爬起来,寝室门虚掩着。我看看下铺的牟某,他肯定会把消息告诉我父母。我又想父母知道消息时痛不欲生的惨景,还要背个反革命家属的罪名,他们冤枉,又怎么活?我就被房政委、江政委定为反革命了吗?我与刘同学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给我添油加醋加害于我啊!天理良心,我绝没有攻击社会主义。周贤惠咋不给我做证明?说狗儿的事才百来天就忘了!不过周贤惠也没有附和刘同学的说法,他说忘记了,没有附和就不简单了。共产党是讲实事求是的,我不能死,为了父母,我也要活着把事情搞清楚……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迷迷糊糊中,起床哨响了。
又有同学帮我打回早饭,馒头吃不下,喝了点稀饭汤汤,同学们准备又要学习搞运动了。我拿出纸笔,奉命写检查。牟某、蒋某等人刚走出寝室,我原来303的室友方某和贾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方某表情严肃,拿着语录本,打量着我,背后跟着的贾某,看了我一眼,目光立刻避开了。方某拖了一个凳子隔着书桌坐在我对面,贾某未坐,站在方的侧后,方某偏转头看了一下贾某,然后盯着我说:“王友仁,我们三个一起来学一段毛主席语录,翻开《毛主席语录》第10页……”于是,三个人齐声朗读起来:“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读着语录,我的心在滴血。我是反动的东西了吗?方某、贾某是我原在303室的室友,现在都不在一个排了,还来帮我“深挖反动思想”!他们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派他们来的?学了语录后,方某对我说,正确对待,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和老贾是来拉你一把,好好认识,深刻检查,说完话就走了。
我的任务是写检查,等待革命群众批斗。仅一天,我俨然成为老“运动员”了。3月5日我去食堂吃午饭,从校园中的“两路口”到食堂的路两旁,有一版10来张大字报是揭发杜某某的,一半以上是说杜与我的关系密切,天天一路耍,喊现行反革命是二哥,亲热得很。顺便也有人杀贾同学一枪,说去年春节,王友仁还跑到贾家去过节,还过河到二砖厂去拉拢姜师傅。还有的揭发杜某某篡改“撩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了几支美国枪”的革命歌曲。另外就是揭发我“历年的反动言论和反动行为”,其中“上纲”上得高的就是去冲澡的时候,把毛主席像章戴在腰杆的裤儿上,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下面一排十来米长是一条大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名字上还打了红叉叉。我竟然与刘少奇主席一样的待遇了!
走进食堂,最醒目的又是两条大标语,靠宿舍一边是:“把王友仁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靠操场一边是:“王友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其余地方也是批判我的大字报。我的确被震慑、吓倒了。打饭都是监督我的同学在张罗,迷迷糊糊地回寝室吃饭,吃不下,饭剩下一大半。
下午八连在四阶梯教室开我的批斗会,副连长王丕龙主持会议,我和唐某等人进场后,王丕龙要我站在讲台靠门一边,宣布学生团三营八连批判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大会开始。彭某嘉在第二排靠前门处领呼口号,离我站的地方很近。当王副连长说完大会开始,彭某嘉立即站起,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八连的同学整齐地举起右臂高呼,声音可与我们在杨公桥军训时解放军的吼歌声相比。
杜同学拿着批判稿走上主席台:“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你好好听着……”就把平时我们吹牛的话翻些出来批判。什么爷爷种一辈子田,是做农活的里手,再给我扣上“敌我不分”“反动富农爷爷的孝子贤孙”“妄图反攻倒算,复辟蒋家王朝”的大帽儿。杜同学声色俱厉十来分钟,贾同学神情凝重地走上讲台,这十来秒的空隙中,彭某嘉又领呼:“把王友仁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我早就弯腰埋头,看也不敢看彭和百余名革命同学,哪还有什么嚣张气焰,真想马上跪下去了。老贾的声音不如老杜大,把我聊天吹牛说的“江青叫蓝苹,张闻天不同意毛主席和江青结婚,还有约法三章”等拿出来批判,最后给我戴上炮打中央文革的帽子,最后几句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友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贾某发言完后,彭又高呼:“王友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唐排长着重理论批判,从阶级、立场、思想、社会、家庭各方面深挖深批。王副连长总结批判会开得比较好,要我表个态,我说:“完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认真深挖犯罪的根源,努力改造,争取宽大,重新做人。”我话还没说完,老彭又高呼:“王友仁必须坦白交代!”我彻底懵了,不知再说啥。工宣队王维民站起来说“把王友仁押回去”后,胡某与我一同离开。
后来我听说,王维民师傅认为杜、贾两同学的批判避重就轻,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帽子大实质内容少,没有大字报揭发王友仁侮辱毛主席像章有份量,还要好好回忆,把有价值的内容整理出来。还说现在是考验我们每个革命者是和王友仁划清界限,还是和王友仁同流合污的大是大非的时候,特别是对与王友仁走得近的同学是个考验。杜、贾两同学压力不小,我连累了他们。
3月7日,胡某跟着我去食堂打午饭,大道旁的大字报换了一些,大标语还很醒目。杜同学的通江老乡、医疗一班的向金碧同学打好饭正往寝室方向走,恰好在大标语感叹号处碰到我和胡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突然对我喊道:“王友仁,你有啥就承认啥,没有的不能认,不要自己给自己乱上纲,也不要想不开。”我又走到食堂门口,看到匡凤梧。我当时对熟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就是碰到周远大、叶曼英这些高中同学,也避开目光,装着认不到。我正准备躲到路边,匡凤梧却喊我:“王友仁!”胡某一听匡喊我,退了几步,站在我右后约两米处,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匡同学接着说:“你有的你才认,不要人家编些筐筐等你钻,没有的就没有,不要吓倒了,抓屎糊脸,二天还说不清。”向金碧、匡凤悟两同学在我人生的最低点,对我说出这样冒着风险真心拉我一把的话,在当时那样恐怖的情境中,这真是千金不换啊!几十年后,我再提起,他们却说忘了。我可没有忘,又怎么忘得了呢!他们因为善良,因为人性,把同情表达出来,是需要人品和勇气的。这件事,监督我的胡同学也是保了密的,没有向领导反映,也没有给运动骨干、积极分子谈起。我终生感激,忘不了他们的恩情。
1970年“三八”节后,大字报少了,本来通知我三排要借我去批斗也没有兑现。唐排长通知我搬到一栋去,学生团的“问题学生”要集中住宿、学习,除了李某、袁某外,还多了个69级的姓高的已婚女生。我们四人各有一个监督的同学,由原来70级的张高云老师负责我们学习。其他同学到附属医院实习去了,我们八连从附二院轮换到附一院。
搬过去的第二天,工宣队王维民和张老师主持过一个会,我现在只记得儿科系的涂植光在会上发言,要揪出来的同学化压力为动力,认识错误,痛改前非,回到同学中来。第三天,监督我们的同学都不来了,他们要求参加临床实习。就剩下我们四个牛鬼蛇神学生,女生高同学住一间,我、袁某、李某三个男生住一间。批判会也没有再开了,张老师每天就来收我们写的检查,然后送到二营、三营营部去。1979年我平反时,退还我写的检查128页,还编了页码的。我也不知道我咋个写了这么多的交代材料。
又过了四五天,实在写不出什么新东西,张老师也不知还要我们做什么。军宣队、工宣队也好像不来管了。我们准许活动的范围就是寝室、厕所、食堂,其余地方不准去,因此也碰不到同学。高同学一个人太无聊,还跑到我们三人这边来说说话。后来,听我读重庆大学的高中同学说,重大军宣队的领导,在3月中旬召开的重大69、70级全体学生大会上说,我们重大不在学生中搞“一打三反”,不抓所谓反动学生,重医的“一打三反”是他们自己搞的。也许房政委在上头没有邀到功,泄气了。
3月20日左右,又是王维民来一栋喊我搬回原寝室,去附一院参加上课实习。并告知,要你参加同学们的活动,不是说你没有问题了,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你还要加强认识,在学习工作中好好改造,你的一言一行,我们都掌握得到。希望你不辜负房政委、江政委对你的挽救,给你改正的机会。现在还不给你定性,帽子在群众手里,戴不戴就看你的行动和表现了。我千恩万谢:感谢毛主席、林副主席,感谢中央文革,感谢房政委、江政委,感谢李指导员、王师傅,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感谢八连的特别是二排的同学给我的帮助,是同学们使我认识到自己存在的问题。现在一定要和同学们一道,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在工宣队、军宣队领导下,和同学们一起前进……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人已老,伤痛在,诚如巴金先生所说:“有些事过去了,我个人可以原谅,但是其中的教训,勿可轻易忘却。”不知陷害我的人,现在有无忏悔?

第二次巡回医疗我已是戴罪之身

1970年5月,我们第二次巡回医疗,我们排是到渠县临巴区,我们班到没有场街的龙潭乡。赵宝生是班长,程鹏方是副班长,周降霜是副排长,女生有王龙芹、袁幼琳、宋质敏,男生有蒋彩明、何松樵和我。老师有耳鼻喉科的晏芙初,外科的张代禄,中医科的李老师(名字忘了,中医学院62年毕业)。晏老师和张老师都是1965年毕业的,大不了我们几岁,师生关系融洽。宋、袁二位女生还给张、李二位老师取了临时外号:张三、李四。
龙潭乡贫困,所属七一大队、八一大队皆是山林为主,是华蓥山中段的云雾山。挖中草药的好地方。当时我总是一次次被安排去挖草药,程鹏方给军宣队提出来,王友仁还是适当轮到门诊或病房去,被军宣队提醒“屁股不要坐歪了”。工宣队雷师傅安排工作时会问哪个跟王友仁去挖草药。何松樵和我去得最多,宋质敏、袁幼琳也一起去过几次。
1970年8月,照时间算我们是该毕业了。我们小分队从龙潭乡挖草药处撤回来,到临巴区上集中,李馥乡的也回到区上,共约40多人,学习有关毕业的文件,每个人总结,自我鉴定,等待毕业。大家笑逐颜开,自我鉴定,互相评议。这些过场走完后,通知同学分别到区卫生院二楼一间临时办公室去,看组织的鉴定,签字认可后,准予毕业。
接近尾声了,才通知我去临时办公室,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人给我谈话,说我被批斗后,近半年有所进步,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并代表军宣队、工宣队,代表组织把鉴定给我看:
“该同志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能和广大革命师生投入文化大革命,造一小撮走资派的反。工宣队进校后,能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在巡回医疗中有所进步,尚能完成任务。但由于王出身于富农家庭,从小深受剥削阶级的思想影响。解放后,虽经党的教育培养,但王放松了思想改造,较长期以来与其家庭划不清界限,个人主义严重,思想落后。不尊重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喊错口号,以致发展到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实属严重的政治错误。在‘一打三反’运动中,王被群众揪斗,经工宣队和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对自己的严重错误有了一定的认识,表示要痛改前非。但为了教育王本人和挽回在群众中的不良影响,经研究决定,给王行政记大过处分,引以鉴戒。希今后老老实实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彻底改造世界观,把立足点移到工农兵方面来。”
这应该是70级三百多人中最孬的鉴定了吧?
签字要背个大过,但可以毕业;如我不签字,就不作结论,也就不能毕业。我不由得想起八连李指导员恶狠狠的脸和冷酷的声音:“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看你的表现,随时都可以给你戴上。”
思前想后,又无法与谁商量,因为谁也无法帮忙出主意,签还是不签,得自己拿主意。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打掉了牙还得往肚里吞。还得态度端正,语言符合潮流。于是我签字如下:“同意组织上给我的处分。感谢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政策,今后一定老老实实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彻底改造世界观,坚决把立足点移到工农兵方面来,加倍地为党工作,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来报答毛主席对我的恩情,报答党和人民的关怀。”
这样,我和同学们一起毕业了,但巡回医疗并没有结束。
龙潭乡的医疗小分队撤回临巴区上,临巴建了个熬中草药的作坊,凡需采草药时,我仍为资深采药人。不采草药时,我也去病房听吴祖尧老师、邱鸿鑫老师查房。在区上不到一个月时间,班长是李文俊,副班长是程鹏方,同学有董知非、彭研嘉、秦亚恬、姜荣娅及原来龙潭乡的同学。9月份,中药作坊也停工了。正好人员要轮换,龙潭小分队,草药作坊都没有了。仅剩临巴区上和李馥乡上两个队,我自然被打发去条件相对差一点的李馥乡上。这里的同学有钟佑泉、王玉君、徐友慧、胡恒济、何蜀玉、蒋彩明等人。做的事情,不是背药箱巡回医疗,就是上门诊,还和林春业老师一起做了个疝修补术。亲眼见林老师用一支圆珠笔把一个肛门闭锁三天的新生儿的肛门“钝分”(以非手术刀的钝器分开)通了,我对当时64岁的林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11月,军宣队又把胡恒济、宋质敏、袁幼琳和我派到不在渠江边,自然条件更差一点的三板乡去独当一面。
1971年春节前我们回到渠县县城集中学习,学习完后宣布放寒假。对于假期,我们学生没多大感觉。老师们可盼着春节,因为半年没回过家了。终于,春节前两三天,十多辆货车,把我们拉回到重庆。寒假有10多天,因为有工资了,有了来回路费,我还回了一趟老家。假期后,我直接返回渠县临巴。同学变少了,参军的已走,分到南充医专的也走了,还有留在学校办学习班的,宣传队的忙着在重庆巡演。我们回临巴的人都在区上,李馥乡也没有去了。我们跟着李世英老师查了几次房,又看吴祖尧老师边讲边做股骨骨折的手术。吴老师手术做得非常好,出血很少,手术创面清晰。吴老师也讲得非常精彩,一层层一步步,就像教绣花一样。
手术快结束时,军宣队的小战士江小改推开手术室的门喊:“你们少讲话嘛,贫下中农病人那么痛苦,快把手术做完。”
吴老师无言以对,周排长、李班长也不知说什么好,手术室变得异常安静。吴老师用钳子夹起一块纱布,覆盖在创面上,对担任助手的同学说:“又浪费一块纱布,来,同学,下面的皮下,皮肤你来缝。”吴老师终于打破这个难堪的沉默,精彩的手术课圆满结束。
两个月后,战线收缩,我们撤离渠县,回到巡回医疗老根据地大竹,这次我们来到大竹城北十多里的杨家区。此区隔海拔1100米的云雾山(华蓥山的一段)与我们刚离开的渠县临巴区龙潭乡仅三四十里的距离,何松樵还爬过云雾山去龙谭乡七一大队小学找罗老师(我们挖中草药时多次住在该小学)摆龙门阵。来杨家区后,我和童明德等人在杜鹃花盛开时去云雾山挖过草药,林中花中鸟儿甚多,各种鸟叫优美动听,在林中追逐飞翔。我念了一句“雄飞雌从绕林间”,童明德说不是,是雌飞雄从,我和他开玩笑,你只会跟到袁旦跑,引得12班和13班几个同学一片善意的笑声。
在杨家区卫生院,我和何松樵与附一院中医夏睿明老师同室,打开水扫地这些琐事,绝不让夏老师参与。上门诊,我们请夏老师坐在诊断桌后面的中间位置,何与我在诊断桌两端,一端坐一个,诊断桌前摆两个凳子,由我俩接诊病人,问诊,望诊,把脉,看舌苔。夏老师对望闻问切把关,我们汇报诊断,呈上处方,他校正后,我们重新把处方抄好,夏老师审阅后在我们的签名上再签名,才算诊治完一个病人。虽然慢,但我们颇有收益,约20来天,后来我能用一些中药给病人治疗,全靠夏老师的真传。
当时,杨家区的中学办了一个赤脚医生班,秦亚恬、吴亚伦、何松樵和我还去给这个班上过课,我讲了一次急性阑尾炎。在这个班上,松樵和我都感到了久违了的平等待遇,暂时不用低声下气地说话和看军宣队战士的脸色。
我在杨家区时,贾庆良曾从县医院乘救护车在晚上10点左右送来急救药,很多同学都在卫生院门口迎接他。我躲在楼上,听到他与同学们打招呼。后来他告诉我他在人群中寻找我,未见,也不好问,只好随救护车赶回去了。这就是被揪斗后留给我和熟朋友间的阴影,我仍怕牵连老友。
6月份,我被调整到杨家区所属的人和乡(当时叫英雄乡),工宣队员是雷师傅(去年在龙潭乡就和我们在一起),老师有吴茂娥、陈曼莉。吴老师是留美回国的,当时学校血液病的一把手,自然是“反动学术权威”。她从不说话,我们学生请教她,她总说只懂血液病,只会看血液片子,其他不懂。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问吴老师了。吴老师身材矮小,参加劳动很困难,薅包谷,给她留一行,我们一个地薅完上田坎后,她还在下田处几米。我们还不敢去帮她,等要收工时,才能征得雷师傅同意,把吴老师留下的几下薅完后往回走。梯田嘛,要上要下,吴老师很吃力,走得很慢。有同学要扶她、等她,都被她谢绝。现在,真感到对不起吴老师。
陈曼莉老师关心同学,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陈老师总会知道,并给予关心帮助。去年从临巴回校时,她还要我们各人买起布,回到学校家中,她给我们四五个学生一人做一条裤子,第一个做来穿起的就是我。惹得几个女生说,陈老师最喜欢“甲骨”(我的外号)。
李宗明老师是要到住有医疗队的各个乡巡视的。来到我们人和乡,几个住院病人,李老师都要查房。晚7点,李老师结合我们病房的一个病人,讲了胃癌,消化道溃疡的临床表现和鉴别诊断。大家都听得很专心,李老师还给大家答疑。当晚,我和清圣住一床,李老师也只能住另一床和我们同挤一室。睡前摆的龙门阵都与医学相关。
1971年7月底,我们回到了学校。第二次巡回医疗也结束了,我们也要接受组织分配了。

患胆道蛔虫的营山大汉

1971年国庆过后,渐入深秋。我们在渠县临巴区巡回医疗已半年。该区的三板公社,医疗队还未曾派人去过。公社和区的头头都想医疗队派几个人去。三板不在渠江边上,从李馥公社去,先要走四五里,翻一个上下四五里、相对高差近百米的山垭口,再走五六里才能到。该地靠近营山县,自然条件差些,人也相对穷些。因为病人不多,又不派老师去,学生去还要独当一面,因此,大家都不太愿去。工宣队经过权衡,派13班的胡恒济负责,率袁幼琳、宋质敏和我到三板乡开展医疗工作。胡恒济是要去当个小头目,我是被揪斗过的贱人,历来哪里艰苦就打发到那里去“锻炼”。袁、宋为啥要去,我现在都找不到理由。当时,我们已有一年的巡回医疗经历,已基本能独立处理常见病、多发病。遇到难一点的,互相还可商量。实在处理不了,还可通过公社间的电话,请李馥区的老师来救急。我们在三板处理了肩关节脱臼和桡尺关节半脱臼,过去要转到县医院去的病,我们到三板后有的也可处理了。故病人逐渐增多,赶场天还忙起来了,受到欢迎。胡恒济觉得脸上有光。我们三人也非常高兴,开会学习时间少了,轻松不少。偶尔还有坝坝电影看。
在三板,我们每天都要碰到从营山县来渠县临巴煤矿挑煤的农民。他们没有燃料,挑煤成了每家每户的固定节目。第一天他们从营山家里赶到临巴煤矿,把煤买好,在矿上的棚子里歇一宿。第二天一早挑煤(约120~150斤)走十多里到临巴码头,把煤放到船上,轮流帮船主拉纤,逆渠江20里水路,到李馥,挑15里爬一个山垭口到三板,已是下午两三点钟。还要挑三四十里,才能回到营山家中。到家已是二更天。
大概是11月初,三个挑煤人扶着一个大汉走进诊所。大汉头上沁满汗珠,小声哼着,看得出来,虽强忍着但表情仍显得痛苦万分。经询问和检查,我们诊断为胆道细虫病,要他住院,并立即用阿托品、异丙嗪解痉,愿蛔虫能退出胆道。安顿好病人后,那三人把病人托付给我们,挑着各人的煤挑子上路了。并把病人的煤挑子挑进诊所放在病室旁。
解痉治疗效果出奇地好,半个钟头后,大汉病人就可平静地与我们交谈。他说在船上(一人拉纤,三人在船上休息)就有点想吐,从李馥过来,爬坡时吐了,还是坚持着挑着上垭口。快到顶时,肚子右上痛起来,愈痛愈凶,不但挑不起煤挑子,走路都恼火。离三板还有七八里,他们三个人轮换着把四挑煤挑到三板,大汉本人苦捱着跟着才走到这儿。实在没法,只有看病了。又过了个把小时,我们要吃晚饭了。我去问他,能吃饭还是吃点饭。大汉说他有干粮,并给我说他不痛了,好了。要走。我坚决不要他走,并说蛔虫只是退出胆道,还没有驱蛔,可能会重新钻进胆道,怎么就好了呢?他非常感谢我们,但执意不听劝告,宋质敏、胡恒济闻讯赶来一起劝也无用。他说,不痛了就走,免得明天别人又来接我。我说,都快六点了怎么走得到家。大汉说不怕,进营山地界,熟人就多了,黑了走也不怕,二更过、半夜总要到嘛。说完,挑起煤挑子,颤巍巍地试着走了几步。
我赶紧去把入院手续给他退了,还给他端来约100毫升醋,让他喝,还给了他驱蛔药,要他明天吃。大汉喝醋时,我试着去挑了一下他的煤挑子,我挑起来,迈不开步。大汉还笑着给我说,你挣得起来就不简单了。他挑着煤,出了卫生院,我们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结尾所写“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宋质敏和袁幼琳二个女生同情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晚上10点半,我们要睡觉时,宋和袁在隔壁说:“那个挑煤的大汉不知到家没有?”我也在想:“胆道蛔虫病不会发吧,但愿他健康,家里有粮有煤,过好日子……”

我作为“内控对象”在洛乌沟当乡医

我们马上就要分配工作,离开学校了。我身背一个“大过”处分,分配绝对不会好,甘(甘孜)、阿(阿坝)、凉(凉山)等着我。分配名单贴出来了,我去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二天我办好离校手续,拿到去凉山州的报到证,顺路回了一趟老家大邑,算是给父母亲告辞,然后到昭觉报到去了。在昭觉等候再分配时,听了模范知青孙传琪的报告,看了一场凉山文工团的演出——《霓虹灯下的哨兵》,果然名不虚传,演得真好。
我和岑德明、吴德玲夫妇分到普格县。他们分在附城区,岑到黎安乡,吴到文坪乡,两个乡相距十多里路。岑德明他们夫妇要求分到一个乡,离县城远些孬些的黎安乡都行。但区委书记李顺全就是不同意,非要一人一个乡,没有办法,他们只好不辞而别了。
区革委刘委员对我说,区卫生所刚分来川医两口子,人已多了,你只能到呷天地乡去。我一打听,呷天地是这个区最远的乡,从区上去呷天地乡要走洛乌沟乡过。区上走到洛乌沟要五六个小时,再到呷天地至少还要三个小时,要两头不见亮。呷天地是个畜牧乡,从来就没有医生,我去那里连住的房子都没有。有好心人给我出主意,叫我答应到洛乌沟乡去,呷天地有病人时到洛乌沟去看。刘委员破天荒地同意了这个建议,阿弥陀佛,我还算是得到照顾了。
我被分到洛乌沟区,我的档案政工组负责人是按规定给县卫生局局长和洛乌沟区区委书记看了的,让他们知道来了个曾记大过的内控对象,以便准确地使用我,改造我。区委书记自然不会让我呆在环境较好的区上,区到县城走路不远,40分钟可到,这在凉山算很近的距离了。
我被安排到离区有5小时路程,相对高度相差1500米的老洛乌沟乡,乡上海拔2500米,名副其实的高山乡,当然,比海拔3200米的呷天地乡还是宜居一点。该乡全年无夏季,冬天长达半年,有冰棱、雾凇景观。由于太冷,只产洋芋、包谷、荞子。菜只有圆根萝卜和硬壳四季豆之类,其他菜是种不出来的。全乡面积约一百平方公里,人口约2400人,每平方公里二十多人。普格全县面积1995平方公里,人口约130000人,平均每平方公里约65人。普格后来是重点扶贫的国家级贫困县,2020年最后一批摘掉贫困县帽子。老洛乌沟乡属于不宜居需搬迁之地,现在只留百把人在此乡放牧,绝大多数人迀居到原来劳改农场所在的河谷地区繁衍生息了。我在此乡生活9年,还生养了一儿一女,现在想起来,我都佩服自己的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很多同学问我:“你咋个活下来的?”我的确不知道咋个回答,只好自我解嘲且政治正确地回答:“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
我单独一人在一间房里诊断治疗,听诊器是我实习时就有的,体温表有两只,还有个煮空针的铝合金长方形锅儿。我去了后,在区卫生院堆放器械的楼板上拣了持针器、止血钳、镊子、缝针、缝线,凑了两个清创缝合包,并抬走了一个小型的高压消毒锅,拿回乡上自己在门前空地上搭了一个烧高压锅的灶台,自己烧柴火高压灭菌消毒,不管是清创缝合还是肌肉注射、静脉注射,我都如此消毒,这样心里才踏实。要知道当时是没有一次性注射器、输液器的。
没有病人的时候,很闲,也很无聊。邮递员一周甚至十天才来一次,乡上订了《人民日报》《四川日报》《凉山报》三份报。邮递员送来的第二天,我已经将全部报纸看完了,连成都各影院放什么电影的内容都不放过。
偶尔也很忙,1975年春,全乡麻疹流行,我一天收了57个麻疹病人,最大的59岁,最小的11个月。幸好他们不需床和被褥,他们自带披毡,有房子就行。因此,乡政府的办公室、电话室、会计室,乡小学的教室都挤满了病人。一个彝族教师给我当翻译,做简单的入院记录,除了姓名、性别、年龄外,就是体温、心率,皮疹的描述和肺部听诊的体征。凡有湿啰音者均按并发肺炎处理。第一遍发药打针的工作还没有做完,第二遍就应该开始了。一天到晚都在忙,给我当翻译的俄加老师也不能休息。第二天,区卫生院院长带着两个川医和泸医毕业的同事来帮忙,我才松活了一点。前后一个星期,疫情结束,无一人死亡。年终,此事上了县卫生局的总结。区卫生院院长和川医一同事受到表彰,洛乌沟乡几次被提到,但却好像没有乡医或乡医不起作用。我们乡的党委书记对我说过:“区委朱周成书记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你们乡的王医生表现如何。我说表现好啊,病人都说他好,比原来的医生阿什此且的医术高,态度好。”
1975年年底,乡上评选先进,把我报上去,结果批下来没有我。乡书记还去问了区书记,区书记说,和县卫生局协商,先进给区卫生所所长了。乡书记还为我打抱不平,他是不知我入了另册。
“回炉”(已经毕业分配的学生返回原校进修)考试消息传来,我写信去学校报了名,但去昭觉考试的通知却没有送到我手里,当然,我去了也不一定考得起。这就是命。
何松樵因祸得福——毕业分配时本来是被分配去阿坝,但军宣队认为他文革中在造反派群众组织里分管“情报”工作,有“五一六”嫌疑,不让他走,留在学校隔离审查。以后审来审去查不出什么问题,只好不了了之,但何松樵却不答应,要军宣队给他一个说法,而这时毕业分配早已结束,最后只好让他留在了重庆。我也替他感到高兴。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我也感到政治形势转暖。1978年,邓小平上台。我女儿也在那年出生,恰逢全国科学技术大会召开,我兴奋之余,给女儿取名“可卉”,谐音“科会”。我父余意未尽,写信给我说“孙女儿遇到幸福了,取名遇幸吧”。我遵父命,改其名为“遇幸”,果然,今年43岁的女儿比我相同年龄时幸福多了,我为她降临的时代高兴。
1979年3、4月份,我妈戴了快30年的富农分子帽子摘掉,我妈的户口也从三岔乡转到大邑中学,55岁的父母终于在一个户口簿上团聚。妈妈也到大邑中学居住,这种平常人的平常事,我的父母却是盼了半辈子。
妈的问题都解决了,我自己的问题能解决不?我想过给县委组织部写个申诉,说明情况。又害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再戴一顶“翻案”的帽子,甚至说你想反攻倒算!
因此我尽管内心煎熬,也不敢轻举妄动。仍然在洛乌沟“安安心心”当乡医。

育儿的艰辛

我在这人口2400人、辖地约70余平方公里的乡上孤独地工作生活了四年。
1975年8月,比我小一岁的凉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师范科75级的刘晓晴分配到洛乌沟乡当小学老师。我们已相识4年,相知3年。国庆节来了,申请结婚吧。区里的领导意见不一,有人说,刘晓晴刚毕业,还没转正,结婚不行吧。区上有个川师中文系53级的老王大哥反驳道:你看这两个都好多岁了?我们区上的干部,你们找一个30岁没得娃娃的人出来!大家无语,结果“批准”我们结婚了。(图为当年的结婚照)
我们要在洛乌沟乡结婚,乡上的书记俄木此则高兴地对我说:“老王,汉呷(注:当地彝胞对汉人的俗称,即‘汉家’)在我们乡结婚,这是第一次,购销组收个猪来杀了,你要好多买好多。只是酒你要到区营业部去批,我喊个马儿给你驮上来。”
书记发了话,海拔二千八的高山上,还是要穷作乐一盘,毕竟一辈子才结一次婚嘛!9月28日,我下山到区上打酒请客,小刘的知青同乡,朱昭苏、王筱琦,我区卫生所的同事,上海一医67级的周福熙,上海卫校的丁才良,峨眉中药学校的宋伯俊,都愿意爬山6小时来给我们“扎起”(扎场子、壮声势)。另有川医、泸医同事因卫生所不能关门,故缺席。父母亲友都在千里之外,无一家人能到场。
1975年国庆,我们的婚礼终于在乡小学的教室举行。彝族朋友安拉提老师做主持人,俄木书记讲了些祝贺的话,同事、知青和朋友们送来毯子、被面、热水瓶、枕巾、茶盘、铝锅还有毛选、《毛主席语录》等礼物祝贺。
婚礼简单而热烈。朱昭苏和王筱琦二位知青朋友与小刘一起,就凭烧毛猪肉、土豆、酸菜和简单的佐料给朋友们烹制出了一桌可口的菜肴。二十来个彝汉同胞围在简易乒乓桌周围,坐着小学生上课的长条凳,用酒杯、茶杯、饭碗等盛着区营业部烤的包谷酒,为我们祝贺新婚而畅饮。彝区的人,好喝酒,不怕醉,喜挑战,以灌翻对手为荣。乡上的干部和老师就把卫生所的几个汉呷医生作为喝酒对手,频频举杯举碗,要一醉方休。幸好周老兄早有预案,把酒装入输液完后的高温瓶中,七、八瓶一字排开,由他自己充当酒司令,尽情地喝。安老师等四五个彝族同胞轮流与他把盏,周兄愈喝愈勇且保持头脑清醒,安老师等却酒话偏多且渐语无伦次。后来,全区都传遍了,上海分来的周医生喝酒太凶,没有一个喝得赢。其实,只有我们两个明白,我们喝的有一多半是水,要都喝酒,周医生哪喝得过安老师!这次喝酒成就了周兄的酒名,凡在喝酒场合,只要周医生在场,全区彝族干部老师无一敢来向他挑战。
自那天以后我们终于有一个家了,而且夫妻同在山上,时光要好打发一些。区卫生所规定,驻乡医务人员每月可以下山一趟,报表、领药、汇报工作,往返4天。乡上小学老师想去一趟区上,要有周六下午下山、周日能上山的能力才行。因此,小刘只有寒假暑假才敢下山换换环境,半年间就只能呆在乡上观山景,呼吸点新鲜空气,吃洋芋和圆根萝卜。
1976年4月中旬,我要下山了,小刘有早孕反应,特想吃酸,要我买点水果回来。我到了区卫生所,当时正值“四五运动”后,墙两边贴着“揪出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黑后台邓小平”的大标语。第二天,我过河爬坡近1小时赶到县城,找遍菜市场及街子皆无水果踪影。跑到县医院去问吴全成老学长咋个没得水果卖?他说“普格出啥街上卖啥,梨子要七八月份火把节才熟,你以为是成都、重庆,或者你们大邑县?最近的地方也要西昌才有!”我只得怏怏回到乡上。小刘流着眼泪:“盼着你回来,你就这样回来了?怀娃娃都吃不到一口想吃的,你啥子男人!”我惭愧无语。小刘说着走出院门,到30米外我们挑水的地方,摘小小的薅秧果(山莓)吃去了,我立即跟在后面帮着去摘。这树枝上都是刺,一不小心就扎破手指。我尝一口,酸为主涩为辅,小刘居然能吃一碗。薅秧果啊薅秧果,你成了我们家的救娃果啊!
转眼就到10月下旬,离预产期只有半个来月了,准备在区上坐月子,就向区文教赵助理员请假。赵老师告诉我们产假一共56天,产前休1天产后就少休1天。我们决定从11月1号起算产假。10月30日是个星期天,从乡上启程去区上待产。
从乡到区,2800米下到980米,高差约1800米,路程约40多华里,平时下山,坡陡处不由自主地要跑几步,如果不休息,4小时可到。今天,小刘肚子大来眼睛都看不到脚下的路了,咋个走下去?只有我牵着,跟着我走。从乡上到山垭口基本平着走,只稍有爬坡下坎,路上乱石尖石纵横,脚要踩在平整点的石头上才稳当,不然摔跤了身上要碰起口口的。我牵着小刘,她照着我下脚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花了约一个钟头才到垭口。下山了,十来里弯弯曲曲的土路,虽是羊肠小道,路面还比较平,比刚才还好走一点。临近中午,来到坡度二三十度,长约两华里的毛家大沟,路的右侧,深沟一条,落差达百米。左侧是坡,不断有桂圆大小的小石子从坡上滚下来,路面上铺满了这种小石子,走上去是滚的,平常走时都提心吊胆,一滑摔到沟底就会没命的。今天小刘大着个肚子还不是要走下去。我用茅草扎了个草把,把路面的碎石尽可能地扫到路边沟底,把脚踏稳了,才牵着大肚子小刘,她也一步一步踏稳了往下挨,生怕滑倒。要到坡底的转弯处,坡度达40度,小刘的脚稳不住,只好坐在路上,我在前面,用手扶着她的脚,慢慢往下梭。走完毛家大沟,我俩满头大汗,裤子衣服沾满了灰,小刘裤子的屁股处还划了一条口。险路走完,接着是七八里林间小路,路平顺一点,过小溪时洗脸洗手,把灰拍干净,拿出煮熟的冷洋芋来充饥。比起刚才下毛家大沟,好像到共产主义了。林间小路走完,就是汉族人居住的花山乡了,还有约三分之一的路程,路还是比前面好走一些。小刘已疲惫不堪,一步一晃才走到区公所旁知青点的老朋友朱昭苏处。我一看,快5点了,早上8点过出发,走了8个多小时,算到区上了。
我是请假送妻下山,岗位在乡上,当晚到区卫生院暂给我的10平米的房间内把孕妻安顿好,第二天我就返回乡上。
到11月11日,离预产期只4天,我要下山接受考验了。
川医分来的钟智孝是卫生所搞妇产科的,但她10月29日刚生个女儿。还有个助产士预产期比小刘晚3天,洛乌沟卫生所20天内将添三个娃娃,人丁兴旺。小刘是30岁的初产妇,为安全计,我还是决定到县医院去。12日早晨,她开始有子宫阵缩。区卫生院同事们一致认为,要提前生。想搭个车到县上,可没有车,反正自力更生惯了,我把新生儿所需物品打包背上,牵着时有阵缩的孕妻,过了会通河的铁索桥,爬山去县城,平常40多分钟的300多米高差的小路,今天显得很长,爬几步站着歇几秒,再爬几步,再歇几秒;每过二三十分钟,阵缩来的时候,小刘疼痛得靠在我身上,表情痛苦。阵缩结束,又挪动着步子,往山上爬。40多分钟的路,走了两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县医院妇产科诊室。
妇产科三个医生,重医62级学姐宋秀珍,到省医院进修去了。川医66级学姐王信钰,刚从小兴场区调县医院,属老五届兄弟姐妹,我们互相认识。还有一位成都卫校63级的秦昌琼,不认识。当天恰好王信钰轮休,秦医生值班,我简述了情况后,产前检查结束,告之无床,初产妇待产时间长得很,明天再来。我说我在50里开外的高山上住,回不去了。秦医生不理我了。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王信钰,看在老五届面上,王信钰到门诊室对秦医生说情,告知我是高山上的医生,家在大邑,来到普格,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又告知刚才2床的产妇出院了,秦医生才把小刘收到2床。住院待产了,我松了一口气。办好入院手续,到医院伙食团买饭吃了,天已暗下来。
当时凉山的县医院,只分门诊部、住院部。住院部医生分科管病人,护士不分科,病室内病人也不分男女,不分病种。2床所在的病室,是住院部门口的1病室,有3个床,1床是个外科男病人,3床是个前天生第4胎的三十多岁的大嫂,对人热情,我们进病室后,问寒问暖,介绍了很多生娃娃的知识,对一些要点反复叮嘱。我们是遇到好人了。
当晚小刘阵缩逐渐频繁。13日8点,病房正在交班,小刘痛得受不了,从不呻吟的人都在叫唤了。3床的嫂子一见,主动跑到医生办公室喊:“秦医生快来,2床要生了!”还对我喊:“你憨了,快点把你婆娘扶到产房去。”我赶紧照办。秦医生也从医生办公室跑出来,连喊2床哈气,2床哈气,还有一个护士也来帮忙,把小刘扶上产床。秦医生说胎头都看得到了,问我新生儿穿的用的准备没有,赶紧去拿来……
等我从百米外的旅馆拿着小衣服小被子跑回医院时,王信钰笑着告诉我:“王友仁,生了个儿子。”我31岁,有儿了,我父母、爷爷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县医院吴全成医生,是重医62级学兄,对我很照顾,我只好去他家里为产妻做产妇食品,但毕竟不如家里方便。于是,三天后我们决定出院回洛乌沟区卫生所12平米的家中。怎么回区上,总不能走回去,普格到昭觉每天一班车,只卖昭觉和布拖的票,其余一律不卖票。还是吴学兄帮忙找到在车站工作的我的大邑老乡刘明智,要他想个办法。刘明智找到站长,要他开恩卖两张洛乌沟的站票,还到售票处看到一个到昭觉的熟人,卖张2号座位的票给他,请他先站12公里,到洛乌沟再坐。一切安排妥当。第二天清晨,我背着一包衣物,怀抱三天的儿子,产妻拉着我的胳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一步一挨从医院到车站上车,小刘生产才三天,体虚得很,走不稳,一百多米走了约十分钟。幸好大邑老乡安排好的,小刘在2号座坐下,我则抱着儿子站在旁边,对让座位给我们坐的旅客千恩万谢,摇摇晃晃快半个钟头,才回到洛乌沟卫生所的家。
经过如此折腾,奶水变少了。幸好中医同事送来发奶中药,助产士同事挺着快生的大肚子来帮着小刘按摩乳房,挤通乳腺管,我看小刘痛得眼含泪花。在大家的帮助下,儿子总算有奶吃了。我笨手笨脚做产妇饭,老老实实洗干净衣服尿布。还没有满月,小刘就参与煮饭,扫地。卫生所医务人员有两个产妇,已是领导小组成员的陈明给所长建议,让我暂时在区卫生院上班,缓解了卫生所的人员紧缺,也照顾了我的家庭困难。
因为添丁进口,春节时,父亲派妹妹携孙儿用品,不远千里,到普格探望。妹妹带来了我爷爷和父母的深情。他们为家中有后欢欣鼓舞,家中充满了希望,后继有人。并告知,妹妹可留下帮忙,到生产队催其回家时再说回大邑的话。
产假满时,小学已临放假,小刘可维持到2月底才到老洛乌沟乡上班。
2月11日,儿子百日,加上妹妹一家四人,到县照相馆拍了张百日照,大邑家中的祖祖、爷爷、奶奶,还有岳池的外婆及其他亲人都盼着看看这个百日的婴儿。他给全家和众多亲人都带来了欢乐。
2月28日,是我们原定上山的日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天有不测风云,儿子发低烧了,总得要观察一下才敢走,六个钟头的上山路,海拔相差1500米以上,气温相差摄氏10度以上,三个多月的娃娃,令人担心。于是打电话给小刘任教的乡小学负责人和乡党委书记,请求暂缓两天,再来上课,得到允许。
3月2日六点钟,天还未亮,小刘背着十来斤的儿子,我背着三四十斤的背包,装着儿子的吃穿用品。妹妹背着她的衣物小包,沿公路走三百多米,从花山乡乡政府背后开始爬山,第一坡到老鹰岩,约两公里,落差约300米,恰是黎明前最暗的时段,我打着电筒走在前面,小刘背着娃娃居中,妹妹殿后,一家人艰难地往上爬。路陡,呼吸心跳都在加速。小刘说,背娃娃的带带把胸口勒到的,出不赢气。我就回过身来把娃娃往上调整一下,再放慢点脚步。这一坡,是个下马威,爬上老鹰岩,天刚蒙蒙亮。第二坡,到呑底,第三坡,到黎家湾,这两段,坡度稍缓,但距离更长。到黎家湾时,已过9点,山坡高度和路程,都完成了约三分之一。在村头的一棵大榕树下,我们坐下来休息,吃早饭,喝水。9点半再启程。这一段路平,在林中,约十来里,走起来轻松,还可摆摆龙门阵。
我从1973年起,每年3月早春,都会中上腹痛,幸好找到香砂六君子汤加白叩熬药吃有效。林中平路要走完时,我突感腹痛,再无力说话,忍着疼痛,坚持前行。前面就是比老鹰岩还陡的毛家大沟,拼命也要走到乡上。路上是没有人家的!小刘已发现我的异常,问我咋个了。我说没咋个,我如果垮了,这家人在这无人的山路上咋办?
到毛家大沟坡底,我说歇一下,然后一鼓作气爬上坡顶,否则二里长的陡坡,中间歇下来的地方都没有。我放下背篼,小刘坐在路边给儿子喂奶,妹妹在老家连坡都没见过,走这种路是第一次,累得来连话都不说了。我躺在斜坡上,轻轻揉着肚子,但愿疼痛尽快缓解。
10分钟过去,儿子吃完奶已酣然入睡。又过了10分钟,我感到疼痛有所减轻,不能再歇,否则天黑前回不到乡上!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我从躺着的斜坡上爬起来,帮着小刘背好娃娃,妹妹和小刘合作提起背篼让我背上,爬这最困难的二里多路。我提醒妹妹,尽量避开路上的小石子,滑就蹲下来,手趴在地上皆可,往悬崖这边斜,千万不要摔到沟那边。小刘打头,妹妹居中,我走最后。我是想,万一她们滑倒,我在下面还可以抵挡一下。我精力高度集中,肚子好像也不痛了。小刘一步步走稳,妹妹紧随其后,大家躬身弯腰,约20多分钟,胜利爬上毛家大沟坡顶,我长舒一口气,肚子又有点痛了。
到坡顶,呷天地乡两个彝族老乡吆着三匹马儿从区上回乡上,追上我们了。小刘不失时机地与人家套近乎,并把我们的干粮拿出来请他们吃。老乡托不过情,帮我们把我的背篼和妹妹的书包驮了十多里,一直到山垭口,分路了,我又才背起背篼继续前行。这里离乡上就是比较平的七八里山路了。
没有背背篼这段路,我们换着背娃娃,都得到了一下休整。最后这段路,较平,又胜利在望,走起来信心十足。下午4点,回到乡上。离开快四个月,到了家后,顾不得休息,忙着挑水,打扫灰尘满屋的房间,烧开水,煮饭,铺好床铺。儿子醒来,看到这新的地方,好像充满了疑问。
吃完饭,已近黄昏。小刘忙着去小学找谢汉文老师报到。回来给儿子喂了奶,说区文教助理员赵老师来乡上检查工作,晚上要开会。赵老师是1957年乐山师范毕业分来的老革命,管理着全区10多所学校和六七十名教师。当晚,讲了工作安排后,就是批评小刘为啥不按时到校,迟了两天。小刘说给谢老师和俄木书记请了假的,因为娃娃发烧。赵老师说他都不知道请假的事,并说:“你娃娃是金宝卵吗?发烧就不能接时到校!”他喊小刘到六七个老师围着坐的中间去站起,并要求大家发言。小刘既委屈,又惊吓,站在中间流下了泪水,像接受批斗一样。除谢老师外,另外几个彝族老师安拉提,阿力俄加,阿力舍巴子等,都有点同情小刘,互相用彝话在交流。赵老师要他们用汉话发言。安老师说:“我们几个的意思是刘晓晴还是坐在她的凳子上好好说,请假的事我们都听谢汉文说过,俄木书记也晓得。她没有给赵老师请假是欠妥,俄木书记没有和赵老师沟通,谢汉文没有给赵老师汇报,不是刘晓晴的问题。她以后有什么事懂得按程序办就行了。”赵华聚觉得有点没趣,顺水推舟总结两句散会。
川医夫妇中的女同事去川医进修妇产科去了,上海一医的同事回上海探亲去了。区卫生所要我去上一个月班。我已习惯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受的教育就是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于是离开妻儿去区卫生所干活去了。4月的一天中午,接到小刘的电话,儿子腹泻发热,乡上的彝族赤脚医生不知该怎么办,要我回乡上拿主意。我马上找川医毕业的同事陈明说明情况,毕竟是老五届同学,他马上给我说:“你吃了午饭就上山,这里的病人交给我。”
我匆匆吃过午饭后,爬老鹰岩,爬毛家大沟,平常要走五六个小时的路,仅四个多钟头就赶到了。儿子体温38.6度,大便没有控制,随时都可流点出来。我按公斤体重给了氯霉素,把空针、输液器都高压消毒好以备用,观察其变化。我的到来,小刘和妹妹都松了一口气。小刘说吓得不得了。(上图:儿子周岁时与妈妈、外婆)
当天晚上10点过,儿子的体温迅速升高,39度,39.5度,11点左右,抽搐了几下,体温达40度,我按公斤体重肌注鲁米那,非乃根,并物理降温。最后,我用澡盆盛上40度的热水给娃娃泡澡,忙了个把小时,体温降到38.4,不再抽搐。我不敢睡觉,仔细观察。深夜两点,小刘说换一下我。我交代了主要观察事项,如果抽搐或体温升到39.5,或呼吸不匀,就要喊醒我。还好,我醒时天已亮了。看来山上搞不好,小刘去请假,吸取教训,专门给赵助理打了电话。早饭后,叮嘱妹妹好好在乡上待着,我们背起娃娃就直奔区卫生所,平时5小时的路程,不到四个小时就跑到了。小刘也跑得很快。到区上时,碰到比我们要大五六岁的小学老师胡淑华,她关心地揭开背袋看娃娃。儿子在山上见不到陌生人,一见生人,放声大哭,搞得大家都很尴尬。胡老师以大姐姐的身份叮嘱我们“一定要好了才上山啊”。
到卫生所后,我们几个老五届商量着诊治,两天体温就正常了,但腹泻没有解决。我决定带上大便,去县医院做培养,并请教吴学长。到县医院一问,医院从未做过细菌培养,只有防疫站做过。我于是去防疫站找到搞化验的汪荣章医生,要求交费作个大便细菌培养,他说好久没有做了。我一听,长长叹了一口气,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汪荣章遂问:“你要给哪个做培养?”我告知给我五个多月的儿子做,找不到原因,疗效不理想,心头着急。汪荣章医生也知我是洛乌沟的同行,大发慈悲,于是说:“我给你做,东西拿来没有?”我马上从随身包里拿出包得严实的尿布。我俩一同进了实验室,点好酒精灯,把取样的工具(一个金属小钩)在酒精灯上烧,然后打开尿布取样。他告知我三天后出报告,但明天就可告知初步结果。我千恩万谢,要去交费,汪说,交费无标准,不要添麻烦,明天这个时候来看结果。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区上到县上步行只有40分钟山路,我心中有底,轻松了不少。第二天按时去看结果,告之,氟氏痢疾杆菌感染,卡拉霉素、链霉素敏感,氯霉素效果差。还喊我自己去看看培养皿里菌落的生长及被抑制的情况。我了解情况后,忙去向吴师兄汇报情况。吴有点不以为然:“你那个老山旮旮头,哪里去找氟氏痢疾杆菌的传染源?”
我回到区上,决定相信科学,用卡拉霉素治疗,一周后明显好转,按疗程用够时间,返回乡上。
经过这次氟氏痢疾的折腾,儿子总时不时腹泻,胃肠道也总不利索,又怕他感染,还给儿子用了中药白头翁汤,结果更伤脾胃,到两岁时,很瘦,脸色也不好,我带他去求县医院的中医、67级中医学院毕业的罗志中医生,吃了几副调理脾胃的中药,效果不理想。罗中医之妻、中医学院68级针灸系的袁瑞林医生给我出了个主意,用艾条灸肚脐上下左右二寸的穴位,每天三次,坚持半月。我买好艾条,每天待儿子午睡,晚上入睡和早晨未醒时,我用左手食指中指紧贴他的腹部,两指之间露出所灸穴位,右手拇指食指持艾条,每一个穴位灸5分钟,每次20分钟。灸时,以我的左手食指中指不感到烫,而又温热适宜为度。儿子腹部皮嫩,我手指皮老,但我离艾条火头近一指,估计温热应合适。半月下来,儿子腹部皮肤无烫伤,果然慢性腹泻明显好转,儿子食量也有增加。袁师姐要我再坚持半月。一个月下来,儿子脸色好看了,体重也有增加,小刘也写信给大邑老家报平安。全家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三岁时,我们也来到县上,有幼儿园上了,病也少了,娃娃可以长大了吧。
我这个父亲无能,妻儿也跟着受罪。我不仅是12班,而且是70级最糟糕的父亲!惭愧啊惭愧。

第一次过火把节

从踏上凉山这片不毛之地,我就知道火把节是彝族最隆重的节日,比彝族年更受人重视。彝族朋友告知,彝族年是嘴巴的节日,火把节是眼睛的节日。
1972年“八一”建军节后第三天,是洛乌沟附近几个乡的火把节。这一天风和日丽,佘巴惹老师和我爬了十多里山路,来到瓦堵莫甘过火把节。到目的地,我惊奇极了,有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两面各有一个长满巴地草的缓缓的小山坡,就是天然的看台,已经有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了。平坦的草坪四角,各有几条牛在主人的监控下喷着气,踏着步,时而昂头“哞”地大叫一声,时不时前蹄把草刨起来飞出一米多远。
我看一下表,正好10点半,四边的路上,穿着五颜六色新衣服的男女老少都朝这个火把节场地赶来。东端草坪上,十几个穿着红黄黑色相间百褶裙的女娃娃,左手撑着黄油布伞,右手彼此用一张毛巾或方围巾互相牵连着,边唱边转着圈。不时有女孩子加入,圈越转越大。人太多了,旁边又另围起新圈。我跟着安老师走到几个人圈旁,才看见有三四个老者在旁认真地观看。安老师告诉我:这几个老人是评委,选出今天的最美姑娘。二十多年后,我在西昌看凉山文工团演出的舞蹈《朶洛荷》,就是依据火把节选美编排出来的。
草坪上已有几处人们聚集的地方,安老师站在选美处了。我和佘巴惹往人堆里钻,一处在斗羊,两只大公羊相距两三米,突然启动,向对方奔去,用头撞向对方,四只角碰在一起,“啪”的一声响,好像撞击在我的心上。没有撞退对方,两只羊各后退几步,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少者四五次,多者十多次,直到一只羊撞得往后退,掉转身不愿撞了,就算输。
另一处在斗鸡,两个主人把大公鸡抱进圈中,吆喝着让鸡靠近,两只鸡的颈毛竖起来,靠近对手,几乎同时,鸡跳起一尺余,脚爪向对手抓去,尖嘴向对手啄去……一个回合下来,接着二个、三个回合,力大的灵活的可把对手打退,要是啄住了对手的鸡冠,则鲜血直淌。有打斗经验的鸡还可以啄住对方的鸡冠,而且不松口,被啄的就狼狈了,还使不上劲,主人只得认输。也有不服输的,一直打下去,用敢于牺牲的魄力扯掉鸡冠,马上用嘴和脚爪投入新的战斗。反败为胜者极少,多数仍被对手把鸡冠啄烂,转身逃走,胜者主人赶上去抱起得胜鸡,喜气洋洋,又要对败者主人点头致歉。鸡打得惨烈,人还是充满和谐友谊的。
人围得多的地方,是小伙子的摔跤比赛,双方穿着大裆小裤脚深色长裤,窄袖紧身衣服,腰间系一条长1米有余,直径十来厘米,可用来装物品的腰带,腰带是为了让摔跤手抓住对方的后腰处。多数摔跤手脚蹬解放鞋,也有穿白色回力鞋的。摔跤前,裁判要检查双方不得带有硬物,让双方参赛者屁股后翘,肩头顶在一起,抓牢对方的腰带的后腰处,四只脚都在不停地运动。裁判一声开始,强弱分明者,强者三两下就把对手拖到怀里,用劲向上一提,待对方双脚不稳甚至离地时,自己向后一倒,对方摔在自己身上或身旁。开始我总把压在上方的人视为胜者,彝族朋友却说我是错判。懂行的彝族朋友耐心给我解释,他们与汉族摔跤不一样,你们是压在上头的人赢,我们是躺在下头的人算赢。势均力敌者,谁也不能轻易把对方拖入怀中,就肩头顶着在草地上转圈,实际在较劲,互相在寻找机会。体力稍差者,易被对手找到破绽,拉近提起倒地定下输赢。火把节的规矩是不搞抽签淘汰赛,而是擂台赛,所以一个团队(多以大队、生产队为单位,也有亲戚朋友自由组合的)的最强者总是在最后出场,规则很像中日韩围棋擂台赛。打到后面,强者纷纷出场,男观众的吆喝声,女观众的惊叫声,运动员更是精神抖擞。那边选美已结束,金花(第一名)、银花(第二名)都跑到摔跤场边给选手加油,使战斗更为激烈。我就看到过两位摔跤手虽然倒地,观众众说纷纭,裁判也判不了胜负,只有找老者来合议的情况。摔跤手道德水准高的,自己会承认输了。那天的冠军是雨水乡的帅小伙,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身材匀称,壮实。1977年我离开洛乌沟乡时,当年的摔跤冠军和选美银花真的成了一对,难怪后来有人把火把节叫做“东方情人节”。
斗羊、斗鸡、选美、摔跤收场,最令人欣喜的斗牛又拉开序幕。这是淘汰赛,有种子选手,前几年的冠军牛和实力强劲的新牛,由裁判与各乡德高望重者商议排出序号,其它赛牛由抽签安排顺序。同大队同乡尽量回避,一轮一轮斗下来,决出冠军。斗牛不能弃权,抽到强者也要去斗一下,有的牛看到对方气势,不敢应战,主人要用粗树条抽打牛身后的地面,发出“啊,啊”的叫声,甚至三四个人同时抽打牛后牛侧的地面,逼牛向前靠近对手。两牛走近,四角一顶,如悬殊较大,弱者力不能敌强者,转身逃走,胜者抬头“哞……”地长叫一声,也不追赶。这种斗牛的确没有看头,安老师给我说,开始多半是抵一下就完了,后头有好看的。
安老师给我介绍,洛乌沟乡先锋大队在去年火把节后就选了一条黑牛,前膀高耸,屁股浑圆,牛角粗壮,弯向内前。专门找个有经验的饲养员(我估计是教练),除吃草料外,要喂黄豆、米糠,最近半个月左右还要在糠里加鸡蛋。安老师把那牛指给我看,的确气势不凡。他又指向远处场边一条牛角挂着红绸的黄牛说,那头牛就是去年的冠军。冠军黄牛是河东乡前进大队的,也是专人饲养,今年就是奔着卫冕冠军而来。去年冠军黄牛是1号,洛乌沟先锋大队的黑牛是2号,不出意外,决战将由两者展开。
经过两轮下来,只剩四头壮牛,除1、2号赛牛外,还有一条雨水乡的脖子下面有半圈白毛的黄牛和另一条回龙乡的棕色牛。半决赛,卫冕冠军和棕色牛对阵,棕色牛主动出击,像坦克一样顶上去,卫冕黄牛稍有迟疑,还是迎上前来,但速度不够,被顶退了两步。黄牛毕竟底气在,稳住阵脚后,头一低,窜将上去,棕牛没了刚才的优势,凭实力抵抗了一下,也许明知实力不济,调转头来,飞一般朝出口逃去,卫冕冠军哪肯罢休,低头顶角欲追穷寇,两边主人见势不妙一拥而上,挥舞树枝木棒,拦住卫冕冠军。胜牛也趁机见好就收不屑再追,继而仰头朝天大叫一声,好像在宣布胜利。
2号黑牛和雨水乡白脖子黄牛,块头相当,把它们赶到一起时,都漫不经心地对望一眼,然后互相走近,白脖牛喷着气,黑牛放低头,战斗一触即发。四角一接,两牛的后腿都呈八字形站立,无前进后退之势,我说在拼内功,比力量。安老师说,黑牛狡猾,它还在尽量低头,力还未用完,试探性的。果如安老师所说,黑牛往后退了一步,白脖子向前一步,黑牛瞬间头擦着草皮往前顶,白脖牛受不了这突然的加力,后脚还来不及往后挪,前脚已不由自主离地,牛头一歪,往侧边败退下去,黑牛赶上,从侧面一顶,白脖牛落荒而去。牛主人拦住黑牛,欢呼取得决赛权。
决赛马上开始,几千观众都望着场中央。主持人、裁判、双方牛主人一二十人聚在场内。两只牛皆连战告捷,都怀着必胜信念进入赛场。卫冕黄牛先大叫一声,步入场地挑战黑牛,黑牛凭刚才先退后进的余威,毫无怯状,快步靠近卫冕者。就像刚才头挺起,八字脚蹬起,10秒左右无动静。广场上出奇地安静。黑牛想故技重演,但对手不同,卫冕者只向后退了半步,就稳住不退,两牛头稍一分开,马上碰在一起,啪啪地响。卫冕冠军将牛屁股往右后挪动,寻机攻击黑牛左侧头部,黑牛有所察觉,也将屁股往右挪动。两条牛用角使劲顶着,在原地打圈,都奋力向前顶,牛尾向后甩起,肚子下的外生殖器伸出20余厘米,头在用力摇动,牛角碰撞有声,眼光凶狠。安老师在旁对我说:“好几年没有这么精彩的斗牛了,你运气好。势均力敌,就看哪头牛体力好,还要会打,会用巧力。”两头牛旁边的主人,各有四五人,在旁“嘿嘿”地吼叫,用直径三四厘米,长一米余的树枝击打地面,为牛助威,观众则各乡为各乡的牛呐喊。随着两条牛的进退,各自的支持者狂吼的、感叹的、惋惜的声浪各有不同。相持五六分钟后,卫冕冠军突然发力,调低牛头,拼力向前,黑牛准备不足,连连后退,河东乡观众站起来欢呼,洛乌沟观众哎哎惊叫。黑牛饲养员在旁高叫“阿波,数!阿波,数!数!”(彝族话:嘿呀,加油!)。黑牛尾巴举平,撒了点尿,不退了,片刻,头一低,用角接连上顶。卫冕者黄牛吃不住劲,不由自主往后退,欢呼和惊叹的观众颠倒过来。洛乌沟的人还在安老师带领下,整齐高喊:“数,数,数!”
人助牛威,牛仗人势,黑牛好像打了鸡血,猛地顶向卫冕者,卫冕者连续后退,自感无力回天,侧身落荒而逃。黑牛追了几步,被主人拦下,仰头狂叫一声,兴奋地在原地打转,一个小伙捧着红绸,飞也似地跑到黑牛前,把红绸挂在两角上,牛通人性,温顺地让人挂红,然后抬头安详地叫了几声,洛乌沟百余小伙簇拥着新冠军绕场小跑。
白天火把节活动在高潮中落幕。于是人们拿出各自带来的食品在草地上进餐。吃炒面,啃鸡腿,吃砣砣肉,把水壶里的酒倒出来,围成一圈挨个喝。安老师说,走,喝转转酒,你不会喝,碗转到你面前,样子也要做一下,嘴皮打湿就可以,今天可不能说喝不来。我也加入了喝转转酒的其中一圈,佘巴惹老师不知突然从哪里钻出来,塞给我一个大鸡腿,真香。
入夜,我随着两位老师走到回乡上顺路的红旗大队,有几个小学生递给我们用蒿枝扎成的一米多长的火把,在村口点燃,围着小山包周围的田地转了一圈。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打着火把按习惯的路线转。我看四周远处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火光。两个老师告诉我,他们派两个大一点的学生火补尔曲兄弟送我回乡上,他们不回去了。在回乡的路上,火补尔曲眨着眼告诉我,今年的金花是他的堂姐火补莫此喂,喜欢安老师呢,前几天还托他带了一双鞋垫给安老师,绣的鸳鸯好看得很。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安老师:今年的火把节丰收了,我等着喝喜酒呢。

终得昭雪

1979年的重医,平反冤假错案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与我一同分到凉山的秦亚恬同学过去和我在学生团时在一个排,她从来就不相信我会是什么“现行反革命”。我们在昭觉等待再分配时,她曾对我说过:“我们都明白你是被冤枉的。”1979年,她已“回炉”留校。有一天王銮波老师找到秦亚恬,打听我分配在什么地方工作,准备帮助我寻找平反的路。
王老师是我们的解剖课老师。1969年底,他带领我们在大竹县巡回医疗三个多月,王老师对我印象较好,也不认为我会是“现反”。时过九年,王老师觉得我的问题应该可以解决了。他在重医组织部找了龙光文老师,谈了我的情况,龙老师说,问题肯定会彻底解决,但已毕业分配8年,档案也不在重医,必须本人提出,重医组织部按本人要求,调回档案,就可全权处理了。王老师非常高兴,去各教研室找70级同学打听,最后是秦亚恬给王老师说:“王友仁分配在普格,我马上给他写信,让他写信给您。”
1979年夏,我意外地收到秦亚恬的来信,告诉我王銮波老师十分关心我,要我迅速给王老师去信。我很快就给王老师去信,感激王老师的关爱,并谈到我的担心和顾虑。因为遭整怕了,胆子遭整小了,现在又有家了,反正还领工资,活得下去,看到申诉后又遭整的事例太多了,心有余悸。王老师收到我的信后立即就给我回信,把龙光文老师的话转告我,让我打消顾虑大胆行动。我按照王老师的嘱咐立刻给重医组织部写了申诉信。
二十多天后,我收到重医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一个特大牛皮信封的来信。来信告诉我,由于受林彪、“四人帮”的极左思潮的影响,当年错误地批判了我,错误地做了结论并在毕业时做了错误的鉴定,错误地给我记了大过。现在撤销一切不实之词,组织上形成的材料全部取出销毁,本人写的检讨、认识等材料全部退还。共计128页,请我清点。并重新给我做了毕业鉴定,要我认同后签字,如还有什么要求,请来信提出。
我当时真惊异于问题解决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看着那128页退回来的流着泪、流着血、自我侮辱的文字,一边看一边抽泣。我哪是一个人,明明是一条狗,自己撕咬自己,还要违心地向整自己的人感谢!真好比死了一次……现在平反了,昭雪了,我又重生了!
九年,25岁到34岁的九年,多好的黄金年华,不少同学已奠定了坚实的医学基础,为以后的成长铺就了道路。而我一人在高寒彝乡的一间屋子里,区委书记和卫生局长受命暗中监管我,随时在问乡书记,此人改造好了吗?重医1962级的学兄——县医院的吴全成,曾给卫生局长举荐我给凉山卫校普格医士班的学生上课。卫生局长回答:“王友仁上课肯定行,但我无权调他来啊。他动,必须组织部出面,县委书记签字。”
在我收到重医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大信封后一周,县委组织部部长召见我,他说:“你的问题已经解决,到县医院工作。”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回重医进修,时隔十年,又见到可敬的老师们,当年的同学,可以指导我了,我向他们行拜师礼。
不管怎么说,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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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一打三反”运动中重医揪“二流堂”闹剧
(《风雨人生路》选读)

杨友松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原重庆医学院(今重庆医科大学)老五届大学生回忆录《风雨人生路》第二辑,文字略有修订,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本刊曾在232期“小报专辑”发表作者所写《回忆当年〈东方欲晓〉报》,可参看。

反右运动制造出吴祖光在重庆时的“二流堂”冤案,文革时驻重庆医学院的军、工宣队仿照前者,又在学生中搞了个“二流堂”奇案。之所以称奇案,吴祖光的“二流堂”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社会名人,何况这“二流堂”的名字,还是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取的。奇就奇在当年我们这些医学院未毕业的大学生,算什么人物,能谈出什么名堂?最多只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而已,用戴在吴先生头上的“二流堂”帽子扣在咱们头上,真是抬举了我们,羞辱了吴先生。这桩案子你说奇不奇?
1968年初,70级(1970年毕业)医疗四班的吴君眉、李远福、蒋仁伟、何明忠搬到学生宿舍五栋二楼207室居住。那时我因忙于参与为群众组织“重医兵团”办小报《东方欲晓》写稿改稿、学习讨论、排字校对等工作,没有时间去207室玩耍。同年3、4月,群众组织中分管小报的邱老师和小报的主笔钟佑泉同学先后被调到北京,参加中央所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四川班学习和起草《重庆市革命委员会成立致中共中央、毛主席的致敬电》,报纸工作陷于停顿,我无所事事,就到207室去聊天吹牛混时间。我常与付凯一起去,经常到207室吹牛的还有颜坤忠、周炳和、周立、吴玲、何兴业、冯辉沛、清圣、钟显明等,间或来玩的有邱庭辅、刘大伟、张星柱、张宗樵、孙安仁、刘贤富、朱宝捷等同学,69级(1969年毕业)来的同学有陈正贵、刘胜利、蒋必礼。
吴君眉同学以前是医疗四班的班长,为人正直热情,关心同学,有很强的组织和凝聚力。在他的带领下,医疗四班文革前曾荣获重庆高校的优秀班级称号。吴君眉、付凯和我都是学校田径队和游泳队的成员,吴同学擅长中长跑,运动成绩不错,曾获学校3000米越野跑的亚军,他也是学校田径队的队长,训练刻苦,乐于助人,大家很敬佩他。到207室与这样一位优秀学生干部交朋友,平时说说话吹吹牛,又有什么不对吗?嘿,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军宣队、工宣队认为是“反革命小集团”的惊天大案!
具体说起来,当时学生宿舍207室的主要“反革命活动”有:冲洗放大相片,用电炉煮吃的,下象棋、围棋,打扑克牌争上游,到操场练举重、踢球或学骑自行车,除了这些活动就是聚众吹牛(聊天)。我主要是参加吹牛活动,大家聊小说、电影、戏剧等故事或观感,再是文革中的小道消息或武斗情况,当然还会议论女生,讲自己或别人的恋爱故事,有时讲讲兵团头头开会的内容等。再就是传看旧杂志、旧小说,比如1957年的《中国青年报》,1956、1957年的《人民文学》,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讲古代小说《七侠五义》《小五义》《醒世恒言》等。有时69级的陈正贵同学来玩,他爱讲社会上的笑话,有时讲点低级庸俗的黄段子之类。
在207室的聊天中,这些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有时自然会评论一下年级的女生,有人要同学讲讲自己的女朋友,比如要付凯和我把女朋友的照片拿出来看,付凯拿出女友照片后,李远福又喊我俩讲恋爱经过。付讲了,我说我还没有向女方明确表白。大家都知道清圣同学非常喜欢女生曼川,也是不敢表白。有人问清圣知不知道曼川对他的看法,清圣认为女方不讨厌他。其他人就拿我与清圣的暗恋取笑,后又拿付凯开玩笑。有一次,我带付凯和清圣到石坪桥我三舅家玩,午餐时把清圣灌醉了,我们追问他喜欢谁。清圣趁着酒兴,酒后吐真言,他大声说他就是喜欢曼川,并宣称胖妹(清圣对曼川的爱称)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姑娘。我们听了大声起哄,又给他敬酒,问他向胖妹表白没有,他只说他要用实际行动表白。那天清圣真的醉了,吐得一塌糊涂,但难受并快乐着。以后听说,为曼川能及时吃到新鲜时令蔬菜,回成都家中探亲的清圣,背着满满一背篼在成都刚买的新鲜蔬菜,当天坐火车赶到重庆,又不辞辛苦,把一背篼蔬菜送到重钢曼川的家中,硬是用实际行动表了忠心。有同学调侃清圣说,一位华西大教授的公子,完全放下架子,不惜像农民一样背着蔬菜送给心上人,哪个女生抵抗得住?而且付凯说清圣千里送菜还不止一次。清圣这些既浪漫又朴实的求爱故事,也是207室常谈笑的话题。后来曼川果然成了清圣的夫人,改革开放后,有一次他们夫妇从美国回来,我们又当面调侃清圣当年求爱的艰苦历程。曼川说清圣每次送菜她都不在家,她根本不知道有送菜一事。于是大家又开清圣的玩笑,说清圣是真聪明,先用蔬菜搞定丈母娘,是曲线救国。虽是开清圣的玩笑,其实我自己追女朋友更好笑,好不容易花言巧语与女同学搭上关系,立刻就厚着脸皮跑到女同学家里,向未来的岳父岳母大献殷勤。我的母亲知道后说,坠入情网的人都是傻子。
207室李远福同学是重庆人,身强体壮,皮肤黝黑,性格豪爽,爱打抱不平。有一次一位同学得罪了社会上的人,那人扬言要揍扁他,那位同学吓得不敢回家。远福一听拔刀相助,叫上几个重庆二杆子,直接到那人住处,结果那人见远福出马,立即答应好说好说。回来后,远福对惹祸的同学说,莫得事了,他敢动你老子就捶扁他。于是同学给远福取了个绰号“黑锤”。
又一个同室的重庆同学何明忠,是练举重的,中等个头,前额突出,高眉骨,两眼内陷,横身肌肉疙瘩,很像电影里的广东侠客黄飞鸿。明忠胃口特别好,他用小洗脸盆作饭碗,二两一个的馒头,他一口气可吞食七八个,还要喝一小面盆稀饭,故有同学叫他“何大胃”。何明忠还有一件许多同学都知道的轶事。有一次,高年级同学杜某听信了误传,说他偷学校自行车,何明忠闻听后怒发冲冠,单骑闯关,连打杜某三人,直到打得另两人落荒而逃,再将杜某打翻在地认错求饶为止。
1968年的中央首长“三一五”指示(中央首长接见四川学习班有关领导的讲话)下达后,兵团头头开会商量贯彻指示精神的具体安排,我作为小报的撰稿人自然列席了会议,以便按有关指示精神写稿。会后周炳和、李远福问我开会内容,开始我不敢讲。后来他们说,有关指示内容我们在街上的大字报就看到了,只是想向你证实一下。我只有讲,江青批评了五十四军支左有倾向性,也批评了八一五派,反到底派受到一些表扬,头头们认为这次反到底赢定了。还讲了头头们商量对谢家祥(原五十四军政委,时任成都军区副政委,被认为是八一五派的后台)的态度,确定不点名批判,整理谢的材料向中央和省革委反映。
常言道祸从口出。平时瞎吹牛,乱“冲壳子”(自我吹嘘说大话),总有失言之时。一次在寝室吹牛,何大胃无意中谈到,看到小报上有批判文章,讲抗战时期重庆文化人有个“二流堂”,也是一些文化人在一起吹牛聊天摆龙门阵的。有人一听就叫他不要乱比喻,给自己找麻烦。
果不其然麻烦就来了。当时张兴柱有位在重医护校的女朋友,他对女友说重医有个吹牛的地方叫“二流堂”,还给她讲了些吹牛的内容。那位女友是个大喇叭,也在与人闲聊时将重医有个所谓“二流堂”的新闻以及她听说的一些吹牛内容传播出去了。这个消息东倒西拐又传了回来,何大胃和付凯一听大怒,知道这件事传出去的后果。两人摩拳擦掌,马上去找张兴柱算账。无奈木已成舟,就算打他一顿又怎样?
我去207室参加吹牛是1968年4月中旬到5月中旬,之后我与三舅和君眉、同甫等到峨眉山旅游去了。6月上旬邱老师、钟佑泉叫我回编辑部工作,由于有写稿任务,很少再去207室。以后付凯介绍我加入了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几乎就没有时间去207室混日子了。
直到1970年初,军、工宣队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就有人拿“二流堂”说事。与207室有关的同学有山雨欲来的预感,纷纷找军宣队解释、辩解。当时军、工宣队认为这些学生不属于运动的打击对象,是低级庸俗的聚众吹牛,只在学生连(当时都按军事化要求将学生编成了班排连)的小范围内开批判认识会。4月,学校军宣队要掀起“一打三反”运动的高潮了,“一打”就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三反”就是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据说是军宣队房政委很想在学生中揪出现行反革命集团,向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邀功,于是“二流堂”旧事又被重新提上议事日程。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次学生七连开整风会,本来由副连长吴君眉主持,批评根红苗正的刘某同学组织纪律涣散,吊儿郎当,生活作风散漫。这下把刘同学惹毛了,他突然大叫,我要揭发吴君眉偷听敌台(外国、港澳与台湾电台)!全场大惊。
当时营连的军宣队工宣队领导都在场,一听此言大喜过望,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鼓励刘某大胆揭发。原来是李某同学天真至极,他把广播站线路接到了207室里,并装上喇叭,有时他无意中收到境外电台的对华广播,出于好奇,也当作“参考消息”放给207室的人听一下。本来没什么事,但在“一打三反”中“收听敌台”却被上纲成了反革命大罪。一听到刘某揭发,吴君眉就吓得脸色苍白,大汗直流。当然会议马上就变成对吴、李同学的揭发批判会。
军宣队上层自然把“偷听敌台”与“二流堂”并案处理,将“二流堂”定性为传播封资修腐朽思想,聚众收听敌台,从事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的反动小团体。后来又有模有样地编造说,“二流堂”有组织,有纲领,有分工,有活动,“堂主”是吴君眉,“老板”是何明忠,“老板娘”是李远福,周立是“军师”,陈正贵、吴玲、李某是“讲师”。军宣队还意味深长地说,“尚有”一些参与二流堂活动的同学还没坦白交代,赶快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后来大家就戏称没有主动坦白交代的同学叫“尚有”。颜坤忠、付凯和我都在“尚有”之列。
不由大家分辩,军宣队马上在学生团掀起声势浩大的揭发批判反动组织“二流堂”的运动,发动群众揭发批判“二流堂”的反动言论和活动,揪出它的领导成员,一定要抓出它的黑后台。
可怜昔日的优秀学生干部吴君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二流堂”反动小集团的“堂主”,大批同学一夜之间成了反动成员。几位所谓骨干成员被关起来办学习班,面对面或背靠背互相揭发批判。办案人员立功心切,为了尽快落实首要反革命分子的反动罪行,鼓励同学间告密揭发。一时学生团风声鹤唳,暴雨骤来,人人自危,相互伤害。军、工宣队召开了几次对吴君眉、李某的批斗会。经过10多天不断地诬陷、栽赃、逼供、批斗的折磨,平时乐观豁达身体强壮的吴班长,已经形销骨立,精神恍惚,以致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揭发什么就承认什么,最后在一次批判会上晕倒在地。李某罪孽更深,在“一打三反”大会上突然被揪了出来,江政委宣布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与王某某、袁某某一起被隔离审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只有个别同学在得到军宣队信任的杨崇汇、王丕龙同学的保护下涉险过关。
一个月后,正当吴君眉、李某等人命悬一线之际,案件突然诡异地出现转机。某日房政委到文艺宣传队指导工作,谈到“二流堂”的问题时,他指着付凯、颜坤忠和我三位“二流堂”的“尚有”(成员)说,现已查明“二流堂”是带有落后色彩的小集团,希望宣传队涉及到的同学不要背思想包袱,好好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做出贡献。我们听了大大松了口气,对房政委感激涕零。
后来我们才听说,中央有不在学生中搞“一打三反”运动的精神,重医是房为了邀功自搞一套,后来受了批评,只有收手。他们乱搞极左,伤害了无数学生,也没有给受害者平反道歉,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还给受害同学留下一根又粗又长的尾巴——落后色彩小集团。这条尾巴后患无穷,除了受人保护的个别同学,其余被迫害的同学遭秋后算账,毕业都分配到甘(甘孜)、阿(阿坝)、凉(凉山)三个少数民族自治州边远山区去了。

2021年2月27日初稿
2023年7月26日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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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记三位早逝的校友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谭乃秦

这三位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其中一位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一位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另一位是三十一中初67届毕业生,曾经和我一起在延安插队,睡过同一个炕上。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可能除了同班同学以外,少有人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改革开放前,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黑五类”子女,或者叫“可教育好子女”。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他们在政治上受尽侮辱、歧视甚至鞭笞,经济上处于城市的最底层。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压在他们头上的“有成分论”的大山被搬开后,自卑感与被扭曲的心灵仍然使他们很难融入这个社会。
那时官方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现实是,后面两句纯属骗人的鬼话,无论他们再怎么表现,也无法改变他们悲催的命运。有一位先驱者曾经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这个所谓“理论”,他写了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出身论》,发表在《中学文革报》上,而他的下场是尽人皆知的……

任冠军——“我在红旗下成长,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他出生于1947年,1961年考入三十一中初一,与我同班。由于个子高,他同也是高个的我一起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成为我的同桌,后来也成为好朋友。初一第二学期,他由于近视眼,被调整到第一排的最左边。
他大脸盘,红脸膛,高高的个子,说话却总细声细语,动不动就脸红。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给他起了外号“大姑娘”。他很勤快,每天总是与值日生一起到学校,一起清扫教室,冬天把两个火炉生起来。他的学习成绩也比较突出,老师经常把他的作文当范文给同学们宣读。他爱看书,看到他曾经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雷锋日记》《臧克家诗选》《贺敬之诗选》……
初一第二学期他就被指定为学习委员,后来又成为副班长。他爱写日记,而且总是把日记本摆放在课桌的右上角,好像并不避讳同学们偷看似的。总之,在同学和老师的印象中,任冠军就是一个“乖乖大男孩”。
记得初二下学期末,侯有异老师曾经把他与班长石家琳一起叫出去谈话,后来初三上半学期的某天,新班主任刘书泽老师通知全班同学,放学后参加石家琳、任冠军的入团发展会。我们班初中只发展了他们两个人入团。
初三毕业考试以后,班主任突然宣布,班长石家琳与另外一位同学金荣生毅然报名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下乡,成为光荣的兵团战士,并在他们出发前召开了全班同学欢送会。他们坐上火车的那一天,戴着大红花的两个同学和他们的父母都哭得不能自持。很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他们两个同学的父亲都是“押、关、管人员”,他们下乡是不得已的事情。
升学考试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发下来了,蒋彬、陆大奎、杨文祺、李名勤、许锡斌、贾乃鼎、于小刚、王君伟、郑朝春、徐克曾、翟世明和谭乃秦录取到本校——三十一中高中。副班长任冠军只“考上”录取分数垫底的化工学校,成为一个中专生。
开学不久,我接到任冠军的一封信,信中羡慕我们几个可以继续攻读并准备参加高考了,不理解的是他认为题绝大部分都答对了(当时他与我还对了答案),怎么给分配到化工学校?他说他没有填这个志愿。我当时没有给他回信,现在想起来仍然后悔不已。
两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八月”以后的某一天,三十一中大操场上正在开一个大会。有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你初中班里有一个任冠军吧?”“他是副班长,他怎么了?”“他死了,是在龙潭湖附近卧轨自杀的。他养父母是地主成分,被抄家赶回河北老家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就这样想不开死了。今天早上化工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声讨、批判他自绝于党,自绝于团组织,用卑鄙的死去对抗革命群众对他地主家庭的斗争。”
二十多年后,我巧遇他在化工学校时的好友孟佑霖,谈起了他那几天的情况细节。那时的中技学校是住校的,他那天晚上正在宿舍抄大字报,一个邻居大老远跑来告诉他,一群红卫兵和街道“鸡粪”(对“积极分子”的蔑称)白天闯入他家,说要批斗地主和地主婆,叫他赶快回家看看。还说他父母被迫跪在地上,被皮带抽得遍体鳞伤。第二天,他父亲单位的红卫兵也来了,还开了一辆卡车,不容分说就把他父母与铺的盖的全部拉到河北乐亭老家了,说是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群众专政”。任冠军据理力争,拼命阻拦,在那疯狂的年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家里房门被封了,任冠军只好拖着一身伤痛回到学校。没想到早上起来,父亲单位的红卫兵就把大字报贴到学校来了。题目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任冠军》,名字上还打了大红叉叉。
那天夜里他绝望地呼喊,背诵“毛主席语录”,背诵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他在最后一篇日记里悲愤地写道“我在红旗下成长,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我是在三岁被抱到养父母家的,他们非常疼爱我,但对我要求严格,教育我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他们怎么成为恶霸地主了?……”
几天后,北京站铁路公安通知化工学校文革筹委会,一名学生在红桥附近卧轨自杀,他们根据遗书找到学校。那几天学校贴满了批判他的大字报……
我初中时的好友任冠军就这样死了,一个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好学生,一个父母眼中的“乖乖男”。死后还被那样“鞭尸”,他的年龄被定格在18岁。

白敏之——“我只想做一个正直的人……”

他生于1951年,是三十一中初中六七届毕业生,1968年到陕西延长县插队,和我分在一个大队。这个大队分了14名男生,大都来自三十一中两个班;11名女生,主要来自师大女附中两个班。白敏之所在的小队只有三十一中初二3班4个男生,人们戏称他们为“光棍组”。几个月后,大部分“革干”家庭出身的女生“排着队”离开了,她们的父亲陆续被从“牛棚”里解放,她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后门当兵”、招工、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走了。
这样,生产队里残存一群三十一中“光棍儿”,被集中到大队的同一个知青点,白敏之就是这时抱着一卷脏兮兮的铺盖,住进了我的窑洞。也就是这时,我才逐渐认识了这个比我小三岁的校友,而且一起住了两年多。
白敏之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他家庭的具体情况,我也不便询问。但他的同班同学透露出他家庭的一些情况:他的父亲在1949年前在北平是一名法警,1953年“肃反运动”时被从单位带走,判刑后关在大兴的一所监狱里。白敏之的弟弟当时还没有出生,他们弟兄两个从一懂事,在政治上就是“杀、关、管”家属、“历史反革命”子女。在经济上,一个单身母亲给人家打零工拉扯大两个儿子,其贫穷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文革期间,他家被抄,母亲带着他弟弟被轰回房山“六股道”村(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群众专政”,他则随大流到延长县当了一名插队知青。
他很自卑,而这种自卑伴随了他整整一辈子。他不太爱说话,对于在初中上学期间受到的一些歧视,他念念不忘。他爱读书,在这个贫穷的山村里知青们偶尔淘到一本书,他也会借来仔细精读。我在农村时看书有不懂的,经常问他,比如“公孙大娘舞剑”,“烂柯山”的典故,都是18岁的他告诉我的。他也没有用“积极劳动改造思想,向贫下中农靠拢”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不勤快,在生产队早上经常是睡懒觉,不出勤,衣服上的虱子滚成了球,这使睡一条炕上的我清理自己身上的虱子也是功亏一篑。用他的话:你再努力,累死你还是“狗崽子”。
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北京干部组织知青学习文件,批判林立果小舰队《571工程纪要》,说到“有些知青对这个纪要有思想‘共鸣’”时,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发毛了,在发言时说道:“我知道我出身不好,我没有什么‘共鸣’,我只想做一辈子正直的人!”他是哭着说这句话的,也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五十年了,对他的这句话我记忆犹新。
他的一些为人处世也践行了这句话。1970年秋收以后,分到大约100块“粮钱”,大家都急于回北京探亲。那时候很多知青都采用“蹭火车”的办法回家,遇到查票就说我一天工分才三毛七,买不起车票。他却带着干粮,徒步走了100多公里,中间在延川、绥德农民的草料窑洞里过了两夜,到山西介休坐慢车回到北京,在琉璃河火车站下车,去看望在房山监督劳动的母亲和弟弟。来回一共省了30多元钱。1972年,他父亲刑满释放了,也落户在房山六股道大队,他给他父亲写每一封信都要歇两天工,用正楷繁体字竖行书写。
1973年他到北京探亲回来钱花光了,到了铜川就没有钱了。他一路讨饭整整走了7天,到村里时瘦得皮包骨。这一路他省了7块2毛钱。
衣服破了,已经没有办法补了,他策划了半天,用17尺布票买了军绿帆布,请村里婆姨做了一件制服,想着比卡其布耐磨、耐穿。结果几个月就脱絮了。我们笑他:“贱卖啦,意大利军服。”
四年过去了,每一年都有知青找到新的岗位,每送走一个人,留下的同学心里就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有28人的知青点,已经剩了8个人了,清一色的男生。
1972年底的大招工,高二四班的我、蒋彬、杨文祺招到华阴县三线厂,刘锚招到延安运输公司,我班林汝宁、顾明信回北京自己找工作。村里只剩下白敏之与一个70届的小孩两个了,还有知青点那条叫“卡姆”的花狗。我当了工人以后,他给我写过两封信,没有提他讨饭回村的情节。回北京后我曾经试图联系过他,苦于没有方式。又过去了三十几年。2007年我们班聚会时得知张新威同学在市公安局工作,很快,张帮我找到了白敏之的地址,他落户在房山周口店乡。我把电话打到村委会主任家,请村委会转告他我的联系方式。
他给我打电话时激动得口吃,对我几十年后还在找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他讲了他这些年的经历。他1975年以“困退”的名义回到北京,在陕北当了7年农民,到北京落户到房山,还是村民,干了几年临时工后,招工到房山一家涂料厂,直到1995年“下岗”。至于他为什么没有上大学,我没有问,估计他还是慵懒、自卑、得过且过的结果。他娶的妻子是周口店村的一位村姑,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已经成家,他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有一搭无一搭地经营着。
恢复了联系,就短不了邀请他参加插友们的聚会,如果AA制的话,大伙不叫他出钱,但他坚持要付款。我几次顺路到周口店他的小店去见面。脏兮兮的柜台里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落了尘土的香烟、小食品。我在那儿待了三个小时,只有一个乡政府保安队长买了100块钱的手机充值卡,还说没有带钱,赊账,他说这个人就是来敲竹杠的。他的里屋居然有一个自己盘的热炕。他告诉我,在陕北睡惯了热炕,特舒服。每天早上到后边山坡上拾一点枯枝,垃圾站捡一点木头就够了。
其实,“拨乱反正”后,压在他头顶的出身枷锁被卸掉,他完全可以借高考机会改变命运(多少三十一中知青都是利用了这个机会),也不至于从陕北社员到北京村民了(还成了周口店村的“倒插门女婿”)。这一切不能不使人认为是他多年的逆境造就了他的性格。
2015年我去房山开会,顺路又到他的小店看看。他说由于北京运煤汽车越来越少,靠拉煤司机维持的小店已经无生意可做。他希望及早拆迁,得一笔拆迁款。我看到他的饭桌上摆着一盘油腻腻的梅菜扣肉,就劝他老年人少吃这种高脂肪的肥肉。他拍着胸脯说,我身体倍儿好,多少年没有上过医院,我连一片药都没有吃过。是啊,一个下岗工人,没有机会每年体检一次。
可是就在一个月以后,他的妻子打电话来,说他突发脑梗,虽然送医院抢救,但已无力回天,享年64岁。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白敏之的弟弟白洁之也猝然去世。

赵燕南——“我父亲不是反革命,他是抗日英雄”

2016年5月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显示来电的是石景山八角派出所,我满腹狐疑地接通电话,派出所问我是否认识赵燕南,我说那是我在三十一中时的中学同学。民警说:“他死了,今天早上死在朝阳医院京西分院门口了,你们能够联系他的家属吗?”他们是从死者手机上得到我的联系方式的。我说他孑然一身,没有成家,原来与母亲一起生活,后来母亲去世,没有见他有什么亲属。第二天下午,我约一个插友赶到医院太平间,赵燕南躺在冰柜里,胡子老长,一丝不挂,可能是抢救时脱的衣服。
医院抢救室的人反映说,昨天上午10点左右,保安在医院门口发现一个倒地的老头。立即抬到急诊抢救室,发现他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初步诊断为突发脑梗,我估计他可能感到不适,挣扎着走到离家仅有几百米的这家医院,但刚走到门口就不行了。火化后,我整理了他在廉租房内的遗物,房间里除了几样家电以外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一口破木箱里放着他母亲为他结婚准备的缎被、床单、枕巾,再就是一厚叠一厚叠的各种申诉书、起诉书,大概有这么几种:
关于他父亲参加美国援华航空队的有关资料,及陈纳德夫人陈香梅的回复。关于给他父亲平反的申诉书,结果——石沉大海。
关于起诉他原单位退休待遇的起诉书,最后——败诉。
起诉他胞妹某某某侵吞他父亲遗产的起诉书,最终——败诉。
起诉他小妹某某某侵吞他母亲珠宝首饰的起诉书——不予立案。
赵燕南是三十一中我们高二四班同学,1964年从八十六中考到三十一中高中。初见他时,皮肤黑黑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一嘴牙齿七扭八歪长着。说话含混不清。后来慢慢知道,他父亲有严重的历史问题,正在东北服刑。那时候这样的学生在政治上受到的歧视是毋庸赘言的。他的学习成绩属于中上等。经济上,靠他母亲给一个老干部家当保姆,每月20多元的收入就是全部了。我去过他家里,几乎是家徒四壁。
文革期间,他家没有被抄家,估计是实在没有可抄的东西了。记得有一次一些同学组织出去玩,一个人当着他本人的面说:“不带赵燕南玩,他青面獠牙。”我不知道他当时听到这些话是什么心情。在各种逆境中长大的孩子,有的人成为成功人士。而赵燕南,他的心理变得扭曲,以至于很难和他交往。
1968年我和同班两个同学与他在一个村插队,一个锅吃饭,他与所有人都无法和谐相处,他对每一个关心他的人都抱有怀疑态度。好在他只在队里待了两个年头,1970年,领导可怜他家庭困难,推荐他招工到延安第五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建筑工人,我们也松了一口气。1974年他又“困退”回到北京。
1978年“拨乱反正”后,他考入清华大学分校,学习精密仪器专业。按道理,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特别是他还带着清华大学的“光环”,应该是前途似锦。可惜的是,他似乎仍然没有从青少年时期的屈辱生活中走出来。毕业分配到复兴门外一家国有精密仪器厂后,由于不能与领导、同事相处,工作仅仅几年就被“优化组合”下来。他南下深圳,人家听说清华毕业生,远接高迎,可是试工了一个多月后,马上通知他去财务部结账,走人。二十几年来他更换了几处工作单位,都干不长久。有一阵子,他走投无路,去找已跳槽的聂宝珣老师和原来高中的班主任朱之番老师。聂先生给他介绍到三十一中校办工厂,当了一名下线工人,不知道干了多久,估计也不会长。直到55岁,还是他原来的仪器厂帮助他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他却到法院告仪器厂待遇不公,最后败诉。
在清理他遗物的过程中,我逐步了解到赵燕南的家庭背景。
他的父亲姓周,浙江杭州人。抗日战争,杭州沦陷,正在读书的周先生投笔从戎,后被派到美国空军学习B24轰炸机驾驶技术,1941年学成后,参加了美国陈纳德将军的援华志愿航空队,回国参加抗日战争,先在昆明机场搞地勤,后来驾轰炸机支援国军长沙会战。1943年后移师到湘西芷江基地成为收发报员兼英文翻译。1945年8月,日寇投降。8月21日至23日期间,国民政府在芷江基地举行受降仪式。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解散以后,部分航空队中方人员被国民党军统收编,赵燕南父亲成为一名军统职员。1946年他与北京籍女学生赵娴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周燕南”。
1949年后周先生夫妇回到老家杭州,先后生下两个妹妹。1953年“肃反运动”中,周先生被捕,以“军统特务”判处死刑,后改判15年徒刑,到黑龙江农场服刑。刚20岁出头的赵娴,带着三个子女,又不会干农活。只好把三岁的大女儿留给杭州的婆婆,带着改名叫赵燕南的大儿子与仅几个月大的小女儿投奔北京的娘家。虽然办理了离婚,但仍然戴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没有人给她正式工作,只好把小女儿送给一个好人家,自己给一名老干部家当了保姆。
十几年间,靠着每个月20元的工资,母子相依为命,把赵燕南养大成人。母亲对这个可怜独子的呵护几乎有些神经质。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宁肯忍饥挨饿也要让他吃饱;每天做完饭,她看着儿子吃饱,自己才来吃残羹剩饭;有时主人给她一点好吃的,她都要用搪瓷缸端回来给儿子吃。一方面是社会、学校的歧视,另一方面是母亲不正常的溺爱,使他的心理发生扭曲。以致在“拨乱反正”甚至大学毕业以后,他也无法正常融入社会。
在个人婚姻方面,他同样不讲实际,以至于直到退休也没有找到另外一半。后来谈过几个女人,把他的拆迁补偿款挥霍一空,最后他不得不孤独地住进廉租房。
他的后半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试图为他“历史反革命”的父亲平反。他父亲周先生已经在文革后期刑满释放,由于那时燕南母亲已经改嫁,周先生遂投靠了在杭州务农的大女儿。我在赵燕南的遗物中发现很多他搜集的敌伪档案,以及很多他自己书写的材料,还有他给陈纳德将军夫人陈香梅女士的信,以及陈香梅的回信。后来我走访过居委会、公安局、民政局,都认为他整天神神道道呼吁:“我父亲不是历史反革命,他是飞虎队队员,是抗日英雄。”但结果一切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人敢为“军统特务”平反。
他孤独地死去了,死在求医的半路,如果死在家中,可能会臭在床上几天都没人知道。给他送行的人只有我一个。
几个月后,我在他的一份起诉书中找到他的胞妹周小新在杭州的踪迹,并通过当地的公安局找到她。他们家族来了一群人把他的骨灰接回杭州祖坟,与他的父亲团聚了。
2019.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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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四五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3月 31, 2024 11:2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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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留在农场旧址的一座孤坟

松竹散人

人迹罕至的山坡上有一座孤独的坟茔,那里面躺着的是我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同事,他是我的好朋友马千里。
我们能够相互走进内心,算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境界的朋友。他当时在兵团单位的身份是羊倌,此前我所发过的文章中有所述及。
他是兰州人。来兵团之前是甘肃武威太平巷小学(原河南会馆学校)的教师,年轻英俊,口齿伶俐,1957年因为言论被打成右派。
后为兵团十一师二团战友的姬长斌,1953年曾在此校就读,马千里不是他的班主任,但曾给他教过课。
马千里当时已婚,育有一子。因为被打成右派,担心株连妻子和孩子,也不知自己下步命运飘向何处,于是和妻子离了婚。离婚后他被发配至当时新成立的兵团系统,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农十一师二团(蘑菇滩农场),和后来一直伴随他的同事张雪年在一个团,他在七连,张雪年在四连。
当时姬长斌在二团六连,一次去七连找人,恰遇到他当年的老师马千里,见面后感觉人变得很苍老。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自己的老师,姬长斌问老师怎么到了这里,马千里回答:“一言难尽。人生最大的痛苦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基本都占,就差人亡。”
1970年3月29日,马千里和张雪年一起调到后来的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四营,就是岷县境内的天门山牧场。他和张雪年工作岗位在一起,是一对羊倌,共同管理两百只羊。
放羊这个工作别人看起来很有诗意,牧羊人每天在蓝天白云下陪伴着流动的羊群,高兴了还可以尽情放歌。须知那只是作家笔下的浪漫。那种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寞,足以让人心理失衡。
他们两人轮流值班,白班夜班各一人。张雪年和他共同度过了三年的羊倌生活。
水草丰美季节,羊群并非每天收到圈里,而是在山上宿营,这就需要人在山上陪羊过夜。张雪年人年轻,大部分时间值夜班,身上带着枪防止狼对羊群和人身的伤害。值班地点就是场部对面的山坡上,一个叫白马店的地方。
羊倌的生活就是这样,每班一个人,面对蓝天白云和羊群,只能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而且长到没有尽头。
1972年我来的时候,羊倌仅就剩下老马一人。张雪年已调离,工作岗位变动为农业岗位。
羊倌这个岗位从我初来算起,一直伴随着老马,一直到他几年后离世为止。
他的宿舍在羊圈的大门口,和老职工李崇德同住,房子大约不足十个平米,就是一个通炕,衣物杂乱地堆在炕上。
冬天零下十几或二十几度,烧炕用的是羊粪。他的房子极少有人去,后来我去过几次,进去就是刺鼻的羊粪味道。
他当时的身份是右派,平时话不多,出言也是极为谨慎,和我开始交往,也是我来了几个月之后。
慢慢熟悉了,我对他的了解逐渐加深。他在同事中算是年龄较大的几人之一,大部分同事是知青和一些岷县孤儿院来的同事,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岁以下,那时老马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上。
他身上带有浓浓的书卷气,语言中从不带有粗话和脏话。熟悉了偶尔也会看到他谈笑风生,不乏幽默。
由于他年长加之学识广博,一些兵团同事,生活工作中偶尔遇到一些难解的问题会私下求教他,他赢得绝大部分同事的尊重和信任。
我那时才十几岁,懵懂少年,和人交往的一些注意事项,他会主动提醒我。比如后来的高考报名,我当时对政治氛围不是很敏感,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可能报名也无用。但他主动提醒我,一定报名参加高考,考上就好,考不上也没损失什么,这是他的原话。
70年代以后,批陈整风、批林整风、批林批孔批周公、评《水浒》批宋江等运动接连不断,由于本场远离都市,地处偏僻,民风淳厚。即使运动来了,按照文件也必须要搞运动,但是基本只是开个会读个文件就完了。对他很少触及,大家相处比较和谐,基本相安无事。
同事之间并未以他的身份特殊,对他们有丝毫的歧视,平等相处,与常人无异。他对别人也是一样,毫无差别的一体尊重,从不以知识或见解高人一筹而对人显出傲气。
老马多才多艺,除了知识丰富,对民族乐器大都熟悉精通,我亲自看到过他操演过二胡和笛子。
有一年春节前周保生指导员安排我说,你可不可以过年给小学生排几个节目,让这些大山里的人也看看。
对这个我不懂,我只教学生唱了几首歌,有合唱和独唱。对于舞蹈我一点都不懂,于是我求教老马。他亲自出面教学生,一招一式一看就是内行。我不懂但我会看,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春节前后,孩子们在我们农场的下场演过了,上场听说了也要求去他们那儿演,受到普遍的欢迎。
老马从二十几岁被打成右派,到70年代,十几年过去,已经是40岁以上的人了。表面看起来,满脸皱纹,一年四季都是留着大背头,戴着油腻的布帽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他家在兰州,但从不回家,十几年时间就过着这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他内心有多苦,只有他本人知道,但从不向人诉说。
冬季晚饭后,单身同事一定是集中在开会的地方漫无边际地聊天,这个房子当时是陈树升在住。这是那个时期,场里大部分单身同事唯一的娱乐方式。
那里有炉子。老马从食堂吃了晚饭后,就端着一个熏得乌黑的搪瓷茶缸,从羊圈方向走下来,他喝的茶和我们有所区别,他的茶缸里,有核桃、枣和茶叶,偶尔加冰糖,这个后来才知道,除了滋补的原因外,这也近似他们民族常喝的八宝茶。
他生活的嗜好就是喝茶和抽烟,但不喝酒,滴酒不沾。
春夏聚集的会议室没有炉子,我们几个单身汉,晚饭后偶尔会到营部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平时只是指导员一人,指导员周保生也算是单身。
这里炉子常年不断火,老马和我们常常会在办公室泡茶喝,不是有意接近领导,主要是来泡茶,因这里有炉子烧开水。
就这个行为,被后来的工作组作为老马的一条罪状,说他亲自带着茶叶给领导泡茶,拉拢腐蚀领导。
场附近有个吊沟村,村里有个苏阿訇,因与老马有相同的民族信仰而有交往。苏的儿子看老马生活如此凄苦,就给老马介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离婚的兰州回族女性。女性端庄秀美。
老马结婚时,我们约有十几位同事参加了,参加的人都是他一一私下亲自通知的,当时不敢张扬。
我也参加了。婚礼时喝酒,吃的拉面。张雪年也许是触景生情,喝醉了,我当时十几岁,没有喝酒,也不会喝酒。
大家都为老马高兴,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发自内心久违的笑容,枯木逢春,高兴亦在情理之中。
婚房就在前排和食堂连排的最右边一间,当时是张国杰班长在住,让给他当婚房,总不能把羊圈跟前的简易房当婚房吧?
这桩婚姻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女性借故回家看家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人生几十年间唯一的幸福转瞬即逝。他也知道,女性的出走是因为这里太苦了。
经此打击,本来对生活已经感到绝望的他,绝望又增加了一层。
他请假去兰州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打算在兰州一直找下去,思念之情就像陆游之于唐婉。
他当时似乎有点疯狂了,甚至不打算再回单位,一直寻找下去。那时没有私营企业,无处应聘找工作。他设法通过关系找了个装卸工的工作养活自己,就是要寻找失散的妻子。找了段时间,看看没有希望,加之单位屡屡催促,最后还是失望而归,这一次他看似苍老了十岁。
这次回来,发现他的右手大拇指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他说是在兰州西站装卸货物时砸成粉碎性骨折,没去医院,就这样包着让它慢慢长,很明显当时受限于经济压力。
回来我劝他不行就到兵团医院切除了,他回答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1974年兵团撤销,单位交由武都农业局代管,农业局隔三差五派工作组来,要么学习,要么整顿,要么配合反击右倾翻案风搞运动。
1976年以后派来的工作组就一直住在场部,他们权力很大,基本上取代了场部原领导班子。
这时的领导班子还是兵团时期的原班人马,营长管全盘,指导员负责日常事务。另外还有一个营部协理员,协理就是营长的助理,基本无事可做,记得叫李开德,四川达县人。
无事可做难免失落,但受到工作组的重用。
中国官场文化,凡是有权力的地方,就一定有争斗,这近百人的偏远之地也不例外。
多年来,老马虽称被管制,但是大家平时相处还是比较和谐,遇到运动,基本从未触及他,偶尔有所触及,也就是走个过场,你好我好,大家都交差了,都不当真。
交给地方后,来了驻场工作组就不一样了,他们就是要深挖线索,没事找事,轮流在职工家吃派饭,广泛搜集线索,意在分化原班人马,故意制造矛盾,为走马换将做准备。不这样做,他们就失去了存在感。
1977年底,那时“四人帮”已经被粉碎,邓公已经复职,而我已经参加高考被录取,这时偏偏又要搞个运动,叫“说清楚”。说清楚什么?就是说清自己和上面被打倒的那四个人有无联系,想着都可笑。
当时工作组宣布三个人要“说清楚”:马千里、张雪年和我。
当时的营长、指导员都靠边站被架空,工作组说了算,协理员协助他们。
宣布之后,老马晚上偷偷找到张雪年说,他们这次要斗我,我就去死。张雪年认为他在开玩笑。都知道老马平时很要面子,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因为他重尊严,平时就不爱逢迎拍马,对工作组那一干人也是敬而远之。
按顺序先是张雪年先“说清楚”,过关之后轮到老马,我排最后。
“说清楚”的形式就是在全场职工大会上站起来说自己的不是,没有也要编,否则的话就是态度问题。
轮到老马“说清楚”是下午,全场职工开会,当时农业局局长郭一平宣布开会,工作组长张汉良、刘春生主持会议,协理员李开德坐在主席台上,营长和指导员坐在台下。
台上他们一通发言后,历数老马很多所谓“罪恶”,说他平时拉拢营长、指导员,腐蚀干部。举的例子就是上文述及的,自己拿着茶叶在办公室和指导员一起泡茶喝。
另一个罪状是,说他结婚那次是重婚,没办结婚证。那个时代偏远农村尤其是甘肃,先结婚生了孩子才办结婚证的很普遍。有的孩子都结婚了,老一辈还没办结婚证,有的夫妻一生都没办过结婚证。
那里的民俗是定婚仪式很隆重,定婚就视为结婚。民风如此,很多是后来补办,先结婚后领证。
老马那次没办证严格说起来不对,但不算是重婚,要说重婚女性有可能重婚,而老马不可能。退一步说,就是先结婚后办证,也和政治无缘,更和上面打倒的四个人无关。
都知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你有罪就有罪”。
主席台上的人,让他自己站起来讲,这时老马低着头,不但不站起来,还背对着主席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毫不理会,完全不配合。
事情僵在那里,主持者只好宣布散会,工作组一干人被冷落,难以掩饰地恼羞成怒。
当天晚上我在营部办公室,正在和指导员下军旗,这是指导员唯一的娱乐爱好。场区大部分人都睡了,漆黑一片。这时和老马同住的李崇德急匆匆跑来说,不好了,老马把药喝上了,人不成了。
指导员起身告知隔壁的工作组长张汉良,张又到隔壁叫醒已经入睡的郭局长,嘀咕几句,就说让指导员和营长先派人去看看,明天安排丧葬事宜。
第二天全场职工开大会,郭一平局长宣布老马死讯,说他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后来我问李崇德当时看到老马的情境。老李说,晚上他从外面进来,发现老马在炕上翻滚呻吟,看到他身边放着一个碗,还有一些粉末。老李系本地人,知道这是个毒药,本地叫“铁棒锤”,是一种植物。我后来咨询内行得知,中医叫“断肠草”,学名叫“狼毒”。
第二天开完会后,按照他们民族的习惯,用白布包裹,然后安排职工申齐耀的牛车送上山,我和其他三位同事负责掩埋。工作组安排我去,也有警告羞辱我的意味。
当时工作组怕张雪年再步老马的后尘,派人24小时值班看护他。张知道老马的死讯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和煎熬。我和张同住一室,那几日,看到他面容异常的憔悴。
他们不担心我会自杀,没有管我,因为我已经被高校录取,准备行囊要离开了。
我到了学校大约半年左右的时间,我们学校开会传达了中央1978年55号文件,宣布给右派分子全部摘掉帽子,对错划为右派的要实事求是地做好改正工作。当时是1978年9月。
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老马在兰州的弟弟马千程,老马在世时曾告诉过我他弟弟的名字和单位,似乎早有预感或安排。
他弟弟收到信即来学校找我,于是他弟弟给农场写了一封信询问平反之事,不久收到场里来信,说已经平反,并寄来平反决定。同时告知,如果家人愿意把坟迁至兰州,场里将提供尽可能的方便。
老马的弟弟把信拿给我看,写信的是场里的大学生兽医王丹亭。
几年后,原农场同事告诉我,坟没有迁,场里人都走光了,唯独老马的坟还在那里孤零零地和原场的废墟为伴。
当时因为我和老马年龄悬殊二十岁以上,他内心的很多话和个人的家庭背景并不告诉我,他会告诉同为羊倌的张雪年。
他的详细身世是后来张雪年告诉我的。
老马在解放前曾任西北军阀马步芳手下的营部文书和文化教官。解放后参加工作。任武威太平巷小学的老师,后为校长。1957年反右,因年轻,出言轻率,被定为右派。后发配至河西玉门附近的蘑菇滩农场……老马一生坎坷,命运多舛的日子,就从那时开启,一直到自我了断的1977年底为止。
后来我和张雪年聊起老马,认为他能再隐忍一下,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就迎来了局面反转,可惜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是尊严害了他。
纵观他的生活轨迹,他本身十几年都卑贱地艰难痛苦地生活着,如牛负重。后来又遇到婚姻的打击,再后来工作组无情地摧残,就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农场早已撤销,原来的同事也散居于全国各地,人生真如流水落花,所有的痕迹终将烟消云散。
有些同事现已经离世,唯独老马的孤坟还在那个山梁上,去看过的同事说,坟茔已被蒿草深深覆盖,蒿草在寒风中摇曳,似乎在长久地呐喊和诉说着主人身世的悲苦和不幸。

附记:第一代兵团人至今大都七十岁以上,由于身体和自身条件的限制,自己撰写回忆录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本人有意愿把自己在兵团的经历留下来,可以在文后留言,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我会主动联系你,以“口述历史”的方式记录下来。这也是第一代兵团战友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为“再现兵团历史”作出的再一次贡献。让后人永远记住我们这代兵团人的艰辛与付出。

202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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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我的大学同学杨明湘

徐兴海

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杨明湘和路遥是同乡,同样的喜欢写作,但是道路却各自不同。杨明湘有独自的故事,其中尽含酸楚与坎坷,我总想把它记下来。

拦羊娃上了大学

杨明湘是陕西清涧县石咀驿柳沟人。一听地名,就知道是在陕北的山沟里。他和路遥同乡,路遥也是石咀驿人,路遥在过继给叔父之前一直生活在石咀驿。杨明湘的人生和路遥有相似之处,都有坎坷之处,都有奇异的地方。据地名,他们的家乡原来是驿站所在地,石咀驿在清涧县城北面,延安去榆林的公路边。距离清涧县城60华里,正好是驿站的一站地,这段公路算是比较平坦的一段路。
1964年,我和杨明湘一起考上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个年级两个班,我们同在二班,全班50个人。
同一个班里,杨明湘是一个特殊的人,特殊在两点,一是他的穿戴,特别是那双鞋。走在楼道里,他的鞋总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他的鞋是布鞋,鞋底一针一针的针眼纳得密密的,鞋底被鼓得厚厚的、硬硬的,是陕北农民穿的那种十年八载都穿不烂的布鞋。第二是他保留着清涧话浓重的口音,一直改不掉。
我们的写作课老师是阎景翰,笔名侯雁北,散文作家。写作课的助教是贺俊文。几节课以后,老师就在评点课上表扬了杨明湘。于是,大家都注意到,他没有上过高中,但是他在上大学之前已经在《延河》杂志上发表过文学作品。这些都是使我们惊讶的,惊讶他的外语当时是怎么学的,惊讶我们的作文距离在报刊上发表还差得很远。他考上大学之前是放羊娃,拦羊、打酸枣,顺带着总是带一本书,羊吃草,他就看书,自己自学了高中课程,还开始创作,并发表了作品。(图为杨明湘〔左〕与侄子的合影)
杨明湘的侄子杨进在《叔父杨明湘》一文中回忆了杨明湘的早年求学之路:

叔父是一个传奇式的人,少年之时就闻名乡里。当然这种闻名,几乎是他的一夜成名所致。那时因家境贫困,我爷爷有供孩子读书的头脑,却没有能力供每个孩子都去上学。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就只让他一个人去远在四十里外的店则沟上学,叔父排行老二,只能在家里做些放羊之类的事。这虽然并没有让叔父停止对上学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只能伴随着叔父的向往在蓝天白云和麦田山野间流连。直到叔父十四岁那年,才由我父亲教他开始识字背文,并为他带回来父亲抄写的课本和一些借到的书籍。叔父天资聪颖,记忆力极好,一边放羊,一边于田埂之间诵读诗书,刻苦自学。在父亲考入绥德师范的第三年,叔父也考了进来,但没念半年,就因身体等原因而不得不中途辍学。进过一段学校的叔父,回家后只得继续放羊,但总算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在学校读书上学的美好,也使他自学更加勤奋。1964年高考,叔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于是“拦羊娃考上大学”之名不胫而走,享誉乡里。
早在他放羊自学期间,就开始了写诗生涯。

天蓝得像一汪湖水,
月亮得似一盏银灯。
叮——咚!叮——咚!
一串铃声时远时近。

啊!好一队“沙漠之船”,
踏霜踩雪把日月追赶。
黎明驮来三边的盐池,
黄昏送来河畔的枣山……

这是叔父最早写于1955年冬的《驮队》。当时还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全靠自学并对诗歌怀着浓厚兴趣的叔父,能写出这样意境优美如画的诗,足见叔父的诗歌天赋。

精神分裂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因为经常要讨论天下大势,我才知道了杨明湘有超常的记忆力,简直是过目不忘级别的。杨明湘有一个朋友叫惠经义,是新华社驻陕西站记者。新华社记者是何等人物,杨明湘从他那里知道了很多小道消息,杨明湘都能记得到。尤其令我吃惊的是,他对于人物,特别是当代政治人物的记忆力超强,举凡全国名人、中央领导、省市的头头脑脑,甚至地县一级的领导、名人,他都清清楚楚记在脑子里,不但分门别类,而且知道他们之间谁和谁联姻,谁和谁是师生、部下,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我曾开玩笑说他最适合的工作是中央组织部。
杨明湘是一个极为聪明、十分敏感的人,遇到问题非得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使他与不许思考不许质疑的时代相撞,结果吃了苦头,头破血流。
这还得先从“桃园经验”说起。桃园经验,是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在1963年11月至1964年4月间,带领工作队在河北省抚宁县卢王庄公社桃园大队蹲点开展四清运动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文革中打倒刘少奇时就清算到“桃园经验”,说刘少奇走“夫人路线”。
杨明湘对“夫人路线”这个说法很不满,有一天晚上半夜时分,他思来想去睡不着,就把同一个宿舍的我弄醒,趴在我耳朵边说:“要说刘少奇是夫人路线,那毛泽东也是,江青现在这么红,不也是夫人路线吗?”我听到这个话吓了一跳,不免担心起来,我说:“这个话怀疑毛主席,那是要掉脑袋的!起码是政治犯。”我提醒明湘,这样的想法非常危险,我们大学一入学就接受了阶级斗争的教育,高年级同学中揪出了“反动学生”,遭到了批判,不就是例子么?
明湘不是不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何等可怕,可是他要苦思个结果来,于是闹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明湘从朋友惠经义那里知道了很多小道消息,包括江青原来的演员身份,如何到延安,在鲁艺的时候如何如何。这些信息和正道上得到的相互抵触,杨明湘又喜欢寻根问底,就造成心理的极大矛盾。
又一天晚上,杨明湘睡不着,被天下的大事苦恼了,先天下之忧,使得他难以入眠。我对他说:“中央的事我们弄不明白,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解释不了这么多的问题,先睡觉吧。”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逐步深入,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缠绕着杨明湘,他一个也解释不了,没有人能给他说得清楚,他也就不能解脱。杨明湘在折磨自己,知道得越多,越想更多地知道。这使他总是思考,总是探求,因为想要弄明白:“批刘少奇走夫人路线,为什么江青出来就不是夫人路线呢?”
在那个不允许有自己思想的时代,思考的结果是痛苦,往往有灾难相随。“知多不祥”的厄运越来越逼迫着他。
杨明湘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天不停地走动,有时候就会跑到很远的地方,找也找不回来。我们几个和他相好的同学知道他有病了,就送他去陕西省精神病院,医院在大雁塔以东,距离学校有四五华里。没有公交车,我们都是从陕西师大东门出去步行去,去一次得一整天。终于有了结论,医生诊断说是精神分裂症,躁狂状态,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了。治疗的办法是三件套:电击、冬眠灵、安定。我陪着明湘门诊,看见电击的治疗方法,是把阴阳两极分接在两只手套上,“啪—”的扣在患者身体两侧,顿时人一激灵,一次,两次,要好几次。明湘在门诊的治疗效果不明显,后来又住院。住院时,我也去看过他,他被关在隔离的单人房间,只能隔着窗口远远看着他。他流露的是茫然的神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慢慢安静下来。后来病情缓和了,不再那么狂躁了,才出了院。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进行着,大家都忙着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有几天没有注意杨明湘在不在了。谁知有一天,陕西省公检法军管组给陕西师大革委会筹备委员会打来电话,要学校去领人,领谁,并没有说,学校也没有问,因为这种事情多起来了。领回来,才知道是杨明湘。
我跑去看他,问怎么回事,怎么闯下这么大的乱子。原来,杨明湘爬火车去了北京,被北京市公安局军管组押送回来。我看见他手腕上的血迹结成了痂,问了后才知道给他戴了一种新的手铐,不能动,越动,手铐就越紧,磨成这样子了。这时看明湘,头发长了,人瘦了,目光呆滞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受苦了,受了大罪了,不知道在北京看守所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么,是怎么进的看守所?还是老问题,杨明湘到北京去,还是想要解决心中的疑问,质疑文化大革命发动的合理性,于是到处讲,到处问,到处是“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造反派,他就被抓起来了。要知道他的这些言行都是“现行反革命”罪行,当时同样的罪行被枪毙的都有。但是北京市公安局军管组弄清楚他还是在校的大学生,还从他的言谈中怀疑他有精神病,就送回来了,交给陕西师大严加管教。
学校的造反派组织“筹委会”顾不上管杨明湘,就让班上几个红卫兵送他回陕北清涧石咀驿老家。去的红卫兵有孔铁汉、朱振德、杨耀文等好几个人。他们回来说到杨明湘家里的情况,令人唏嘘不已。原来,明湘的母亲、妹妹都有精神病史,家里穷得叮当响,家徒四壁,家人都自顾不暇呢!但是,班上去送的同学还是把他留在了家里,家里总没有人刷大字报,没有大喇叭对着住地整天吼叫吧。没有了那种狂热气氛的熏染,说不定会好起来呢。
杨明湘的哥哥杨明芳和弟弟杨明江都和精神病不沾边。明湘的弟弟杨明江来过学校,我见过他,个子也不高,和哥哥杨明湘蛮像的。精精神神的一个解放军战士。还有,杨明湘的哥哥杨明芳,也是我们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比我们高几个年级,后来在清涧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他和侄子杨进合作编写了《陕北语大词典》,2012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一个有成就的学者。

民众心目中的英雄

杨明湘在榆林、延安民众中的威望极高,给予了英雄般的待遇。
杨明湘是清涧人,1968年底大学毕业,分配回到了家乡。也许是回到家乡,精神状态放松了,或者是狂热的气氛减弱了,不再有大喇叭对着喊,不再被漫天覆地的大字报所包围,明湘的神志清楚了,不再提出那样多的问题了。他被安排在县蚕种场当文秘,工作轻松着呢,就是接收文件、报纸,管个章子。但是他还是喜欢走动,闲不下。蚕种场的报纸杂志都是明湘自己跑三四里地从县邮政局取回来,然后相关的各机关走一趟,上级下发的文件都是他从各局委办领回来。
杨明湘经常去延安,那里有一个陕西师大中文系高我们一个年级的同学王巨才,家在子长县,爱写作,大学没有毕业之前就以“高粱”的笔名发表作品了。老乡又是同学,又有同样的爱好,所以明湘常去延安地委找王巨才,王当时是延安地委副书记。
有一次,杨明湘在延安地委门前拦住一辆小汽车,他远远的认出车上坐的是地委书记,明湘知道他的底细,尻子上有屎。杨明湘喊着:“下来,下来!”地委书记一看是杨明湘,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不好发作,只好放下车窗说:“老杨,今天有急事,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地委在大马路边,瞬时围拢一大堆人。杨明湘看着聚集的人多了,开始数落这位书记的不是,一件,两件,哪个是贪污,哪个是以公充私,说个没完。延安的街道不宽,经过的人不少,地委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后来还是公安上出面,劝阻了杨明湘,才为书记解了围。地委书记知道杨明湘和王巨才是同学,就去找王巨才为自己出气,说要把杨明湘抓起来。王巨才说:“我同意,你写个条子,我去执行。”等于反将了书记一军,此事就此作罢。这事让杨明湘的声名鹊起。
1971年我从榆林地区革命委员会调到清涧县老舍窼公社师家沟小学,就与这位老同学热络起来。
我有一次去清涧县委问个事情。县委在山坡上,我走出来碰见了杨明湘,他从下往上走。我问他:“作甚个?”他说“县委咯。”我低头一看,他手里拿着手电,灯亮着,明晃晃的。我问:“咋啦?”明湘说:“这里太黑暗了!”试看看,还有谁这么大胆,在县委门口这样子。
杨明湘侄子杨进的回忆中也提到叔父的有名,是敢言,敢说别人不敢说的事情,尤其是揭官员的短。政府官员都怕老杨,怕老杨在清涧闹市区的红巷口扬了他的名:

叔父博闻强记,关心时政,曾有“时事手册”(《半月谈》最初叫《时事手册》)的绰号。几十年在政府机关工作,虽然手中无权,无官无位,却特别注重对国家政策法规的学习,对国内外大事予以特别关注,对中国当代政治、文化和社会上所发生的人与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我的记忆里,叔父每次来清涧,挂包里常带着一台已很旧的“红灯”牌收音机,随时收听国内国外的新闻广播。叔父有极好的口才,每次来清涧,只要他一上街,就会有许多人围拢过来,听他讲一些人们闻所未闻的事。所以那时上街去找他,哪里围了很多人,他一定就在里面,纵论时势,臧否人物,说古道今,不加粉饰。讲者滔滔不绝,声震屋瓦,听者鸦雀无声,神色虔诚。

的确是这么个情况,我进县城找老同学,就去红巷口,围着好多人的时候,就准是他,没有第二个人了。杨明湘为什么敢言,杨进的分析有道理:

叔父为人正直,虽然是个普通人,却敢讲真话,路见不平,便鼎力相助,乐于伸张正义。这与现在社会上那些攀结权贵、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事不关己的人,形成了显明的对比。叔父之所以这样,除了性格使然、为人使然外,还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许多大学同窗当时正身居要职,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仍被叔父上学时崭露出来的才华和他后来傲世独立、我行我素的性格所折服,因此凡见到他所反映上来的事,大都会去过问;二是一些“屁股底下有屎”的人,慑于他敢于碰硬、不怵权贵、问题解决不了决不肯罢休的脾气,不得不对经叔父反映的事予以解决;三是他犀利激越的笔锋,写上去的材料,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对国家政策和文件法规旁引博证,旗帜鲜明,常常能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甚至专门以叔父所反映的问题为名下发文件纠正或解决,这也是极少见的。

杨进分析的第一条,大学同窗当时正身居要职,我有补充。我们同学当官的的确不少。上面提到的延安地委副书记王巨才,后来当了书记,一把手,再后来,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部长。另外,还有我们68级二班同学:阎向东(瑞禄)给主管农业的副省长姜一当秘书,后来任省保密局局长;李海石(保平)是省水电工程局局长;张铁功,省民政局社会救济处处长。68级一班的有:白云腾,明湘的陕北老乡,任陕西汉中地委书记,后来升任陕西省委秘书长;胡天声,是陕西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一个监察室的主任;岳峰,是延安地区公安处一个小头头。周恩来总理陪同越南总理范文同来延安那天,我正好在延安,正好上街,在南关遇见岳峰,他只说了一句:“总理来了,我是外围保卫。”说完就赶紧跑了。顺着他跑的方向看,已经是人山人海。我想,任务加重,老同学今天可得要拼命了。还有,董德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律师了;李天增,省新闻出版局版权处处长;王学东(孟西),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农业处处长。还有同校中文系六九级的赵英武,明湘的陕北老乡,任陕西省公安厅厅长。国家领导人李瑞环参加黄帝陵祭陵时有张照片,站在李瑞环身后的那个穿警服的“帅哥”就是。美国克林顿总统访华第一站放在西安,赵英武就是在陕西期间安全保卫工作总指挥,距离克林顿总统50米之外安全的第一负责人(按照约定,50米之内由美国负责)。杨明湘和这些同学都熟,大家也都喜欢他,都很关照他。然而,我与杨进认识不同的是,杨明湘的一身正气凛然,根本上还是他本人的一心为公,不杂私念。彻底的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这句话放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另外,给杨进分析添加上一条,第四条,明湘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拖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毫无牵挂,似乎也应该算上一条。
杨明湘只是在外面敢说敢言吗?不是,下面一件事就是杨明湘在单位工作时坚持原则的本来样子。杨明湘是县蚕种场的文书,管着单位的章子,随身有个布袋子,公章就装在袋子里。场里谁有事求他盖章,都好办着哩,可蚕种场主任田秀实却拿不住他。蚕种场招工,田秀实把他一个亲戚录用了,已经上班了,需要给县上补报个材料,得要盖个公章。杨明湘硬是不给盖,说招工不合规矩,是走后门。为了这,杨明湘走到哪里,就把自己那个装着公章的布袋子背到那里,田秀实也就跟到哪里,杨明湘坚持着,就是没有给盖章。即此一件事,就可见他的嫉恶如仇。老百姓喜欢他。他走到哪里,新闻就讲到那里,那里就是舆论场,也就是信息的收集场,他就处在风暴眼。
从榆林到铜川,可说是无人不知杨明湘,无人不服杨明湘。举这样一个简单的例子,你就会明白。上个世纪70年代,陕北交通落后,公路线上汽车司机吃香。有一句话叫“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干”。但是,只要杨明湘在公路边上一站,司机都会主动停下车,问:“明湘,甚事?”杨明湘有时会给人捎带清涧的粉条,就说这一袋漏粉送到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过上一两天,收件人就会回话,收到了。就这么神奇。
对明湘的人缘,我有亲身体会。那时杨明湘所在的蚕种场就在咸(阳)榆(林)公路边的岔口车站附近,我也在清涧,却在县城以东30里地的师家沟。那时候我要回延安的家,回西安的老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难在赶车。要赶到点上,还要车上有空位。有一次,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岔口车站,等过路的长途客车。可是一直等到下午,没有一辆客运车有空位。我着急了,总不能30里地再返回去吧,再说假期也金贵啊!我就去找杨明湘,他说:“你跟着我就行了。”走到公路边,看到一辆南下的卡车,他一扬手,车“嘎——”的一声就停住了,问:“老杨,甚事?”明湘说:“这是我的同学,你把他带到延安。”司机说:“不是个事。”让我坐在司机楼里,安安稳稳地送我到延安。你说服不服明湘?陕北人说“乡性”,就是信誉,杨明湘就熬下了这个乡性。
他在清涧是第一名人,名声比县委书记大多了,都因为他敢言。
他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就是无所求,还是他侄子杨进的分析:

叔父却从不为自己的事走后门,说人情。他工作一生,无家无室,几十年来蛰居于单位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除了一张单人床的空间外,其它所有的地方都让书占去,及至屋顶。人入其屋,得斜着身子才能进去。即便如此,叔父甘于清贫,生活简朴,一辈子馒头充饥,挂面拌菜,极少到馆子和饭店去享受鱿鱼海参、南北大菜。即便为别人伸了冤、鸣了屈,人家实在心里过意不去,给他送点土特产或请他吃饭,他一概拒绝,从不收受,足见叔父的秉性和为人。

晚景凄凉

杨明湘不管在清涧,在延安,他的窑洞门从来不锁。“无产阶级”,一无所有,会害怕什么?
杨明湘的一生无家无室,倒不是“匈奴未灭,何以室为”,而是有所恋,但阴差阳错都没有成。比如,清涧东街那位黄姑娘,就是明湘的梦中情人。我每一次去县城见到他,他都会拿出那个姑娘的照片给我看,的确是“压东街”,水灵灵,美不胜收的那种。差不多见到明湘,他都会说刚从黄姑娘工作的黄陵煤矿回来,见到了黄姑娘,那种幸福感笼罩着他的全身。时间长了,我看出了门道,给他泼凉水,说他是单相思,做美梦,但他不承认。后来的事证明了我的判断。再过几年,再见到他,他说去过北京了,结识了一位女士,给我看了照片,好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是,还是没有成。他终身孑然。
2000年我来无锡之后,和这位老同学还有联系。他还给我寄过他的诗歌集。那时,他从延安的凤凰区到了宝塔区文联,住在宝塔山下的单位里,他还是没有买房。晚上下班了,办公区就剩下他一个人,他会用公家的电话打给我,天南海北地聊。再后来,他买了房,没有座机,没有手机,也就失去了联系。我问问西安的同学,也都没有他的新消息。
突然在网上看到延安李炳智《拜访杨明湘先生》的博文,称2019年后半年,他去取杨明湘的新诗集(徐按:可知他有了新的诗歌集),看望过杨明湘,杨已经住在距离城区30里地的一个安居小区,有60平米的居室。文中没有提到杨明湘有没有老伴,估计是没有,有的话,应该会提到的。这是关于杨明湘的最新的消息。他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八旬老头住在荒落的小区里,是不是有些晚景凄凉呢?

20200608初稿
2021080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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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亡友沙牛二三事

夏新民

作者简介:夏新民,退休科技工作者。1982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材料研制工作凡三十余年。上世纪80年代曾在国内率先研制成功静电复印机用铁氧体球形载体。近年来,曾以本名及“琴台散仙”笔名在网络上发表散文及诗词若干。
(图为作者近照)



2023年11月16日,美东时间上午11时,突然接到好友必用的语音微信,他告诉我,“沙牛走了!”
突兀,疑惑,震惊,不敢相信!
想起了八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在武汉家里接到沙牛打来的电话。他一如平常,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健康走了。”
我答:“晓得。”
他突然提高声调,说:“走了!”
我也跟着提高声调,答:“晓得。到他深圳女儿、女婿那里去了。”
此前一天中午,老同学健康与我们在武昌小东门一家酒店小聚,把酒言欢。聚会者是武汉市九中高一(1)班上的8位同学。我因几项基础性疾病在身,滴酒未沾。余下7人,喝了两斤白酒、若干瓶啤酒。沙牛和健康“能者多劳”,二人所饮白酒,都在半斤以上。酒后,健康提出下午到沙牛家打牌,众人见他醉眼朦胧,未允,依依而别。
健康女婿是深圳一家民营企业的创业者,年轻有为。我到他们深圳家去过,也受邀参观过他女婿的企业。他们的企业做电子产品,很具规模,其路由器产品位居全国三甲之列。
沙牛见我懵懂,罕见地不耐烦,再次提高并拉长声调,说,“走——了!!!”
我猛然明白,却难以置信。昨天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不到12小时,会走了呢?事后知道,当晚健康心脏病发作,半夜去世。第二天他太太发现他倒在床沿下,已无生命迹象,唯有眼角还留下几滴未干的泪痕……
这次是好友必用传来哀讯,我第一时间没有误解。他还告诉我,沙牛已走一个多月,他所有的朋友都是昨日才刚刚得知,然后相互转告的。
不由想起南朝范晔名言:“……汝独不欲修之,宁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邪?”
呜呼沙牛,你去天堂,高飞远走,匆匆默默。惜哉,悲哉。



沙牛是好友仲林的诨名,从读高中起,我们便建立起了友谊,五十八年来,前后交往密切,中间失去联系。我很少这样称呼他。背后极少,当面从不。
这个诨名是读高中时,班上一位绰号大王奉送给他的。我初听时不明其义,直到4年后的1969年,我随千百万“知识青年”大潮,下放到荆门农村,才从当地农民那里知道,“沙牛”就是湖北、四川一带人称谓的母牛。
这与仲林的形象严重不符。
1965年夏,我们16岁,同时进入武汉市九中高一(1)班。市九中以篮球、田径、举重、航海在武汉见长。例如校篮球队主力罗辑,70年代是武汉市工人代表队主力中锋。田径校队中的队员,群星璀璨,如武汉市中学生女子百米短跑连续三年冠军获得者宋福慧、武汉市中学生跳高亚军王才金等。举重则有武汉市中学生举重冠亚军“大块头”和“二块头”。更有校航海队,依托紫阳湖,凌波逐浪,独步江汉,屡夺武汉中学生队冠军……
沙牛进校伊始,便在班上爱好体育的同学中脱颖而出。他是班篮球队队长、校航海队队员。
我在这里一改从前,对仲林反复以“沙牛”称谓,乃自然流露。这是对我们那代人逝去年华的追忆,也是对他个人寄予的绵绵哀思。



我们的友谊始于共同的爱好。
1965年进校后,相互之间还不认识,学校便安排我们到纸坊大花岭“三同”半月,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某日黄昏,劳动之余,同学们谈起各自爱好,沙牛和建英谈起共同的爱好是篮球,我在一旁插嘴,说:“我也喜欢打篮球。”他们两人看了当时还是矮个子的我一眼,同声回应:“你的篮球一定打得很好。”
我答:“打得不好。”
建英是革干子弟,校篮球队队员。他和沙牛两位篮球高手,都以为我刚才的回答是谦词。
我从初中起,都是学校中占用篮球场时间最长的学生之一。无奈天赋欠缺,我的篮球技艺与投入时间严重背离。
不久,他们看到我在篮球场上近乎疯狂地热情投入,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对我说:“你是真喜欢篮球!”
但沙牛,没有同时忘记看到我体育中的“闪光点”。他多次说:“新民的自由泳游得好。”我是我们那个年代学生中少有的通过自学学会自由泳的人之一。
九中紧邻湖北省军区和炮兵学校,军干子弟多。又因为是非重点学校,1965年,学校实行“有成分论,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高中生中的“五类分子”子弟比例明显高于其它中学。军干子弟多爱好体育,“五类分子”子弟多成绩优秀。
我与沙牛因共同的爱好,与班上喜欢体育的革干子弟关系不错。



沙牛不但与我有共同爱好,还两次与我“成分”相同。读初中时,我因父亲是教师,填写家庭成分时,我一直自作主张,填写的都是职员。待到初中毕业中考,班主任通知我,我的成分应该填写为“旧军人”,从此进入“黑五类子弟”之列。而沙牛,一直到进入高中,家庭成分一栏,填写的都还是职员。
沙牛的母亲是我父亲在昙华林小学的同事。她是美术老师,从前曾在桂林艺专学习,在武昌中、小学界享有盛名。
沙牛的父亲,我们也见过。他家住民主路鼓楼洞斜对面的一幢二层楼的楼上。那是类似“七十二家房客”的楼栋。我们去他家玩时,看到他的父亲总是蜷卧在天井二楼走廊里的一个旧木躺椅上,无言无语。
几年以后,我们才得知,这个终日无声的老人,1949之前,曾在江西上饶地区军政部门就职,军衔上校,政治光谱深黑。
更晚才从沙牛的发小那里知道,老人是一个有趣的人,喜欢古诗,尤喜老杜。他只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敞开心扉。
我与沙牛还有一点相同,我们都是不要求进步的落后学生。我们与那些一进校门就憧憬大学的同学不同,终日玩耍,无忧无虑。我们不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紫阳湖,其时已暗藏漩涡。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1966年的8月,那个灯光灰暗的夜晚,那个红色风暴中留下的一连串标志性动作的记忆。沙牛是其中的一环。
5月中旬,高中第一学年课程还没有结束,学校开始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学校的院墙上,教学楼的走廊上,开始出现了有组织的大字报。班上戴同学也参入其中。他是“黑五类子弟”,是班主任指定的三名“御用”笔杆子之一。他的大字报是一首诗:“邓拓吴晗廖沫沙,自称渊博是杂家。三月菜花早起芯……”此刻,火还没有烧到师生中来,还有这样的雅趣。后一句是什么,起什么心(“芯”)?我记不得了。戴同学现在也记不得了。
8月初,学校大门内正对操场的门牌上,第一次出现了非官方的,由革干子弟从北京转抄来的,署名“红旗”的大字报,由一首歌起头:“红旗,红旗,革命的旗,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你。高举着红旗奋勇前进,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此时,大字报并非针对学校师生中任何特定的个人,但作为“黑五类”子女们已经感受到红色恐怖的来临。
这是风暴前的平静。
不久,学校出现了揭批老师的大字报。我们这才知道,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不少老师也是“黑五类”子弟!他们多是武汉大学、华东师院的毕业生,他们的教学水平丝毫不亚于省市重点中学的同行。
紧接着,全校学生分成两个阵营:红五类和非红五类。后者是黑五类子女加上非红非黑类子女。战火烧向了教室。班上五十余人,前者大约十余人。革命无疑是他们盛大的节日。他们载歌载舞走向舞台。不,讲台。
“革命”最初在每个教室里发生,各自为战。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歌声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舞蹈紧跟。讲台上,红五类们双手紧握体操棒,作持枪斜刺状,左边刺三下,右边刺三下。双脚配合,左脚跺三下,右边跺三下。这是“革命艺术”特有的节奏,高昂,急迫,划一,铿锵。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简洁,直白。革命亦然。
那天,“大块头”“二块头”的登场,突破了教室的壁垒,也将“艺术”带入了新的境界。他们是高二(4)班的。他们进来时,讲台上我班的红五类急忙闪开。“大块头”压阵,“二块头”右手提着一个沉重的哑铃走向讲桌。他高举哑铃,猛地向讲桌一击,大喊一声:“老子们今天造反了!”
台上的红五类们开始控诉,火力重点指向班上的几个黑五类。他们是班主任平素喜爱并重点培养的学生。
一位城市贫民出身的红五类子弟,手指台下一位,指名道姓地控诉:“Y必用,你父亲是工商业兼地主,你弟弟叫Y必黄。你父亲是不是要他当黄色接班人?!”
另一位,混入红五类的子弟紧接着声嘶力竭地问道:“这学期全班政治就两人为优,为什么你是其中的一个?!”
一位革命干部子弟,真正根红苗正的红五类,学校红卫兵副大队长X同学,从眼镜框上方斜射出揶揄的眼光,操着汉腔普通话,不温不怒地说:“我是觉得LJH(班主任)特别欣赏Y必用。”
我和沙牛是火力无暇顾及的对象。也许是革命年代残存的人缘,也许是因为我们不要求进步,不是斗争漩涡的中心。
但这位班主任垂青的好学生,是我的好友,我们平常在学习上多有交流,他无端受到伤害,物伤其类,我感受到恐惧,且心理上受影响多年。
多年以后,这位同学对我说,当时X同学的揶揄,让他心理压力缓解不少。这是后话。
在点名控诉几位黑五类子女同学后,一位铁道工人的儿子开始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台下的同学全部站起,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
狂热气氛中,一位田径女将跳上讲桌,只见她双脚张开,与肩平行,上身向后侧转去,双手向右上45度方向肖像处,伴随着口号声,有节奏地伸出和缩回: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台上台下跟着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女将跳下讲台,我们刚刚坐下,有人便对着台下喊道:“要革命的站起来!”
我们唰唰唰地笔直站起,毫不拖泥带水。听不到平时下课铃响起后,连带的噼里啪啦的桌椅声。
控诉与口号声交替进行,美其名曰“造反会”。
这会,早上开了,下午开。下午开了,晚上开。我们每天弹簧一般,条件反射,站起坐下。连续几天后,我少了许多当初的恐惧。毕竟给了我们一个选项:“要革命的站起来!”唯有迟钝、麻木和疲惫。
一天晚上,讲台上的一位,不知是脑子短路,还是别出心裁,反向检验?大喊一声:“不革命的站起来!”台下纹丝不动。革命关头,谁说我们九中的黑五类学生觉悟不够高?!反应不够敏捷?!
只有沙牛一个人突然站起。台上的人全都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台下的我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沙牛似乎还没有完成站起的全部动作,身子还没有进入僵直挺立的状态,突然发现整个教室的台下,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起,马上装作座椅上有什么硬物梗住了他的屁股。他在自己的屁股上摸摸掸掸,缓缓坐下,直到“造反会”下一波来临,教室才恢复了那段时日革命应有的旋律。
但,沙牛那天晚上的标志性动作,作为“造反会”中的一个音符,休止符,让恐惧演变成了荒诞,悲剧化成了闹剧,甚至喜剧。



他下农村,没有随我们九中一起下荆门。班上的大部分同学,男生和女生,红五类和黑五类,大都也没有下放荆门,多数是投亲靠友,各找各的江湖去了。
等到1989年春天,我们班上同学相隔20年第一次聚会,我才知道沙牛下放到老家金口(现属于武汉市江夏区),以后招工进了国棉三厂(原申新纱厂),那是男工占比很少的工厂。
70年代,武汉工厂工人兴起自己打制家具潮。他给厂里的职工同事打沙发,从自绕弹簧,到裁缝面套,到沙发成型,一人独自完成。他自制精美的沙发“供不应求”。一位原来的职工宿舍邻居,后来的厂长,使用他制作的沙发,作为那个年代家里的重要家具,超过30年,直到2005年最后一次乔迁新居,才忍痛舍弃。
他因钳工技艺精湛,在国棉三厂脱颖而出,由保全(钳)工,做到了车间设备主任。
90年代初,该厂垮了。他成为下岗职工,以后经同学介绍到广东一家企业打工,做乳胶漆,他负责设备安装与维护,发挥他的技术专长。
再以后,他到我武汉实验室来玩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近距离地观察到过他钳工技能的精细。他手紧螺丝时,在顺时针拧紧后,再逆时针回松约30度。他说,这样又紧又可避免螺丝滑丝。他还现场演示过滑丝的螺丝如何处理等等。
我看到从前班上的体育干将工作精细的一面。



他没有跟他父亲学诗词,也没有跟他母亲学美术。
他的母亲,左老师,一生都在画画。他给我看过他母亲晚年的山水画,清新脱俗,“山水丹青杂,烟云紫翠浮。”那是一种令人心仪的境界。
他的母亲笃信基督教,他没有追随。他母亲高寿而终。他74岁去世。这对于一个曾经的体育爱好者,从来没有听说患过什么疾病的人,确是走早了一点。
他做得一手好菜。也许是跟他岳父学的。很多年前,他跟我们说过,他岳父曾给周恩来做过菜。想必烹调手艺一定高超。
出国前的几年,我曾3次吃过他亲手做的菜,都是在他家里吃到的,都很不错。一次在他大东门家,一次在他水陆街家,一次在万科花园,他女儿、女婿家。
最享受他烹调技艺的,无疑是他的外孙女。他的外孙女从出生到实验小学毕业,由他一手带大。外孙女聪明漂亮,学习成绩也好。那是他的慰藉。
在我的高中同学中,他有两个显著的优点。一是肯帮助人,多在他的专长方面助人。此时,他会端起一点架子,这是在申新纱厂众多女工环绕的环境下形成的,无非是要招待他一餐酒菜。他不挑剔,好招待。我们家安装新地板时,就请他帮过忙,从地板采购到施工时把关,他都兢兢业业,让人放心。
他另外一个优点,是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
听同学说,1949以前,他父亲在江西工作时,有远渡海峡对岸的机会。他母亲挺着一个大肚子来到当地,他父亲要他母亲一起走,他母亲没答应,反而将其父亲拉回武汉。那肚子里是尚未出生的沙牛。
沙牛是我所有同学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即便在我们非重点的市九中,也没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他的突然离去,让我悲痛和感慨。悲痛的是一个乐于助人,本性善良同学的去世。感慨的是,如果沙牛当时随父母乘桴于海,他的一生会是怎么样的呢?我想,绝不会是一条重复的曲线。
还有,1966年8月那个不堪回首的晚上,那种恐惧,那种荒诞,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印在我内心深处,久久无法忘记。
但,我不会沉湎于悲哀。我想用荒谬年代读到过的显克微支的那句话自勉,“我笑,是因为生活不值得用泪水去面对。”
202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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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难忘的岁月

张宁静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场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60周年即将到来。年逾古稀的我回忆起在近8年下乡插队的一些坎坷经历,很是感慨万千!

我是如何被列入下乡名额的

1962年,我从榆次大乘寺街小学毕业后考入榆次二中初中59班学习。全班53名学生朝气蓬勃,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当年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召开,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学校也不例外,紧跟形势,开展对学生们进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教育。在初中学习期间我的成绩一直靠前,深信自己一定能考上高中,继续深造学习,将来圆自己的大学梦。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就在我们即将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国家发出了“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瞬间,下乡插队的阴云便笼罩着每个学生,班主任老师马上动员每个学生写申请报名下乡插队。当时我自信自己学习还算可以,所以觉得下乡插队轮不到自己,也就和大家一样写了申请。转眼中考结束了,奇怪的是没有公布考试的成绩,随后迎来的是学校批准我们班的4名同学“光荣下乡插队”。那时,我仅是一名不谙世事的青涩学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班4名被批准的学生都有这样那样的“家庭问题”。
经过了解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父亲虽然身为农业技术专家,曾出席全国群英代表大会,中央领导还接见过,但由于是旧政权留用人员,又因是黄埔军校西安分校毕业的学生,被认为有重大历史问题。另一同学张冀,其父是县糖业烟酒公司会计科长,但出身地主家庭。第三名同学郝文显,其父生前是县供销社主任,尽管早已过世,但其家庭成分是地主。第4名同学赵某,尽管其父出身贫农,本人是工厂的工人,但曾是旧警校毕业的学生。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历史问题”,因此这4位同学便成为“不宜录取”的学生,就这样被“光荣批准下乡插队”了。

南庄村欢迎下乡插队发生的尴尬

1965年,榆次二中在学校举行了欢送下乡插队同学的大会后,32名被“光荣批准”下乡的学生乘坐一辆大卡车来到了榆次县东阳公社南庄村。在村大队部会议室召开了欢迎会,我们插队生在无意中突然发现在会议室墙上贴着的“农业技术宣传”画面上,竟有人在多处写着“不稀罕你们”的小标语。当我们发现这些小标语后,心里不由得一怔:我们被强迫来到这里插队劳动,这里却不欢迎我们,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们将如何生存?
离别家的凄苦,前途未卜的惶恐,不受欢迎的尴尬,致使我们的思想包袱愈加深重。也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将怎样度过。面对现实,我们也无奈,只能报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随遇而安吧!

下乡插队后面对的严酷现实

下乡插队后先集中学习了几天,就分配到各个小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当时我和刘海元、石金梅同学分配到第七生产小队劳动。有一天,在劳动中的休息之余,小队的贫协小组长指着我们三个插队青年和一个被赶出城市的外来户,用生硬的语气训斥说:“你们来这里劳动,然而在入社时没有你们的资产,所以你们就得多劳动多付出才行!”当时真叫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
村里组织青年突击队,指定我参加,只能劳动,没有佩带“青年突击队”红袖章的权利。受到如此的歧视,我只能默默承受……
1965年冬季,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在全国广大农村全面展开,我所在的农村也不例外,每天晚上各小队必须组识社员学习四清有关文件。其间,竟然发生了至今让我心痛难忘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我在参加小队的社员学习会上,贫协小组长带领解放军战士(驻村四清工作干部)把我从会场揪出,说你没有权利参加社员会。我在被驱离会场回宿舍路上,面对漆黑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致我青涩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
2016年,退休后的我回到南庄村,看望了村里的新老干部和曾一起劳动的社员们,还资助了个别贫困户。在农民朋友吕香保的带领下,还看望了原小队的贫协小组长吕九心,我和他说,我返城参加工作离开多年了,退休了,所以回来看看,向大家问好!然而想不到的是这位当年的贫协小组长情绪高亢地用生硬的语气训斥我:“你还回来!你还回来?……”当年整人训人的精神不减。但我不能和他一般见识,用平和的语气说,当年我在咱小队劳动了近8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明天我在村饭店安排了饭局,邀请村的新老干部和一起劳动的部分社员,也请您参加相聚座谈。他也欣然参加了,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后来村里人还嘲笑他说,还有脸去!但我是以德报怨。由此可见,那阶级斗争的烙印已深深刻印在他的心中,永远抹不去了。
更让人可笑的是,四清工作队和村大队召开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会议,竟然指定让我们几个同学参加。我们几个同学中,一个同学的父亲生前是县供销社主任,早已过世,另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工人,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县糖业烟酒公司会计科长,只是有的父亲被认为是“家庭出身不好”,有的父亲被认为本人有“历史问题”……在会上还责令我们表态和家庭划清界线,现回忆起来真叫人啼笑皆非,但这确是在那个扭曲的社会发生的荒唐事。

苦涩的插队生活

当年下乡插队时,国家给每个人的安置费是420元。其中建房费240元,每人每月伙食费8元(仅半年),医药费每人3元集中使用,劳动工具4大件:铁锨、镰刀、撅头、锄头。这意味着半年后我们就和社员们一样,凭劳动挣工分生活,也就成为自食其力的真正的农民了。
然而在现实中一件事也没解决好,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村里拿国家拨来的建房款,竟盖了6年之久,质量很差,以至于直到大返城时我们也没住上。当时村里人戏说:那么好的大队部都盖起了,而大队旁的茅房(厕所)也盖不起。我们18名男插队生同住在一所5间房大的大厅里,仅有一个砖砌的炉子,加之我们没有生炉子的经验,炉火时着时灭,尤其是到了冬天夜里,许多同学冻得不能入睡,至今很多人都落下腿疼的病根……
当时在人民公社的体制下,生产力低,又限制各种副业,所以,经济困难,粮食尤为紧张,每年才分40多斤小麦,吃顿白面就如同过年一样。在1967年春天,曾发生了因误用砒霜而险些死人的悲剧。事情原委是这样,女知青赵某、郝某向事务长要了些白面出浆糊贴炕围纸,结果出浆糊时水是水,面是面,怎也粘不上去。问事务长时他答道,可能是时间长了,“白面”坏了,别浪费了,倒给猪吃吧。但猪吃后不一会儿,三头大肥猪便倒地死亡了。此事惊动了做饭的大师傅,马上过去一看,大叫一声说猪是中毒死的!再问清原委后,事务长突然醒悟,自己也用这些“白面”做了面扑。就这样,好不容易吃顿白面条改善生活,却几乎闹出人命。侥幸的是,用砒霜出浆糊虽然猪吃了死了,但却救了32名知青的生命,一时被村里传为笑料,现在想起来很是后怕。
虽然大家拼命劳动挣工分,但很多人入不敷出。有一位女知青王某,一年劳动挣了200多个工,因工分值低,扣除村里的摊销以及伙食费,还欠了集体40多元,为此她气得大哭了一场。插队青年食堂因没粮开灶,担任事务长的王某气得险些自杀。

目睹一场批斗会的前后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全国各地城市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驱赶“黑五类”及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和家属回农村的运动。当时年仅17岁的吕五贞(男)跟随父亲在沈阳市生活,在这场红色风暴中也未能幸免,全家被当地红卫兵组织以“黑五类”罪名赶回山西榆次县东阳公社南庄村劳动改造,也就是笔者当年从榆次二中初中毕业后下乡插队的地方。
一天晚上,村里的红卫兵组织通知我们到村大队部参加批斗“黑五类”大会。晚饭后,我们知青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大队部。因天气渐冷,我便进了村大队部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只有吕五贞一人低头坐着,我便上前和他聊了几句。此时突然闯进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不由分说,上前将五贞两条胳膊用力拧住往外拖,当时我吓了一跳,也不知怎么回事。当把他押出办公室后,这几个人围住他就是一阵暴打,而五贞也毫不示弱,马上挣脱进行自卫,就此扭打在一起,虽然五贞身强力壮,用力挣扎,但也难以抵挡几个壮汉的毒打,瞬间五贞被打得头破血流,随后被拧住胳膊连拖带拉到批斗会场。此时,会场主持人马上呼喊起口号:“打倒地主孝子贤孙吕五贞!吕五贞不投降就让他彻底灭亡!”
本来第二天晚上还要继续开这样的批斗会,但不知为什么却取消了。事后才知道,原来是那天上午,吕五贞拿着铁锨来到村办公室,对村领导说:“你们这样置我于死地,我也没活头了,告诉你们:我不会白死,一定要带你们几个人一起走……”那位村领导知晓吕五贞要采取极端手段报复杀人,于是和其他村领导商量,为防止意外,决定取消继续批斗他的大会。至此,即将发生的一场大型报复杀人血案也就中止于萌芽状态了。
晚年,我有幸见到吕五贞,聊起那件尘封的往事时,他告诉我说,如果他们再继续批斗我,那我就确实不想活了,准备杀人了,但还算不错,他们被我给镇住了!

艰难的返城经历

文革开始后,我自觉矮人一等。我明白不守“规矩”的后果,所以在形势大乱,造反派组织林立,武斗四起的年月,依然坚守自己的“广阔天地”岗位,每天迎着朝阳出,伴着星星归,吃大苦,耐大劳。在劳动之余,晚上还抽时间为农民扫盲,经过两年时间的努力,许多文盲被脱帽。在那广阔天地里,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汗水里泡,泥水里滚,一干就是近8年,终于得到社员们的好评,其间我多次被评为“五好社员”。
1969年,煤矿在农村招收工人,文件规定也可招收部分插队青年。我们男生怀着希望积极报名,然而在公社体检后的政审中,没有一个合格的,仅有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直到1971年,知青政策做了相应的调整,我们这些老插队青年终于看到了返城的希望。当时久经风霜的老青年高兴得难以言表,终于可以回城了!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一批批的返城分配工作名单中,居然没有我。当时就像一盆冰凉水泼到了我的头上。尽管我为返城一次次找知青办申请,但次次都遭到白眼,看着一个个插队生们返城参加了工作,而我却回不了城,心也碎了,当时曾在绝望中想到自杀。
当时我父亲还在“五七干校”,边劳动边接受审查,偶尔回家小住,仍不辞辛苦地托关系找人。父亲被审查结束后回到家里,继续为我的返城到处找领导、亲友。经过一段奔波,总算有了点眉目。在县商办工作的亲戚李某的帮助下,安排我到县百货公司,李某还高兴地来家告知,让我做好准备。然而等了一段时间,不知怎的一直得不到正式通知,又空欢喜了一场……直到1972年12月那次“突击招工”中,在亲戚李某的再次努力下,才把我调到了别人不愿意去的基层供销社,我才结束了农村插队,离开了插队近8年的农村,开始了新的生活。

意外发现真相

在基层工作几年后,我调回榆次县工商局担任办公室干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了当年被“光荣批准下乡”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局办公室主任让我到机关给他拿个材料,并把钥匙交给我。那时我年轻(27岁),骑车很快就到达县革委大楼一层工商局办公室。当我开门进入办公室,拿钥匙打开存放材料的文件柜时,突然一眼看到最上面一个牛皮纸袋上写着“张宁静档案”,我再细看,档案没有贴封条,心里一阵高兴。为了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我马上关紧办公室门,心惊肉跳地把档案袋打开,拿出里面的材料。一张《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登记表》呈现在我的眼前,在这张表的备注栏内写着:“该父有重大历史问题,曾是黄埔军校西安分校学生,在运动中拒不认罪,态度极不好。”后边还有一行写着:“不宜录取。”
当时我的心咚咚直跳,马上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浮出:抽走算了!蓦然又想起父亲的一位同事王某在五七干校受审查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原因,就是将档案中对他不利的材料私自拿出销毁所致……是拿走,还是放回去?思想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决定还是让它沉睡在档案里吧!
就是那张《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登记表》里的那段话语,让我上了“黑名单”,导致我中考不能录取,下乡插队受辱,返城受阻,入共青团更不敢想……那正是我人生的一个黄金时期啊!严重影响了我的大好前程。多年后我也了解到,二中好多学生也有类似的遭遇。

如今回想我在那个扭曲年代下乡插队期间遭遇的各种坎坷,虽已成为历史,但对我的打击是何等之大,至今仍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却。今将这段坎坷的经历写出来,我认为很有必要。因为这是不可以忘却的真实历史,值得后人从中吸取教训!

202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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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忆老同学、知青老友龚可

宋晓涛

龚可走了,消息很突然。2024年1月17日上午,我从儿子住处回我家,刚坐下打开电脑有点事情要处理,知青老友焕琨来电话说龚可走了,让我万分惊愕。因为没有听到过他生病的信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下子愣在那里了。我打开知青微信群,看到他女儿龚欢发的讣告,确实得知他昨晚因肝硬化离世。我赶紧在电脑里搜寻他以前的照片,终于在那次鸿恩寺公园知青聚会中找到一张,做了一张讣告图片发给友人。友人张竹升闻讯后连连发声:龚可怎么走了呢……怎么会走呢……
当年在大竹县张家林场的重庆知青中,可能我与龚可的关系最亲近。他父亲龚巴邨和我父亲宋清涛,同是重庆市歌舞剧团的,他爸演歌剧,我爸是歌舞编导。他俩又同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时,我爸是召集人,所以经常在我家碰头,我也就常与他爸打照面。同样因为父亲的这一“问题”,我与龚可小学毕业就被“分配”到了官井巷民办中学(本来当时民办中学是从未考取公办中学的落榜生里招收学生,但那年却改成了硬性分配去),我们是初六四级(1964年毕业),他在一班,我在二班,教室相邻。在校时我俩交往不多。但我们都是班上的好学生,也是老师看重的学生干部。
初中毕业后,1964年8月底,同样因为父亲的“问题”,我和龚可都收到了《不录取通知书》。继续读书无望,我爸让我报名上山下乡到农村去。那天是我和龚可相约一道去较场口街道办事处报名的,后来也一同领取了棉衣和面盆。
9月2日傍晚,龚可的爸妈和我的爸妈一道送我们来到中兴路的精一小学报到乘车,准备第二天一早赶赴大竹县的社办林场。我们的爸妈把我俩叫到一块儿,嘱咐我们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当晚也知道了同去的还有同班的回光时、李昌咏、粟道蓉,还有小学同窗周大同等。
三天后,我们来自重庆市市中区较场口街道办事处的34人,来到了大巴山区的大竹县马家山半山腰陈家湾的张家公社林场。于是,数年来我与龚可同吃一锅饭,同住一间房,知青的共同命运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回首想来,在林场从劳动方面来说,无论是积极性和技能,龚可都不是出色的。下乡那年冬天,知青们开荒种地,将一大片楂林用弯刀砍掉,然后大家横着站成一排,抡起锄头刨根挖地。不想突然听得刘淑英一声大叫,围住一看,只见她的棉衣左袖子,从肩膀处扒拉断裂下来,原来是站她左边的龚可挥动锄头时竟不慎挂到了她的肩膀,幸亏有棉衣垫了一下……想起来都可怕!这也说明龚可这位读书时的好学生,在农业劳动中真还不在行。至于赶牛犁田之类,他更是从来不摸。倒是曾康宁、戴立人等,喜欢跟着老农学习农技。周大同和我,则包下了窑罐厂的制泥工作,吃苦耐劳,年年被评为标兵,下乡一年后,周大同被公社指定为场长。
当时因为要“突出政治”,林场也组织了宣传队,龚可毕竟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从小受到熏陶,文艺表演方面不在话下,也成了林场宣传队的一员,男声小合唱、表演唱都有他,嗓音不错,普通话朗诵更是他的强项。后来普及样板戏时,我们演出京剧样板戏《红灯记》片段,张源忠饰李玉和,我演鸠山,龚可饰演王连举。
1965年9月初,第二批来自重庆江北区的11位女知青来到了我们林场。石子区照相馆的摄影师扛着相机(立式大盒匣式)、背着布景画布来到了林场,他们是常年走村串户到乡间为农民拍照的,绘制的布幔很有特色,有树有房,人站在前面留影,避免把那些破房土墙摄入画面。这次除了集体照外,我和龚可有张合影,在画幔前拍的:《紧握枪和斧,痛打纸老虎》。文革中,我们去邻近的垫江县赶场,几个兄弟伙头戴军帽也拍了一张。几年的知青生涯就只有几张照片,那个年代,一般私人很少拥有照相机,哪像现在几乎人人手机整天拍个不停。
(左图持枪者龚可)
(下图前排左一龚可)
龚可性格较沉稳,在林场不算是显山露水的,但有一件事让我没想到。1966年底,红卫兵全国大串联,我的大姐丁小元是北京师范学院的,戴着“首都三司”的袖章来到我们林场,给我们宣传了北京的革命形势,算是点了一把火。她走后,我们也积极行动起来,成立了“12·8五四红色造反团”,我和朱小容任负责人,他改名朱向东,我改名宋红涛,也将林场改名为“红卫林场”。
但几天后,龚可、朱小容、张源忠三人不见了——原来他们悄然离开林场,去北京“大串联”了!这真让我们大出意外。朱小容政治意识浓,也容易激动,小学毕业的张源忠胆大包天,前一年曾单身独闯西双版纳,只为想欣赏电影上看到过的美丽风光。他们有此举动都可以理解,但龚可平日举止谨慎,不事张扬,这次居然也敢“杀出林场”,真让我刮目相看。
他们走后,人心浮动,社会上群众造反运动已经如火如荼,我们也陆续都回到重庆了解情况。1967年1月初,我从达县知青驻渝联络处搞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带着我们林场的17个人去了北京,住林业部的接待站,与龚可三人会合了。本想等待毛主席的接见,不想中央号召各地上京人员“杀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我们都是“遵命”派,只好返回林场。在经历了数月的“造反返城”斗争失败后,我们于1967年中又回到重庆,当上了逍遥派。
7月初,因为我小弟弟宋小京与街对面的一个小混混打了架,我气愤中上前将那小孩揍了一顿。他哥哥提刀放言,说一定要将我大卸八块。那时文革武斗盛行,打架杀人频频发生。为避锋芒,我先是随奶奶在李昌咏家躲了几天,随后就在龚可家住了下来。他家住官中学校旁边的“慈居”,一栋石墙高砌傍岩而建的旧式楼房,小说《红岩》中专门写到过,曾是“徐鹏飞”办公的“西南长官公署二处”,这时已经改建成了官井巷民中与坡下的凯旋路中学共用的教师宿舍。大门上边“慈居”二字还清晰可见。
我那次在龚可家里差不多住了一个多月,我们一起读了一些书。他妈妈是凯旋路中学的老师,悄悄从校图书馆拿回一些被定为“四旧”的书,我印象中有《拿破仑传》《约翰·克利斯朵夫》。龚可告诉我,他妈妈张蕾以前是志愿军文工团的,抗美援朝去朝鲜慰问,曾经和金日成将军跳过舞。龚可四兄妹,他是老大。大弟弟张时(随母姓),小弟弟龚曼(龚曼后来当了重庆市图书馆的领导,算是能力出众的),还有一个妹妹。
从龚可家的阳台可俯瞰盘旋下行的凯旋路和下半城。8月15日那天,因重庆八一五派要庆祝“八一五造反一周年”,而反到底派要以枪炮为八一五派“庆生”,两派武斗格外激烈,我们意外地在龚可家阳台上目睹了一辆造反派大卡车遭到机枪扫射,后又连同车上的死伤人员被沉入长江的惨烈一幕。
那次惨案让我们受惊不小。龚可的父母听说后,商定让我和龚可的大弟弟张时一道离渝赴陕,我去西安电影制片厂找我生母,他去咸阳市武功县老家找亲戚。我俩爬火车遭拦截,在内江停了一晚,又走走停停,白天在车顶上趴着,晚上摸进车厢,终于在三天后的深夜,到达西安。因是半夜,无车无住,我俩拔起人行道上的木板宣传栏做床板,躺在上面,直至天亮才找到一家浴池,将全身污垢洗净,中午我们才到了西影厂我母亲家里。第二天张时去了武功县,我则在西影呆了一年,直到被西影造反派赶出西安。
1968年底,12月22日,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随后我们的社办林场被撤销了,我们这些“老知青”全部被要求插队落户。依据自由组合,龚可和胡北寿插队1大队1小队,我和周大同插队5大队5小队。
接下来的日子中,知青们的表现差异是很大的,有的自留地种得不错,有的则经常串门蹭饭。我与大同,是他主外种自留地,我主内煮饭搞内勤,经常接待来串门的男女知青。龚可最喜欢串门的是苇子湾,女知青郑淑芳、饶碧秋、罗运国处,以及3大队吴琼瑶、陈启明处,或者段前芳、刘淑英处。
一年后,我因为参加县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基本上是离开了生产队。后来大招工时,我被招调到县文工团。龚可等知青也陆续回到了重庆。几年后在重庆见面,得知龚可在红旗纸箱厂工作。又过了几年,他成了车间主任,每当聊起他们工厂,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后来他结婚生女,夫人郑克芝端庄美丽,女儿欢欢聪明娇媚,工作与生活都很不错。
1993年,我也调回了重庆。次年,我组织了知青下乡三十年大聚会,并返乡重游林场,每人得到一本纪念相册。其后,原林场知青中就不断有人逝去,黄从周、曾丽珊、陈章国、陈德惠……近年又是蒋志清、游思颖,让人感慨光阴有限,友情珍贵。于是,一年中有了数次知青聚会,春节更是要邀众团聚。特别是大家退休后,经常由李焕琨召集吃个便饭,名目要么是踏春,要么是庆生。粟远霞从江西返渝,也必为她接风洗尘,龚可作东也专门请了一回。刘淑英还邀约大家到成都及全国多地出游,增进知青情谊。不过,龚可相对清高,少与为伍。偶有小聚,也仅邀大同、小容、光时、康宁和我。最近两次,都在半年前,一次大同作东,在南坪;一次小容作东,在解放碑老四川。龚可还带了一瓶自己调制的白酒,口感不错,我们一饮而尽。
谁也想不到,那次聚会后才过数月,今年开年之际,竟意外收到了龚可病逝的噩耗!
我印象中,龚可的父母都是高寿。几年前我和几个知青老友去看望他父母,都九十多岁了,二老精神矍铄。我猜想,龚可一定会遗传父母高寿的基因。谁料结果却不是这样……惟愿我们大家,面对余下的日子,充实把握,开心快乐!

2024年元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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