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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四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3月 10, 2024 12: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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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四三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2月28日第243期

本期目录

口述历史

米鹤都 有关“李冬民反革命事件”的口述记录

风云人物

张一哲 回忆与李冬民的一面之交
李飞飞 陈守中、刘志兰夫妇与我父亲在山西文革中的患难情谊

书海泛舟

冯双平、王鹿整理 北京三十一中学文革时期简史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于星垣 学长志远兄,安息吧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于星垣 我的高中同学老翟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关雨生 一个追求真理、重情义、思维深刻、鞭辟入里的思想者
——我对学兄翟世明的琐碎回忆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生逢乱世

徐美英 “老右派”在文革中雪上加霜
郭 力 北大中文系右派教师施于力之死

争鸣

叶昌明 对丁育民“参与处理‘安亭事件’”一文的几点质疑
一、关于王洪文向“首都三司联络站”借款的问题
二、关于“安亭事件”怎么发生
三、再看丁文“三、参与解决安亭事件”中是怎么说的
四、关于“四、安亭事件后续问题的解决”
五、关于“工总司”代表进京见中央文革负责人
六、最后讲几句题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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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有关“李冬民反革命事件”的口述记录

米鹤都


前段时间,文革中曾奋勇挑战林副统帅的中学生伊林、涤西之涤西(张立才),被发现在一间破旧的小平房中孤独离世,不仅凄凉甚或可以说是凄惨。然而舆论波澜不惊,几乎无人知晓,社会的记忆早已将这位思想的先驱者抹煞得几乎一干二净。本想为这位老兄写上几句,未及动笔,又闻李冬民因病仙逝。李冬民曾是北京中学红卫兵运动中的一位风云人物,曾任北京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核心组组长、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常委,与当时全国闻名的“五大学生领袖”平起平坐,在全国大约仅此一位。但是他在文革后期走的路则与五大学生领袖非常不同。当文革结束30年后,有的学生领袖还对我提到:如果毛主席还在,我还要跟着毛主席继续干革命!而李冬民甚至在文革中后期就开始了对文革路线的质疑,特别在文革遗风尚在肆虐之时,他就和包括伊林、涤西在内的一些志同道合者,甚至可以说冒着生命危险,积极呼吁为天安门事件平反。1977年1月,他们亲力亲为,勇敢地将“强烈呼吁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强烈要求恢复邓小平三副一正职务”“追究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镇压群众的法律责任”等几条大标语,贴到了新华门对面、天安门的观礼台、王府井大街路口、军委办公机构三座门等地,公开喊出了当时人民群众真实的心声。此事被时任中共中央主席的华国锋亲自定为反革命重案,北京市委将此案件的文件传达到北京市家喻户晓。李冬民等数十人随即被捕入狱。当历史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离我们而去,把这些历史的足迹记录下来留给后人是一种责任,也是对他们的一点追念。
以下为笔者根据对李冬民、伊林(原名刘握中)、涤西(原名张立才)等人的多次采访编写而成,重点围绕“李冬民反革命事件”展开,以此文作为对李冬民和张立才二位的一点追思。
根据李冬民自己的说法,他在文革后期,思想上对文革的极左行为就开始有了一种系统的认识。所谓系统,就是不仅仅停留在发发牢骚,只言片语,而是可以在文字上系统地加以描述和表达了。这就是他在1975年写下的《论新思潮的出现》。

李冬民回忆说——
1975年初,我写了一个几千字的《论新思潮的出现》论文提纲,提出文化大革命是“翻来覆去,不三不四”,“实际上失败”了。中央文革等“纯粹的文革派,已成了新贵族”,他们已经不再具有革命性,“巴不得他们早日垮台”。新思潮其实是对极左路线的一种批判,从政治上、经济上、工业上、科技上等很多方面来加以阐述。我写了不止这一篇,还有一些文章。我写的这个《论新思潮的出现》,后来被他们抄走了,估计还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档案里。我们当时还提出不少对新社会的憧憬和展望,即使今天看,很多认识也还是正确的,实际上阐述的是一种通过赶超和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实现全就业、全保障的理想状态下的新兴国家资本主义。比如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观点,这个提纲里就提到了,包括发展工农业生产的步骤方针,对赤脚医生和工农兵大学生这一方向的否定,包括否定单一的样板戏等等。当时我们一批人写的东西,虽然运用的是那时候的语言,后来证明很多都站得住。
(图为1966年秋在天安门城楼上,与毛泽东对话的三学生中左边一人即李冬民)
这期间,我们没有什么组织,比较经常交流的,工人是一类;伊林、涤西他们是一类。他们也都读了些书,比较早地在民主思想上提出了口号,但我认为这时提这些是不合时宜的。实际上呢,按共产党的民主体制来讲,毛主席和中央文革也确实破坏了民主集中制,至少应该恢复一个集体领导吧。我的另一篇文章,提到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在文革当中利用群众运动的声势,在政治上形成了极左的路线。不过按照当时的“法律”,我这观点就犯了恶毒攻击罪了。

涤西回忆说——
伊林初中和李冬民是同学,所以介绍我跟李冬民也认识了。在毛泽东刚逝世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实际上写的是第三条道路,预示中国社会变革的前景。那时还没有人敢提这些。1966年,我们《致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是全国率先提大民主、提到普通群众监督党和国家领导人权力这一敏感问题的,被说成是“惊雷”,实际上它具有探索民主程序和体制的意义在内。那时,有人说我们“右”。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想再往右的方面探索一下,看看向右的这条道是不是能走得通。我早就看过考茨基、伯恩斯坦、卢森堡的那些理论,他们的思路对不对?这时期我也经常翻阅美国历史,给我震动最大的是它的政治民主手段,在众多管理型态中可以说是最优秀的管理型态,是符合人民最大利益的。这个对我影响很大。伊林看了文章后,就把李冬民领来了,非要我的这篇文章。我说,我这文章没署名,不希望传给别人看。你看完后要还回来。
李冬民看过后很欣赏“第三条道路宣言”这篇文章,他把它在北京的青年人中广泛传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第一条道路指的是毛泽东左的路线;第二条道路是指刘、邓温和的路线,但是他们不主张政治体制的改革;所谓第三条道路就是全面的,即主张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又必须以政治改革为前提。我没有引用马恩的理论,当然也不能引用考茨基的话,是用自己朴素的语言分析和阐述。文章正标题是“目前形势分析和几点估计”,副标题为“第三条道路宣言”。
文章通过大量分析,提出几点估计,最后提出一种思想,引出一个趋向来,很清晰地阐述了第三条道路。文章都是从正面说的,这样抓不着什么把柄。我也支持邓小平,希望邓小平按这个路线前进,因为他是可以代表民意的人物。当时我也比较成熟了,布朗基主义早就扔到一边了,反过来研究一下社会民主党人的理论,是有意义的。社会民主党推崇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如果通过议会斗争资本主义能够和平长入社会主义,那是件很好的事。这点我喜欢,符合我的性格特点。

后来,李冬民反革命事件的起点,就是从讨论这第三条道路开始的。其实,自文革初期以来,李冬民一直处在一个“不安分”的状态。为了消亡红卫兵运动的影响,上面半强制性地要求他下乡离京,于是他只好联系了一个部队的农场。没过几年复员后,又开始“躁动”。他毕竟曾经是北京市革委会的常委,有机会找到市里的主要领导吴德、吴忠、丁国钰面谈,提出他对北京市工作的意见。但结果可想而知,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居然三次到北京市革委会门口去贴大字报。他的特殊身份以及其不安分的本色,使当时的北京市领导一直对他有所“关照”。

李冬民回忆——
还在文革后期,当时市革委会一些人根据我的活动就要给我定罪,不过他们没有充分的证据。所以,他们首先对我采取了特殊的“专政手段”。公安局成立了专门的小组,两个处长带队,使用了外线、邮检等手段监控。他们用各种交通工具,自行车、摩托车、还有那时候刚进口的日本轿车,就为了我这么一个人,白天夜里盯梢值班。我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整天跟踪。我后来就感觉不对劲啊,怎么上班、下班、回家、找朋友,总有人跟着呀。
1975年10月中旬的一天,我去了王府井。到了王府井大街南口,我就突然转身把那跟踪的便衣揪住,然后当众揭露,搞得他们非常狼狈。但是没用,他们还是白天黑夜地跟着我。我去找朋友,他们就在楼下守着。我就体会到电影里描写的那些地下工作者和特务怎么回事了。后来我也就习惯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当局还用了一个“眼线”——因为要给我定罪,他们需要过硬的证据。一个曾经在《工人日报》做事的编辑,自荐当特务打入我们内部打探消息。他们不仅打探消息,还故意设局,准备陷害我。这个特务把我和首钢的工人张兆庆,同时骗到他家去。然后他鼓动张和我交流“思想”,企图借此引出我的反动言论。后据公安局长刘传新所说:“要想办法让张兆庆、李冬民见面……只要李同意了张的话,就是反革命,就能抓李。最好能一网打尽。”张兆庆那次没有带文字的东西,但是他谈了他的一些观点认识。张的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他本人是1958年前后当兵的。他经历过反右、大跃进、反右倾、四清,他那时候对毛泽东就基本上是否定的。而且不仅是对文革,从1957年的反右,1959年的打倒彭德怀,到1964年的“四清”,再到文革,他认为都是错的。他谈得很系统。不过他这个观点,我当时还接受不了,因为我没那些经历。我当时觉得反右还是对的,因为有人要夺共产党的权,毛泽东不干,把人打成右派和反革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我说:你对毛主席全盘否定,这个我不接受,我们是共产党的崽子。不过文革的这些事我很清楚,那么以马克思主义为标准,过犹不及,过了就是错的,不够也是错的。对毛泽东也是这样,对他该肯定的肯定,该否定的否定。我是这么说的,这是我当时对毛泽东的真实看法。他们做的这个局当时没有能得逞。
到1976年总理去世,大家都觉得是一种希望的破灭,也对“四人帮”他们搞的东西有种怨恨的情绪。打倒“四人帮”让大家稍微松口气,大家喜吃螃蟹,“三公一母”。粉碎“四人帮”之后到我们出事之前,大家都不知道中国未来的走向。我对这个事怎么看呢,对华国锋抓“四人帮”,大家是高兴的,但是仍然存在着好多问题,希望能够完全把这些错误纠正过来。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的话,从我们的心理来说也是有阴影的。为此,我当时找过许多人交流,一些文革中打过交道和没打过交道的,找过一些工人,找过一些有思想的人,还有一些文革中有些影响的人。
华国锋呢,思想上抵触民主这套东西,就是共产党内的开明政治也没做好。而且在技术上,他不搞民意调查,也不看看老百姓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马上下发一个不给天安门事件平反的决定,不许对毛泽东说三道四。看来,华国锋还是要继续维护毛泽东和“四人帮”的一些极左的东西,对老干部居然还是那么个态度。
1977年初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议论,共产党体制没变啊,该当反革命的继续当反革命,然后华国锋接着又抓新的反革命。那时候大字报还没取消,在北京长安街上,很多人写了很精彩的批“四人帮”的东西,也点到了现在应该有所改变的东西,再往后到西单民主墙的时候,从理论上更有力地对现有体制进行了批判。

涤西的回忆是这么描述的——
李冬民把我的那篇“第三条道路宣言”也传给一些核心人物看了,然后在一起探讨。他们到我家里来,一起开过五次会,探讨这个问题。这些人中有偏左的,我觉得当时李冬民、刘刚(原清华附中井冈山的头儿)是偏左的。我和伊林被他们定性为右派,钟加伦他们也是典型的右派。钟当初因为反林彪,在军队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还差点把他杀了。这些组织工作都是李冬民做的。后来有一次开会,大家说要公开上街刷大标语,钟加伦提议要把重点放在打击刘传新上。刘传新是当时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是镇压“四五”运动的刽子手之一,要写就写这个。大家对要求平反天安门事件没有不同意见。然后,讨论提出平反“四五”运动的方案,标语内容是明确的:“必须给四五运动平反”“刘传新必须为血腥镇压负法律责任”。那时候我们就提出了法律责任而不是政治责任的概念,是比较超前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争议的焦点落在呼吁恢复邓小平职务和领导中央工作的问题上。拥邓的问题是我发起提出来的。第三条道路提出民主改革,这谁都欢迎,年轻人有共同的趋向,希望社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民主,这毫无疑问。但对政治民主改革这点有异议,分歧就在拥邓这个问题上。李冬民开始处于犹豫状态,他认为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个理由,也是正确的。但是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个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如果这个体制内能够出现推行第三条道路的代表人物,那也是件好事。做一个自下而上的群众性呼吁,要推出一个代表民意的人物。从这点来讲,邓还是能起很大的作用的,历史学家也会认可这点的。于是,我们就反复做李冬民的工作,他也不坚持,最后大家统一了。大标语就贴出了“坚决拥护邓小平恢复工作”等口号。

李冬民回忆提到——
总理逝世一周年时,我们就想应当把群众的要求和我们的观点反映出来。群众要求一个是反“四人帮”,要把“四人帮”极左的东西,他们称为路线的东西纠正过来;另一个要求是平反冤假错案,最主要是天安门事件应当马上平反。我们商量了三个口号,第一条是天安门事件是一场伟大的人民群众的革命运动,应立即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这是一个焦点。第二条呢,请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这是体现民意。第三条呢,惩办天安门事件的罪魁祸首,原来想说吴德是镇压天安门事件的刽子手,最后缩小目标,缩到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刘传新。后来我看到二外童怀周编的《天安门诗抄》上,还有这一条标语的照片,就在现在东方广场的那个台阶下边。
参与这件事的主要成员有我、重型机械厂的赵尔明、电报大楼的李永萍,还有张立才、刘握中、郑小龙。再一个就是钟家仑,他在部队的时候曾议论“四人帮”,被抓起来打成反革命。我们是在钟家仑提供的景山后面总政的一个楼里商量决定的这件事,具体日期是应该在1月5号左右。大标语是在六部口电报大楼后面李永萍的宿舍里,由张立才执笔写的。钟家仑找人拉来浆糊,在总理逝世一周年前一天的1月7号 ,标语贴出来了。那一条欢迎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的大标语就贴在新华门对面,然后另外是王府井到东单,现在的东方广场下边。

涤西说——
1977年1月8号,我们在天安门前贴标语条幅。当时是我和伊林去刷的标语,大标语是我的手笔。这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写标语的房间是李冬民安排的,并准备了书写工具及纸张。钟加伦是部队复员的,他找了两个朋友,提了四桶浆糊,自行车后面上放一个杠子,一边挂一桶。他自己开一辆无牌照的汽车,开到前门那儿的广场上,刷完后就赶快上车走了。我和伊林从天安门一直贴到王府井的海洋局那里,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景山三座门总参那里我没去,伊林去了。
文革十年,北京的中学生在很多地方超越了大学生。文革初期就不说了,此时此刻毕竟是我们这些中学生首先把恢复邓小平职务、给“四五”运动平反的大标语贴到了天安门。不管怎么说,我只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功劳也好,但我们毕竟是做了这件事了。

伊林回忆——
我和李冬民是初中同学,原来并不熟悉。后来联系上,谈得很投机。约在1976年11月下旬,我向他建言,提出发动首都的民众,公开呼吁两条要求:一是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二是要求中央让邓小平恢复工作。
对于第一条,冬民当时就认为可行;对于第二条为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呼吁,他说让他考虑一下。冬民做事很有条理,过了两天的一个晚上,冬民到南纬路的涤西家,我们在那儿等他。他说:第二条,呼吁要求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也可行。我们三人讨论到11点多,冬民才走。我们认为,今年“四五”时,希望变革的上下各阶层群众本来就同情和支持邓小平,现在呼吁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有广大群众运动的基础。如果成功了,也就将“四五”群众运动的民主作用显现出来了。华国锋、汪东兴他们,若没有“四五”时期各阶层广泛的民意基础支持,他们是不敢发动部队逮捕“四人帮”的,华不敢下这个决心。所以应当看清,“四五”运动在历史上的效应。
第一条要求为“四五”天安门广场群众运动平反与第二条要求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两条内容是密切相关的,相辅相成。涤西拿出来毛泽东主席去世之际写成的《第三条路线宣言》,该文很有新意。我接过来,交给了冬民,要他看一看。《第三条路线宣言》认为,中国应立即同时开展民主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既不能走文化革命的路,也不能走文革前十七年的老路。冬民觉得好,带走给其他同仁。这样,涤西的《第三条路线宣言》就传开了,成为“李冬民事件”中引人注目的一个问题。准确点说,这是“李冬民事件”的主要理论基础。
我们在1977年1月7日夜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冬民提出第二天公开贴标语时,应有一张批评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标语,被钟加伦否定了。到现在,我还非常佩服钟加伦,他提议将吴德的标语,置换成“公安局长刘传新应对天安门流血事件负法律责任”的标语。钟加伦改定的这条标语对后人有着法律警示作用。标语贴在天安门旁的观礼台上。以后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自杀了。
“李冬民事件”并非遵循那种“不破不立”哲学,没有一点反对华国锋、吴德的意思,只是呼吁让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没有“破”,只有“立”。但这不知刺激了华国锋、吴德哪根神经,后来他们自己闹到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华国锋亲自指示逮捕李冬民等人。

李冬民对这一事件的后续情况叙述如下——
吴德当时没动我们,他们怎么商量的不清楚。到了2月份,他们先把我父亲支开,让他带了一个考察团去大庆学习。好像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我在工厂上班,我们车间的党支部书记说,有事开个会,就把我从工段叫到车间办公室。我到车间没多久,一帮便衣和一个穿藏蓝制服的警察就进来了,呼的一下都拥到我身前。他们说:李冬民,你被逮捕了。我问为什么,那人说:“别问,跟我们走。”2月25号,他们把我送到半步桥监狱。与此同时在北京市一共抓了大概六七个人,我们厂抓了三个,有我、赵尔明、王健。在去监狱的路上,在城里抓了李永萍。还有程潜的小女儿程昱,那年大概还不到十八岁,是我的干姐妹,她跟我们议论过这件事,把她也抓了。还有刘龙江、秦喜昌也被抓了。这几个其实跟我们刷标语的活动一点干系没有。然后是伊林、涤西,他们俩没进监狱,在单位被群众专政了。钟家仑和郑小龙可能都是在单位审问、监管,但没有逮捕。还有同仁医院的护士王玲。还有些是跟这些人有关系的,北京市被牵扯的有二十多人。
然后外地抓了三个,在内蒙跟我们有来往的两个人,李明启、唐志洁,跟我们议论过这个事,被当地公安局抓起来了。青海的王如山,原来是北航的,也被抓了。其余还有谁,我就不知道了。这些人家里都被抄了,拍了许多照片,据说送给吴德、吴忠这两个人看。据他们自己讲,搞这次行动,出动的警察、干部和街道的积极分子七百多人。这些人抓了我们、拍了照片以后呢,大功告成,然后在颐和园听鹂馆聚餐搞了个庆功会。这当中,那个“眼线”立了功。他不仅报告了许多后来成为我们罪证的东西,而且说我们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反动。
这个案子把首钢的工人张兆庆放在第一个。吴德说,要让他担纲,但重要的是抓李冬民,因为他影响大、联系人多。接着,吴德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了华国锋。3月份召开中央工作会议,华国锋讲话,就利用我们这个案子,来给全国定了个大调调。一个是天安门事件不予平反,二是不让老邓出来工作,然后是两个凡是,凡是有损毛主席形象的坚决反对,凡是毛主席的指示要坚决执行照办。华国锋在1977年3月中央工作会议上说,现在查明,有这么一个反革命集团,一个张兆庆,一个李冬民。他们要抬邓小平,排斥华国锋,叫抬邓排华,分裂中央,要抢出在押的王洪文,另立伪中央。这是一个巨大的反革命阴谋。这样,他们就借此把全国的方向给定了,并规定不许随便去天安门写大标语。这是华国锋搞的一个事,为维护他的统治基础,制造了一个重大的假案,压制邓小平,也遏制了全国人民要把极左路线纠正过来的愿望。
反对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反对老邓出来工作,我觉得这是华国锋要抓我们的根源。直接原因则是吴德和北京遍布的“四人帮”残渣余孽,他们多年来执行这些错误的东西,包括像抓“五一六”,以及工业、农业上的问题,自己怕承担责任。于是欲盖弥彰,就这样把我们作为反革命集团上报给了中央。后来抓这个案子的一个市委书记,在文革当中曾积极支持极左派,和我们这些人一直是对头。我曾经说过中国工人的思想水平、政治觉悟和组织能力,还远远比不上波兰的工人,差得多呢。这个话也让吴德用上了,说我攻击中国工人阶级,另一个就是说我提倡工人与党对立。他们把张兆庆和我捏到一块,再把张兆庆和王洪文捏到一块,说我们要武装营救王洪文。这个编造过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因为那次和张兆庆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是对毛主席该否定的否定,该肯定的肯定。仅凭这点要定我反革命集团首犯的罪很难。但批判我时,他们很极端,说我们要打倒毛主席。在我写的文章上用的是“毛主席”这三个字,不是称为“毛泽东”,其实称他为毛主席就还没有要彻底批判他的意思。他们要给我定罪,又从这里面找文章。可是文章里“毛主席”三个字前面并没有“打倒”两字。一个具体办案人员,是原来市革委会研究室的,他就请示管我们这个案子的负责人。那个人就跟这些具体办案人员交待,前面缺“打倒”两个字,你们就模仿李冬民的笔迹,给他填上。只要符合李冬民的反革命思想就可以作为证据,搁到案卷中。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复印机了,好处理了,他们就把“打倒”和“毛主席”拼到一块。他们就是这么办的案子,所以这个案子后来叫李冬民假案。贴上去两个字之后,在我的笔记本上就组成了“打倒毛主席”的字句。北京市委做了大量的印影本,批“四人帮”用的是大本,批我们时印了两个小本。我们的反革命集团案当时传达到群众,家喻户晓。
当时华国锋为稳定局势,全国下令处决了四十六个政治犯,最著名的就是史云峰,一个吉林工人。听说也有人提议要枪毙我,也许因为这案子做得太假,他们还是有点心虚,没有成真。后来,中央全会开会,把华国锋、吴德等人拿下的时候,也是用李冬民假案来做事例。当时有人主张在《人民日报》上把案件详情刊登出来,来教育全党全国。但当时主管宣传的领导人说,这个事情就别登报了吧,有些事情如公安部门用眼线、模仿笔迹造假等太黑暗了,不宜公开。最后不了了之了。

历史经常会出现令人心冷的现象,本文主角们的风烛之年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是,涤西曾经说了一句让人感慨的话:尽管我知道这件事风险很大,也可能会再进监狱,但总是有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对“两个凡是”的厌恶,因为它阻碍社会的进步,不把这个结解开中国怎么前进?说白了,这是一种历史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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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人物】

回忆与李冬民的一面之交

张一哲

2023年12月23日中午,微信群里有人贴出消息,北京25中校友沉痛告知:李冬民因病医治无效,刚走了。
我记得他与我是同一届的,1966届高三毕业生,一时触痛,心感悲戚。
1974年7月上旬,在北京地坛公园,我与李冬民畅聊了一个下午。从此,我对他有所关注。
我在1967年认识了一批北京学生,多为北京中学生“四三派”的领袖和骨干,其中主要的是北京101中“毛泽东主义公社”的。因缘是我所居住的城市吉安,是前往井冈山的必经地,那年头前往朝圣的大中学生,都要在吉安停留,有些人还介入了吉安当地的运动。之后,我与其中一些人保持了长期的通信关系。其中,“四三派”的笔杆子文智奇,与我的通信最久最勤。1974年6月19日,文智奇给我的信中写道:“我感到信件之间的来往,是远远不能把许多思想表达清楚的,而我们之间的友谊和相互支持,必将会被证明是值得珍惜的。我们应该怎样更自觉、更有效地相互交流思想、相互支援呢?”他的想法立即引起了我的共鸣。而我心中也有许多问题和疑惑,很想与北京友人交流。于是,这年6月25日,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
那次赴京,我和高中同班同学黄其作住在文智奇的家中。文的父亲是1930年代参加中共革命的老人,母亲是1940年代参加革命的医生,他们的家就在地坛公园里面。我来京的主要意图,是想了解这一代人中的先进青年,在读什么书,思考什么问题,正在干什么事情,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到京后,见了一些老朋友和新朋友,获得许多启发和尚未完全消化的信息。我不认识“四四派”任何人,作为北京“四四派”的领袖人物,李冬民也是我想见的人之一。
我听文智奇说,李冬民约过他几次,他还没答应见面。在那个大人物摔死在温都尔汗之后,北京一些有思想的青年人,从前的“四三派”和“四四派”,甚至部分老红卫兵,打破过去的派系嫌隙和恩仇,进行更高层次的友好的交流和交锋。但是,1974年的春夏,李冬民借着批林批孔的机会,和徐凯、鲁文阁等北京工代会的领袖(他们仨都是北京市革委常委),以及其他几名市革委委员,三次在北京市委对面墙上贴大字报,指责北京市委反极左不反右,借反极左整造反派。他们还要求召开市革委会全体会议——这个要求暗含着要求承认他们革委会常委或委员的合法身份,并且进一步参加市革委会工作。
文智奇此前写信告诉过我李冬民写大字报一事。信中他认为,确实被整的人,抓住当下的机会,不妨一闹。总的来看,中央目前对造反派不会压的,闹也就闹了。闹也许不会结果很大,但不闹又会怎样?束手待毙不是办法。但对于他们这些身在异地的北京知识青年来说,则主要是关心运动的进程,思想上不落伍。参加进去是很难了。在北京见面后,文智奇对我说,李冬民的大字报引发了国外对于国内民主的压力,可能有双重作用,既可能一时赢得他们自己合法地位的某种承认,也可能开罪北京市实际的权贵而引祸上身。因此,对于已经公开介入运动,介入政治实践的李冬民,文觉得与他见面要谨慎。他再三问我,有必要见他吗?
我早知道李冬民的基本情况。他曾是北京中学红代会核心组组长,北京市革委常委。他是干部子弟,后来参了军,复员后在北京当工人。我的想法,李冬民是这一代青年人中某种类型的代表人物,他现在想什么干什么,我有兴趣知道。我觉得他还是值得见的一个人物。至于介入运动,因为当时全国各地的“反潮流”运动闹得挺火,像李冬民这样温和理性且仅限于贴大字报又完全不挑战当局的意识形态和公开政策,我认为风险很小。文听了我的想法,就去约李冬民来他家见面。
这天下午一点多钟,李冬民来了,带来一伙伴,叫刘龙江,也是北京市革委会委员。后来知道刘是李冬民的好友,也是北京中学红代会头头之一。
虽然从不认识,从未谋面,但我们一见面就互相有信任感。他们北京2人,我们江西3人,畅聊了一个下午。主要是我和李冬民对谈。江西人除了我和其作之外,还有胡根卿。胡是吉安人,当时是江西省红代会常委,听说我们约了李冬民,也赶来文家参加。1966、1967年群众造反运动时,他还是小学生,我们刚认识。
我问到李冬民贴的大字报。李的回应,大概有两点意思:一、大字报反应一般,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反应不强烈;二、他不灰心。
此前,文智奇告诉我,李冬民等人的大字报响应者不多,因基本群众在观望,不知中央持何种态度。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在体育馆观摩羽毛球比赛的看台上,前北京“四三派”的领袖人物任公伟对我说过的话:北京人与外地人不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革命心情了,李冬民大字报没有多少群众基础。至于官方没啥具体反应,我猜,可能与上层的某种胶着有关。
胡根卿对李冬民大字报有兴趣。他想知道大字报是否有背景,是否有中央的什么人事先或事后有支持或指示。从李冬民的回答来看,好像都没有。
我更关心的则是他现在读什么书,想什么事,干什么事,对于未来有什么看法。谈话内容因为当时没有记录,具体内容大多不记得了。这次谈话虽然持续一个下午,但我印象不深,当时没有记录是主要原因。还有可能的原因,一个估计就是当时他确实没有谈出什么让我很受启发或很受震动的重要观点,另一个也许是因为接下去的一天,任公伟等人对我的谈话,直接指向“江阿姨”(江青)等人的种种,对我的思想颠覆太大了,完全盖过了李冬民的谈话印象。我后来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初次见面,信任度不够,李冬民没有将他心中更敏感的思索和盘托出。
李冬民中等个子,面相善良朴实,性格沉稳、温和,有独立思考能力。我当时对于他的人品印象还不错。我见过文革中一些中学生领袖,李冬民还算是其中佼佼者吧。他让我这种来自外地和小城市,而且没有地位和名气的中学生感到很亲切。我当时就很容易理解,他能当中学红代会主席,能当北京市革委常委,毛泽东、周恩来、江青曾经很欣赏他,都是不奇怪的。我后来在1980年代时也觉得,李冬民的性格、思想和能力,绝对是第三梯队的好材料,远远高于我所见到的许多80年代挑选的人。可惜他的著名造反派领袖的身份使他在这一生中受到限制,不可能再走体制内仕途的路。即使是从执政党的立场观察,我也不觉得这是理性的选择。因为我看到,在欧美和日本,都有许多1968年学潮中的风流人物后来成了知名政治家。当然,我后来觉悟更高时,终于改变了年轻时那些幼稚的没悟到病根的想法。
1974年的春夏,许多省市的“反潮流”运动闹得正猛。1968年之后被整、被关、被边缘化的造反派头头,几乎都恢复了革委会委员、常委和副主任的身份。例如,我所知道的,江西省被程世清关押的省革委副主任万里浪就在批林批孔运动初期平反并恢复了职务,江西周围的几个省份,例如湖南、湖北、浙江等省,也都是如此。
李冬民他们几个市革委常委和委员,并没有被关也没有被撤销职务,他们的诉求按说是很容易被满足的。按当年我们的幼稚思维,北京是伟大领袖和中央领导所在的地方,落实这种政策是很容易的事情。
当时的北京市革委会和高层文革派对李冬民的抛弃,是否促使李冬民有了对文革的反思,我没有根据。但是,我能看到的事实是,两年后,李冬民积极参加了“四五”运动,写大字报表达了对批邓的不满。这表明了他的思想在1974年的基础上有了大的转变和进步。李冬民去世几个小时后,我在微信群里读到有人写了1976年4月4日深夜李冬民与他的亲历,感到亲切。发帖的人是原《人民日报》记者,文革中文革后我们见过几面,他应该不记得我了。因为2015年我在北京与原101中的黄以平吃饭时,她告诉我,收到这名记者的短信,说他1980年代某天的日记中记着,在人民日报宿舍与谁谁谁见面,他不记得这个人。黄以平告诉他,这个人就是我。
1977年1月8日前后,李冬民和十多名青年人在北京长安街贴出大标语,要求让邓小平出来工作、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他们的活动被北京市公安局跟踪,列为专案。2月25日,北京市公安局逮捕了李冬民。28日,北京市委给中共中央上报《关于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件的情况报告》。3月中央工作会议上,华国锋将这个报告及所谓“罪证材料”作为会议文件印发。这一假案的炮制,一方面是华国锋、吴德应对“四五”运动一周年局面的蠢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们应对当时整个局面的“镇压反革命”思维。随后,复制文革“一打三反”运动的华氏镇反运动就在全国开展起来。在这场镇反运动中,上海的王申酉、江西的李九莲、钟海源这些最早冲破个人迷信的青年就成了枪下冤魂。据新华社著名记者戴煌说,全国有50人被杀。李冬民好在是在帝都,总算没有性命之险。
李冬民的被捕牵连到我认识的好几个北京101中的老朋友。文智奇在1977年3月7日写信告诉我,此事已经抓了一百人左右,还有些人被传讯和抄家。当时,任公伟就被传讯了,文的一些信件也被一同收去。1980年代某天,我在北京见到任先生,他和我详谈了李冬民写拥邓大字报前曾找他探讨,他给了李支持与策划。怪不得会牵连到他。有位老革命对我说过,任先生1978年在一次大型家宴上说,华某某这种二三流的政治家,撑不过两年。我说,如果他在江西说这话,即使是更私下场合,判15年刑是绝对少不了的。好在他是在北京。
李冬民那次闹出的动静之大,无人出其之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造反派出身,如果换了其他人,仅凭“拥邓”这一点,他后来就会红得发紫。随着邓小平的复出和形势的发展,李冬民一案获得了彻底平反,他载誉归来。我那时已经悟到了政治的某种不人性的一面,所以,我对他的好运也没有什么特别期待。我听知道一些内情的北京友人说,他平反后,胡耀邦曾经欣赏过他。在胡耀邦的关心下,李冬民一度境遇很顺。他考进了中国社科院,但他也许不甘于做一名书斋里的学者,后来又创办了中国第一个民间的调查机构北京社会调查事务所,以后发展成中国社会调查所。
从中学红代会头头到拥邓先锋,这是李冬民思想变迁的轨迹。有一次我去北京,任公伟推荐我与李冬民再次见面。电话打过去,不巧李冬民不在京,我们失去了再见面的机会。
21世纪,我看过一篇详细的李冬民的传记。他谈到自己曾经的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我正好认识女方,就推荐她读了这篇文章。她告诉我,李冬民中学时就很聪明好学,人很踏实,人缘也好,优点很突出。像他这样品学兼优,出身又好的人,如果没有文革,也会很有出息。可惜一辈子就陷在那几个月的行动当中。
李冬民去世的消息刚出,有人立即在微信群里贴出了一篇说李冬民的帖子,题目是“他曾是红卫兵的领袖,20岁当选北京市委常委,最终因诈骗被捕入狱”。阅读之后,我写了“胡说八道”四字评语,因为文中有许多缺乏常识和与事实不符的胡编乱造。这又让我想起相关的一件事。2004年,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从“童怀周”到审江青》的书。该书作者汪文风是“四五”运动的标志性群体“童怀周”的领衔人物,因著名的《天安门诗抄》而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进入中纪委,曾在1981年审江青案时担任过审讯组组长。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但他在说到李九莲和李冬民的事情时,都有一些不准确处。例如,谈到李冬民因“四五”运动和拥邓而被那个英明领袖打成反革命时,说了“逮捕了当时已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李冬民”(该书52页)这样不准确的话。我因为1974年在北京曾见过李冬民,当时他就已复员,所以1977年只能说“逮捕了曾经参加过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李冬民”。当然这种不准确是小瑕疵,我给汪老写信告知诸如此类,他后来委托责任编辑给我回了信。像这种很优秀很正规的出版物都会出现这类不准确的情节,也许,如今网上一堆堆自媒体的胡编乱造也就不奇怪了。
正在撰写此文时,我在微信群里看到李冬民的校友贴出他的近照(见图),是2023年夏天校友拜访他时在他家拍的。我是在1974年见面之后近50年第一次见到他的近影。时间真的是把刀啊,50年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现在成了这样老态毕现的老年人了。
这真是个悲泣的冬天!刚刚告别了高耀洁医生和江平校长,现在又要告别同龄人了。
今天上午,我看到李冬民北京25中的校友,著名策划人和网络作家秦全耀先生悼念李冬民的文章。他记得李校友1974年的大字报里几句话:“在社会主义国家的首都贴大字报,苏联的勃列日涅夫、东德的乌布利希、匈牙利的卡达尔、波兰的盖莱克敢吗?只有中国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现在看到这些话,就感觉到小青年李冬民机智的一面。秦先生还谈到那个诡异的诈骗案,我不了解情况,无话可说。读秦全耀的文章,不知怎么触动了我,写下回忆李冬民的这篇小文章。我只是感慨,我们这代人,不仅早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的C位,而且逐渐在退出生命世界。可我,却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有干完呢。

202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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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人物】

陈守中、刘志兰夫妇与我父亲
在山西文革中的患难情谊

李飞飞

每一次的大变革,若没有相对正确的思想引导,最终会由野心家篡权,理想主义者和狂热分子以及被裹挟者成为牺牲者。使我更深刻地了解,为什么美国独立战争人手一册《常识》(著者托马斯·潘恩)。美国的成功不仅是有华盛顿,更重要的是参加战斗的战士人手一册《常识》。在反“乌托邦”的人物中,我特别喜欢两个人,一个是奥地利人哈耶克,一个是英国人奥维尔。二人的生活轨迹主要在英国,一个经济学者,一个小说家,早期都是社会主者,晚年彻底背叛原有的“乌托邦”信仰并从不同角度给以犀利的批判。他们的书也算我的重要启蒙教材,使我认识到在一个迷信“乌托邦”的社会里,首先你必须是一个集体主义者。任何一个集体的目标一旦确立,失去个体意识的群体都将为之义无反顾。为达目标,不惜牺牲一切,甚至其行为跨越人性底线。作为人怎么可以做这样的跨越呢?于是有良知的人受人性道德的考验退却了,他们被良心所淘汰。那些不受良知约束的人就冲到了前面。国际共运史,不正是这样一部典型的画卷吗?在集体主义的领域里,最终一定是跨越人性底线的“最坏者执政”(哈耶克语),就像《1984》里的“老大哥”和《动物庄园》里的那只猪(奥维尔)。

陈守中,1932参加革命的老一代革命者,石家庄解放后,曾在毛铎任书记、柯庆施任市长的石家庄市任公安局长。在任时经人介绍,与左权烈士遗孀刘志兰结为夫妻。50年代初,任中共华北局工业部副部长,组建包钢后任书记。
刘志兰,青年学生时在北京读书,“一二·九”抗日运动积极分子,后到延安参加抗日活动。经朱德介绍与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结为夫妻,1942年左权牺牲,几年后刘与陈守中组成新的家庭。1950年后曾任北京市委党校教育长,后调任包钢党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
我父亲李一夫,与陈刘夫妇认识于上世纪50年代的包钢,在包钢时代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我父亲是冶金部派到包钢参与组建的第一代负责人之一。陈守中为首届华北局解散后派到包钢的代书记、书记,刘志兰从北京市党校领导的岗位上随夫到包钢任职。一度陈为书记,我父亲为组织部长,刘志兰为宣传部长兼副书记,工作中有合作也有磕碰,但关系正常。刘志兰长得精干漂亮,作为见过大世面的女性,又是个充满激情的人。我父亲作为年长者常在领导班子会上拿刘说事。有一次在党委会上将刘气得大哭,刘回家后拿丈夫出气,说:“你也不管老李,让他欺负我。”陈守中说:“我没觉得老李有什么不对。”(此故事出自太原五中学生陈川生之口,他当时是刘志兰的“铁杆保派”)。1957年反右,有人向党委反映某处长说总经理杨维官僚主义,是右派言论。杨坚持要打此人为右派,我父亲在党委会上说:“此话源头在我,难道杨维你没有官僚主义吗?”陈守忠做和事佬说:“老李怎么可能是右派呢?”此动议遂作罢。
1961~1962年间,因我父亲为所辖区内渡过难关提出“政治挂帅加山药蛋”的口号,动员全民开荒自救。有人告到华北局,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在三干会上点名批判我父亲搞独立王国当土皇帝,并说要派工作组来检查。我父亲没参加会议,刘志兰在会上听到李雪峰动怒批评家父,十分着急,连夜给我父亲打电话通报险情,让他早做准备。父亲听到后,久等李雪峰检查组未到。即给李雪峰并华北局写了公开信,大意是:听说你要派工作组来查我,我拭目以待三月有余,你的工作组为什么不来?内蒙古地方领导不想看我父亲与李雪峰关系搞得太僵,经协调,把我父亲调到内蒙地方。因乌兰夫一向不买李雪峰的账,李雪峰鞭长莫及,也对我父奈何不得。
1965年我父亲因身体不好回山西养老,在省政府参事室、文史馆任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主任由副省长兼政府秘书长卫逢琪兼),偶然发现刘、陈也在太原,便得空去串门。如果不是偶遇,作为一般工作关系而非生死战友,离开包钢也就终结了。可是有了共同的遭遇而又在异地相见,实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陈对我父亲讲了他如何离开包钢的过程。陈说:1959年反“右倾”时包钢将当时的总经理杨维打成了“右倾”并解除了职务,你是知道的,后来李雪峰来包钢逼着要给杨平反(因杨曾是李部下),我觉得不妥。处理杨维也不是一人所定,若要平反也不是一人说了算,于是我就把李雪峰的霸道作风给少奇同志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少奇同志把此信转给中央书记处,邓小平拿到信未作任何处理便交给了同为书记处书记的李雪峰,告李的信交李处理,结果可想而知。不久李雪峰给陈来了电话大加训斥,并说既然你不想干了那就别干啦。陈说我只是客观地反映了一下情况,并非告恶状,如果这里不用我,我可否去华东或西北(华东柯庆施,西北刘澜涛均为陈老上级)。李雪峰说:“华北之大难道无你安身之处?就去山西太原当个书记吧。”陈提出带个秘书和司机(这原本是通例)也被拒。我父亲听完陈守中的苦诉,哈哈大笑,并说以你的能力和水平,在山西最称职的岗位是公社书记。陈不解地说:“我当一把手弱一点,太原当个副手应该没问题。”我父亲又笑着说:“你对山西不了解,这个副职干不长。”没成想父亲的话竟成谶语,很快就应验了。不久袁振反党案事发,陈、刘均被打成一案。此次我父亲与刘、陈的闲聊成文革前的最后一面。陈守中为党内忠厚诚实的老资格干部,能与我父亲如此深谈可见委屈之深。
文革开始,省委把刚从外地调回的我父亲列为“第三类干部”(文革前期,省委按四清运动时的规定,让各级党委把所属干部划分为好的、比较好的、问题多的、性质严重的四类),我父亲则认为按照中央有关文革的精神,山西省委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宗派小集团”,当然也成了积极反省委的参与者。因父亲作为参事室、文史馆主持工作的一把手成功化解了本单位的矛盾,因此本单位除统战对象之外的工作人员都成了父亲反旧省委的同盟军,并组织起战斗队(好像叫“大无畏”),很快杀向社会,对旧省委多次贴过大字报,成为当时反对旧省委的一支小有名气的队伍。
有一天晚饭后,应是1967年1月10日前后,我陪着父亲在省政府前看大字报,人很多,突然看见有个戴着口罩的妇女拍父亲的肩膀,我一时没认出来。父亲一愣神,那人摘下口罩,父亲对我一笑,小声说这是你刘志兰阿姨。我再往后一看,还有一个大个头。父亲让我用自行车先带刘回家,这还是我第一次先由大人坐在后座上我再驮人骑车,搞得很紧张。回家不久,父亲与那大个也走回来了,原来是陈守中。他们在父亲的房间里谈了很久,我只记得一觉醒来刘、陈还未走,谈话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道隔天或两天后的夜晚,父亲也参加了刘格平的夺权会议,刘格平在会上拿出卫恒家一个断臂毛泽东瓷像和台湾反动传单说事,这就是所谓“一·一二夺权”。如果这也叫夺权,父亲觉得有点儿戏。但他讲了他进去之后,刘格平曾当众对他大加赞赏,说我父亲才是山西反旧省委的“第一张大字报”。尽管我父亲对刘格平不甚了解,但至此他就成了刘格平在“四一四”之前的亲信。
从此我作为父亲与刘格平之间的联络员常去刘格平家。我第一次去,一位嘴角处好像还长有一小疵的中年妇人接待我,自报家门后才知是丁磊。此后我一去,她就操着山东腔大声喊:“翠花!你同学来啦!”(刘与丁的女儿叫翠花。)后来有首歌里有“翠花!上酸菜”的歌词,听到时就会让我回忆起当年丁磊的那声喊。
很快中央承认了以刘格平为首的山西夺权。但夺权者内部的利益分争迅速明朗化,刘格平很想让我父亲出来与丁磊组织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就是后来的“东风兵团”。我父亲觉得丁用的政府人员有一些品行欠佳,相当一部是旧省委的骨干,只不过旧省委垮台后这些人又在找新的靠山罢了,因此不愿与这些人合作,也就未介入“东风”的领导工作。在新省委(党的核心小组)挂牌办公时,各级组织相继成立,我父亲被选为革命委员会委员,同时任省委核心小组下属统战办公室主任(代统战部)。刘格平对山西的历史不甚了解,因此常把我父亲叫去咨询。在如何配备太原干部时,父亲提了个建议,说袁振是个有野心的人,而积极参与夺权的“山西革命造反兵团”又是袁振的队伍,放在太原有可能尾大不掉,无法领导,并建议由陈守中在太原组建班子。父亲说老陈忠诚而无野心,又没有帮派队伍,这样会很好地支持你的工作。不知是否父亲的建议起了作用,最终是陈来组建了太原领导班子。当陈再来我家时好不威风,在父亲房间里谈话时大门口站着带枪的警卫,我的家我都进不去了。这样,山西夺权的结果袁振什么也没得到,这也为后来发生的“四一四事件”埋下了伏笔。
1967年4月13日下午(也许是4月14日?),丁磊突然派人去找我父亲,说有要事商量。当我父亲赶到刘格平家时,家中已是熙熙攘攘,丁磊还无暇与我父亲说事,也不见刘格平。坐了近两小时也无法说话,但我父亲已看明白了,丁磊正在对她所能调动的力量,包括“东风”“决死队”还有“兵团”的所属战斗队,布置炮轰“刘、陈、刘”!
我父亲痛心疾首,眼见的革命成果即将断送,愤然起身离开。丁磊问我父亲:“看清了?”我父亲说完全清楚了。丁磊还认为我父亲是支持她的嫡系呢。哪曾想,我父亲是彻底看清了这一群高干也是投机的野心家。回家后疾呼“四一四”是个大阴谋,并以此为题张贴了大字报(4月28日,省统战部负责人李一夫贴出《强烈要求澄清四一四事件》的大字报。——摘自红联站大事记),表示对革命的失望和对刘、陈、刘的同情。
我父亲由此与刘格平分道扬镳,而与刘、陈、刘结成共挨批斗的患难友谊。之后的日子里,无论顺境逆境,他们常聚,有时我也陪同。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对于身处险境早已置之度外。1980年我父亲去世,刘、陈到家中悼念,夫妇大恸。
不觉三十年逝去,三人加上我母亲,大概在天堂里谈笑风生吧。愿他们在天堂里依旧快乐。
陈、刘夫妇是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对中共事业忠诚,为人诚实本份。无端被贬山西,受派性所累改变了人生轨迹。全家在文革中再次遭劫。难道这就是他们为此而奋斗一生的理想吗?
陈守中当年依党的原则给党中央副主席刘少奇写信,反映李雪峰的问题,刘转给邓小平,邓直接转给李雪峰来处理。被告办案处理原告,这样的自纠机制,令人哑然。

附:
我所知道的太原“九五”事件前后
山西“一·一二”夺权,建立新政权后不久,各种势力因分赃不均或理念不同很快就势同水火。我父亲作为刘格平倚重的干部被定为核心小组(代省委)下统战办(代统战部)组长,并被选为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委员。但在“四一四”事件中对刘失望而分道扬镳,并在多次省委扩大会上公开批评刘格平、杨承效,最激烈的一次大会发言后拂袖而去,并扬言退出委员会。会下曾发动正直的干部给杨承效、丁磊贴大字报,其中就有被杨打死的李希哲。李希哲有一段时间常去我家,他个子不高,一身警服瘦小干练。当时我母亲还想给北城区一女干警当红娘。有一次李希哲来我家时半个脸被打成青紫色,警服被撕破,是被杨承效一帮捉去下的毒手。但他对杨承效一点也不怕,说一定与这个打砸抢坏人斗到底。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李希哲。我母亲一个战友姓董,也是公安干警,最初就是她带着李希哲来我家的。一天,她又急匆匆来到我家,说小李子死了。我母亲听后伤心了好一阵。
还有一位薛姓转业军人是个学校的医生,因代我父给杨承效在省府门口贴了一张反对打砸抢的大字报,结果也被杨承效一伙毒打。薛医生挨打的前一天来我家串门,聊天中父亲对薛医生说:“年轻人,你敢不敢给杨承效贴大字报?”薛操着吕梁普通话说有何不敢。父亲立刻提笔,我研墨,他边说笑边写,大笔一挥而就,对薛说:“你替我当回宋世杰吧。”说着写上署名薛××后哈哈一笑。随即我与薛一起去将大字报贴在原省政府东侧墙上。
至此,父与刘格平、丁磊、杨承效如同水火。
“七月会议”我父亲也匿名去了北京,会上一看康生在座,便知在中央败局已定,与同行的造反派说靠上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赶快回去发动群众吧。没想回来不久便多次被抄家打砸,他也被抓走。
“七月会议”后没几天,我家已被多次破坏性的抄家,家里的东西又摔又砸。我家有个50年代母亲买的樟木箱,还有一个战争年代父亲用的手提箱,平时上着锁,可能放着母亲的宝贝吧,反正我没开过。造反派来抄家时,母亲赶紧给他们拿钥匙,这帮人故意不用,随身带着榔头、改锥硬要砸开。还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着一身军装长得挺墩实的青年人在抄家时还乘机拿走我大哥的手表,我与他们据理力争:难道手表也是黑材料?他们才不得已没拿走,但还仗着人多势众顺手给了我一拳。抄家的主要有“四野”“永红”,背后是政协系统的刘格平派干部躲在外边指点。我母亲知道他的名字,与我讲过,可惜我忘了,只记得姓张。
在一次抄家后,父亲即被他们抓走关了起来。后听父亲讲,除了被他们批斗外,还多次行刑,包括老虎凳——说到此处父亲讲了个笑话,说上刑的人不会用老虎凳,最下边的皮带勒的位置不对,腿架得很高,但并不十分疼痛,他也顺势呻吟,打手们看到如此高度怕腿弄断也就作罢了。关押期父亲还被打断一根肋骨。
“九五”(1967年9月5日,太原两派冲突激化,刘格平调动武斗队伍攻打反对派占据的十中,打死二人)那天我正在太原,当时父亲早已被造反派抓走多日,街上早已乱作一团。我家的位置与十中、省政府是个斜三角关系,两边对喊的喇叭都能隐隐听到。我家一邻居,男的是一处级老干部,女的也是政府的副处长,全家铁杆红联站观点,大女儿成××是十中初一学生,也是马尚文的兵,嘴快腿快,过一会儿就跑来我家一次,报告十中被围攻的情况。一屋子人围在家中等待最新消息。
最可气又可笑的是在“九五”那天,刘政府的大喇叭说十中藏有“苏修特务高兴嘉”“美国特务金谦寿”“日本特务李一夫”……李一夫可曾是他刘格平造反路上最亲密的战友之一啊!他们这时明知我父亲已经被抓去关在省政府某大楼的地下室。
历史有许多巧遇,后来当我父亲去京看病住中组部万寿路招待所时,竟与刘格平住对门,常常照面,却形同陌路了。
同在中组部招待所的还有“刘、陈、刘”中的刘贯一,从“四一四”之后与家父成了密友,他们无话不说。二人经常下围棋,互有胜负。我问:陈帅与你比水平如何?刘老笑着说:与我不相上下,爱玩而已,吹得凶。哈哈。

补记:文革中派性大字报传陈守中为左权秘书,近年来又疯传于网络,纯属胡编乱造。陈自参加革命从未与左权将军有任何交集,与刘志兰相识也在左权牺牲数年之后。特正之。
于2017年“九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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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北京三十一中学文革时期简史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冯双平、王鹿整理

《昨天》编者按:本篇及以下三篇均节选自《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香港·人文资料出版中心,2020年)一书中《北京崇德学校(三十一中学)简史》的文革部分,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个别文字有删节。
三十一中前身是1911年由英国教会创办的崇德学堂,以后发展成为北京市最早的完全中学,1952年崇德由政府接管改名三十一中。先后在该校接受中学教育的著名校友有梁思成(著名建筑历史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方俊(地球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高振衡(著名有机化学家和化学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林同炎(著名桥梁和结构工程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秦馨菱(著名地球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严东生(著名材料科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关肇直(著名数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孙道临(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黄宗江(著名剧作家、表演艺术家)、杨振宁(著名理论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邓稼先(著名核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两弹元勋”)、林焘(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刘若庄(著名物理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江平(著名法学家、原中国政法大学校长)、宋世雄(著名体育节目主持人)、周孝正(著名社会学家)、沈宁(著名旅美作家)、钟阿城(当代著名作家、编剧家)等,而在十年浩劫中则出现了公开书写“打倒毛泽东”标语的吴志远(1966届高中生),秘密组织反抗文革、批判毛泽东的小团体的翟世明(1967届高中生)等著名中学生。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北大聂元梓等人《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在学校师生中造成很大影响。随后,开始出现矛头指向学校领导、部分资深教师的大、小字报,批斗会、辩论会,纷纷乱乱,学校停课,“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斗争不断升温,朱自能、王骐骥、徐琪、王玺珍、张玉茹等校领导和教师最先受到批斗,并被责令参加改建游泳池劳动。退休校长李瑞启也以“走资派”罪名被揪回学校遭受批斗。
6月8日,部分激进学生受运动的影响,主动到驻团中央的中学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反映校党支部的所谓“问题”,请求派工作组进校。当晚,即派来徐霄祥、卢锦华组成工作组进校。不久,蒋南翔、何伟、陆平等教育部领导被押到学校接受大会批斗。在驻校工作组的支持下,学校成立了劳改队,强迫部分校领导和老师进行体力劳动,由学生负责看管。
6月中旬,工作组操纵成立了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简称“筹委会”),高三学生史平任主任,数学教师韩福基任副主任,委员由各年级一名学生担任。7月下旬,毛泽东声称学校工作组压制学生运动,于是各校工作组开始撤离,三十一中驻校工作组月底撤离,筹委会无疾而终。
7月底,宣扬反动血统论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开始在各学校流传,在学生中造成恶劣效果,并由此引发全市各校由高干子弟组成的“红卫兵”对普通市民子弟的歧视、侮辱、迫害。7月29日,本校红五类学生仿效海淀的中学成立了“红卫兵”。31日,部分对“对联”持有异议的红五类学生,成立了“七一赤卫队”。
7月底8月初,学校被一度改称“毛泽东主义第一学校”,刻制了学校公章,制作并颁发了新校徽。
8月初,高二三班学生十余人骑自行车到天津二中送大字报,揭发原在本校的教师杜学忠先生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
8月18日,校红卫兵组织及师生到天安门广场参加党中央召开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毛泽东第一次检阅首都红卫兵和革命师生,林彪、周恩来先后讲话,坚决支持红卫兵“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由此,肯定了红卫兵一切违法犯罪的打、砸、抢、抄、抓、驱赶……罪恶活动。文革浩劫由此开始。
我校红卫兵们杀向社会去“破四旧”,砸毁了(宣武门内)天主教南堂的许多建筑、设施、名画,开始对所谓“黑五类”抄家劫掠,打人成风,导致死人事件屡屡发生。同时,发生多起校外“黑五类”在校园内被红卫兵打死的残忍事件,有的就发生在学校的小礼堂(原崇德中学小教堂)。
8月初,一贯忠实执行党的教育政策的学校党支部书记、校长宋克(女)从市委学习回校后,即被关押至劳改队,被剃“阴阳头”,受尽侮辱。8月31日,宋克准备回家时,却被一名臂带“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拦下,重新押回劳改队。是夜,宋克不堪人身迫害和羞辱,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经医院抢救脱离危险,被继续关押。
9月末,学校的学生及教工组织的“东方红”“红旗”“红教联”等相继成立。
10月,中央工作会议召开,将刘少奇、邓小平的所谓“错误”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红旗》杂志13期社论号召“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学校群众组织即积极响应,形成强烈的舆论氛围,“红卫兵”组织受到冲击,式微。
全国大中学生“大串联”9、10月份进入高峰时期,本校接待大批各地学生。
1967年1月初,高二三班同学到天津杜学忠先生家,为曾上门送大字报的行为向杜先生赔礼道歉。
1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即“公安六条”。这个文件进一步加剧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特别确定“思想犯罪”,并为“群众专政”、为二次抄家遣返提供了依据,其后导致全国大量(含本校)冤案发生。
1967年初,中央通知全国停止“大串联”。学生陆续返校。春节过后,学校试图“复课闹革命”,但收效甚微。
3月7日,毛泽东作出批示:“军队应分期分批对大学、中学和小学高年级实行军训,并且参预关于开学、整顿组织、建立三结合领导机关和实行斗、批、改的工作。”不久,北京军区六十五军派出李朝然为政委的军训团进驻学校。所谓“军训”,除队列训练以外,主要是进行阶级教育(吃“忆苦”饭、听“忆苦”报告等)、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最新指示,课间做“毛主席语录操”。
同年3月25日,首都中等学校红卫兵代表大会成立。中央领导、中央文革领导分别在4月3日、4日针对中学做了两次不同的讲话,导致北京中学生的组织分裂成了“四三派”“四四派”,在校园内的对立更加严重。是年5月1日、2日,北京二十八中两派红卫兵发生武斗事件,本校“东方红”参与声援及武斗支持二十八中“四三派”。下半年,军训解放军企图统一全校学生组织,建制以原年级为连、以教学班为排。
6月,学校组织学生到顺义南彩公社参加夏收劳动。9月,在军训解放军操纵下成立了学校革命委员会。解放军张团长任主任,宋克、范景瑞任副主任,委员有教师王尧(女)、学生关雨生和于志恩等。为此,还邀请北京师范大学篮球队到校进行友谊比赛。
1968年1月,高二三班学生翟世明串联本班同学于星垣、李树仁、郑炳才、周立、胡澄清,秘密成立全市第一个反对“文革”的小团体组织(两年后,周立下落不明,除胡澄清之外,其他人均被判处有期徒刑)。
2月,1966届、1967届小学的男女学生就近入学三十一中,学校结束只有男生的历史。
2月26日,在驻校军训团操纵下,学生关雨生、叶肇咸、贺孝先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名抓捕并“群众专政”,关押在私设的学校行政办公楼二楼的土牢里。学校革委会多次举行对关、叶、贺的批斗大会。4月26日,学生于星垣被以反革命罪进行了“群众专政”,关押在一楼的土牢里。
3、4月,海军北海舰队到校征兵,少数在校生入伍,第一批离开学校。不久中央提出“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厂矿,面向基层”的方针,要求驻校军训团举办学习班进行思想发动和动员工作。6月,本校个别学生被安排到三线工厂、京郊门头沟煤矿、化工实验厂等企业工作。
5月,高三(4)班学生吴志远因不满“文革”、抗拒暴政,在宣武门外住家附近书写了“打倒毛泽东”等5条标语,被公安机关逮捕。嗣后,西城区法院在学校召开宣判大会,判处吴志远有期徒刑15年。
7月,中央、中央文革人士传达毛泽东的指示:“现在是小将们有可能犯错误的时候了。”不久,中央文革的姚文元在两报一刊发表文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转述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清华大学等学校的各个学生组织土崩瓦解,红极一时的头头们都被抓捕。随即,中央下发《关于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的通知》。8月底,北京低压电器厂以高永立为队长的13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学校,教会创办的崇德中学彻底变成工人领导的三十一中。
根据中央“斗批改”部署,工宣队及驻校解放军以内查外调和办学习班的方式,“清理阶级队伍”。参加学习班的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师生中的所谓文革积极分子,另一部分是教工中的嫌疑对象。在召开学习班的大会前,常常是在某教师背后安排好积极分子,开会突然宣布把某某抓出来专政,某某会猛然被背后的积极分子扭上批判台。每逢开会,教工们个个胆战心惊。李瑞启、徐琪、伊去病、郭熙隆、姜京魁、王杰、刘桐、吴佩璋等一批老崇德教工被投入学校劳改队,被强迫从事与教育无关的体力劳动,被批判斗争,受到了人格侮辱和政治迫害。
9月,到内蒙古武川县农村插队落户的学生离校。
12月22日,《人民日报》在一篇编者按语里引述了毛泽东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由此全国中学生被迫大批上山下乡,直至文革结束。
12月30日,本校数百名学生被送往山西省运城县农村插队落户。
1969年1月,又有数百名学生被送往陕西省延长县插队落户。
4月份,以1968届初、高中为主的一批学生被送到吉林省镇赍县插队落户。
从8月开始,1969届初中学生也先后被送到黑龙江、内蒙古、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劳动。
9月,又有一批学生到黑龙江山河农场劳动。至此,全校“老三届”学生(1966、1967、1968届初、高中学生)和刚入校一年多的1969届初中毕业生全部离校。这些既没有中学毕业、也未成年的中学生成为了“知识青年”,离开了北京三十一中学。
1969年,伴随着“群众专政”“清理阶级队伍”“上山下乡”等各种毁灭教育的浩劫,北京三十一中成为了全市第一个在文革“复课闹革命”中有成绩的样板中学。为此,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几次到本校考察。

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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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学长志远兄,安息吧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于星垣

1966年中国爆发了五千年历史从未有的文化大革命。6月初学校停课,7月初高考“推迟”了……国家陷入浩劫。高我一年的学长吴志远,是北京三十一中1966年毕业的高三学生,由此改变了人生。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科技新星,在多年坎坷境遇之后以自刎的方式陨落。
北京三十一中,在1949年以前是教会学校北平崇德中学,诺奖获得者杨振宁是崇德的校友,学校以数理化师资强势而闻名。1949年以后,虽然校名改换了,教育方针改变了,但一大批优秀的教师如李瑞启校长、伊去病先生、徐琪先生都还健在,学习孜孜以求、体育蓬勃向上的校风,依然被师生们潜移默化地继承着。

伊去病先生任教

到了1966年,三十一中高三年级的数学,依然是由伊去病先生任教,我的学长吴志远是他的高徒。
伊先生何许人也?在1949年以前,学校的教师任教自由,优秀教师更是抢手。教高中数学的伊先生并不固定在某一所中学当老师,而是坐着专用的黄包车,行走于北京一些知名中学,画龙点睛般地上几节指导课。名师出高徒,伊先生在崇德中学授课时,他的学生中有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杨振宁等等。杨振宁在1971年从美国到中国探亲,专门提出要求看望自己在崇德中学时的恩师伊去病先生。
1949年之后,北京市中学评定教师级别,全北京只评上两位数学特级教师,在三十一中任教的伊先生乃其中之一。很多男孩子喜欢到三十一中就读,除了学校有游泳池和足球场,数理化师资雄厚也是吸引他们的原因之一。吴志远、吴志坚兄弟俩,就是在三十一中工作的父亲吴佩璋先生鼓励下,双双考入三十一中的。到了1965年,志远升入高三,成为伊先生的高徒。
教高三数学的伊先生,是学生们崇敬与畏惧的名师。学长志远在班上是勤奋又聪慧的学生,各门功课优异,数学成绩尤佳。伊先生曾对志远说,希望你以华罗庚为榜样,在数学上做出成绩。
某日自习课上,伊先生出了一道数学难题,并激励说,谁能做出来谁就可以下课了。同学们全力以赴,当其他同学还在解题之时,志远举手:“伊先生,我做出来了。”
伊先生一惊,拿起练习本细看,果然是逻辑严谨、解题精练、答案正确。伊先生点头赞许,随即右手拿粉笔,在身后黑板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圈(这是他的绝活之一),准备再给出一道难题让志远做。
没有想到志远却说:“伊先生,我可以下课了吗?”
伊老师一愣,但接着说:“可以。”
众目睽睽之下,志远抱起足球,一个人绕道去大操场了。当时高三(4)班的教室在新教学楼后面最西头的小院里,但偏僻的小院一样藏龙卧虎。
伊先生对志远充满期待,在学生中赫赫有名的王骐骥先生,也对吴志远钟爱有加。王先生是曾经留学欧洲十一国,并在崇德中学时期就教授多门外语的老教师,他见多识广,讲课精练。夏天,王先生的招牌服装是咖啡色皮质背带,吊米黄色西装短裤,外加白色长筒袜,褐色凉皮鞋,头发一丝不苟。据说,这是英国圣公会绅士们的打扮。学生们对上他的课是敬畏、兴奋、渴望,没有学生敢在他面前有丝毫自满神态的。王先生教志远班的俄语(他同时也是学校英语主课教师)。
某次,在课余参加民兵训练时,志远不幸被教学弹中混入的实弹击伤大腿,加上治疗不够精细,耽误了两个月上学的课。王先生以为志远一定拉下不少学业,提出要为志远补习。没想到志远用俄语向王先生汇报,表达流畅从容,更不用提课本上的那些按部就班的基础内容了。吴志远平时俄语就很好,但是并不显山露水,经此一事,王先生对吴志远是赞誉有加。在三十一中,能获得王骐骥先生表扬的学生,真是凤毛麟角。
上世纪60年代,大学还属于精英式教育,入学率仅10%多一点,而三十一中在文革前的1965年高考升学率已经达到67%了。这得益于学校有优秀的教师和良好的校风。名师们讲课精彩、教学严谨,学生们也具备拼搏向上的精神。
吴志远尽管个子矮小,不足1.6米,身体瘦弱,体重不到100斤,其貌不扬,绝非帅哥,但他有超人的智商和坚定的意志。在球场上一起踢足球的时候,虽然志远在球技和体能上都不如我,但他绝不轻易服输。在伊先生的课堂上,志远完成难题,提前下课去踢球,固然是伊先生应允的待遇,但他敢于婉拒伊先生出第二道题,更是他自信、自立、自强,展现良好的心理素质,难能可贵啊!
1966年高考临近,学习成绩好、意志又坚强的吴志远,作为伊去病先生的高徒,完全可以进入名牌大学深造,成为科技人才。
不幸风云突变,一场大革文化命的浩劫降临中国大地。

迸发出的怒吼

1949年以后,崇德中学改为三十一中。1957年在北京的中学老师里抓右派,那年三十一中老师一共抓出了12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他们被批判及自虐检讨之后,被降职降薪。伊去病先生由特级教师降为二级,并且和其他教师一起调离教学岗位,发配到南口农场,在石滩地上挖石头、担土、种树。还有的右派分子,被放在学校里潮湿阴暗的蘑菇房里种蘑菇……他们颜面扫地,待遇陡降,名曰“改造思想”。1958年确立教育方针“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在学生中也开展阶级斗争,一些老师受校领导特别委派,在学生中搞秘密活动,组织一些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学生暗地里监督“黑五类”子女的一言一行。
吴志远的父亲吴佩璋先生,也失去了教课资格,降职降薪,在总务室负责发放笤帚簸箕等杂品。他面容黝黑且憔悴,身体虚弱。面对日复一日全校师生对吴佩璋先生的白眼,从13岁就在三十一中读书的志远,内心受到多么大的伤害啊!父亲是黑五类,自己是黑五类子女,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吴志远的精神长期被压抑,身体发育不良,他的聪明才智完全倾注在学习上。在知识的海洋中,特别在数理化的解题上,他才有快感。
然而,正直善良的人们正在苦苦寻求残喘苟活之时,文革浩劫从天而降。1966年8月5日,北京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用皮带棍棒打死了自己学校的中共总支书记、副校长卞仲耘女士。8月18日毛对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宋彬彬说:“要武嘛!”由此,北京开始了中学红卫兵擅闯民宅抢劫杀戮的抄家、驱赶狂潮,史称“红八月”。吴佩璋先生吴志远学长一家,居住在校场口宣武门外大街路西的(原灵石会馆)大杂院中。他们家在劫难逃,8月底被红卫兵抄家了,家人遭侮辱殴打,志远的母亲被驱赶到山西雁北祖籍。一个原本生活拮据的家庭,遭此劫掠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惶惶不可终日。幸好吴佩璋先生在三十一中上班,每月几十元工资还在,尚能供全家购粮糊口,维持生命,可谓苟延残喘。数学天才志远多年幻想的高考梦,彻底破灭了。
文革不是群众运动,乃是领袖“运动群众”,台上的头面人物如走马灯变换,台下的学生也如炮灰般被利用被遗弃。到1967年冬天,当年“红八月”充当抄家杀戮凶手的红卫兵已经过气,因此吴志远被驱赶回老家的母亲,回到北京残破的家。转眼快到春节,吴氏一家难得团圆,在大杂院破旧的平房里一起包饺子。没想到风声走漏,饺子包好,准备下锅,来了街道的“小脚侦缉队”。她们横眉立目,气势汹汹,闯进房内,打翻包好的饺子,喝道:“地主婆,谁叫你跑回来的,命令你今天必须离开北京,滚回老家!”一家人如同犯了弥天大罪,不敢说理,不敢争论,不敢抗拒,如同待宰的羔羊。志远的母亲战战兢兢,赶忙收拾衣物,当天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丈夫和儿女,坐火车返回山西。山西雁北土地贫瘠,物质状况极差,又逢三九腊月,天寒地冻,志远的母亲悲愤交加,走投无路,最后以生命来控诉惨无人道的文化革命,她投井自尽了……年仅48岁,身后留下两儿四女。
吴志远出于对受迫害致死的生身之母的大爱,对文革浩劫杀戮人民的满腔激愤,从心底迸发出怒吼,于1968年1月22日在离大杂院后门不远的校场口三条(胡同)公共厕所男厕内的墙壁上,写下令人胆战心惊但振聋发聩的五条标语:打倒毛泽东!打倒江青!打倒中央文革……
在“四个伟大”叫得震天响、红色标语满街巷的浩劫时代,身体弱小但意志强大的吴志远,发出对抗浩劫的时代最强音,震撼了发动浩劫的龙庭。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工具开动,反革命标语案件破获,志远被捕。他被关押在宣武公安分局,除了现行反革命罪行,还要审查志远写反抗标语幕后的“国外敌对势力”是谁、在哪里。那当然毫无结果,因为这是中国普通老百姓对文革浩劫的愤怒反应。
之后,吴志远被押解回学校进行批判斗争。三十一中军宣队把我从学校的“土牢”中拉出来,作为他的陪斗(我当时被外校同学揭发有200条反动言论,被关押在学校总务办公楼改造成的“土牢”中)。
百年前崇德中学由中华基督教圣公会筹建。在1911年的新校舍中,就设立起一座小教堂,供师生做礼拜陶冶身心之用。1949年以后,小教堂改为小礼堂,开展各种学术活动。1966年文革浩劫开始,阶级斗争是主课,小礼堂又被赋予新的使命,成为召开批判斗争会的场所。
1968年5月15日,学校小礼堂舞台上,吴志远被两个壮汉反剪双臂,脑袋按到地面,架在台子西侧,我在东侧。我俩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双双被批判斗争。我再次看到吴志远不足1.6米的弱小身躯,却万没想到,那竟是我与他的最后诀别。
被安排在批判大会上发言的老师、学生,个个慷慨激昂,但毫无例外是一模一样的套话、废话,甚至屁话。我明白,到了文革开始两年后的1968年,还有几个人相信文革是文化的革命,而不是在革文化的命呢!?皇帝根本没有穿新衣,就是个光腚的禽兽。但是小礼堂批斗会场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吴志远所具有的勇气和胆量,都不敢发出自己的心声。
1968年6月初,吴志远再次被押回三十一中,在学校大操场召开批斗他的大会。会上,他被北京市宣武区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随即,弱小的吴志远被两个强悍的警察塞进一辆停放在足球场东边球门处的吉普车,在两排座位之间的狭小空间,志远佝偻着的身子,几乎成了齑粉……吉普车驶向北京市监狱。

像王国维一样因绝望而死

在吴志远上学六年又进行两年“革命”的北京三十一中,他以被判刑15年的罪犯身份,离开校园,被关进监狱。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伊去病先生,当年曾在同一校园,送杨振宁进入清华大学。
后来听说吴志远被发配到公安部阳泉荫营煤矿劳改服刑。
在阳泉这个远离北京的劳改场,志远不但身单力薄,而且人脉财力皆无,他在劳改场遭受的苦难,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有些事情我知道,但是太残忍、太血腥、太卑劣了,难以启齿,我无法再更多地讲出学长吴志远的苦难。
在监狱里,吴志远受尽牢头狱霸的欺凌之外,还要受到狱警的特殊“照顾”。因为在推行阶级斗争的年月,监狱里的强奸犯、流氓犯、诈骗犯,都比反革命犯高贵。这些人自诩地说:我们是内矛儿(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是敌矛儿(敌我矛盾)。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劳改中,反革命犯都要受到监狱警方更加严厉的折磨,利用犯人整治犯人则是惯用的伎俩。
…………
1976年毛泽东死了,江青被抓进监狱。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吴志远获得平反,回到北京。1979年吴志远被分配到北京蛋品加工厂工作,那是个有一千人的中型国企,地点在南郊大红门的南顶。
在计划经济时代,北京市区里市场上的蛋品,来自全国各地,都用火车运到蛋品厂,进行分类、加工、储存、调拨。吴志远每天在厂内的火车专用线上,把一箱箱五六十斤重的蛋品,从火车车箱里搬到站台上。他干着厂里最粗笨的活儿。
1980年初,蛋品厂大型冷库兴建。厂里的维修、基建各个方面的原材料备品备件进出保管,需要强有力的人手,吴志远被选中担任库房的材料员。
当时的工厂还没有使用电脑,材料库房的一切备品备件,都靠一本本的账本管理。某次,厂部基建科的同事来领取某型号的阀门。吴志远没有查看账本立即回答,采购员还没有买到,现在暂时没有。基建科同事不信,走到货架旁一看,果然是空的,但吴志远报出的备品标签上规格、型号、材质,均准确无误。此事在厂里传为佳话,同事都说吴志远的脑袋超过电脑。
当好材料保管员,不但需要好脑子,还需要好人品。在北京市唯一的大型蛋品厂,职工们经常会低价购买甚至免费分一些食品。东西到了科室班组按人头分,难免会有不均匀,而吴志远不挑不捡,在厂里是出了名的。
在厂里,无论是作搬运工还是材料员,吴志远从来都是话少,但有问必答。厂里的老同事说,吴志远学识渊博,没人能够和他聊得起来;而他又为人热情,哪位同事求教什么问题,他都仔细回答。慢慢的,吴志远的同事们都不再叫他的名字,全厂的人都称他为“大帅”,他在厂里的威信甚至超过厂长。
吴志远做保管,业务精准出色,但伊去病先生期待的是又一位华罗庚……
那个时候,孩子高考是每个家庭的大事。某次,同事向大帅请教高考模拟数学卷。吴志远问,急着知道答案吗?答,不急。志远在库房里,一边发放备品,一边思考,一小时后高考模拟试卷做出来了,答案全对。此时,志远已经离开恩师伊去病先生,颠沛流离几近20年。
到1980年中,吴志远快40岁了,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冯女士,不久二人成婚。志远没有声张,没有告诉同事,但还是有人知道他结婚了,也知道他爱人是位残疾人士,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背后闲言碎语,扯他爱人残疾的事情。为什么?“大帅”虽然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但人品端正,学养深厚,他在厂里深受大家的尊重。
婚后,吴志远和妻子及岳母一起,住在邮电局的半步桥家属宿舍区,后来儿子吴孝骞出生。孝骞聪明伶俐,小学就读于右安门师范学院附属小学,再后来据说成为律师(那是后话了)。
家庭和美,吴志远到厂里,依然如故,每天中午休息时间,还是经常去踢足球,身体挺健康;厂里组织职工去旅行,志远、孝骞父子愉快同行。工厂调整工资奖金,每次少不了志远。厂里还分给他一间6平米小房子,地点在天桥附近的建工医院(现健宫医院)东边。
…………
1996年底传来噩耗,吴志远10月22日在自己家的房子内,用做饭的菜刀,自刎身亡。
副厂长及同事们在事发当日,闻讯赶到,一起协助家人料理后事,并且捐款予家属。大家在惋惜之余,百思不解,平日沉稳的“大帅”吴志远,为什么会自杀?厂领导没有歧视吴志远过去的历史。同事们对吴志远尊敬有加,恭称“大帅”。经济上,吴志远不比返城的同龄知青差。小家庭虽不够十分完美,但儿子很出色。
与吴志远相处15年,北京蛋品加工厂的同事们,找不到“大帅”吴志远自杀的原因。
与吴志远在青少年时期一起读书的校友们,怀念着当年的学霸。
校友姚俊义、王玉忠、赵文霁、刘英才、吴传石、陈京尼、郑彤、于星垣……努力追寻吴志远的足迹,思念三十一中老三届校友中杰出的才子,为一颗未能放射光芒的科技新星彻底陨落而痛惜。思念之余,校友们也在思考吴志远何以决绝赴死。
吴志远在自刎前一年,曾经服用过量安眠药,那正是他母亲投井自杀的年龄。吴志远在自刎前几天,在小房窗外的棚子下磨那把菜刀,他是决意要自刎而死。
吴志远的弟弟吴志坚说:丧事可以一切从简,我哥哥是横(读音四声)死的。
吴志远为什么坚决一死?有同学认定,是目光远大的人壮志未酬的一别,“哀莫大于心死”啊!吴志远在蛋品厂15年,正值国家改革开放(他的物质状况已与普通人无异)。他被平反了,但已错过允许参加高考的年龄,十几年来他的数理化才华无处发挥,也永无用武之地……他失落、痛苦、失望、绝望,他的心早已经死了。是不是呢?
校友钟阿城(阿城)给出与众不同的结论:“吴志远的死与王国维同类,即对文脉断绝的绝望。”王国维是清华大学1949年前四大国学教授之一。在共产国际支持的北伐军占领上海、南京,继而于6月1日占领郑州之后,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投昆明湖自尽,年五十。为什么?众说纷纭,没有定论。阿城的话耐人寻味。
回顾崇德、三十一中百年校史,名师伊去病先生的学生中,有崇德杨振宁这样业绩辉煌的人,也有三十一中吴志远这样悲壮惨烈的人。杨振宁和吴志远,在骨子里是一样的血脉。
2019年6月,我两次到太子峪陵园拜祭吴志远。学长志远兄,安息吧!

绒线胡同百年风,前后际遇殊不同。
诺奖开启争荣耀,决绝亦是真英雄。
同场竞技实难忘,地动山摇气奔涌。
壮志未酬身先死,太子安息吾学兄。
(注,吴志远安葬在太子峪陵园)
2019.6.30

小记
本篇回忆与纪念文章,先后得到了赵文霁、姚俊义、王玉忠、陈京尼、冯双平、韩书文、刘英才、吴传石、郑彤、朱其佶、钟阿城(阿城)等多位校友的鼎力支持,阿城甚至给予逐字订正,深表感谢!
201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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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我的高中同学老翟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于星垣

文革中的1974年12月某日,在北京三十一中,有着半个多世纪历史的教学楼前,在那个被学生瞩目的大操场领操台上,67届高中学生翟世明正在受到全校师生的批判斗争。批斗大会结束,翟世明被西城区公检法军管会判处有期徒刑15年,罪名是组织反革命集团“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押往监狱服刑。

思想,逆腥风血雨而上

1961年我和翟世明同时进入三十一中初中,1964年成为高中同班同学。
在学校里,爱好学习喜欢钻研文史的翟世明和四肢发达驰骋球场的我,在两年高中求学生涯里几乎没有说过话。翟世明在学校的尊称是老翟,我的绰号是马哈,足见我俩距离有多远。身高一米八十的马哈在球场上“横行”,而老翟虽然身躯弱小但思想却驰骋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学问与体育的两极上的人却因1966年6月开始的文化大革命走到一起了。老翟那双不大却十分深邃、锐利的双眸在浊浪翻腾的文革中注视着浩劫乱象,努力思索,为国家民族的前景担忧,乃至后来挑战“风车”,自知弱小也要向邪恶搏斗。
1966年6月初,中学校园就停止学习闹起了所谓的文化大革命。随即有工作组到三十一中。不久,大约7月底又撤走了。其间他们组织学生批判校长、老师,暗中对学生也磨刀霍霍。
8月初,鼓吹血统论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社会掀起恶浪。毛的红卫兵随意抄家、打人、打死人、逼死人,冤案丛生、亡魂遍地。整个中国惊恐、震荡,一派红色血腥的恐怖景象,使人想起当年希特勒的纳粹冲锋队。
10月,又一批学生走到前台,成为揪斗批判走资派(即各级领导)的干将。到处是“打倒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标语,曾经为民请命的元帅彭德怀在寒冬腊月的卡车上被挂牌游斗,惨不忍睹。
1967年1月,由上海开始了“夺权”风暴,随后全国各省市自治区领导班子以中央文革划线进行大换血。
(右图老校友重聚时合影,左起赵文霁、翟世明、于星垣)
我从高中起努力争取加入共青团,文革中又加入筹委会、东方红公社,积极参加文革,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但是经过一年的所谓革命,很多事情我无法解释:
为什么人可以随意被打死,那么多有名望的文化人被逼自杀?
为什么大批打天下的人包括彭真、彭德怀都被游街、批斗?
为什么有的干部上调中央来没几天,比如陶铸,就被打倒?
为什么一些学生参加文革未几,就变成了反动组织成员,如“联动”?
文革中,我所见、所闻、所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用什么样的理论也说不通,但年轻人的求知欲促使我不断地思考,尽管没有答案。
1967年底,我的疑惑不解和追求正义的言行被同学翟世明察觉。他邀请我到他家里聊天。
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印象深刻。他的家在北京和平门外的前铁厂胡同9号,是狭窄的小胡同里的一座普通四合院。进院门向北,翟世明带我进了北房,上三步台阶的北房是一厅两卧。一进屋门就看见他的妈妈、一位胖胖的慈祥的老太太端坐在客厅里靠东墙的椅子上,翟世明的姐姐正在给她梳头。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就进了东边的翟世明的卧室。他的单人床紧靠着东墙,临着朝南的窗户,床对面是一张办公桌,最显眼的是桌子上有一台老式收音机。
我坐在床上,他在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很快,互动的聊天变成了二人问答:
为什么可以随意打死人、逼死人?
毛泽东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他要借用红卫兵的皮带让知识分子彻底臣服。
为什么连彭真、彭德怀都要被游街、被批斗?
狡兔死走狗烹,开国皇帝历来都是如此。
为什么陶铸上来没几天就被打倒?
不管什么职务,不听话就是欺君之罪,封建社会的那一套没有变。
为什么“联动”成了反动组织?
利用过了之后就卸磨杀驴,一批批学生都是炮灰……
讲到“红八月”、破四旧、残害文化人,翟世明认为毛泽东就是封建社会历史上最残忍的“焚书坑儒”的秦始皇。
翟世明从文革现象看穿了毛泽东的本质。
我听到翟世明的每一句话都感到震憾,甚至惊恐。他说话的分量与他弱小的身躯极不相称。“八一八”之后的毛是如日中天的四个“伟大”的人,岂能是残暴的封建皇帝?
我带着极为恐惧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像喝醉了酒一样离开那漆黑狭窄的小胡同。他的每一句话在当时都是可以杀头的罪过。然而,翟世明的话很有逻辑性,因果关系自然合理,我无力反驳。
未几,翟世明又在他的小屋接待了我。
翟世明说: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国家高度发达之后,就会达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更残酷剥削工人,当阶级矛盾激化了就会爆发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政权的社会主义革命。然而,在欧洲发达的国家英国、法国、德国并没有发生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倒是经济十分落后的俄国在1917年有了十月革命,马克思的理论正确吗?而且,按照列宁的观点和实践,在资本主义最薄弱、生产力最落后的资本主义国家俄国才会首先爆发无产阶级革命,这是列宁主义。但中国呢,根本就不是资本主义国家,那么毛泽东思想怎么会是马克思主义呢?怎么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所谓中国革命,就是农民暴动夺取了天下。
当年的翟世明只是个中学生,不是理论家,政治经济学论述可能很肤浅,但他透过乱象敢于质疑社会本质的勇气让我仰视。翟世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逻辑上戳穿了被大肆吹捧的毛泽东思想的光环。
我在中学时代驰骋在众多体育场,从来没有读过马克思及列宁的书,手上也没有毛选四卷,文革爆发后,仅仅有一本“精选”过的小红书《毛主席语录》。而此时此刻,翟世明对马、列、毛的分析让我目瞪口呆,有了如同一个信奉“地心说”的人知道了地球仅仅是宇宙中的一粒小星星之后的恍惚。第一次到翟家还是有问有答,这次就是一个小学生在聆听教诲。
走出翟世明家,我不知道自己是懊丧还是欢欣,因为此前我还准备高举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毛思想去解放全人类呢,哪里知道自己是被人蒙在鼓里的。后来,我多次走进翟世明的房间,探寻他是如何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勇气的。
当时的北京是“红海洋”,从报纸电台到所有的建筑物乃至居民家中,都是敬神一样地悬挂毛像毛语录。在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文革中,翟世明是从哪里来的胆量敢于质疑甚至否定毛思想?交谈中,我觉得他敢于如此,是因为他依据事实而有充分的自信。翟世明的大哥翟世英是中国第一个掌握阿尔巴尼亚语的专家,在毛与阿国总理之间担任翻译。他是在驻匈牙利大使馆期间自学阿语的。二哥翟世豪以演唱一首《骑马挎枪走天下》成名,得以在南国广州立足,并成为歌唱家……翟世明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中养成了独立自主、勤于思考的特质。
翟世明思考社会问题,也思考先哲的话。他读过的书中,我记得有一本《孙中山选集》。他说,书的第一篇文章是《致李中堂书》。文章中写道,欲国家强大,非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通。翟世明接着说,孙中山关于国家强盛的见解,毛当权以后是一条也不用,因为毛的一切行动的目标只是为了巩固独裁宝座。
翟世明知道的消息多,绝非仅仅是两报一刊外加《参考消息》。谈及消息渠道,他指着办公桌上的收音机说,我的消息来源还有“美国之音”,而毛泽东实行愚民政策,是不让老百姓知道真相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已经逃亡到了美国的消息,我就是从“美国之音”的广播中得到的。
对于1967年夏秋,在府右街中南海墙外林立的各种揪刘(少奇)火线指挥部,翟世明更是嗤之以鼻:刘少奇在国内采取“三自一包”,让老百姓免于饿肚子,有何不对?在国际上推行“三和一少”,总比到处树敌要强嘛。我听了翟世明的话似懂非懂,甚至什么是“三和一少”都不知道,但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
翟世明还特别强调,没有独立思考的愿望和能力,就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知道多方面的消息则判断就会出错误。
我对社会上无数的暴虐、凶残、怪异的乱象无法解释,但在翟世明的家中所有想不通的疑惑或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如同久旱的土地得到了甘露,得到了合情合理令我信服的答案。翟世明认为天下大乱、血雨腥风、鸡犬不宁的原因,是毛泽东自1949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要建立和维护他自己的皇权宝座造成的。
这是在1967年底翟世明的见解。到后来,刘少奇、贺龙等夺天下的哥们儿陆续被毛迫害致死;容国团、严凤英等文化和体育界的名人被逼自杀身亡;许多老百姓(如我的学长盛中平)被多次抄家、凌辱、驱赶,都证明翟世明在1967年底的预见和判断是正确的、准确的。
翟世明在天翻地覆的文革中没有加入任何群众组织,他在滔天浊浪中用自己犀利的双眼在看、用对社会观察得到的认知去思考去印证。他看穿了文革是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第三阶段的里程碑,就是谎言。翟世明使我从混沌走向了澄明,翻然醒悟去抗拒文革浩劫、抗拒穿新衣的皇帝。
这一年,翟世明仅仅是19岁的高二学生。

行动,直指暴虐的“秦始皇”

在文革浩劫中,说错一句话(哪怕是并不错的话),比如说样板戏的唱腔不好听,就会进监狱;如果家里的老照片的背景中有中华民国的国旗,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死于红卫兵的皮带。如此,翟世明的说词就是弥天大罪。但翟世明却说:“全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们可以做什么呢?翟世明说,我们要把反对文革、看清毛泽东的秦始皇本质的人联合起来、组织起来。我问,连说话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环境中,还能有这样的人吗?翟世明说,现在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天怨人怒,我们高二(3)班的四十几个人就有六个人是这样的人。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丈夫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你愿意有这样的担当吗?翟世明问我。他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我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坚定地说,我应该像你一样!此时的时间是1968年1月。当我离开翟世明家的时候,我的步伐是那样沉稳,好像瞬间我成熟了许多,似乎有重担在肩膀上,我不再是仅仅爱打球的学生了。前途是光明的?还是未来像无底深渊?无论怎样,路是我自己选择的。
过了几天,翟世明邀请我到他家,与其他四位志同道合反对毛泽东(秦始皇式的)独裁统治的同学见面。1月份北京的夜晚寒冷异常,当我走进翟世明家北房的时候,感觉有一股热浪。挑帘进了东面翟世明的卧室,看见了正聊得热烈的五位同班同学。他们围坐在一起:靠南窗是翟世明,左边床上坐着郑炳才、周立,在右边办公桌旁边椅子上胡澄清端坐着,外首是李树仁,我就坐在了李树仁旁边。
不用寒暄,不用介绍,都是同班同学:郑炳才是物理科代表,围棋极棒(绰号大馒头);李树仁是化学科代表,功课样样好(绰号小牛);周立极为聪明,善于演讲,有时候唾沫四溅(绰号小喷壶);胡澄清上课昏沉沉,下课篮球打得欢(绰号迷糊)。但这些同学都毫不迷糊,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毛泽东的罪恶和反毛的危险。“红八月”中许多人遭受无妄之灾丢了性命,崇文区榄杆市的李文波被红卫兵打死后还追认为反革命。为了自己的祖国免受荼毒,翟世明是冒生命危险组织同仁们与文革抗衡。至于他是怎样串联起其他同学的,我无需多问(我至今也不知道),但我明白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现行反革命”之路。
诸位同学痛斥文革的残忍。记得翟世明说得最透彻:
“解放”初的镇反是自食其言杀戮民国人员,随后土改是肉体消灭地主,紧接着反右是围剿知识分子,三年大饥荒饿死人之后的反右倾打击党内干部推卸责任,现在的文革是迫害所有打天下的哥们儿。毛是一步步一层层打击迫害所有具有独立思想而不愿做奴隶奴才的人,用来稳固他的皇帝宝座。所谓反对走资派是发展马克思主义就是谎言,使他自己成为秦始皇才是真实目的。但是,历史不能倒退,从奴隶社会的奴隶、封建社会的农民到工业文明的工人,人的自由在一步步扩大。现在焚书坑儒,走两千年前秦始皇的路,是历史的反动。如果不反对文革、不反对毛的倒行逆施,人民将永远处于水深火热中……
翟世明说话时慷慨激昂,我们几次提醒他声音小点。
1968年初,北京三十一中一个反对毛泽东独裁专制、反对文革的反革命(如果毛及文革算是革命的话)小集团,在翟世明组织与领导下组成了。
为了防范街道小脚侦缉队的密探,其后我们六个人又在西山八大处李树仁的大爷(大伯父)家聚会。李树仁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住在天主教北堂(西什库)附近刘兰塑胡同的四合院。“红八月”被抄家、信仰被凌辱,身心受到极大蹂躏。落难时,曾经到翟世明家甚至市委接待站流落夜宿。他大爷住在居民院落中,在一排排坐西朝东的红砖平房里,他一个人居住着一间。我们六个人到齐了就用各样的小板凳围坐。
某次在李树仁大爷家,李树仁对在红色恐怖之下我们的前途能辩证地看,他的话给我印象极深。他说过以卵击石的成语是讽刺不自量力,但事物都在变化。卵可以变成鸡,鸡又生蛋……而石头是没有生命力的,大自然的力量可以把它变成沙粒,被鸡吞下。独裁者就是没有生命力的石头,人民就是卵,强大与弱小都会起变化的。我们都非常赞同,增强了干正义事业的信心和勇气。
为长远大计,翟世明和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提升自身的思想境界,要为公义而奋斗,要勇于抛弃自我,日常要做到两条,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人人都要多看书。记得我还提供了两本所谓内部读物供大家阅读:《核时代的美国战略》《不体面的美国人》。前书提及1958年金门炮战停止的原因,是由于美国向国军提供了可以发射小型核弹的核大炮。后书提及美国要对提供给落后国家的物质援助进行监管,不要被共产党国家偷梁换柱,等等。
在聚会上,大家认为与毛与文革作斗争,需要聚集更多的仁人志士,决心以推翻毛的残暴统治、使人民享有民主自由幸福生活为己任。
作为中学生,我的社会活动范围就是同学。我要向翟世明学习,探寻周围人的思想。我寻访过我在什刹海冰球队的队友苏林同学,他是景山学校老高三的学生。到他家只见家徒四壁,正为生存而发愁,无心谈任何话题。后来我又与自行车训练队的队友王拾金(女十二中高二学生)、盛晓明(四十一中初二学生)串联。当时是在我家(复兴门内大街126号)的东房,我们畅谈了多次,主要是我谈及对毛对文革一系列暴政的不满,引起了他们俩的共鸣。
1968年,文革的残暴手段日甚,周立同学家面临着第二次被抄家、被驱赶出北京的困境。周立的父亲被污蔑为地主、资本家、历史反革命……几乎所有可怕的帽子都被扣上,可谓罪不容诛了。周家在“红八月”已经被红卫兵抄过家,财产被洗劫一空,此时已经无物可抢,第二次抄家就是用暴力驱赶回湖北老家。我们五个中学生对无立锥之地的周立毫无搭救能力,只有尽最大努力凑了几块钱和几斤全国粮票,让周立在被遣送之前先逃出北京。一晃,至今已经50年了,周立毫无音讯,生死未卜。
1968年下半年起,我们几个人都陆续到各地上山下乡:胡澄清1968年到陕西,李树仁1969年到云南,翟世明1969年到黑龙江,我本人1970年到阿荣旗,郑炳才在北京没有动。
1970年事情败露,大部分人被陆续抓进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其后,到了1974年底,翟世明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于星垣(我本人)7年徒刑、李树仁8年徒刑,郑炳才被关押了4年多未判刑,周立杳无音信,只有胡澄清一个人安然无恙……我的判决书上的罪名是(其他人也应该一样):现行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几个中学生反对文革暴政的义举暂时失败了,我们四个人在看守所、在监狱、在劳改场受尽苦难和折磨。在中国的大地上,另一些仁人志士林昭、遇罗克、张志新都在文革中被陆续判处死刑。十年文革充满着血腥,但人民的反抗从来就没有停止。

意志,胜过铁钢

在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翟世明承认所作所为,但拒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反而晓以大义,陈述真理,痛斥文革与毛的劣性。这惹怒了理屈词穷的审讯警察,以致翟世明被审讯他的恶警戴上各种刑具:粗大的脚镣、从背后紧锁的手铐,并组织人犯批斗他(就是殴打)……以期用长期的肉体折磨,来逼其精神垮台向强权、向毛泽东思想低头就范,但这些都是枉然。翟世明从认清毛的本质并决心与之斗争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能的结局。他曾对我说过,要以谭嗣同为榜样唤起民众,要和无数仁人志士一样,为结束毛的独裁统治,使国家走上民主富强奉献自己的一切。因此,他认为强权不过是粪土。审讯的警察无论从知识、学养,到胸襟和意志,根本不是翟世明的对手。对于只会背诵毛语录、只能用手铐脚镣来逼迫人改变思想的警察,翟世明对他们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在北京市西城分局的班房,那1.62米的弱小的身躯与粗大沉重的刑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班房(法制殆尽,不分什么拘留所、看守所、劳役所)是一条大通道,两侧是小牢房,尽头是厕所。长期关押(已知的就有六年多的)在西城分局班房的人,一听到通道里走路及脚镣的声音,就知道是哪个牢房的人甚至是哪个人在放茅(即是去厕所。这里没有让人见见阳光的放风)。脚镣沉重、身躯弱小、饥饿折磨,翟世明在通道里步履艰难,脚镣声节奏缓慢,还不时传来几声狱警似狼嚎的训斥声。这时,监房里的人犯们(大部分是北京的老三届中学生,包括四中的赵金星、师大女附中的陶洛诵)都知道这是硬骨头老翟放茅了,他是三十一中老高二的。
人可以扛过一顿毒打(翟世明在监房内被人犯批斗即殴打多次),也能咬牙挺几分钟的老虎凳(活动式手铐多次紧紧嵌进翟世明手臂的肉里),唯独长期被使用刑具,致使分分秒秒存在的对肉体与精神的折磨摧残,才是最难以抵御的。翟世明被恶警从身后带上手铐,让他双手无法端碗吃饭,迫使他像狗一样去啃放在铺板上的窝头和喝碗里的水;长期在背后锁上手铐,翟世明无法躺下入睡,耗得他筋疲力尽整日头晕脑胀;背铐使人无法正常如厕,翟世明就得一直穿着湿淋淋的尿臊裤子;哪怕是身上某处瘙痒的小事情,也无法用手去搔痒,但时间稍长,难受得就会直入骨髓……
但是,翟世明战胜了各种卑劣而残酷的“刑”径,甚至还向狱警“反击”。
某次狱警李队长(规定犯人称狱警为队长)向牢房里的人炫耀:你们在这里关着,我下班回家可以包饺子吃。翟世明不冷不热地说:李队长,你的思想境界真高哇!噎得狱警李队长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他缓过劲来,才结结巴巴地对翟世明说:“你、你小子等着!”
狱警中最恶的莫过于长着一对三角眼的盛队长,他经常无故整治犯人。一天,他看着七级钳工、字也写得很帅的犯人郝兰亭不顺眼,便在牢房里指使其他犯人批斗他(凌辱殴打)。正巧军管会孙代表进到班房来巡查,盛队长连忙谎报军情:“郝兰亭刚才说了反动话!”翟世明当即说:“郝兰亭今天除了给大家读报纸,一句话也没有说!”孙代表立即用眼睛瞪着盛队长,姓盛的脸涨得通红,直翻白眼。
翟世明的刚强与不认罪,甚至蔑视狱警的态度,让分局的警察们十分恼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不认罪的集团组织者翟世明被定为反革命集团案中的死刑犯。只不过是因为出现了另一偶然情况,翟世明才被判为15年刑期——1968年夏秋,翟世明曾联络了青年工人于东石,使他也成为“反革命集团”成员。于东石在1970年夏天,被西城区委书记马进坐镇工厂指挥“一打三反”时扭进了西城公安分局班房。于东石不甘于暴政虐待,在狱中暗中串通和组织了另外四名在押人员权有寿、姜志军等人,在1971年3月14日利用早晨放茅的时间,进行了“反革命暴乱越狱”(西城公安局语)。他们把牙刷柄磨成尖锐的匕首、用牙粉作为袭击值班狱警眼睛的迷雾剂,五个人一起冲过了班房守卫狱警冯队长把守的岗位,并且冲出了班房所在的西城公安分局预审大院的大门,跑到了皮裤胡同。只因长期蹲监,体能很快殆尽,五个人最终被全部抓回。这是1949年以后北京公检法系统中在押人员里发生的第一起集体反抗越狱大案。因此,以翟世明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案中,组织集体暴乱越狱的于东石被内定判处死刑,翟世明遂幸免于死刑。(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这类“反革命”案本应全部平反,但“凡是派”在1977年继续抓阶级斗争,于东石于1977年5月遇难后,1980年才获得平反。)
我读过许多烈士的狱中诗抄或临刑诀言,也知道谭嗣同、秋瑾、陈然这些伟人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事迹,然而,只有翟世明在西城分局牢房中的凛然正气和无畏行动,才是我亲眼所见的英雄形象。文革浩劫是彻底反人类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人性。在小说《红岩》中,1949年以前的监狱里,共产党员是可以绣红旗的,是有放风时间见见太阳的。文革中,在北京西城公安分局的班房是不分拘留还是预审的,统统都是无限期的关押。
翟世明在被关押数年、反复“深挖”之后,也没有发现他与美国中央情报局或者苏联克格勃有任何瓜葛,纯粹是普通中学生对毛氏发动的文革浩劫不满进而反抗。因此,一直到了1974年12月,才把翟世明等(包括我)拉回三十一中批判斗争,随后宣布判处翟世明15年徒刑,并押往黑龙江劳改农场。
两年后,毛泽东死了,“四人帮”被抓了,浩劫暂时停止了。翟世明开始上诉:承认反对了毛发动的文革,但依然不承认是反革命,没有犯罪。1980年翟世明被无罪释放。
牢狱之苦没有摧毁翟世明的精神和意志,他回到北京,在邮局的工作中曾小有发明创造。但长期在班房及监狱的恶劣环境中遭受的酷刑,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机能。翟世明于1993年5月年仅45岁时过早病逝。高二(3)班在北京的二三十位校友(以及邮局系统的职工自发)参加了翟世明的追悼会,送别老同学、三十一中校史上杰出的校友。
三十一中在1949年之前是英国教会学校崇德中学,涌现出大批杰出的校友:邓稼先、杨振宁、梁思成……个个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1949年后的三十一中,也有一些出色的校友,如钟阿城、陈道宏、沈宁、周孝正……他们都在各自领域中成绩斐然;更有翟世明……
在贫弱的中国大地上,崇德中学的毕业生杨振宁、邓稼先刻苦钻研、奋力攀登科学高峰,成长为民族的骄傲。在文革浩劫的国土上,三十一中的67届高中生翟世明是民族的脊梁。在中国人追求科学与民主的百多年历史上,从崇德中学到三十一中,就可以看到文脉顽强地传承者,翟世明就是名垂青史的代表。
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历史上,在没有外敌侵略的情况下,发生了残害人民、销毁古迹、剿灭文化的空前大劫难,只有文化大革命的这十年。它是由披着马克思外衣的“秦始皇”亲自发动领导的,他蒙蔽、驱使、教唆了亿万国人参与毁坏自己的祖国。万幸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还有的张志新、遇罗克、陆洪恩、翟世明……作为民族的脊梁,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才能够生生不息地发展到今天!
当年,仅仅十八九岁的中学生翟世明,或许幼稚或许粗浅,但在国家遭受浩劫之时不惧生死、挺身而出组织反抗,他就是国家的栋梁,更是百年崇德中学三十一中校友中的俊杰与骄傲。
在翟世明的追悼会前,李树仁和我选了一张翟世明在一株伟岸的青松下的照片作为追悼会悬挂的遗照。追悼会上,李树仁代表同学们朗读了他撰写的悼词,那是对翟世明准确的赞誉:
“世明友,你同意我们选的这张照片吗?因为我们感到你在乱云飞渡的苍松下目光炯炯,定睛眺望远方,心意十分坚定。我们知道并理解你的心意:你确信你的信仰必然实现、必然实现!不管风吹浪打,还是乌云密布,甚或××恐怖,历史的车轮必将勇往直前,必将压碎一切魑魅魍魉,你坚信!对吗?世明友?此时,儿时的记忆常在我们的脑海中……世明,你是一株高山上伟岸的青松,永远令人景仰!祝福你一路走好!”

201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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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四三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3月 10, 2024 12: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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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一个追求真理、重情义、思维深刻、鞭辟入里的思想者
——我对学兄翟世明的琐碎回忆
(《失德之殇——北京三十一中学老校友回忆录》选读)

关雨生

听说过翟世明的人一定认为他是个仪表堂堂,高大雄伟的汉子,其实不然。他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七,戴着透明镜框近视眼镜的孱弱、一嘴黄牙的普通人。但是,翟世明是我心中伟岸高大的英雄!



80年代初,我和弟弟雨平到和平门外前铁厂胡同翟世明家拜访。我们到他家时,正巧世明不知从哪翻出一篇1961年的日记,正看着。我们的谈话就从日记开始。他一边看日记一边说:那时候,刚入冬人们就购买大白菜、白薯,储备过冬之用。1961年人们的生活很苦,白菜梆子、白菜疙瘩都舍不得扔,全部吃掉,只为肚子里多添点东西。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是谎言,完全是由于祸国殃民的政策造成的大饥荒。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全国性的自然灾害,这是亘古以来全世界都没有过的巨大灾难。
话题转到“文革”上。很多人对文革的认识只停留在权力斗争一个层面上,翟世明认为那是不全面的,权斗,只是其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面对历史罪责(特别是大饥荒),中共当中谁来承担,顶这个罪?1962年“七千人大会”给了毛一个警觉,让毛认识到:反右残害数百万知识分子、三年大饥荒饿死三千多万老百姓,按刘少奇的说法是“你我要上书的”(毛刘在中南海游泳池边对话)。这使毛意识到刘不可留,甚至连彭德怀都算上,这是一群睡在自己身边的可能清算自己罪恶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于是下定决心要除掉这些人,这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始因。
翟世明鞭辟入里的认知,让我们对文革有了更全面的理解,什么“继续革命,反修防修,永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都是假话!毛对中国人民犯了那么多的罪,这个历史的罪责使毛的内心异常恐惧!他既要作恶,又怕在历史上留下骂名,是一种既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矛盾心理,促使他耍阴谋发动并领导了十年浩劫,先让所有的官员(走资派)受到群众斗争,去替他背负了各种的罪责……和翟世明在一起,总会受到很大的启发。



翟世明的哥哥翟世豪是歌唱家,一首红遍全国的歌曲《骑马挎枪走天下》,让他名扬天下。世明更加认定:在毛的眼里别的都是瞎掰,只有“骑马挎枪横行天下”才是真理,有枪才能当上草头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什么法律、道德,在毛的眼里都是狗屁。文革不正是他紧紧抓住林彪这支枪发动的吗?至于天下混乱,老百姓死活,只要我手里的枪握得更紧,什么都不怕!在刘少奇还讲法律、宪法时,毛早用枪杆子把他打入地狱。所谓路线斗争,就是换上马克思主义外衣行秦始皇暴虐的山大王伎俩。



世明在四十多年前就对反右、三年大饥荒、文化大革命的认知比一般人要全面、深刻,不能不令人折服。
由于我和星垣的关系,我和世明的关系也很近,尽管世明比我高一届。他在东北建设兵团时,就对我弟弟雨平照顾有加。大约是1972年,世明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刊物《兵团报》工作,为了照顾雨平,想把他调到报社。这期间,北京市公安局派两名公安人员赴东北缉拿翟世明回京归案。没想到这两名公安在与翟世明的接触中被他的思想、才华所感动,自动放弃了缉拿任务,空手而归。谁有那么大的思想魅力能够触动感化公安人员,改变了他们的思想使之放弃该执行的任务?筒直是天方夜谭!但翟世明的口才、知识、敏锐的思想,使他总能抓住问题的实质,在道理上征服你的思想,那怕是公安局的人。在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思想传播中,总能让你发现和感悟到闪光的道理。翟世明是个真正的政治家!



在一个没有法律的国度,翟世明在80年代开始努力攻读中外法律,他立志让中国走向法治,这是多么超远的胸襟与境界啊!
然而社会容不得他。关于世明1993年死在手术台的原因,我认同赵文霁学兄的说法(《昨天》编者注:此处有删节)……这从他死后待遇就可以下结论。
他在宣武门外达智桥邮电所工作。作为一个单位,对一个职工的死亡,开个追悼会是最普通也是必须做的事情了,可单位领导不组织追悼会,甚至出面禁止职工参加由翟世明校友组织的追悼会。这并不令人费解,因为这是邮电所上级的指令,一个普通的邮电所领导是干不出这样的事情的。人都死了,再也说不出什么道道了,可是摆着的尸体还是让某些人特别害怕。这足以证明:他们的权力在真理面前是虚弱到什么程度了!怕活人说话,怕死人还有影响力,心虚得已经没有底线了。……



某次和世明在宣武门内一家餐厅吃饭,几个小混混乘机把他的钱包顺走(偷走)。世明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厉声说道:“把钱包放回来!”
小混混答到: “兄弟哪儿的,这么横?也打听打听我们哥们儿是干什么的,东西南北城哪个局子没蹲过,还怕了你!”
“别惹事!老子蹲的时间比你长!”说着翟世明撸开两只袖子,手腕子上露出两道深深的疤痕:“看看哥们儿这双手腕子!”
几个小混混眼睛都呆了,怯生生说:“请问前辈哪儿蹲过?”
“西城分局!”
“请问贵姓大名?”
“翟世明!”
几个小混混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瘦弱的人是翟世明,立即大吃一惊:“您就大名鼎鼎的老翟?”
凡是进过局子的小混混都听说过老翟的事:自从被抓进去,他是从来没服过谁、怕过谁的政治犯,号子里边的罪都受过的。但是人横骨头硬,尽管有正铐背铐死铐,在酷刑之下他也从不认罪,并且一刻也没停止过申诉。因此,老翟在西城分局牢房里边的硬汉形象,在江湖上混的小混混中添枝加叶传奇般地不胫而走。
当年的混子们也是有着“盗亦有道”的义气的,颇懂得深浅高低,连忙说:“前辈,我们见识了!”他们把老翟的钱包放在桌子上急忙走了。
学兄翟世明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看了星垣对翟世明组织小集团反抗文革暴政的事迹之后,每每想起老翟都有发自内心的崇敬。老崇德培育出邓稼先、杨振宁,三十一中在文革中涌现出反抗浩劫的翟世明,母校值得我们骄傲。
回忆学兄世明二三事,以示崇敬和怀念。
2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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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老右派”在文革中雪上加霜

徐美英

《昨天》编者按:本篇原题为《老右派的苦难到头了吗?——有感于反右六十周年》,现标题及小标题都是本刊另拟的。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这场一开始就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首当其冲的对象自然还是“地富反坏右”。我这个“学生右派”时年30岁,可右派资历倒有十年了,这时已被视为“老右派”。
文革开始后,我的工作单位青海省湟源畜牧学校党委公布了我的右派档案,给充满“朴素无产阶级感情”的藏族学生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校园里迅速贴出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张旗鼓批判我这“披着羊皮的狼”。
我的家庭出身是他们最容易入手批判的缺口,也是最容易煽动“阶级仇恨”的支点。

祸起“家庭出身”

父亲的政治生涯我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他是海南岛琼县人(现文昌市), 早年跟随孙中山参加革命,二十年代曾任国民革命军海军党代表,是个老国民党员。1996 年我寻根回海南省时,看到有一本《海南志》上面就有父亲徐天琛的名字,看来大小也算是知名人士了。
我的记忆中,父亲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就退出官场,在家(上海)闲居。解放前夕,没去台湾而是自己去了香港、澳门,1949年时还参加了以李济深为首的蔡廷锴、邵力子、龙云、黄绍竑、卢汉等几十位民主人士通电起义发表的《和平宣言》(《宣言》可查当时《解放日报》),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之后,向人民政府提出回国的要求,随后上面发给他回国证。只因疾病缠身,他未能回到大陆,于1956年病逝于澳门镜湖医院。那时我正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三年级。
有关父亲与我的来往信件,在反右时,为表示“对党忠诚老实”,我如数一并交给组织,自己未留片纸只字。
父亲传奇一生,养育了我们八个子女,尽力给我们良好的教育。上海泰安路亦村14号是父亲1946年为我们打造的温馨的家,新房落成时在小花园拍了“全家福”照片(右图)。如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父亲爱子心切,曾为我们每个子女占卜算命,我的命相是好的。可是现实呢?八个子女厄运连连。女儿个个坎坷一生,尤以我最甚。父亲的三个儿子(我三个弟弟)都凄惨离世,两个弟弟赶上“不宜录取”的政策,被推出上海,赶到外地艰苦小县城,连子嗣都没有,真是“断子绝孙”了。最小的弟弟扛不住1960年的饥饿,写信向香港舅舅求助,寄来的猪油罐头成了“抹黑社会主义”的罪证,他被强制送到上海江湾少年劳动教养所,一去二十年再没能出来,为劳教制度殉葬了。
50年代初,我家的经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无房无产,八个姐妹兄弟的生活靠变卖家当维持生计,要说这个情况,与“城市贫民”相差无几。可是我却“自觉”填写家庭成分为“官僚资产阶级”,以此表明我自觉地把家庭当作革命对象,认为自己这是以革命的态度对待家庭,积极要求进步。殊不知,这个自划的“成分”后来终于成了我的黑根之据,实际上是自己把自己推向了陷阱的边缘。
(图为在上海世界学校读初三的徐美英〔右一,时年13岁〕参加欢庆新中国新生活的腰鼓队表演。上海万国照相馆摄于1949年12月)
人说“四十不惑”。如今我已步入耄耋之年。反思八十年走过的路,是惑还是不惑?依然在折磨着我。
从北师大毕业的那年,20岁的我被打成右派,被扣上一顶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洋洋洒洒几万字的右派档案,组织上在1979年却付之一炬,没有任何说法,更没有一丁点儿的补偿,仅给了我们两个字“改正”。

大学毕业响应号召却坠入苦难深渊

回想1953年,全国选拔各地优秀高中学生招到北师大,这是国家为了提高师资的措施。我有幸被选中。
学校发展欣欣向荣,我们个个以北师大学子为荣。学习期间,响应号召,争先恐后做毛主席的三好生(我就是这样做的,也曾被一些光环所照)。
1957年整风反右,北师大是重灾区,资深教授、知名学者大都遭殃。中文系反右斗争的序幕从批判系主任黄药眠老师拉开。运动深入后,阶级斗争的黑手伸向学生。我记得当时学校领导召开动员会,记不清楚是那位或那级领导是如此“诚恳”动员的:你们快离开母校了,你们在学校呆了四年,对学校的情况也了解很多,所以你们应该带头帮党整风,把宝贵的意见写下来,是否积极帮党整风也是热爱党、靠拢党的检验。
(图为高中毕业时的徐美英)
于是,毕业班爱国爱党的热血学生果然个个放下手中的书本,幼稚地认为学习只是个人的事,而帮党整风才是摆在面前的国家大事。天真单纯的同学走到了运动最前列,当然我也是这天真单纯中的一个。但谁也想不到随之而来的是反右,四年美好的大学生活突然荡然无存。在紧锣密鼓的“阳谋”指使下,只有敌我矛盾、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这些右派同学完全被孤立起来,不许与人说话,在学校边劳动边等待决定命运的裁决。每天劳动之余,要“深挖反动思想,交代反动罪行,做到心服口服”。巨大的冲击使我们豆蔻年华的美好理想荡然无存,生活在布满红色恐怖的阴影下,恐惧、迷茫、无助的我们如同砧板上之鱼肉,任人宰割。一切任由我们信赖的组织来摆布,猛烈的冲击下让你只听到一种声音:“你们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要低头认罪,脱胎换骨改造自己。”
以黄药眠主任为首的九位教师难逃厄运,但未达到上边要求的划右派指标,于是目标就转到中文系四年级的青年学生中。57届学生共223人,划为右派的52人,其比例之大令人吃惊,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右派学生”特殊群体。
每个“右派学生”的人生就是一部血泪史,汇合起来,北师大57届“右派学生”的人生经历,就能谱写出我们国家一代青年学生的苦难史!(可参看《不肯沉睡的记忆》一书,俞安国、雷一宁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
年底,我们签名认罪,确定了我们走入社会的起点,是敌我矛盾的性质。反右斗争撕裂我们57届的学生群体,昨日的同窗,今日的敌人。那些划到人民内部的同学所有正常的待遇,右派学生休想得到,敌我两种身份起步简直是天壤之别!年轻人的正常生活轨迹,毕业-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毕竟也到了年龄段,右派学生也是人,一样经过这个年龄段,可是他们这种反动身份能平安度过人生的每一个坎儿吗?
我们开始迷惑于和风细雨,最终却夭折于狂风暴雨中。这些即将奔赴教育战线的年轻学子,为了响应号召“帮党整风”,却换来一生的苦难。有的同学都没等到1979年改正,含恨而去。女右派沈同学,因社会与婚姻的摧残,只有投河自尽了却一生。从青海逃亡的肖同学,传言死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事实上,他逃回了家乡,一直隐姓埋名成为“黑户”,待57届毕业四十年相聚时,仅收到他的儿子替父报到的信笺——那些年黑户日子的苦难似乎也随他而去了。
1957年那场风暴,最可怕的是摧毁了“右派学生”的精神世界。翻看《不肯沉睡的记忆》一书,几乎每个右派同学在1979年得到改正时,都抄录了当年的定性材料,每个人材料上第一段总述都是先全盘丑化与否定你这个人,让你失去自尊,失去自信。要求进步就被写成“爱表现自己”,积极参加活动成了“爱出风头”,爱思考被视为“孤芳自赏”,努力学习就是“死扣业务”,可笑的是平时若没有围着党员转那就是“不靠拢组织”,甚至给党员提个意见就是“对党不满”……至于“坚持反动资产阶级立场”,人人都被写上,凡那些家庭出身剥削阶级,尤其是国民党子女或有海外关系的学生,打成右派是绝不手软,他们一言一行都会在“阶级出身与阶级仇恨”中找到最恰当的诠释。我们为了活下去,为了回到人民中去,就得否定自己的过去,接受所谓的改造,按着他们所设定的模式改变自己,循着他们所宣扬的阶级论去看待自己。当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人被人们任意夸大其词地上纲上线,一无是处,没有自我,没有人格,剥夺申述的自由,那是一个多么委屈、迷茫的痛苦心态,有的甚至会发展成丧失“活下去”的信念。这些即将进入社会的年轻“右派学生”,被作为反右“成果”狠狠地推到地狱底层,他们一生受到人们冷眼旁观,看你们如何挣扎爬出地狱之门。
四年的大学生活,有同学谈恋爱那是人之常情,临近毕业,内心会向往成家立业的美好生活。一场反右,摧败了一些爱情的花蕾,剥夺了受难者爱情的权利,使“右派学生”只能暗自吞咽爱情苦果,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一片厮杀声中,谁又会在意“右派学生”的情感世界呢?谁又敢涉足他们的情感世界呢?
政治斗争对人格上、情感上的迫害还不够,还要紧跟经济手段的制裁。国家规定大学毕业行政22级工资为起步,“右派学生”呢,国家只能给你生活补贴,每月30元。休想拿工资,还得承受超负荷的工作负担,以此检验你的改造态度。有一些学生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亲人们眼巴巴等待着孩子毕业后的供养。
一场反右,破灭了多少“右派学生”家庭的期盼!

在备受歧视中结婚生子

戴着“右派”帽子到边远地区最艰苦的地区改造,“右派学生”忍辱负重,只求早日摘帽。在穷乡僻壤中,用我们年轻的热血之躯抗争天寒地冻,让我们消耗年轻旺盛的精力,每天忙于应对生活中自己从未遇到的困难,只为求得温饱,又何谈人格精神独立!“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学生”只得这样活下去!
1960年前后,非右派的同届同学陆续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也有权接受工资提级、考虑调动工作地区、调整工作岗位、报考研究生……可是对“右派”即使是“摘帽右派”来说,这些都不能正常进行了。工资有,但只能是行政23级,政治不合格,只是肄业生。这一点国家从不含糊,清清楚楚。直到1979年改正时,签有陈垣校长名字的北师大的一大张老毕业证才拿到手,才能算行政22级,比同届同学晚了22年!想调动回到故乡,门儿都没有,组织不会批准,也没单位愿意接受你这类人。
人间最美好的情感——爱情,也被1957年的反右风暴摧残。一些女右派的初恋,纯洁无邪的情感被视之为瘟疫,无情粉碎她们毕业前夕美好爱情的憧憬。到了婚龄的女右派若不结婚,又会被旁人视为怪物,甚至可能会遭到欺侮。二十几岁的未婚大姑娘在边远地区是很显眼的。当地人们风俗习惯,二十一二岁就应该嫁人了,我们“摘帽”后最小也是二十四五了,本来右派就不是“人”,谁又敢娶女右派为妻呢?极左的年代档案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把刀,夫妻关系是第一关系。若结婚,这个污点将直接决定另一个人的前途,娶女右派为妻者不能入党、不能提拔。组织上往往在婚前会谆谆告诫:在家庭关系上要不能丧失无产阶级立场,政治上划清界限,帮助右派继续改造。若结婚则需要男方付出代价。我的丈夫当年就不得不向团组织承诺:再不入党,再不提拔。
1961年我“摘帽”了,1962年我结了婚(26岁),1964年我第一个孩子来到人间,我也享受着身为人母的快乐。但与同届同学相比,孩子出生晚了三五年。在那个年代,政治运动紧锣密鼓,政治形势变化多端,上一年与下一年都会有不同的政策,子女出生的年份不同也会遭遇到不同的命运。
1964年,西宁二中改为省实验学校,成为省教育厅直属重点中学,我这个摘帽右派就不能留下了。尽管我怀中抱着吃奶的孩子(才半岁),突然通知我调到县城畜牧学校,没有商量的余地,硬是让夫妻分居两地,直到1972年才又与丈夫、三个孩子团聚。
我带着吃奶的半岁孩子到日月山下的县城。什么请人看孩子、帮打开水……都是资产阶级行为了,尤其得知我小时候家里有过钢琴,那简直是罪恶滔天啦。这一步就从生活上套上枷锁。
文革一来,我更是被游街、剃阴阳头,从形象上丑化,然后命令干最脏最累的劳动活,“彻底铲除你资产阶级的本性”。整整八年,一个衣衫破旧、全身污秽、扛着铁锨、拿着大扫帚,再随着大喇叭的吆喝声来往在校园之中的“老右派”,是我被人们熟知的形象与代号。我麻木地丢弃自己的尊严,也逐步适应着这种惩罚。
第二个孩子出生在1968年,我为她起名为海燕,表明她是在暴风雨中出生,希望她能坚强。产假56天后,她就被丢在南方奶奶家。1970年4月25日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前曾人流一次),正是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起名海天,希望他的命运出现新的希望。
在那红色恐怖的日子里,我幼稚地以为该不会被剥夺我生儿育女的权利,新生命的诞生成为我茫茫黑夜中一丝安慰。身为母亲,哪知孩子生不逢时的残酷后果?哪知他们出生时就打上了母亲苦难的烙印!

“一打三反”中成为重点清查对象

1970年,全国声势浩大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我这个老右派不能幸免,即使你老老实实地活着,那也要扒掉一层皮,看看你有无“新罪行”。文革是反右的延续与翻版,斗争思想一脉相承;更是反右的升级与加剧,斗争更加血腥与疯狂。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蛊惑下,更是肆无忌惮地挥动专政的大棒。怀孕期我没有一天停止过劳动改造,但却不能不让我生孩子,不能阻挡孩子出生。经革委会研究,勉强给我产假,准许离开湟源生孩子,但严格按照产假56天,还不管你是哪天生孩子,通知我所在单位的革委会监督,用超假的后果威胁我。家中老人无力再带孩子,我只好在1970年5月匆匆带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到学校。返校报到时训斥我“舒服了”56天,要参加劳动,勿忘身份,不能逃避改造,派到牧区去干农活。因为带个吃奶的孩子,不能影响别人休息,我只好到地下室原来饲养老鼠的实验室单独住宿。继续过着黑五类被专政的日子。
1970年,在举国上下大抓现行反革命的浪潮中,湟源牧校接二连三出现“反动标语”,是用报纸剪贴而成,张贴在校园树林的树上的。于是牧校党委以此为契机,轰轰烈烈地开展抓反革命运动。这把火又首先烧到了被专政的对象,因为他们判定,专政对象对党“肯定”怀有刻骨仇恨,而专政对象中,我这个反动家庭出身、“出于阶级本能”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当是不二人选,是重点嫌疑人,“作案动机”是明摆着的。他们动员大家提供线索,发动大家清查我的一举一动,搜集我在反标出现前一周、十天甚至更长时间的“可疑”行为。青海省畜牧厅蹲点工作组整理出上百个有关我举止行为的所谓“疑点”。他们以疑点为依据,组织几十人的革命群众会开始向我进攻。开我的清查会似乎合情合理:“只要你解答了疑问,就会排除反革命嫌疑。”然后提出疑点,先发问、你回答;不满意,再提问,再回答;其间若我说记不清或不知道时,组长会振臂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低头认罪!”营造气氛,提升斗志。貌似帮你澄清疑点,实则施加压力,逼你低头认罪。因为群众“疑点”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疑问越来越多,有如引诱你进入迷魂阵而绕不出来,即使你有几十张嘴也说不清。畜牧厅工作组以我为阶级斗争活教材,调动革命群众的革命热情,大杀地富反坏右威风,威逼现行反革命原形毕露,借以教育革命群众提高革命警惕性。而那些“疑问”是些什么呢?我哺乳期需回宿舍,或有时因“照顾我”派的活儿是单干;群众平时远离我这个右派,我也自觉远离他们,都被视为“行为诡异、神出鬼没”;偏巧张贴反标的树林,在我宿舍窗户望去的视力范围内;我有过报纸也备有剪刀,这些都被他们视为有“作案条件”。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都成了他们认为的“疑点”。
清查的日子里,气愤、冤屈、焦虑、心悸、惊恐等不安情绪萦绕着我的心头。让我一人负责刻写全校的畜牧兽医各科讲义,我每天伏案抄写。若赶不上就说你心怀不满、消极怠工;若有错字就是居心叵测,破坏复课闹革命。我常常加班加点,自行校对,头昏眼花,腰酸背痛,手指僵硬,却不敢懈怠,更无处诉说。晚上与孩子蜷缩在十一二平米的土坯房,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门与一扇窗在一横排,门外是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当时我患有神经衰弱加上夜里喂奶,睡两三个小时就要惊醒。白天是随叫随到的清查,晚上则是一次接一次叫去个别谈话。这种谈话是在认定你是现行反革命的前提下进行的,用政策攻心“苦口婆心”,目的是诱导你早日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我往往不得不放下嗷嗷待脯的孩子,去应对这种“提审”。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实在疲惫不堪,视力模糊,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谈话人翕动的嘴唇,神思恍惚,感觉真是“坦白交代”才能了结审查的折磨。幸好我立即惊觉:我绝不能违背事实,做反标的替死鬼。
文革以来,我作为“专政对象”始终处在惊恐与高压下,人的命运完全被操纵,不容得你有一丝一毫、一分一秒的安宁。不知何时,灾难会降临到你头上。红卫兵、工宣队随时都会根据革命的需要揪斗你,每个革命群众也有权支配你。这种生存状况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也不是一年,而是无期限、无休止、无止境的。1970年“一打三反”是对所有“牛鬼蛇神”的重击,而我正在这重击的对象之中,又恰好遇上了湟源牧校的反标清查,校革委必然会利用这一事件,不论你有“现行”与否都要清查筛选,哪怕是抽筋拔骨。原本已处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地富反坏右,政治迫害逐步升级、变本加厉。可悲的是我又陷入了这风暴的漩涡之中。
清查反标半年后,出面谈话的是县公安局,警告我将把“反革命嫌疑”记入我的档案——让我终生背负枷锁,无安宁之日。

苦难命运竟然传给下一代

满以为熬过文革,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平静地生活,谁又能想到文革的苦果会继续发酵,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深层次地在精神领域中跨代传递!女右派的子女就是跨代受害者。女右派与其他妇女一样,有结婚、生育、抚养的权利,一场文革剥夺了正当权利,让我们婚姻、生育、抚养后代全部在最恶劣的政治生态下度过,政治迫害的流毒深深地渗入到受害者的血肉之躯。当时连续几个月的审查,在他们不停追问我反标前的行踪下,弄得我的精神几乎崩溃,几乎陷入神智混乱的状态。我不时产生进入他们设想的幻觉中,连自己是怎样的都“糊涂”得搞不清了,我又怎能料到有朝一日要交代生活中的一举一动呢?
我最小的儿子妊娠于文革中,出生到哺乳期正处在1970年。在这种恶劣而凶险的政治生态下,度过他最初来到人世间的婴儿阶段。加上我的生活条件恶劣,半岁时他得了肺结核,头发稀疏,虚汗不断。“狗崽子”生病不会得到应有的治疗,只得暗地里偷偷求助牛棚难友——那个被打倒的医术高明的兽医,还不能让红卫兵知道。老天爷帮了我,服了半年多偏方,孩子的肺结核就结痂了。这个恩情已不能回报——当年牧校四个“牛鬼蛇神”,眼下只剩我一人还苟活着。
我给了孩子生命,却因自己的苦难给他埋下了精神疾病的基因。我一想起这就撕心裂肺,痛苦万分。
社会是发展了,可是历史的阴影并未消除;经济是发展了,可是社会层次的分裂扩大。我们受尽磨难的这一代,孩子的精神方面不论先天与后天都很难健康地成长,他们中一些敏感而脆弱的孩子得精神病是个别的、偶然的,但更应看到他们共同的社会因素。
1988年,我的孩子老三(18岁)顺利完成了12年学业。1992年他毕业于财经大学,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应是他美好人生积极奋斗的开端。可是,短短五年,工作、恋爱都受到挫折。失业、失恋成为诱因,终于导致潜在伤害的萌发。1997年医生诊断他患上“精神分裂”,脑科医院首诊住院的病历写着“疑人害己、疑人监视”。当时,听到这个判断时,我整个人都瘫软了……他的哥哥姐姐分别毕业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工作与家庭还算平安。唯独我最小的儿子患病20年,终生服药维持康复,具有脑科医院始发的《精神残疾证(二级)》证书。从此他跌落至社会的最底层,变成弱势群体中最无助的一部分。我们退休后又开始了新的噩梦。
国家颁布《精神卫生法》有个数据,2011年我国重症精神病患者已超过1600万名。每100人中就有一人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我国十五岁以上人口中,各类精神病患者超过一亿。文化大革命对人们精神领域的祸害是多方面的,红色恐怖的阴影继续缠绕受害者以及受害者的后代。
我无力去研究这场浩劫,但我有权利为这灾难的延伸大声疾呼:对右派的伤害已经跨代,历次各种政治运动的受害者后代罹患精神分裂症已是确凿的社会现象,形形色色精神病是折射出社会物质领域丑恶的万花筒。家庭的责任义不容辞,然而社会的责任不应推卸。
儿子患病二十年,风烛残年的我们也和他一起煎熬二十年。他每一次发病我们犹如陷入地狱,送进医院后又如死里逃生。二十年自费上缴他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再加上四次住院的高额费用,这全都得从青海发给我们的养老金中支付。经济压力巨大。尤其这二十年又经历了多少焦虑、迷惑、惊慌、痛苦的日子。一开始我不敢面对,羞于启齿,羞于诉说,认为是“家丑不可外扬”,只能隐瞒着,默默注视着、揣摩着、体味着他疾病中无法控制的痛苦,每时每刻幻想着奇迹出现,能自行平复下来。他每次发病,我揪心,无处诉说,只能拿起笔,匆匆记下他的异常言行,只有用字迹潦草的的日记式手书,抚平自己悲痛的心情。记得首次哄骗他住院,当他跨入精神病区的房门,伴着关闭大门重重的碰撞声,他立即惊觉,在门的那边一声声声呼唤:“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声嘶力竭的呼唤令我我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有次发病时,他把自己收存多年的大学毕业纪念册,多年苦苦攻读的注册会计专业书籍,记载他生活情趣的照片,保存完好的个人各类藏书,还有业余爱好的吉他琴谱……毫不犹豫扔在门外,原本视为珍宝,如今弃之如敝帚。事后我乘他不注意时,又偷偷地拣了回来,心如刀割,含着泪默默地一件件整理着,打算待我大去之时再交到他手中。母亲与儿子的心是相通的,我理解他彻底抛弃过去的愤懑,我更理解他那种丧失生活信心、万念俱灰的颓唐。
每次都是发病——停药——病情加剧——强迫住院,循环往复。每次疾病发作,经济上增加负担不说,我们两个老人的精神都在忍受煎熬。眼看着患者以各种形式发泄他的痛苦,拒绝父母生活照顾,病情间歇时疲惫不堪地封闭自己,白天黑夜颠倒着过,我们也不能入睡。若他出走数日,我们还时时刻刻守望着,饭菜放到餐桌上,悄悄操心保温。每次他擅自停药发病,我们只好求助派出所的民警,借他们的“威力”才能弄得动他去医院,陪伴的途中我的心在滴血。母子心连心,母子血肉相连,母亲的天性就是愿意为孩子牺牲一切,母亲的爱支撑着我,必须用我的余生照顾着我可怜的孩子,这也是我对他的责任。我孕育了他,给了他生命,让他来到人间;我哺育了他,让他成长为社会一份子。现在他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我更要陪伴他。只是我时日不长,不知能不能走到那一天……想到这些我就不寒而栗。
康复时,药物反应折磨得他形骸全异,体格肥胖、动作迟缓,眼神呆滞、不愿对人说话,封闭在套子中。萎靡、懒散,淡漠,早已不是当年热爱生活、积极上进的年轻人了。世界上有哪个母亲看着这些变化不会痛心?!可怜的孩子进入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却在病痛中消耗着。我们老两口放弃了退休后所有的“自由”,八千个日日夜夜都守护着他,照顾他。即使是住院期间,不论刮风下雨也坚持每天去医院探视。
孩子的病,比我自己的灾难更难以承受,使我多次对生活几乎绝望。但也又因他有病,激发我燃起生活的信念: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要继续活下去,照顾我这可怜的孩子……如今,我的生活目标又变成如此单一。
我全身伤痕累累(后又一只眼睛因车祸失明),曾多次徘徊在生与死之间……为什么苦难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们夫妻俩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在边远地区埋头耕耘四十年,呕心沥血,人才辈出。将命运多舛的痛苦留给自己,洒向学生的却是阳光般满满的爱。至今学生不忘师恩,桃李满天下。为什么上天对我这么不公?……
我们经历了疯狂而血腥的文革时代,而下一代匆匆迈进改革开放的新天地,又往往因为被历史造成的群体劣势,毫无竞争力可言。社会的巨变犹如一下子打开了潘多拉匣子,人性中丑恶全部释放,精神层面的灾难比大自然的报复还要可怕。在长期的“阶级斗争”教育宣传中,“爱”已被“仇恨”所替代。女性的情感世界丰富,往往用心去感受世界。而女右派的心灵中,“爱”更是成了一种不可企及的奢侈品。我班的巧儿就是女右派凄惨命运的缩影,走投无路的她只能将自己彻底毁灭,也许那是她对最强烈的抗争。无独有偶,她的女儿也患有精神病。环视周围,这种案例也比比皆是,只是整个社会在回避、掩盖。
文革的罪行骇人听闻,多少冤魂至今仍不能安息于九泉之下。我们这一代直接的受害者,如果按某些人所愿自行消亡,而我们的下一代所受到的伤害更不会得到社会的正视,尤其是精神疾病……
时至今日,六十甲子一轮回,逝去者不能重生,苟活者却在残喘。尽管我的苦难不是最典型的,但它是实实在在的。
从反右到文革,不但决定了我的命运,也决定了孩子的命运。
这也是我反思六十年的经历后的“不惑”。

2017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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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北大中文系右派教师施于力之死

郭 力

作者简介:郭力,女,1957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78级校友。资深出版人。退休后开始独立进行北大校史口述历史调研,主要关注北大1957年反右历史。

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作为重灾区的北大中文系,有十余位青年助教陷入引蛇出洞的阳谋陷阱,被打成右派。这些天之骄子的命运由此改变,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中,他们被剥夺了进行教学和科研的权利。比较幸运的人尚能留在中文系做资料工作(如乐黛云、金开诚、倪其心、左言东等),更多的人则被赶出北大,做一些不能署名的文字出版工作(如褚斌杰、傅璇琮、沈玉成、李思敬等),更为不幸者如裴斐则经历了二十年劳改生涯,流落于社会最底层。1978年9月17日,中央转发五部门的《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才开始了对右派的“改正”工作,给这些无辜受难的知识分子带来了命运的转机。这些年轻助教中,除朱家玉在反右之初就已玉碎于大海之中(见乐黛云《透过历史的烟尘——纪念一位已逝的北大女性》,载乐黛云著《四院 沙滩 未名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其他人大都重返高校或科研、出版机构,迎来了学术生命的第二个春天,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惟有当年现代文学的年轻助教施于力,在六十年代初被发配云南工作,之后一直音讯杳然。
作为北大中文系系友、北大校史研究者,我是在读到乐黛云先生的纪念文章《他与死神擦肩而过》(载《四院 沙滩 未名湖》)后开始关注到施于力的。他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时,还是一位意气风发、活力充沛的年轻教师,即使命运将他抛掷到边远的云南,他也应该留下自己的踪迹,怎能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呢?对施于力命运无法释怀的关注与疑问促使我去了解他的生平与结局。

朋友和同学眼中的施于力

关于施于力生平的史料很少,从北大中文系系友录中可以查到,施于力1952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56年毕业留校任教。为了更多地了解施于力的情况,除了读乐黛云先生的回忆,我还采访了施于力的同学胡经之、刘学锴先生,以及认识施于力的校友刘兴诗先生,他们给我提供了各自对施于力的了解和印象。
胡经之(中文系52级校友):我和施于力是同班,他是云南人,父亲在上海经商,他也就在上海读书,成了上海人。他家境富裕,穿戴时尚,当时就穿着皮夹克。他喜欢社交,常追外语系女同学,每有舞会,他必到。他最爱高声朗诵新诗,特别是爱情诗。王瑶先生就看中他爱新诗,那时现代文学缺助教,就把他留校研究新诗,充实现代文学。他很崇拜王瑶先生,常传播王瑶的一些名言。他在年轻教师中传过,王瑶常说,什么马克思,牛克思,讲文学就不要讲这一套。他比较爱自吹自擂。
乐黛云:施于力以其博学多才、思维敏捷留任中文系助教,为时不过一两年。他以他的热忱助人,活泼欢快,很快就被选为工会文体委员,又以他的机智幽默,能言善辩,所到处总是让人笑声不断,而有“活宝”之称。他的父亲是20年代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施于力时常宣扬当时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大于马克思主义。而且说,你没看见吗?大作家巴金的名字就是无政府主义的祖师爷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首尾两字,足见他对无政府主义的崇拜。他太爱开玩笑,太爱出奇制胜,太爱故作惊人之语。反右开始不久,他就被划为右派,又因“拒不检讨,死不认罪”最终被定为极右派。他被当作敌人监督劳动,但仍然身强力壮,爱干活,爱说笑。
刘兴诗(地质地理系52级校友):我当时在学校学生会,施于力在学校里非常活跃,很出风头,我认识他。他这个人性格外向,和谁都容易交朋友,翩翩一海派公子。他长得白白胖胖的,绰号猪头。1957年反右的一天,我们到地学楼系里去,忽然抬头看见对面文史楼3楼楼顶,拉出一个横幅,点了施于力的名,什么文字记不清了。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个他的头像画。同行的邢嘉明(我们班的,上海老乡)惊呼一声:“唉呀!猪头完了。”此后,我们就没有再见着他了。
刘学锴(中文系52级校友):施于力是我同班同学,我们班毕业照第一排左起第七个就是他。毕业后他留校当助教,我读副博士研究生。他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主要是因为议论中苏分歧。他打成右派后还在系里待过一段时间,给游国恩等老教授帮忙。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发配到云南了。
(上图合影中前排右4为施于力,照片提供者注写了他的名字)

诸天寅(中文系56级校友):上学时,我见到过施于力老师数次。他当时刚留校当游老助教。他风度翩翩,举止潇洒,穿一件人字呢大衣。我在游老书房见到他,他好像正帮着整理游老藏书。当听说我们是搞科研想借几本书时,他热情帮着找。他总是乐呵呵的,爱帮助别人。他喜欢中外诗歌,他到我们宿舍找红楼的人,谈诗歌朗诵的事。他没有一点架子,平易近人,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才子,喜欢和他交往。可惜后来他发配云南,死于动乱。

施于力之死

关于施于力的结局,只有在乐黛云老师的回忆文章中有一点信息。据乐黛云记述,施于力划成右派后和乐黛云等同类难友被送往门头沟斋堂公社劳动。施于力在干活时因意外摔成重伤,生命垂危,而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卫生院听说是一个右派摔伤,不肯出诊,多亏善良的老乡从深山里请来一位乡间神医,用祖传绝技救活了施于力的性命。1961年底,北大在斋堂的劳动点撤销,许多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或更边远的农场劳动,但乐黛云和施于力却幸运地回到北大中文系。回到北大后,施于力被分配做一些打杂的事情。不久,施于力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让他立即返回故乡云南,到个旧一中报到。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听说他在文革中,由于“死不认罪”,最后惨死于红卫兵的乱棍之下。
施于力被红卫兵打死的传言,令我感到愤懑和悲伤。在荒唐至无法无天的文革中,这样事情的发生是完全可能的。我非常渴望搞清真相,即使是死于红卫兵乱棍之下,也应该有目击者或知情者吧?我记住了云南个旧一中的名字,曾试图从个旧一中的校史资料中寻找蛛丝马迹,但始终无果。前几年,我因为参加北大校庆120周年纪念文集的编辑工作,认识了一些低年级的师弟师妹,微信强大的联络功能又让我跟他们很多人成为微信好友。其中有一位中文系87级的师妹张谦,笔名沙地黑米。我偶然看到她在校庆纪念文集的文章前提供的自我介绍,得知她毕业于云南个旧一中。她是一个很热情的师妹,我把我想了解施于力情况的缘由告诉了她,她马上答应帮我查询。经过多方问询,张谦终于帮我找到了一位了解情况的个旧一中老教师杨章鼎。
我很快跟杨章鼎老师直接连了线,杨老师虽已八十高龄,但身体健康,头脑清楚。杨老师自我介绍说:我是1959年个旧一中毕业的,高考时考了全省第二名,被录取到云南大学数学系。到学校念了两个月,因为父亲是管制分子,被取消了入学资格。我中学的校长了解我的情况,让我回个旧一中任教,我于是在1959年12月到个旧一中工作。大概在1961年左右,施于力来到个旧一中。他是教语文的,我跟他有接触,我感觉他的知识面很广。我到他的房间去聊天,他拿着一幅书法作品,是一位教授送给他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右派。他在个旧一中待了两三年,教过一届高中班。文革前,施于力突然离开了学校,我们并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他被发配到个旧郊区的大屯农场去劳动了。文革中他一直在那里劳动。到1971年~72年时,单身的施于力看上了一个农场的女工,于是向那女工表白。结果不仅遭到了拒绝,还被那女工臭骂一顿,话说得非常难听。施于力觉得备受侮辱,于当天晚上上吊自尽。
没有想到施于力会如此悲惨地离开这个世界!我真希望这只是以讹传讹,我追问杨老师:这个消息确实吗?杨老师很肯定地说:这个消息是准确的。大屯农场有一个女工,后来再婚嫁给我们学校的一个职工,她当时在农场,很清楚这件事。她亲口对我们讲的。
施于力的悲惨结局令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重与悲哀。施于力出身优渥,少年得志。他有才华,并得到王瑶先生的赏识。他热爱生活,乐观自信,即使在打成右派后也没有消沉厌世。他当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也有张扬浮夸,爱表现自己的毛病。但是北京大学历来是一所兼容并包的学府,如果在一个正常的年代,施于力完全可以在这里施展才华,在他热爱的领域里做出成就。他也可以建立享受天伦之乐的家庭。而在那个非正常的荒诞年代里,施于力却从北大被扫地出门,在中学教书的工作亦难以为继,只能到广阔天地中去脱胎换骨。
施于力的身份烙印,使他不能获得一个正常人的情爱,还要遭到恶语相向的侮辱。我们无力也无需去责备那个女工,只愿那个让他生无可恋的年代永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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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

对丁育民“参与处理‘安亭事件’”一文的几点质疑

叶昌明

《昨天》第100期(2017年11月30日)刊发了丁育民所写的《我在三司驻沪联络站参与处理的两个事件》,我近日才看到该文中的“事件一、上海安亭事件”。丁在文中表白,对“事件中的高层机密我当然不清楚,我只是就我亲历亲为的事实照实叙述罢了”,但我对文中所“照实叙述”的有些细节,或有疑问,或感不实,甚至错误,现按文中前后顺序分别提出如后。

一、关于王洪文向“首都三司联络站”借款的问题

丁在文中自述是1966年11月“5日”到达愚园路“首都三司联络站”的,第二天即6日就任联络站办公室主任和管理经费等事,当天(6日)下午,站长江涛带二人对丁讲:“这是上海工人造反组织的代表,他们没有经费买纸和笔,站里先借给他们二百元钱吧。”丁拿出二百元给他们,二人中的一人给丁写了张“借条”并签名“王洪文”。“这张借条在我以后去新疆时随其它钱物一起转给了接手办公室主任的彭善慈同学。”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王洪文向“首都三司联络站”借钱的事,丁文中有“地点”“时间”“人物”“物证(借条)”,似乎很真实。但我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理由如下:
⑴在11月“6日下午”这个时间段,王洪文和我们(21个单位的人员)第一次在“首都三司联络站”聚会,后称为筹建“工总司”的第一次会议。这天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在开会,从各自的“诉苦”开始,到最后(已是晚上)才商议建立“工总司”组织的问题,其间从没提到过“钱”的事。何况6日下午时还没决定成立什么组织呢,怎么会派王洪文为“上海工人造反组织的代表”去借钱?再讲这个会虽在“首都三司联络站”召开,但召集会和主持会的却是包炮(不是联络站成员)。从6日下午到晚上结束,联络站负责人姜(江)涛都没在我们房间露过脸,更没有参加过我们的会议,江(姜)又怎么会带王等二人去找丁借钱?
⑵这第一次筹建会的最后,决定第二天(7日)换到巨鹿路上海红卫兵“炮司”驻地筹建“工总司”,而王洪文在会后就带人去八仙桥一带布店“借”红布,要到第二天7日凌晨才回巨鹿路“炮司”。直到11月9日下午召开“工总司”成立大会时,所有筹建工作都没让“工总司”出过一点儿钱,必需物资等全是红卫兵(主要是“炮司”“红反会”等上海红卫兵组织)负责办的。所以王洪文没有江(姜)向丁讲的借钱理由。
⑶经历过文革者都知道,在单位里不论是群众组织还是个人,当时若要写大字报和印发传单等,都可向单位领取纸笔墨和油印机的,社会上的组织也可向有关部门领取的。我在11月4日去“首都三司联络站”前,就曾在静安公园大字报区,看到过上棉17厂王洪文等人的造反组织所写的几十张纸的大字报。王洪文会因写大字报“没有经费买纸和笔”去借钱吗?
⑷在11月6日开会前,王洪文没去过“首都三司联络站”,连参加6日下午的会,也是黄金海先知道后让人电话通知王洪文去参加的。我还询问过一直伴随王洪文活动的廖祖康,廖也讲王洪文是在“工总司”成立后才认识姜(江)涛的。我们以后也从没听王(还有其他人)讲过有向“首都三司联络站”借钱的事。
当然,我没听到过,不等于不存在的。特别是丁讲的“借条”真存在否?会否是冒名者所为?只能存疑,待知者拿出实证来。

二、关于“安亭事件”怎么发生

先看看丁文中的“照实叙述”:

上海的一群人……酝酿成立了一个叫“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的组织……他们向上海市委提出了一些要求,尤其是要求上海市委正式承认他们是革命群众组织。上海市委一直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因此他们在十一月九日强行分乘了三列火车出发去北京,声称有一万多工人要去北京向中央告状。中央得到上海市委的报告后,认为绝不能开启工人串联的先例,命令立即将这三列火车就地停驶,结果这三列火车分别停在了南京、苏州和上海西面的安亭。工总司的主要负责人都在停在安亭的这列火车上,这些人进而采取了极端的措施,他们让一些工人坐卧在铁轨上,有几个人站在路中间挥舞着大红旗,并让人用红布包住了火车通行的绿色信号灯,致使正要快速通过安亭车站的14次特快列车紧急刹车,因14次特快在安亭是不停车的,所以车速很快,紧急刹车造成了车窗玻璃碎裂,车内物品乱倒乱飞,乘客一片惊慌,车上还有人受了伤,而且车上还有一些重要的外国朋友,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从九日早晨起,上海西行的铁路一直就不能通行,严重影响了京沪线的交通。这就是后来称之为“安亭事件”的大事件。

我要指出的是:丁当时虽是“首都三司联络站”的办公室主任,但他没参加过“工总司”的筹建活动,也没参加过“工总司”的成立大会和会后随大会人群去市委办公大楼及友谊电影院,更没有在张春桥到安亭车站前就去过上海火车站和安亭车站。那他对发生“安亭事件”的这段叙述(即“安亭事件的由来”),就不会是他“亲历亲为的事实”了,而“叙述”的有些内容也确实是不真实的。
在摘录的丁文这段“叙述”中,有以下几处明显的错误和不实:
⑴“他们在十一月九日强行分乘了三列火车出发去北京”,“结果这三列火车分别停在了南京、苏州和上海西面的安亭”。这其中就有两处“事实”完全错了。一是9日下午才在文化广场召开的“工总司”成立大会,会后组织队伍游行去市委办公大楼,之后又去上海展览馆等待市委负责人接见。当第一批受骗而失望的群众到达上海火车站时,已是“十日凌晨”了,又怎么可能是“九日”去强行乘车呢?二是何来“三列火车”?当车站当局在久拖后答应派出第一列车时,已有一批群众此前自发登上即将开往北京的626次列车,该车后被截停在南京车站。而车站答应发的是602次车,王洪文、潘国平等人即在该列车上,开车后被截停在安亭。车站原答应派发的另一列车当然也不发了,所以根本没有北上工人群众乘火车到苏州的。
⑵“从九日早晨起,上海西行的铁路一直就不能通行,严重影响了京沪线的交通。这就是后来称之为‘安亭事件’的大事件。”丁文在这里又犯了个“时间错误”:“九日早晨”时,“工总司”的成立大会还没开呢,更没大批人去安亭车站。“安亭事件”中的京沪铁路交通中断,要到“十日中午”才发生,怎么能提早到“九日早晨”起算?!
⑶至于丁文中讲的“这些人进而采取了极端的措施,他们让一些工人……”云云。如果丁在这里所说的“这些人”和“他们”就是指在安亭车站的“工总司”负责人,我可以说这都是“不实之词”。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工总司”只有一个筹建会决定的“大会主席团”,主持召开成立大会。原定是会后再来商议确定“工总司”的组织机构和负责人的,因紧接着意外地发生了“安亭事件”,完全打乱了原计划,致使安亭现场一片混乱,处于无组织、无领导状况。当时发生过的一些事情,都是在场人员的自发行为,并不是在安亭的“工总司”负责人组织指挥的。
⑷丁文中这样描述:“14次特快列车紧急刹车,因14次特快在安亭是不停车的,所以车速很快,紧急刹车造成了车窗玻璃碎裂,车内物品乱倒乱飞,乘客一片惊慌,车上还有人受了伤,而且车上还有一些重要的外国朋友,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拦停14次列车和京沪线交通中断,在当时受一些保守组织的大肆渲染,确实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所谓“车窗玻璃碎裂”“车上还有人受了伤”的情况,我还是从丁文中第一次“知道”的,只是不知这真实否。因为照常理,车上有人受伤,就必须送下车(或派人上车)救护的,但至今没见有任何材料提到此事,作者这样写可举出什么资料为证吗?
丁作为“首都三司联络站”的办公室主任,照理对“工总司”的筹建和成立,以及怎么会发生“安亭事件”的,应是有所了解的。但他文中只讲“工总司”的队伍到安亭和发生了“安亭事件”,至于“工总司”本只是开成立大会,又怎么会发生大批人去了安亭车站的,丁却只字不写其中的种种过程情况。我从丁文中的有些用语感觉到,丁的这种“写法”不是偶然的,特别是最后那首所谓的“打油诗”就说明了这点。
有关上海文革历史的《革命造反年代》一书作者李逊是长期研究上海文革史的学者,她就筹建“工总司”和“安亭事件”的问题,采访了许多当事人和知情者,收集了大量的包括不同观点的有关资料。她整理出来的有关“安亭事件”的资料,我认为是较可靠的,最接近历史真相的。我在本文中针对丁文的一些不实或错误处,有些就是引用李逊书中的资料来做对照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询李逊的《革命造反年代》之第七章“‘工总司’成立”和第八章“‘安亭事件’(上)”的完整内容,也在此向李逊表示感谢。

三、再看丁文“三、参与解决安亭事件”中是怎么说的

⑴“我们立即起身出来上了一辆等在外面的小汽车,张春桥坐在后排的中间,他让我和董新中坐在他的两边,徐娟娟坐在副驾驶位上,车子就立刻开往安亭,我们的后面跟了一溜十几辆车,那是上海市的一些领导和随行工作人员。”
“当车行到离安亭不太远的地方时,只见对面疾驶过来一辆轿车,向我们闪着车灯,似乎是在向我们发信号,我们的车队就停了下来,那辆车停到马路对面,从车上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急匆匆跑到我们车旁,我们的司机打开车窗,那位男子急急地说道:‘安亭车站外围聚了很多手持铁棍的工人,形势紧张,为了安全,请你们暂时不要到车站去。’当时张春桥简单问了几句,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到工人中间去,不怕!马上去安亭车站!’于是我们的车队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安亭车站外。这时已是十二日凌晨一点多钟了,我透过车窗见到许多工人头戴柳条安全帽,手持齐肩长的铁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从车站铁栏杆上卸下来的铁条),围站在车站前和马路上,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看到丁文中的这些描述,我很是惊诧。这讲的是当年“安亭事件”时的安亭车站吗?
我和几位“炮司”红卫兵曾在11月10日下午也到过这个安亭车站。这个上海最低级别小车站,就是一个站房和月台等必要建筑,并没有围墙和铁栏杆,是可随意出入的。我为寻找“工总司”的王洪文、潘国平等人,在站内外和停在煤场的列车边都转着看过,没看到过有头戴柳条帽手持铁棍的人。在看到丁文对这种装束的描述后,我又特意查了下有关资料。《革命造反年代》里有专写“安亭事件”的一章,其内容包括有“保守派”传单和对铁路局“赤卫队”负责人的采访,都没提到车站内外有这种装束的工人造反派。还有时任华东局书记韩哲一和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张文豹,也在“安亭事件”发生后到过安亭车站,他们在文革后的(采访)回忆中都没提到车站有这种装束的工人造反派。更令人惊奇的,丁文中还有这种描述:在与张春桥谈判时,“陈阿大还拍着桌子叫道:‘不行,我们要去北京!’有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铁棍挥舞着。会议室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丁又自豪地讲,“被那么多手持铁棍的工人们包围着,我竟没有丝毫害怕,还拍桌怒斥”他们。
我无法想象,在1966年11月的“安亭事件”中,面对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张春桥,竟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丁育民当时看到的真实情景吗?也顺便提一下,在上海文革中,像丁讲的“许多工人头戴柳条安全帽,手持齐肩长的铁棍”这样的“文攻武卫”装束,最早要到1967年8月才可能出现,发生在“安亭事件”中是不可能的。
⑵丁讲他和张春桥等人下车后,“我们这几个人就被他们半簇拥半推挤地弄到了附近的安亭无线电电器厂”会议室。“不一会儿,进来了一小群人,自称是工总司的负责人”。张春桥和他们握手后,双方在长条桌前坐下。“他们工总司的人坐在桌子的南面一排,张春桥让我和徐娟娟及董新中在他左右坐在桌子北面,然后市里的那些领导也在我们两边坐了下来,俨然形成了隔着桌子的谈判双方。”对方工总司的人员“有:潘国平、陈阿大、王洪文(就是那个借钱的)等,还有北京一司的包炮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接着,“张春桥传达了中央对安亭问题的指示精神,指出毛主席和中央文革非常关心发生的事情,工人们无论如何要遵照中央的指示办,迅速回上海本单位抓革命促生产,有什么问题可提出来,在上海就地解决。……”
“张春桥说完后,会场上静止了几分钟,没有人说话,张春桥也在静静地等着对方回答。
突然,潘国平(当时给我的印象,无论在穿着或气质上潘国平和陈阿大是典型的大老粗,看着他们总让我想起电影中的地痞流氓,可后来他们竟成了上海市总工会的负责人)声音很高地叫了起来,他说:‘不行!我们一定要上北京,向中央当面要求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一万多人,我们绝不回上海!’他也不说为何不行,总之,就是要去北京!这就是无赖的逻辑。接着,对面一些人以及后来陆续挤进来的一大群工人都七嘴八舌地高声附和及支持着潘国平、陈阿大还拍着桌子叫道:‘不行,我们要去北京!’有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铁棍挥舞着。会议室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当时我也急了,站起来高声对大家说:‘大家静一静,好好考虑一下中央指示的精神,千万不要冲动!’但我的声音完全被那些喧嚣掩没了。”
“乱了好一阵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也许那时年轻气盛,也许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我突然学着陈阿大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道:‘你们想违抗中央命令?你们想违抗毛主席?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做会是什么结果吗?包炮你是什么居心?’没想到经我这么一声断喝,会议室里登时鸦雀无声,很快静了下来。过了一小忽儿,包炮才慢慢说道:‘我们不敢违抗中央的命令,我们只是想让中央直接听到我们的声音。’王洪文、潘国平他们低语了一阵后,潘国平站起来粘粘的说:‘我们服从中央的指示。’刚才那嚣张的气焰一下子都没了。
后来想想,这也是以蛮制蛮的方法吧。被那么多手持铁棍的工人们包围着,我竟没有丝毫害怕,还拍桌怒斥,真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啊。”
12日上午九点多钟,丁刚回联络站“和江涛说了没几句话,又接到张春桥亲自从安亭打来的电话,说工人代表和包炮在去车站内的路上,突然改变了主意,又重新回到了会议室,仍旧要求去北京!安亭的情况又紧张起来了,张要求我们多去些学生到工人中间去做工作,并说已派车来接我们。这样我和江涛及在站里的好几位同学一起又回到了安亭。”
从丁文的这些描述来看,丁不但已“俨然”与张春桥平起平坐,成为谈判中张这一方的成员,更是为张所依重的人物了,要亲自邀丁“第二次”去安亭车站帮张解决难题。
我查看了《革命造反年代》中“安亭事件”这章。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请看下面的引文:

“张春桥请奔波了两天的韩哲一回去休息,并提出要找几个熟悉情况的红卫兵一起去安亭。打电话后,两个北京红卫兵赶来。张春桥在杨恺和北京红卫兵陪同下,直奔安亭。”
“原先来安亭做说服工作的市委干部找到了潘国平和包炮。谈判还是在上海无线电专用机械厂举行,这时已是11月12日零点以后。与张春桥谈判的共九名工人,包括后来赶到的王洪文。还有拄着拐棍的包炮,以及炮司的周谷声、江必雄等红卫兵。张春桥的秘书何秀文参加了全程谈判,他以后回忆张春桥处理安亭事件过程时说,两个陪张来安亭的北京红卫兵未参加谈判。他印象中,谈判的主要对手就是潘国平和包炮;其他人,包括王洪文在内,说话都不多。”
注意何秀文讲的:“两个陪张来安亭的北京红卫兵未参加谈判。”
丁育民明确地讲是何秀文打电话和派车来接丁等人的。那么何秀文应是和丁等人一起到安亭的。丁育民讲自己在安亭有这么“精彩表现”,可是何秀文却讲“两个陪张来安亭的北京红卫兵未参加谈判”。“亲历现场”的两个人,却有这相反的两种“叙述”。我们该相信谁讲的?我是相信何秀文讲的。
另外,丁文中讲到,陈阿大参加了谈判。但我与陈阿大相处十年了,一直知道陈没参加过安亭的谈判。文革后专案组审查时,陈也“交代”11月10日下午去过安亭,但看到那里的情况后心里害怕了,没有与王洪文等联系,悄悄又回了上海。丁文还讲到在他接到张春桥电话,第二次去安亭车站时,“首都三司联络站”负责人姜(江)涛是和他一起去安亭车站的,“到了傍晚,江(姜)涛他们才从安亭回来”。但我询问“安亭事件”亲历者廖祖康、谢鹏飞,他们都讲姜涛没去过安亭。李逊也讲她一直想知道姜涛是否去过安亭,但一直没看到这方面的材料。李在近期还询问过包炮,包回答讲不记得在安亭见过姜涛。
⑶上面讲的还只是丁陪张春桥到安亭车站时,以及丁在谈判初为张“解难”时,所叙述的几个细节。再看看丁讲的12日下午安亭车站的事情是怎么结束的:
“张春桥站在卡车上重申了中央的指示,反复劝说大家返回上海。我们的同志也散在工人当中极力说服动员,最后大多数工人上了几十辆由市政府派来的大客车和大卡车离开了安亭驶回上海。”
“雨停了,但还有二三百名工人留在车站里不同意回上海,他们在一名叫‘左坚’的北京化工学院学生的煽动下,开始向张春桥进行围攻,他们把张围在卡车上不让休息,并不准我们开来的几辆汽车离开车站,也不准我们的任何人离开车站。当时张春桥让我上了卡车,低声叫我马上回上海打电话给中央文革小组,他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叫我电话向中央汇报安亭的情况。”
“到了傍晚,江涛他们才从安亭回来,告诉我,我们的人和张春桥等做了大量工作,后来又接到了中央文革小组打来的电报,留下的工人才答应全部返回上海,等工人全部离开安亭后,我们的同志和张春桥才回到了上海。”
而《革命造反年代》对12日下午发生的情况是这样讲的: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两边装着两个喇叭,张春桥、王洪文、潘国平等都在卡车上。潘国平在喇叭中喊道:请大家回到煤栈,中央首长张春桥要和大家讲话。众人于是跟在卡车后面,回到煤栈。张春桥让王洪文和潘国平动员大家回上海。潘国平刚讲完让大家回去的话,大家就轰起来,说你们这是背叛造反派。张春桥于是讲话。他的第一句话就将所有的人镇住:“工人同志们,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我前来看望你们!”下面群情激动,“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久久不息。接着,张春桥从陈伯达的“大道理、小道理”说起,讲到毛主席发动文革的目的,讲到工人阶级在文革中的使命,整整讲了近一个小时,最后又回到要大家回上海的主题上。
有人怀疑陈伯达电报的真实性。张春桥从衣袋里拿出陈伯达电报原稿,念了一遍又高举起扬了扬,说:这就是陈伯达同志的电报稿,这就是中央文革的声音,就是党中央的声音,就是毛主席的声音!全场被张春桥的这些话镇住,鸦雀无声。张春桥一直坚持来沪之前中央交待的口径,没有承认拦截火车是革命行动,也没有承认工总司是革命组织。这一天张春桥说的话与陈伯达的电报精神相同,就是劝说大家回上海,没有作任何承诺。张春桥自己后来也说:“在安亭一定要我表态,我一直没有表示。”
工人向张春桥的控诉,从12日上午8点持续到下午3点多。潘国平要求张春桥对大家讲话。此时,张春桥的语气有所改变:承认上海市委执行了资反路线,大家的行动是革命行动。这些情况可以由他负责向毛主席和党中央报告。显然,在听了那么多工人的控诉后,张春桥的态度开始转变。他表示,听了大家的控诉很有触动,原来对一些情况不很了解。你们的行动是上海市委逼出来的,看来,上海市委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过,张春桥此时还是没有明确地表示支持安亭事件,也没有承认工总司是革命组织,只是说人先到上海,有事到上海再谈。张春桥讲话后,王洪文、潘国平表示“要听毛主席党中央的决定,回上海就地解决问题”,并呼吁大家都尽快返回上海抓革命促生产。整整十三个小时,大家没有吃中饭,张春桥也和工人一样没有吃饭。
经过十三小时的艰苦谈判,张春桥眼看再拖下去不会有结果,就要身边的王洪文宣布最后决定。王洪文拿起话筒宣布:工总司决定,全部人员回上海解决问题。张春桥接着说:工人同志们,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回厂抓革命促生产,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派我来上海,是来解决问题的,我一定要把安亭的事情处理好,解决不好,我决不回北京!这是张春桥的最后一句话。下午四点,张春桥便离开安亭回沪。国棉十七厂派出的车子来到安亭后,王洪文带头上车,带着厂里四百多名工人首先离开了安亭。潘国平等人是乘火车回上海。许多人看看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也都陆续坐上返沪的火车,或者市委派来接他们的十几辆公交大客车。11月12日下午6时,最后一批滞留在安亭的造反派被大客车拉回上海。
11月12日下午4时张春桥离开安亭时,大多数工人被劝说回沪了,还有不少工人坚持北上。领头的是谢鹏飞以及同厂的周国庭和陆云龙,他们坚持要去北京告状。上海第五钢铁厂的孙玉喜举着一面大旗,大声喊道:“谁要继续北上,跟着我们走!”就这样,留在安亭车站的人,分成三个大队继续步行北上,这支队伍最后还有六百多人,步行到了苏州。

对照李逊书中所述,我认为丁所讲的这一段情况严重不实,提几个问题供参考。
⑴张春桥在煤场大卡车上把丁育民叫上车,低声告诉丁一个电话号码,要丁马上回上海给中央文革小组打电话,向中央汇报安亭情况。按当时煤场的实际情况,有这个可能吗?(见当时张在大卡车上的照片,车头边的女性是徐美英,车顶铁栏后戴军帽和眼镜的是张春桥,张边上戴帽的是潘国平,据现场亲历者讲潘旁边是王洪文。)
⑵在12日下午,“又接到中央文革小组打来的电报”,真有这个电报吗,为什么现有资料都没提到过有此电报?
⑶“等工人全部离开安亭后,我们的同志(姜涛等“首都三司联络站”人员)和张春桥才回到了上海。”讲张春桥是等工人全部离开安亭后才回上海的,这明显与当时事实不符。

四、关于“四、安亭事件后续问题的解决”

丁讲:“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八点我和江涛等八位同学一起到当时的上海中苏友好大厦二楼的一间会议室,和当时的上海市长曹荻秋,上海市负责工业口的周璧,上海市委的梁国斌,《解放军报》记者刘占玺,以及上海市委写作班子的丁学雷(即后来的市委副书记徐景贤)开了一个会,讨论解决了当时上海的一些问题,并研究决定,我站再派出九位同志,会同市委的两位同志,明天分头开车去苏州和南京,劝说尚留在那里的少数工人回上海。会议一直开到夜里十一点才结束。第二天一早,派去苏州和南京的人就出发了,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终于将留在南京和苏州的上海工人全部接回了上海。”
按丁在文中的讲述,他们几个人与原市委的几个人“开了一个会”,就“讨论解决了当时上海的一些问题”,“第二天一早,派去苏州和南京的人就出发了,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终于将留在南京和苏州的上海工人全部接回了上海。”按丁的讲述,最终解决北上工人返沪的问题,是不需“工总司”插手的,也根本不提其他红卫兵组织的作用。就是中央派来的张春桥也被丁排斥了,只有曹荻秋才能与他一起开会解决问题。这难道是丁育民亲历亲为的真实情况吗?当然不是,真实情况是:
11月15日上午,张春桥,还有曹荻秋和韩哲一到苏州后,是在苏州市委招待所与北上工人代表耿金章和周宝林进行“谈判”的,在场的还有上海“炮司”和“交大反到底”的红卫兵,以及苏州市委的人员。耿和周提出事先拟定的五条,张春桥听后说:“这个问题不大,我在上海已经签订了个五条,无非是双五条吧。”他当即签字,曹荻秋和韩哲一也签字,这时已经是中午。苏州的这个五条和上海文化广场的五条以后被合称“双五条”。从苏州返沪的工人共有480人左右,于11月18日乘大客车返回上海。
北上停留在南京的告状工人,在戴祖祥的带领下决定继续步行北上。这天队伍从六合出发半小时后,一辆吉普车追上了他们,穿着棉军大衣的潘国平跳下车,一起来的还有戴祖祥在上钢三厂的车间党支部书记,以及红卫兵。潘国平等人是受张春桥和上海市委之托来劝说他们回上海的。后来王洪文和陈阿大等人也来了,一起劝说工人返沪。11月15日上午,中共中央长途电话到南京,要江苏省文革小组负责人转告上海的这批人:中央委托张春桥赴上海解决问题,滞留安亭的工人已经都回上海,张春桥也已经同意工人的要求。戴祖祥终于被说服,同意返沪。11月18日,队伍离开六合回到南京。11月21日凌晨4时半,北上告状至南京的工人终于返回上海。他们离开上海前后历时十二天。
真是太奇怪了:在苏州的北上工人已于18日回到上海,在南京(六合)的北上工人也于18日开始返沪。而丁育民、曹荻秋等人却还在“十九日晚上”开会,“研究决定”第二天派他们的人去苏州、南京做“劝返”工作。难道曹荻秋没告诉丁育民,他和张春桥在15日已去过苏州,在苏州的北上工人已回到上海了,而在南京的北上工人正在返沪途中?显然丁育民对当时这些基本事实都不清楚。

五、关于“工总司”代表进京见中央文革负责人

丁育民在文中提到“十二月三日,联络站和上海市委派我和朱德瑜同学陪同工总司的十二名代表乘十四次特快列车去北京,这十二名代表中有王洪文、王秀珍等人。到北京后,由朱德瑜联系这些工人代表去见中央文革负责人。我在北京待了两三天,就乘车回上海了。 ”
我以前曾接到一位朋友发来的图片,内容就是12月3日在十四次特快车上的这个“工总司”代表团开座谈会的记录。因该记录没人员姓名,故朋友询问我还记得这个代表团人员的姓名吗,据他讲王洪文也在内的。我为此查了当年的“工作记录”,在有关时间段内,只有一个“工总司”下属单位造反队成员组团去京的记录,没有总部人员组团去京的。我也回忆了一下当年当时“工总司”的活动情况,发现12月3日前后几天,正是上海“解放日报事件”最紧张之时,在这个时间段没有总部主要核心成员离沪。王洪文更不可能离沪的,因12月4日正是与市委签订解决“解放日报事件”的协议,王在签协议后正忙于布置撤离在报社的工人造反队人员。我分析认为,这可能是“工总司”下属人员,在取得总部某些核心成员同意后,就以“工总司”代表团名义赴京的。

六、最后讲几句题外的话

现在离文革结束已近五十年了,上海文革中的真实情况,随着许多当事人和知情者的不断逝去而逐渐消失了。但最近却在网上看到一些不相干的今人编写制作的,讲上海文革和文革人物的文章或小视频,内容谬误百出。如讲上海文革中的市委副书记王秀珍、市革委会常委陈阿大,在刑满释放后,因生活无着,只得去扫大街,在小屋中病死多日无人知。又有讲原市委常委金祖敏在北京被审查结束返沪后,却成为上海一外企的“高管”……这都是凭空编造的谎言!还有一些网文中,是讲了些文革中发生过的事,但可能只是听来的传说,也有歪曲失实处。本人也曾遇到这种被编造的事,如我的父亲是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病亡的,前几年在某省党刊中的一篇文章中,却讲我父亲出现在欢迎解放军进入上海的群众中。至今在“今日头条”中搜索我的姓名时,还出现“新中国成立后,叶昌明的父亲作为工人,身份发生了巨大变化,真正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见截图)。对我情况的介绍,也颇多不实歪曲处。
我想讲的是:不管作者出于什么动机,愿写些文革中的真实历史情况,还是件好事。只是在动笔前,对要写的人和事,应尽可能多地查阅些资料,有条件的要找些真正的知情者和当事人采访调查,要把得到的材料互相印证核对,有把握了再下笔。切忌搞猎奇、哗众取宠、虚假编造那一套。而对要发这些稿件的平台,我认为,编辑对稿件一定要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历史、对读者负责的态度。也要提醒审稿的编辑,不要以为“亲历者”“当事人”讲的、写的就一定是“事实”,因为时间的久远和人的年老都会影响到记忆的可靠性。所以对稿件內容一定要仔细核实。

2023年10月31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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