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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忆 2009年8月26日第21期 REMEMBRANCE 总第三十一期 2008年9月13日创刊
汇聚研究成果 提供学术资讯 建立交流平台 推动文革研究 —————————————————————————————————— 本期目录
蓦然回首 方子奋 老戴的“幸灾乐祸罪”
忆旧思亲 刘自立 羡君应召天上去——父亲刘克林罹难四十周年祭(修订版)
乱世民情 黄昌国 在动乱年月“走向生活”
口述历史 文革与民族的劣根性有关——王继志教授访谈(节录) 李 逊 马骥、李剑钰回忆文革中的上海工人赤卫队
编读往来 一、夏继波谈王广宇文 二、卜伟华谈八届十一中全会后关于林彪的提法 三、尹慧珉更正照片说明 四,胡泊谈王广宇、冷卫文章 —————————————————————————————————— 【蓦然回首】
老戴的“幸灾乐祸罪”
方子奋
我一位难友老戴由于唱革命歌曲而遭殃,他倒霉是因为错唱——在一个不恰当的日子里唱了一句内容不恰当的歌。 给他带来不幸的那首歌名呌《大寨亚克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度很流行,如今五十岁以上的女士先生们谅必还有些印象。 1976年,本人正以“现行反革命”戴罪之身在南京第四机床厂(江苏省第十一劳改队)劳改,有段时间监区的广播喇叭中天天播放这首《大寨亚克西》。我这人愚顽已久,尽管此歌天天不绝于耳,可我却从来没搞清过它的歌词,只知道“亚克西”一词在新疆维族语言中是好的意思,这“亚克西”和“大寨”一联系,不用说是歌颂大寨如何如何好,希望它千秋鼎盛永不垮台之意。 虽然没搞清歌词,我对这歌却极为反感,特别是恶心它的曲调。也不知为什么,第一次入耳时就使我联想起西藏喇嘛坐在死人旁边超度亡灵时的嚎丧,再一细听,发现和江南一带流行的“小寡妇上坟”竟也有几分相似。 个人的感觉毕竟不能替代别人的感觉,其他犯人似乎并不像我如此“敏感”。他们不但不讨厌这“大寨亚克西”,好多人还将其当成了随口溜,时不时会哼几句。特别是那句“亚克西呀嘛亚克西”,一时居然成了有些人挂在嘴边的流行“金曲”,颇有点像前几年某些时髦青年爱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一样。 难友老戴,和我一样也因为患“大脑炎”判了十年。主要罪状是“思想一贯反动,多次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长期收听敌台,四处扩散敌台反动宣传内容”。老戴到劳改队不久就和我分到一个中队,后来又同在一个组,前后同“窗”有七八年。他原在南京某机械厂工作,有一手不错的镗床技术,在我们汽车分厂里算得上顶尖高手,管教干部对他的劳动表现挺满意,经常会表扬他。在劳改队,“现行反革命”比杀人、放火、强奸、诈骗、偷窃的刑事犯要低一等,眼看老戴常受表扬,难免令刑事犯们眼红得要命。 好多人说我们这些“现行反革命”大都是些头脑聪明活络、只是不肯安分守己的傢伙,此言也许不无道理,我这难友老戴就属这类人。老戴不仅镗工技术出色,另外还有两手绝活,一是修钟表,二是针灸。劳改犯人一律不准戴表,因此他的修表技术毫无用武之地,倒是那针灸手艺经常能派上用场,遇到牙痛、胃痛、跌打损伤,找到他,一针下去,不出十分钟保证霍然而愈。我那时经常牙痛,每次总少不了请他救急。 上帝造人时,大概同社会主义国家对老百姓实行凭票计划供应生活品一样,好的总得搭点孬的,老戴情况也不例外。除了聪明能干、多才多艺这些长处外,他身上也有不少缺点,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爱“兴”(去声,南京话读做“信”。通俗解释是遇有高兴事沉不住气、按捺不住内心激动从而表面情绪失控)。但凡遇到某些开心事,比如某管教干部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处分,某劳改积极分子由于勾心斗角落败而遭批斗,这时老戴绝对免不了要“兴”一阵。 老戴的原判罪行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一条就是他硬“兴”出来的。 1968年12月26日这天是老戴小侄女的生日,老戴一早出去买面条,可骑车转了两个小时一根也没买到。一打听原来今天也是伟大领袖的诞辰,粮站和菜场的代销点一清早就有人排队买面条,不到一个小时全部卖得精光。扑空的老戴只得怏怏而归,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家时正巧附近一处面条代销点临时突然到货!一看有这等好事,老戴奋不顾身挤上前一下买了好几斤,兴冲冲吹着口哨回了家。稍后不久,忽有邻居两老大妈来串门,见老戴家桌上有一大摊面条,赶紧问他何处购得?老戴答就在前面不远拐弯处,老大妈说才从那里过来,早被人抢买一空。失望之余老大妈顺嘴夸了老戴几句,说他真有办法,一下买到这么多。一听有人夸奖,老戴兴头未免大增,连说不容易不容易,把如何如何转了两个多钟头才买到的经过源源本本道了一遍,想想觉得意犹未尽,跟着又加了一段即兴发挥:“中国人真他妈的邪门,平时哪一天不能吃这倒头的面条?一个个偏偏要挤到今天来赶时髦,也不知凑的哪门子热闹。这好,面条搞得比金条还难买,成了他妈的什么鬼世道!” 他这边说的痛快,那两个老太太中恰好有一位是居委会“小脚侦缉队”的成员,这位基层克格勃前脚刚出戴家,后脚就跨进了居委会。半个小时后,老戴“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恶毒攻击广大革命群众自发纪念伟大领袖生日,把大好革命形势下的社会主义污蔑成‘什么鬼世道’”等等罪行被居委会“革命群众专政小组”记录在案,日后成了老戴“恶毒攻击”的铁证。 老戴个子不高,一张瘦脸方方正正有模有样,怪的是却偏偏生了张大嘴,而且一旦说到兴头处嘴巴咧得特大,嘴角上时不时还会泛出一堆白沫。嘴大,爱说,遇事又爱“兴”,于是另两位难友曹治平和陈志琼先生就给他起了个极为贴切的外号——蛤蟆。 认识老戴不久我就看出他有这个毛病,平时少不了提醒他多加注意,千万别“兴”出麻烦来。他倒也听得进劝,几年来好歹没出过什么大问题。话说回来,从1970年到1975年,中国也没发生过什么值得我们反革命高兴的大事,老戴即使想“兴”,也难有机会。 说到机会,到了1976年9月9日这天,老戴还真的迎来了个大兴特兴的天赐良机。 9月9日下午3时许,我从厕所出来途经总调度室门口时,里面不知谁的半导体正在播一阵哀乐,我一听不由为之一动:今年上半年已经接连走了两个重量级人物,这次不知又是哪位赶往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接着中央广播电台广播员念道:“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一听这一长串“来头”,紧接又是“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我心中不禁一阵狂跳,莫非……就在大脑飞转之际,下文紧接念了出来:“……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一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我再没心思等下面内容了,现在我迫切需要找个地方平静一下,于是快步向自已的工作点走去。我的设计室在三道岗之外,环境僻静,同室只有三人,相互关系极好。 同室的老莫一见我进门,马上摇着手中那个老掉牙的半导体兴奋地迎了过来:“好消息好消息啊老方,广播侬听到了伐?” 我笑着点了下头。 见我已经知道,老莫更来了劲:“老B养的走啦,老B养的走啦,格愣一来阿拉出头的日脚快到啦!开心煞人啦,开心煞人啦!”说毕哈哈大笑,身体像跳“忠”字舞般扭了起来…… 老莫是上海人,原是某研究所技术员,1959年下放农场时,因为饿得吃不消偷了公家三只兔子被判两年“劳教”,满期后又被强制留厂“就业”,前前后后在劳改队已待了十七年。按管教干部原意,为了监督我和我徒弟小孙,特地安排他这个“二劳改”和我们这两个犯人在一道,谁知刚认识不久就同我们臭味相投成了好朋友。这家伙平时表面蛮谨慎,想不到今天如此一反常态,这真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句老话。 我刚坐下不久,突然有人来通知全体犯人紧急集合。根据劳改队惯例,出了大事肯定要给我们劳改犯“上劲”,不过没想到这次来得如此之快。待我跑到大车间前面空地时,全体犯人已排好队形,所有大队和中队管教干部也都亲临现场,大队×教导员一脸戚然地站在队前正准备训话。走入队列后我瞥了一眼排在左后方的老戴,他也正盯着我看,那脸上分明布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我赶忙使了个眼色,他撇了撇嘴扮了个鬼脸。 我们这×教导员是个结巴子,口才极差却又偏偏爱训话,平时没少出洋相。今天大概气氛不同,没敢信口开河,只是照着事先准备的讲稿结结巴巴念了一通。前半段是从广播中抄下来的悼词,后面的大意是从现在起对全体劳改犯实行“严管”,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特别要警惕少数坏人乘广大革命人民沉痛悼念伟大领袖不幸逝世之机搞破坏,一旦发现这些坏家伙,有一个打击一个,有一双打击一双,有多少打击多少。最后×教导结结巴巴宣布了一长串“不准”:不准娱乐活动,不准嘻笑打闹,不准唱歌哼曲,不准大声喧哗,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互送吃喝,不准…… 结巴教导员念完后,另一位大队干部又补充了两点,一是劳改犯一律不准戴黑袖章、佩小白花搞任何悼念活动,二是不准借悼念为名乱嚎乱哭。特别强调“广大革命群众悲痛之日,正是反革命分子幸灾乐祸之时”,要求大家加强相互监督,一旦发现有人幸灾乐祸,必须立即报告,否则按同犯处理。 紧箍咒一念果然有效,当晚整个监房静得跟太平间差不多,个个像死了娘老子般哭丧着脸,连放屁都憋着三分,生怕沾上“幸灾乐祸”嫌疑。我们这些“现反”更是特别留神,相互照面招呼都不敢打,最多挤下眼、撇下嘴表示心照不宜。我记得自己直到上床钻进蚊帐后才敢用被单闷着头暗笑。 第二天早晨上班不久,我正在车间埋头检查一台磨床的运转情况,忽然听见两声响亮的咳嗽,抬头一看,只见老戴朝我走来。瞧他那一脸得意神情加上癫狂的步伐,我心中暗道不妙:这小子看来发病了,而且很可能是急性大发作。 果不其然,刚到身边他就一把将我拖到磨床身后隐蔽处。 “老方啊!老B养的终于翘辫子啦!我的乖乖,巴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们巴到啰!老天有眼哪!老天有眼哪!”还没等我站稳,那张泛着白沫的大嘴便像机关枪口向我喷出了一连串惊叹号。 大车间可是人多眼杂之地,瞧他这副颠狂样我哪敢搭腔,赶紧要他快走,叫他立即回到自己岗位上,千万别到处乱转、别与人交谈、别没事找事,一句话,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犯老病! “我有数我有数,我这马上就走。”经我如此一顿抢白,他总算没再继续往下发挥,临转身想想又笑着说:“我这是实在憋不住才找你聒两句的,昨晚上我兴奋得大半夜都没合眼,想想恨不得爬起来痛痛快快大笑一场才好……”说着说着又有些情不自禁,一条腿像四小天鹅舞步左右荡了起来。眼看又来了劲,我赶忙一掌将他推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涌过一阵不祥之感,这会儿劳改积极分子们一个个正在瞪大眼盯着我们这些反革命,弄得不好蛤蟆可能要出事。 下午4点刚过,忽然宣布收工集合。往常总要拖到5点半才下班,今天这么早收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地排好了队。 点名报数之后,脸色阴沉的指导员开始训话。他首先肯定全中队大部分犯人在“严管”第一天的表现还可以,基本上都能遵守昨天×教导员宣布的一系列“不准”,不少犯人还连夜写了思想汇报,对伟大领袖的不幸去世深感哀痛,表示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进一步加深认罪服法,努力生产劳动,以实际改造行动悼念伟大领袖,有的还写了决心书,保证痛改前非加快思想改造步伐,有的保证要出大力流大汗提前完成本月生产任务,等等等等。 我一听这都是些过门话。他们可不会为了表扬我们一番而这么早收工的!再瞧瞧他那一脸冰霜,后面肯定有好戏。 果然,紧接着话锋一转,说虽然大多数犯人能遵守政府的法令,但是也有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反革命分子极不老实!这种人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对伟大领袖的去世幸灾乐祸,公然违抗“严管”期间禁令,逢人喜笑颜开,走道连蹦带跳,更为恶劣的是竟然肆无忌惮地到处吹口哨哼小曲,扰乱改造坏境,影响极坏! 说到这里,指导员扫视众人后将目光釘在了老戴脸上:“在这极少数人中,戴××是最突出的一个!” 接着指导员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从上午起我们就接到很多汇报,并且对汇报内容进行了查实,现在让大家看看反革命分子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后干了些什么!” 说毕翻着笔记本念了起来。 “上午8点××分在厕所门口,一边系裤子,一边吹口哨,吹的曲子是印度尼西尼民歌‘哎哟妈妈’。” “上午8点××分去工具房领刀头,一路走,一路哼,哼的是‘亚克西呀嘛亚克西’。” “上午9点××分在金钢石镗床干活,嘴里反复不停哼‘亚克西呀嘛亚克西’。” “上午收工前在洗手池旁,一边洗手一边哼‘亚克西呀嘛亚克西’。” “下午2点××分在检验台,一只脚跷在工具箱上,一边抖一边吹口哨,吹的是‘大寨亚克西’。” “下午2点××分到工具房还工具,趴在工具房小窗口吹口哨,吹的是‘大寨亚克西’,工具房吴××叫他别吹口哨,他说:‘关你什么屌事啊?’” “……” 由于年代久远,我己记不全一共多少条了,只记得指导员每念一条,我心中就咯噔一下。 说实话,我们这指导员倒不是个没事找茬的人,也不怎么偏听偏信,短短的半天多接二连三收到这么多汇报,而且时间、地点、情节又如此具体,换成是我恐怕也不得不信。现在明摆着的问题是:伟人前脚刚走,老戴后脚唱歌,更要命的是什么歌不唱偏偏唱这“亚克西”,这不是“丧心病狂”地幸灾乐祸又是什么?!蛤蟆啊蛤蟆,你小子这次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我越想越替老戴担心,以致指导员接下来的恶狠狠训斥都没怎么听进去,直到临尾才注意到他宣布的决定:从今晚起,戴××在小组内接受批斗。 我一听有点不敢相信自已耳朵! 在劳改队,小组批斗就像一日三餐般平常,只有鸡毛蒜皮小事才在小组会上解决。根据历史经验,老戴这种时候犯了这种大忌,最起码该大会批判斗争,进而戴铐戴镣关禁闭,最后是否会加刑那还得看运气,想不到现在仅仅安排小组批斗,这后面会不会隐藏着一种更为可怕的“安排”?我历来站在党和政府立场上考虑问题,在这种大是大非上还从来没弱智过! 谁知这次我却难得地犯了回“经验主义”错误! 没隔两天我从“老厂”那里打听到,就在老戴“幸灾乐祸”的当天,上面下来了个紧急通知:在伟大领袖治丧期间,除极个别有重大现行活动的阶级敌人应立即镇压外,各种揭发、批判、斗争之类的常规活动一律暂停。我估计有如老戴这种“幸灾乐祸”的,全国恐怕绝非少数,可不能让这些家伙干扰革命大吊丧。大约正由于此,老戴算是暂时逃过了一劫。 结果是老戴在本小组内只批斗了三个晚上,批斗方式也不算激烈,既没触及皮肉,更谈不上触及灵魂。 老戴当然还没“兴”到不知死活的地步,接下来总算安生了一段日子。他本非笨人,事过难免后怕。他明白自已的问题不是三个晚上的小组批斗就能解决的,晚娘打儿,迟早一顿。老戴为此很是忧心忡忡了好多天。 不知老天有眼还是气数使然,谁料万岁归天才不到一个月,忽然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宫廷政变,一夜之间英明领袖华主席坐上了龙椅,老公尸骨未寒的江皇后连带几个奴才则和我们一样成了阶下囚。 中国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这一变,从京畿大臣到地方诸侯再到下面各级大小头头,这一大班“公仆”们首要考虑的是自已脑袋上的乌纱,劳改部门当然也不例外!常言道“一心无二用”,既然主要心思集中在“新形势”下如何保住位子,其它事只能暂搁一旁,这样一来对我们劳改犯的日常关心未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一个多月前×教导宣布的“严管”决定和那一大串“不准”,不知何时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劳改队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老戴的事也没再提起。 转眼到了1977年,随着靠文革发迹新权贵们的倒台,文革前老干部开始吃香,我们中队原来那位年轻的指导员调走,新来了位满头白发姓Z的指导员。这Z指导员文革前就已经是大队教导员,“落实政策”之后照理该官复原职或再升一级,怎奈一时僧多庙少实在塞不下,不得已屈尊降一级成了我们指导员。他刚来时我们从他那头白发估计年纪起码六十开外了,后来才知道他刚过五十,来了没几天,个个背后称他Z白头。 同所有东山再起后的老干部都急于找回掌权的感觉一样,Z白头一上任就来了个新官三把火。那段时间上面一直没布置什么新运动,他仔细翻阅原来指导员留下的犯人材料后,一眼相中了年前老戴的“幸灾乐祸”事件,决定先把这碗冷饭炒熟再说,于是老戴成了Z白头第一把火烧的对象。 Z白头立即组建了一个专门解决老戴问题的学习班。 利用刑事犯整政治犯是劳改队一贯的优良传统,老干部对此当然再熟悉不过,于是三个刑事犯被Z钦点为老戴学习班的“帮学”成员。他们的任务是共同帮助老戴“提高认识”。这“提高认识”的主要内容是“彻底交待实质问题”、“深挖幸灾乐祸的反动思想根源”。为了防止老戴心存侥幸,蒙混过关,Z特地关照首先要使老戴“端正态度”。在劳改队里,“端正态度”一词有极丰富的内涵,其必不可少的成份则是强大的“政策攻心”压力,以及形形色色的“必要手段”。这一点但凡上世纪七十年代坐过牢的朋友们无人不知。 出于老干部的谨慎,考虑到万一出事便于推卸责任,Z当然不会忘记告诫三个“帮学”的打手,要他们一定要“适当注意政策,适当注意影响。”言外之意是具体怎么搞你们看着办,只要别把人搞死就行。 学习班地点选在监房内的大值星办公室,那间小屋约十个平方,既紧凑又不影响施展身手。为避免夜间“学习”时响动过大惊动他人,还特地对门窗的密封性能进行了增补。 学习班集中学习的时间从晚七点开始,等我们大伙的例行学习结束后,他们再关门夜战,一直“学”到打手们自已精疲力尽为止。第二天他们可享受夜班待遇补休一个上午,老戴则要和我们一样一早就上班干活。 布置停当之后,这个被称之为“大寨亚克西”的学习班于1977年1月19日正式开张,老戴的恶梦也就由此开始。这开张日期我之所以能报得这么准,倒非我记忆力超强,而是老戴当时把有关学习班的经过偷偷记在了一个小本上,平反出狱时又把这本“变天账”带了出来并一直珍藏至今,前不久我去拜访时他特意找了出来。 关于老戴在为期24天的学习班中所经受的各种折磨,为了免使读到本文的朋友们精神受刺激,在此不一一细表了。这里仅仅介绍一下老戴每晚那两小时的“面壁思过”,即足窥一斑。 由于晚间7到9点学习班和其他犯人的学习时间重合,为了避免“干扰”他人,这两个小时特意不安排“互动”式学习,而由老戴独自考虑问题,打手们对此美其名曰“面壁思过”。这“面壁思过”可不是通常想象的面朝墙壁静心考虑问题,“面壁”者首先得双脚从墙根后退一个脚长距离,然后身体笔直前倾,一直到头顶墙壁为止。其中还有个特别规定:全身躯干不允许有任何弯曲,必须像一根撑门棍斜靠在墙上一样!其余三位坐在一旁负责监督,一旦发现姿势不规范,马上用特制的小木棍敲打变形部位。 按这种头顶墙姿势斜立,任何人也难以坚持半小时。老戴每晚难免要“变形”若干次,每“变形”一次就是一顿棒击。事后老戴给我看过他那最易弯曲的膝盖,那里一片紫黑,肿得像“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黑馒头! 中国历来是人权最绚丽多采的国度之一,即便我不详细介绍那些丰富的“学习”内容,我想凡是亲历文革的过来人都明白当年的学习班会发生哪些事。三十多年后,老戴把那次学习班的感受浓缩为一句话:“那是一生中最能触及皮肉和触及灵魂的日子!” 当时有个犯人小董偷偷告诉我,他睡的铺位与学习班只一墙之隔,经常在夜里将耳朶贴在墙上偷听隔壁的动静,每次都能隐隐听到老戴的惨叫,从声音判断,老戴叫喊时肯定有人在拼命捂他的嘴。小董说那声音又凄惨又可怕,听过后往往好久难以入眠。 有天学习班中一个姓程的技术上有事求我,我套了番近乎后问他老戴经过学习“态度是否有了些转变?”,这小子一听气哼哼地说:“日妈妈的,这家伙真顽固!他一口咬定当时唱‘亚克西’是因为江西的妹妹正巧刚生了个胖儿子,由于心里高兴才哼了几句,其实内心深处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去世也无比悲痛。” 当我试着打听他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时,这小子说:“现在还真有点麻烦,我们该用的办法都用了,可这家伙就是一口咬死不承认幸灾乐祸!我们去请示指导员,指导员却不作声。” 我一听心里既为老戴叫好,同时又担心他还能否挺得下去。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没隔两天果然出现了戏剧性的重大转机。 这天晚上我们正在学习,突然从学习班房间内传出一阵杀猪般的大声惨叫,那声音不仅惊动了我们中队整个监房,连紧邻我们的砖瓦二中队好多犯人也纷纷从窗户铁栏杆中伸出头察看,还有几个犯人在哄喊“又打人啰,又打人啰”!我们中队利用犯人打犯人是出了名的,周围几个中队个个知道。 我一听喊声马上明白是老戴,当即一下往学习班冲去,接着几位组长也跟了过来。只见小房间门半开,老戴正仰躺在地上,两手紧紧抠住门框,一个打手骑在老戴身上正在用一块脏抹布捂老戴的嘴,旁边两个家伙一边在用脚踢他,一边不停地恶狠狠骂:“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我到近前一看,老戴半个脸都肿了,口鼻往外冒的血在那张绝望苍白的面孔上特别扎眼,我几乎认不出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了。 那一刻我只感到自已全身的血一下冲上了大脑,耳朵在嗡嗡作响,立即大吼了一声:“住手!”同我一道赶来的张汝高在后面拉了下我衣襟,提醒我别过分冲动。那一刻我哪还顾得上别的,上前一把托起老戴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我今天拉……拉肚子,刚……刚才实在忍……忍不住了,可他……他们硬……硬不让……让我上厕所……还……还说我耍……耍花招……”可怜的老戴,一面大口大口喘气,一面断断续续诉起了苦。 当我把他扶起站立后,忽然一阵恶臭在小屋内弥漫开来,这时我注意到老戴的裤脚管正在向下流淌黄色的粘液——由于憋不住加上激烈的挣扎,老戴的一大泡稀屎全拉在裤裆里了! 同我一道过来的组长中,有两位当即指出这样做太过分了,要打手们“注意影响,不能过分。” 打手们意想不到我们竟敢出面多管闲事,一脸不屑地扛出了后台:“Z指导员再三指示,对这家伙首先要整治他的态度,哪能由着他想大便就大便,想小便就小便?”其中那个领班的侯××朝外直挥手:“去去去,这是我们学习班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到时别自找不痛快!” 这屌家伙的傲慢样子一下激怒了我,我当即指着他骂了起来:“放你妈的屁!你狗日的是在打着红旗反红旗!指导员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人大小便的?你们这是故意挑起事端,故意制造丑闻,故意丑化党的劳改政策,以此来给政府脸上抹黑,从而达到你们内心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付这些家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歪着斧子对砍,七年劳改下来,这种套路我早就烂熟于胸。 三个家伙看我这个平时的“老好人”今天居然也跳了出来,一时有些猝不及防。稍稍缓过神后,姓侯的冷笑着说:“行行行,算你会说,算你水平高,现在你们好走了,我们要接着学习了。”边讲边扳着门往外推我们。一看他如此撵我们走,我猛地用肩膀将门“呯”地一声撞在了墙上:“不行!今天这事不能这么了结,我马上去报告干部。你们要敢再这样搞,出了事你们得全兜着!” 其他几位组长早就看不惯这几个打手的恶行,平时只是敢怒不敢言,今晚见我跳出来和他们较起了真,立即同声附和我的意见,叫我快去报告,他们负责看住现场。 随即我赶紧走出监房到监区大院铁门前向岗哨大声报告,说我们中队有重大情况,请我们中队干部赶快来处理。那个站岗的小兵见夜晚有犯人到大门来喊报告,不免有些紧张,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边拿枪对着我、一边抓起了报话器。 5分钟后×干事匆匆赶了过来。他刚跨进大铁门,我立即把刚才发生的事向他作了扼要汇报,重点强调学习班把戴××打得屎拉在裤裆里了,戴的惨叫惊动了隔壁几个中队,造成极坏影响。我说我们去制止时,他们一再声称是指导员要他们这样干的。我来劳改队已经七年,从没看见政府干部动过犯人一根手指头,也没听说过政府干部指示犯人打犯人,侯××等显然是在恶意攻击党的劳改政策,恶意诬蔑政府干部…… 在劳改队绝对不能老实,要想“先声夺人”告倒对手,必要的“添油加醋”断断不可缺少。我明显看出×干事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布满了乌云。接着他把我带回了监房。 一见×干事来了,学习班几个家伙立即迎了上来,×干事丝毫没睬他们,直接跨进了小房间,我则回到了本组继续学习。事后听说×干事把那几个家伙狠狠熊了一通,姓侯的还挨了两脚。 当晚学习班没再“学”下去,下学习后我看见老戴可怜巴巴地蹲在自来水旁洗裤子,我发动同组弟兄们每人捐出一水瓶开水,让老戴痛痛快快洗了把澡。 第二天刚上班没一会,突然有人通知我到楼上办公室去,说Z指导员找我。 我一听,心想弄得不好昨晚的事惹出麻烦来了。×干事昨晚只是临时处置了一下,最终如何还得由指导员定夺,Z很可能会怪我多管闲事而问罪。我和老戴关系不错素为人知,倘若硬替我安一个“反革命包庇反革命”的罪名,那也并非不可能。 谁知事情大大出我意料之外。 Z见我后只是简单问了一下昨晚事情经过,不仅毫无怪罪之意,还微笑着表扬了我,说我昨晩到大门口报告“很必要,也很及时”,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向我宣布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戴××调入你们8组,在你们组接受批判帮助。”要我们“彻底批判他的反动思想,认真监督他的一言一行,别让他到处乱说乱动!” 听完他的指示,我盯着他那滿头白发看了半天:这个老家伙怎么会想起来把老戴调到我们组来的?我和张汝高这两个组长本身都是反革命(补充介绍一下:张汝高先生是文革期间苏州市大名鼎鼎的冤案受害人,1978年获平反。当时他和我都是8组组长,他负责生产,我负责学习),现在又把老戴这个重点批斗的反革命交给我们,莫非是怀疑老戴同我有什么勾结,故意把我们放在一道借此放线钓鱼,以便让我们“彻底暴露”,从而“一网打尽”?对这种经验丰富的白头前辈,不得不提防他来这一手! 见我盯着他看没吭声,Z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先是对我多年的“改造表现”夸了一番,接着笑了笑说:“把戴××调你们组没别的意思。这家伙自以为技术上有一套,一般人根本不在他眼里,听反映说他蛮服你的,我看就调你们8组吧,不过你们一定要把他管好。” 见Z如此说,我赶忙表示一定按指导员指示办,一定对老戴“狠批狠斗”,把他“管得服服帖帖”。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办老戴“学习班”的同时,钳工组一个犯“投机倒把”罪姓刘的犯人由于不认罪老是申诉,也被办了“学习班”,结果在“学习”过程中耳膜被打穿,成了聋子。刘某在家属来接见时把耳聋的事捅了出去,这刘某在省政法口正好有个亲戚,那个亲戚知道后通过关系找了我们劳改队,一追就追到了Z白头的头上。最后虽然官官相护没对Z怎么样,但Z肯定受到了一定压力。就在这当口恰巧又发生老戴被打得屎拉在裤子里的事,Z当然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于是老戴的专题学习班就这样不明不白散了伙。 充当打手的三个家伙也没落到好,就在老戴调我组当天,Z白头一下把学习班两个打手的组长职务全给擼了,罪名是“假传圣旨”、“给政府脸上抹黑”。 后来同Z白头接触时间长了,发现Z倒也不是那种一心要把人往死里整的心辣手狠之辈。他虽然整了老戴,毕竟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给人看看的,并未坚持他自已所说的非得“挖出戴××幸灾乐祸的反动思想根源”不可。其实如果真要朝深里“挖”,就凭老戴在伟大领袖翘辫子时大唱特唱“亚克西”,往上一报加个三年两载刑决不算稀罕亊。 我们这位白头指导员还有两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是有个犯人偷公家铜卖给了周围农民,按律应该上报加刑,可Z白头始终压着没报,只是斗了几场了事;再就是在他当权的一年多时间里,从没给任何犯人上过手铐戴过脚镣,这在劳改队也算很难得的事。 另外有件事更有意思—— 1978年某晚我在车间加班,一台自动设备突然发生故障,为此我赶紧上楼报告。在楼梯上我就听到办公室内有人在唱京戏,可登楼一看却见办公室门紧闭,我从窗外向里望去,只见Z白头正在跨着京剧台步来回踱,左手捧着几颗花生米,右手拈着往口中送,嘴里还在唱。我一听竟是马连良的《搜孤救孤》中程婴那段唱:“娘子,不(啊)必太烈性……”由于心思过于专注,我敲了好多下他才开了门。汇报完情况临走时我恭维了他两句:“指导员嗓子真不错,老远听以为是半导体里在唱哩。”他大概欺我不懂京剧,煞有介事地说:“这《智取威虎山》还真不大好唱,怎么也唱不出杨子荣那种味儿来。”我一听差点笑出声。 话说回来,接Z白头指示后,我随即同张汝高商量晚上学习时怎么批判老戴,谈着谈着不由共同想起了同组的无锡佬朱纪茂。 这老朱车工技术特棒,五十年代就是八级车工技师,大约是“破坏军婚”被判了两年,刑满后留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就业。文革期间,因多次恶毒污蔑“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同志是“烂污货”、“送把我伲睏都弗要”,结果同我们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一下被判了十年。这老朱文化不高却非常能侃,尤其擅长“忆苦思甜”,明明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经他三言两语一转,马上就能把新旧社会的对比扯到“解放”前他在上海滩当学徒时那些花花绿绿的旧事。在劳改队谈论“旧社会”这些事往往会被认为是“宣扬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生活方式”,可这家伙由于技术棒、人缘好,干部对他印象也不错,倒也没人计较他这“忆苦思甜”的癖好。他一直是我们小组的一个宝,每当奉命批判谁时,只要有他在,绝不用担心冷场,有时他一个人能连包几个晚上,别人想发言都插不上嘴。 我把老戴调我组并接受批判的事告诉了老朱,请他再一次起个良好的“带头作用”,而且内容尽量要“全面一些”,“丰富一些”。老朱一听心领神会,笑着向我保证:“倷放心好了,老戴的事包在我格身上了!” 当晚的小组批判会上,老朱果然不负众望。我简单传达了Z白头关于深刻批判老戴的指示后,老朱紧接着一马当先开炮。 一上来是三分钟的“上纲上线”,从老戴的反动思想引出阶级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和必要性,由阶级斗争引出新旧社会对比,由新旧对比引出“解放”前工人阶级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处境。到此,他的“主题”正式切入。 他详尽地回忆了“解放”前在上海当学徒时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说老板一贯残酷地剥削他的劳动力,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活。一天劳累下来,晚上还得伺候老板到四马路去嫖娼,并且硬要老朱坐在妓院门口等到深夜。他耐不住寂寞就悄悄跟到里面去看老板究竟干什么,只听老板在房内大呼小叫,还有女人哎哟哎哟拚命叫唤,有好多次里面还不止一个女的……老板如此,那老板娘更不是东西,从不把老朱当人看。这不当人看的主要根据是洗澡时要老朱替她打洗澡水,要伺候她脱衣服,还要帮她擦背。由于天天看老板娘白花花的身子,连她下面几根毛都记得一清二楚,等等等等……在生动地详尽描述这些细节的过程中,老朱时不时还插入一些惟妙惟肖的模拟动作和音响效果,包括替老板娘擦背时的咯吱咯吱声,老板娘光屁股伸懒腰的神态…… 就这样,接连几个晚上都由老朱独自一人包场,全组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不亦乐乎,就连我们的主角老戴一时都忘了自已身份,同其他人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多年后当我谈起这段趣闻时,往往有人不信文革期间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居然会有这种事,怀疑我是否又在编“黑色幽默”。这真是冤死我了。好在同组的难兄难弟们如今都健在,我想只要一提当年“大寨亚克西”学习班和老朱的“老板娘洗澡”,肯定个个都能津津有味地道出那段有趣的往事。 其实那时我们组也有两个劳改积极分子,他们肯定对这种批判闹剧有“看法”,只是碍于有我们这两个反革命组长罩着,谁也不愿出头唱反调做恶人,不如乐得跟在其中听热闹。另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到了1977年时,中国的政治气候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换在伟大领袖还“万寿无疆”的年代,我和张汝高也没这么大胆子。 不久就是春节了。劳改队在节前照例都要搞些大干苦干迎节日之类的活动,我们8组都是些生产技术骨干,生产一忙,大部分人晚上都要加班,晚间参加学习的最多四、五个,这一来对老戴的批判无形中就名存实亡、不了了之。春节过后,我整理了一份小组批判老戴的记录交给了指导员。我这人文字功力虽不咋样,“创作”这种记录倒也游刃有余,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张。Z白头大概翻了翻说:“不少嘛,发言还挺热烈嘛。”我说每人都发了言,气氛很热烈,通过批判后,戴对自已的罪行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再三表示今后一定要老老实实,认罪服法,特别是不能再乱说乱动。Z说:“那就到此为止吧。不过你们一定要加强对他的监督,一旦发现他有什么反改造言行,一定要即时汇报。”我连口称是。 就这样,老戴的“大寨亚克西”风波终于告结。一番高空惊险,最后总算跌跌爬爬软着陆。 1978年冬,老戴一案经复查确定为冤案,彻底平反。三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他的“大寨亚克西”故事,一直是我和其他难友们久谈不衰的经典“段子”,大家见面只要一共话当年,“大寨亚克西”肯定是绕不过去的传统“故”事。 如今老戴早已退休。为了发挥“余热”,他在南京建康路建康小区门口街道旁摆了一个钟表修理摊,由于技术精湛、收费低廉,更兼诚信待客,多年来生意一直不错。早些年刚出摊时,当地城管曾以“占道经营”为名撵他滚蛋,当老戴向几个大盖帽自报家门痛陈那段落难史、特别是讲述了“大寨亚克西”故事后,从此再无人找他麻烦。 上图为老戴退休后的在“岗”照片。 —————————————————————————————————— 【忆旧思亲】
羡君应召天上去 ——父亲刘克林罹难四十周年祭(修订版)
刘自立
墓木已拱。 这是父亲刘克林的一些老友怀念父亲时的一句老话。父亲的遗体已星散云逸,无“墓”可居。但是,他的灵魂是否确在,本来就成问题。所谓梦魂牵绕,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实在的,是一种沟通状态。 父亲走了。在1966年8月那个恐怖的日子里。 1977-1979年,在两次追悼会期间(一次是叫做“骨灰安放仪式”的,是所谓“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时隔几年,又有中宣部六位文革落难者的正式追悼会,耀邦同志莅临以悼),都有送悼诗、文的。李慎之先生的两首诗含批判于悼念中,是十分之所谓“热辣”的一种。 一首为: 莫论诗豪兼酒豪,昔日文坛抱旌旄。 羡君应召天上去,胜似屠门握杀刀。
“握杀刀”一句,出自廖仲恺的诗,“后事凭君独任劳,莫教辜负女中豪;我身虽去灵明年,胜似屠门握杀刀”。(1922年,廖仲恺遭陈炯明囚禁时写下《留廖内子》一诗,与何香凝别。)这里面储存的两大信息十分明确。一是父亲本为性情中人,有诗酒随情,豪迈爽朗的气质,也不可说没有恃才傲物之性格,所以是诗豪酒豪,既为尊誉之名,也是描写之状。“握杀刀”,则是慎之先生之尖锐的批判。其中缘故,十分深刻。 父亲一生为报人,为写文章人,但后半生一直做“御用”文人,写过大量文件,其中主要的是参与中央反修小组的《九评》写作。而慎之先生作为父亲燕大的同学,“战友”,都曾为学生自治会成员(父亲尚为一届主席),当然了解他年轻时代的理想或理想主义。但时隔半个多世纪,《九评》被定位为文革之理论基础,(见《环球时报》),却是父亲本不可能预料的。一个被文革夺走生命的人,其最后之精神与文革有一种怎么样的关系呢! 李诗第二首: 十年无处哭孤坟,面对空棂揾泪痕, 青山何处觅骸骨,可怜功狗党恩深。
“功狗”之谓,其实也深。为党的事业做了贡献的,党是要给予一定的精神或文字肯定的——当然含李慎之本人。几百万、几千万怨魂,或为“功狗”,或为无功之狗,却似乎都难以上升为“人”,这当然是一种封建色彩。此话出自汉高祖刘邦,也就不难理解了。 1979年,中宣部为六人举行追悼会,场面宏大,人头攒动,“八宝山礼堂为之不容”,许多人都站在礼堂外面。当致悼词及父亲时,念到他死时42岁,对其一生的“功”劳,全场发出一阵轻雷般的叹息,使追思之情凝固为一种戚戚之物。我全身颤抖,全力抑压自己的感情。弟后来有文章说,母亲瘦弱的肩膀在哀乐中剧烈抖动,但她也在压抑。(只是在后来父亲一友人的另一次追悼会上,母亲因抑力失控,忽大哭而晕倒。对于灵魂的哀诉,是无时日的选择吧!) 站在默立于追悼会场的人群里,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但记得父亲的遗像亦显出郁郁之情。我们本来是选择了一张他在国外开会时的照片放大。他那时身在日内瓦,赴关于老挝问题的日内瓦会议,团长是陈毅,时间是1962年。后换了一张可能是档案照。细看此照,已浮现出父亲忧郁的一面,与我在梦中所见相似。 从记忆看,我倒并未看出父亲生时有多豪爽,豁达,或有多少内向,郁闷。可能是我的年龄尚小之故。只是他去世后,他的同学、同事、老友在告知父亲生前事时,有这样两种判定。一种说法是,他从《大公报》转至中宣部后,人变得忧郁了。唐振常先生持这种见解。我寻此线索觅忆,似确乎如此。其实,父亲的工作地点多在钓鱼台,很少回中宣部国际处他的办公室。 1960年以来,社会极左思潮弥漫,渐成气候。在此思想核心地位的人,也并不能完全了解个中的波谲云诡的局面。父亲当然是“紧跟”这种形势的。我在中学生活之中,关心政治,阅读政治读物、看报纸、看杂志,已成习惯。但政治形势发展之快,本不是我们这些少年追得上的。连父亲本人,也有一时难以理解之处。记得有一次与我们容膝而谈。他问到我们几个,谁可以讲出林彪的“四个第一”。五兄妹中,只有大姐悉数以答。而我却贸然反问父亲,何以理解“四个第一”的内涵。父亲听后,却也一时语塞。 父亲本非“老革命”,以他当时的处境与“政策水平”而言,林彪到底要做什么,当然几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我一向远骛马恩原著,懂不懂,都有崇拜之心,父亲对此是不甚满意的。又比如,那时,我从东安市场旧书店购回一本《震撼世界的十天》,喜形于色;但父亲看过亦无表态。想来,此书中对于托洛斯基的肯定与誉词,已难于使他做出表态与评析。从这种忧郁与疑惑,尽管无法探究出他到了中宣部就变得忧郁的原因,但是,亦可见出一点蛛丝马迹罢。其实,到中宣部这个地方,于父亲一介书生,党龄尚浅(他是在50年代“重新入党”的)的身份。实有陌生感。对比中宣部的老延安们,本是“格格不入”的。 大姑父在80年代与我交谈时,就回忆过。他说,他劝父亲,要干,就要“加入”,不然,就很尴尬。这是一种很大的压力。好在他是搞国际问题,有一定的独立性。但与他在《大公报》时期,以一介书生,“文人论政”时相比,已人“城府”,年龄也从青年转向中年,沉重的文化负担与政治负担,或许在情感与人格上开始了对他的扭曲。 以至他常常对我说,他愿意搬出这里,到北海邻近,购一小院住。他对我说,长大后不要当什么学者、知识分子,应该去学个木匠为生。住在中宣部的宿舍里,邻窗可见树木一片,他有时发议论,说:“看,我们像住在山上哩!”这都是他从事紧张的文字工作之后,在闲暇时对于超然之境遇的祈求,只是没有真的去躬身践行而已。 1949年以后,政治运动不断。父亲经历过1957年、1958年的政治运动,60年代的大饥荒,以至最终看到了文革的序幕。仅从少年时代与父亲“交往”的我们而言,直到今天,才见出在中国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心理上与政治上,面临过怎样艰难的选择!若非立场稳定,对大事件之厄运多少采取了片面与回避的态度,是不能遴选为思想核心班子的写作成员的。父亲到底如何看待这一切,我自无从得知了。当然,生活的演变与转折,多为渐进,少为突变。起码,在政治形势相对“宽松”的日子里,父亲也有过一些与一般年轻人一样大笑开杯,心无多虑的时日,那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日子。 我的舅公唐汉三为侯德榜的助手,化工界元老。他在京时,逢其五、十生日,都要庆贺。记得50年代中初来北京,就在北京饭店聚餐为舅公过生日,以后每隔五年举办一次,60年代一次,是在四川饭店。记得父亲酒喝了不少,谈兴甚高,红光满面,留下他十分愉快的一个印记。以后,我又在王芝琛先生处(《大公报》社长王芸生的公子),见到40年代末期父亲与其他《大公报》人的合影,英姿健硕,爽爽自如,没有丝毫悲郁之情,也是十分愉快的一个印记。但这种愉快,在我们一家搬至中宣部后,确实并不多见。 父亲的工作使他有机会迈出国门。足迹遍布欧亚非几块大陆。抗美援朝期间,他奉《大公报》(上海版)之命,赴朝采访朝鲜停战谈判。涉及劝说志愿军战俘回国的报道。他被公认为当时中国记者团中,文章尤见精彩的。常常是晚餐酒后,于深夜将长篇报道一挥而就,传至编辑部发表。后著《东场里血案》一书,由《大公报》出版。从朝鲜返回上海后,他受邀在沪各界会上做报告,一句开场白“朝鲜战场形势十分严峻!”引来听众们的关注;以至几十年后,尚有人提及。 1962年的老挝问题日内瓦会议后,他以一篇《看!莱蒙湖这面镜子》名播于世。后与人合著日内瓦通讯集。1964年,又随周恩来总理赴亚非阿(阿尔巴尼亚)十四国访问。届时,他已调至中宣部国际处。 (右图为刘克林在日内瓦会议期间留影) 总理出访中事,我知之不多,仅从近年面世的一些书籍中见到少许记载。从十四国回来,毛亲赴机场迎接,也使父亲十分感动。他的情绪似被这个场面吸引,海外诸事,早已放在脑后。那时,弟妹有幸到机场迎接,要了一辆小车。这车子已不同于父亲用过的,《大公报》那辆王芸生老社长的老爷车了。(又,记得父亲从日内瓦归来,叫我到家附近的街上等待。不一会儿,一辆新华社的敞篷汽车飞驰而至。车里坐着几个年轻的记者。父亲从车上下来,神色轩昂。) 从机场回到家中,父亲尚未休整,旋即叫我们随他一起去北海公园。每次出国归来,他都有一种更加眷恋祖国之情。他还为我们吟唱陈老总(陈毅外长)在访问非洲期间所填的《满江红•黄金海岸》一词:“尽是黄金,这海岸,摩天壁立。任掠夺,大洋风雨,神号鬼泣。贩卖黑奴,过一亿,又教对岸红人绝。惊世间,残暴竟如此,两洲血。……” 反帝反修,自然是父亲出访的大使命。但那个时期的人们,如何能够冷静如现时。另眼看特“资本主义”世界呢!日内瓦湖的卢梭岛百年如旧,但对于父亲,对于我,在心理上已是两般景致了。 一如新中国的外交官与记者不可能造访美洲与西欧一样,父亲的足迹最西,恐怕就是到阿尔巴尼亚了。恩维尔•霍查的形象,在少年人如我一辈心目中十分高大。 另外还有在“古巴西,洋基诺”喊声中浮现眼前的卡斯特罗。石方禹先生那时著诗《古巴革命及其他》,是我十分喜欢的作品,常常朗读。父亲也表欣赏。他的心目中,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是十分令人激动的事。当美军在猪湾试行登陆时,父亲以严肃的面容,告知我这一消息。虽然,我那时不过是个小学生。 我当然不知道,父亲的家中,他的二姐在台湾,后去美国。生活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政治气氛中的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四十年后,对于这个问题产生的巨大转折。的确,父亲把身心托付给那样的一个“事业”,他也不可能有暇思考事物的另一面。然而,这个“另一面”,本是十分客观,十分严峻地存在着的。这个客观就是,毛的内政在历史中将其真相呈现的时候,却无人能够或者愿意将其外交联系之,加以呈现。这个现状现在正在改变着。 我们从零散的史料复原中可以看到,周恩来的外交本身,已经无法逃出毛的世界革命,而归于独善其身之局面。父亲同学李肇基死难于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近来,他的亲戚自费印刷了一本没有书号的“非正式出版物”,以寄托哀思。李肇基和万隆会议罹难者们提出了一个基本的疑问——何以在知道蒋介石方面的特务动作后,还是让李等前往香港启德机场登机,何以周等可以改赴昆明……! 这个事实许多作者提及;但是由李先生亲属提及,尚属首次。 具体的事情如此,大局的判断难道不是如此吗?毛的对外战略,一是人肉付出,几百万所谓志愿军弃骨朝鲜,换来的是什么!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带来格瓦拉和波尔布特一群屠夫!二是金钱付出。1957年,他就可以付出四十亿美元,买赫鲁晓夫的原子弹(见张戎《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开放出版社,2006)。当人们在毛的教导下已经以为反美是一种永恒真理时,毛由于内外交困,抓住时机,又把反美改为泛美、泛日了——而美国,正好是在这个集权政权最为危险的时候使之化险为夷——这个化险为夷的美国对华政策,对于中共而言,正在化为崛起。 诸如此类,我们是后知后觉,不去多说了。我们其实还是蒙在鼓里,父亲的反美,是怎样一种扭曲和冲动!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姐夫曾劝告父亲去美留学,被他一句“我只对中国有兴趣”而冷拒绝。如此一来,父亲的远足,其基点,当是建立在“对中国的兴趣”之上。也许,超越意识形态的鸿沟,父亲和他的父亲,都是地道的民族主义者、爱国主义者,且都越洋出海,放眼世界。只是这种“爱国”之内涵,南辕北辙,天壤有别。 80年代中,据远在美国的我的姑母信中所述,我的爷爷刘光柱本为民国政府海军部少将司长,主持海军编译局(此局原为严复主持)。后又办《海事》、《四海》两本杂志,也都是因他留学日本,对海外之事有所了解。七七事变,日寇占领北平后,土肥原贤二邀爷爷与其共事,被拒。爷爷遂返回湖南新化老家。爷爷虽为刘步蟾之学生,但依父亲的话,“一生纸上谈兵”,没有真的率军打仗。但他的民族气节是赫然明在的,不可能与日寇为伍。父亲少年时代的学习,多是在他二姐的指导下进行,当时我家在香山有一处别墅,父亲的唐诗宋词,许是在那个“天方夜谭”般的环境里“派生”出来的。以后,他二姐以二十岁多一点的年龄,携他的表弟(或堂弟)等,如今已成为希腊文专家的水建馥等,同舟赴四川,一路坎坷波折。 父亲的藏书里就有《旅顺口》一著。当时的我,自然不谙国家——大家,与我小家之历史的缘故;他还带领我们全家去看电影《甲午海战》,我们一群小孩被邓世昌的英武殉难而感动,却也不谙其中大家与小家之历史的缘故。父亲有一次与我们大谈夏完淳,说他如何痛斥明奸洪承畴。忆及那次叙史,至今历历在目。我有时把史籍中夏完淳大骂洪承畴一节择出朗读,其时,父亲的影子似于云间重现而笑。为了追回父亲的表情,乃至他的谈吐、朗读之节奏、语气、神采,我反复诵读了下面的段落: “吾闻亨九(注:洪承畴字亨九)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洪承畴一时语塞,大汗淋漓。左右差役以为他不知道,皆说:“小子妄言,今洪大人即坐于堂上。”夏完淳大怒,声色俱厉:“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言毕,大骂洪承畴。洪承畴如丧家之犬,色沮气夺,无辞以对……
南明文化体现的“遗民”情结,在五六十年代的父亲身上绝不可见踪影。只是我以后细读了陈寅恪的晚年诗文,暨余英时先生80年中的析读,争鸣文章,方才了解陈寅恪大师何以要写钱牧斋与柳如是。父亲当然不会有“遗民”之感,他曾撰文大声疾呼,在革命岁月里,不当罗亭(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小说中著名的“多余的人”典型),要当英沙罗夫(注:屠格涅夫小说中的革命者典型)!然而,他的理想,在他逝世前的岁月里,愈来愈逼近死亡。我记得文革初起,他从钓鱼台返回沙滩(中宣部所在地)。工作与生活似处在严重的失序状态中,一如他被派去参加“四清”所遭遇到的纠葛与困扰一样,失序的混乱与忧郁,为他带来险恶的预兆。这种“非延安出身”的情结,最与造反派之谓“阶级异己分子”挂上了钩。之所以说理想使父亲焕然、豁然;理想的挫折、挫败使父亲戚然,惶然,都因为他视理想为绝对。 一个理想主义者,本不是城府若深,一肚子“党文化”的营营苟苟之辈。他非但没有任何“厚黑”的分子,连“浅黑”、“微黑”也谈不上。生命终结于四十二岁的父亲,始终是一个“青年”。 父亲以叛逆之身于1939年他14岁时加入共产党,在赵世炎之侄赵一鹤先生之介绍下,在一国民党将军的宅邸后院,宣誓入党。但以后,党与之断掉了关系。“党文化”之压力一直在压迫他。固然,《大公报》或燕大时期,他尚有正面的追求,“文章报国”也好,“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也好,付诸行动,主持各界人士抗日集会,参加游行,编采文章,高涨政治热情也好,一如他的老同学所说,要“至上”,也好,都反映了父亲的理想主义者的襟怀。虽然,今天,中宣部已承认了他起自1939年的党龄,但从精神到肉体,这一追求已经灰飞烟灭了。 豪爽的父亲,应了苏曼殊和尚的诗,“纵有欢肠冷似冰”。我常想,若父亲生前一直以“冷似冰”的态度,处理任何事务,他也就会和许许多多曲直如常的人们一样,从牛棚马棚里走出来了,还可能官升一级半级的。但细细一想,这就不是我的父亲,不是那个狷介耿直、文坛旌旄的刘克林了! 1964年,在北京播出《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那一刻,父亲随着播音员齐越的声音一起朗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父亲已去,确是无可奈何。理想主义的时代是否会相识而归呢? 文坛中人在讨论中国现状,评析文化衰亡,物欲嚣张而伦理堕落的今天,是否可以期待未来的信息时代,有一点点理想的、浪漫的、非实用主义的影子呢?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然而不管父亲当时如何写其九评,也不管当时的九评班子中人如何评价九评于今天,九评中的两大因子,一是社会理想说,一是爱国理想说,是生长在当时的“写手”们的脑袋里的,大致没有疑问。在批判了文革的本质以后,人们仍然难以分辨革命与假革命,宗教与伪宗教,文化与文化赝品之间的界线,断头台,大屠杀,烧毁书籍,告密揭发,当面是人,背后做鬼,为主而杀人,刑讯,如此等等,都是不分革命之真假的。当人们不了解这一层,他们就陷入了“目的论”中,而忽视了把“手段”当成了过程的全部劣行。九评中人,在当时就看透这类“革命”,恐怕几无一人。 我曾试图采访钓鱼台反修小组的成员,但这些老伯们都认为写出这段历史很难。一种就是,九评的评价问题。“上面”说是“一风吹”了……这种“一风吹”是个什么东西,与历史、政治和文化虚无论有何判别? 再就是,不好调当时之档案。据云,钓鱼台中人,是一张纸片也不能拿出来的。七老八十的人,空凭记忆,当然写出来也不准确。 《九评》自然不是个人的结果。康生管得不多(他是中央反修小组组长)。邓(小平)管得多,常来钓鱼台。文章修改主要是胡乔木。有时要改几十次,以至与初稿面目皆非。其中一老伯告我:我和你父亲是起草头稿的两个人。我听说王力自吹九评中的某几评是他写的,完全是胡说。 这样,我就大致放弃了通过采访九评中人而跟踪父亲的念头。尽管,我以后又获得了许多有关中苏关系的史料,然而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通过灵媒与父亲对话的话,那么,他在1966年的最终选择,是投了他人生的弃权票的,其中包括对于《九评》! 再如果,我可以潜身于父亲的灵魂,在撇开了“或生或死”这一人类中心论的狭窄命题以后,我们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回顾发生在历史上的关于理想与现实之争。镜头要切换至1949年的香港。也如我二姑母时隔40多年在美国来信中所述,父亲与其二姐,在香港,在北平被大军所围时发生的一场争论。当时许多亲友俱在,如我大姑母,大姑父等等。父亲忽口出直言,谓李文(国民党兵团司令,当时蒋介石的嫡系,黄埔一期学员,北平卫戍区首长,我二姑父)应当放下武器,以免北平人民生灵涂炭。二姑复,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可以指示他这样做。随后泪下。众人都谓父亲无礼。 这是时代两极决斗中事在一个家庭中的反映。1949年后,李文事一直困扰着父亲。1954年万隆会议,本是邀父亲前往的,也因父亲在采访“抗美援朝”时报道有功。但因有李文这个“关系”,未能成行。有父亲老友当事人忆及此事,当时乔冠华说过,李文?有什么关系!文革中父亲也许又交待了他与李文、其二姐“划清界限”之事。 所有这些枝枝节节,为少年时期的我们所无知,所不解,但确是压在父亲身上的“大山”。《大公报》时期,从容不迫。1940年末,就有了自由主义之呼声。其中几篇社评大声疾呼,明辨于此。虽然作者每对此三缄其口。但父亲、唐振常等年轻的大公报人,还是希望《大公报》“新生”的。 40年代,父亲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为标题,鼓呼支持学生民主大游行。此题中“正正之旗”,是黄梨洲“始有堂堂正正旗”诗句衍化而成(见《南雷诗历•偶书》,1917年)。可见“左”的思潮已澎湃击岸,闻之有声。也许,这也是“新生”的海燕来了罢。虽然这种“新生”实发展到名存而实亡的地步。《大公报》左右两派名记者中,到了1957年、1966年,大多难逃厄运。都以无论左、右派身份归于“大同”了。其中自杀者不乏其人,范长江、杨刚、孟秋江……最后是刘克林,都是一个下场。 苟且活下来,也是伺之一隅,如朱启平,一篇《日落》,驰名天下,死时,却只有香港《大公报》发一短讯,几十字而已。 父亲在我眼中,是一位很单纯,甚至很单调的报人。他每每上夜班,写文章,后来屡屡出国,也是做文字匠。有传说,在非洲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汽车上,受陈毅外长之命,他以膝为案,一次草就的文稿,使陈满意异常。遂有“刘克林是我们外交部的人”这一陈的说法,父亲为文也快,也精彩。是受了王芸生等一批“一支笔”写社评,写一纸会印一纸的倚马之风的影响吧! 在钓鱼台,他当然也是以“快”为优势。他说,钱大校(砥千)是绣花笔,虽慢,却文章打磨,十分漂亮。一次,他为我们子弟朗读关于朝鲜“千里马”运动的文章。读后,索问感评。我贸然以答,其中,“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此段最好。父亲听后朗声而笑,说,那是毛主席的话嘛。 不要否认,在他投身其中的,带有“左”的色彩的一系列宣传鼓噪之中,可见其文笔的影子。以至他在喝醉酒后,会忽而问我们:“你们,能不能革命到底啊?!”那时,我们都已惶然,如何革命到底? 学雷锋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我从小即爱读书。对于列宁、罗伯斯庇尔,乃至涅克拉索夫,都感好奇。父亲藏书,尚有爱伦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风雨》。但他对我们的这种“西北”的苗头,每评以“好高骛远”,要读中国人的书。虽然,我亦记得他在早些时候的文章中,曾援引过爱伦堡,1964或1965年,父亲也购买了“内部读物”如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哈恩、内夫编辑的《核时代的美国战略》、泰勒的《音调不协调的号角》。然而,“新思维”给父亲带来如何的影响,我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了。 (右图为刘克林试问苏联时留影。) 在我生吞活剥阅读《厌恶》被搅混以后,大悲剧的序幕正在拉开。从1966年7月份中宣部副部长、父亲的顶头上司姚溱自杀以后,父亲的精神已开始变做游魂。他寝食不安,茫然四顾。记得家中常没人照顾他。母亲远在宁夏“四清”未归。小妹本来给他从食堂买饭,以后为“划清界限”也拒绝买饭了。父亲终日失眠,在屋里不断踱步,苦思以虑。 1966年8月6日午,暑雨如缕。父亲给我留下一摞薪水,忽对我说,“凄风苦雨啊……” 我自然不解其意,因为未成年。他何以把工资给我!(保姆自然已被遣走。)以后,至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从中宣部国际处他的办公室坠楼而下,撒手人寰。 几天后,母亲从宁夏归。陡回家中,她一进门便问:“爸爸呢!”母亲那双眼睛的光,对我们而言,是永恒的! 虽然关于父亲“自杀”或“他杀”是一个谜,何况又是在康生手下工作……但是,理想之厦的倾覆,对他而言,已成铁案(更有不幸,妹妹识一高人云,父亲的亡魂未行超度,仍在大森林中游弋……) 也是二姑母信中,曾述爷爷在台北无疾而终的安详一幕。那时,爷爷向来早起在庭院中散步,继而促孙女(我表姐)上学。那天却未见人影,急去卧室探视,只见老人家安眠枕上,头略偏重,似有异样。呼唤把脉,全无反应了。当时枕被齐整,晨曦在照,满室祥和。那是1955年10月20日。 谁能知晓。十年以后,他的惟一的儿子,排名老八的父亲,却在怎样一个“凄风苦雨”中“应召天上去了”。 爷爷有诗词留下。是我在广州沙面大姑母宅中所见手迹。抄录如兹,供对中国海军史,继而对中国近代史有兴趣的人士欣赏——
梦里家山,病中岁月,一年容易中秋。暗影清云,嫦娥深锁琼楼。问天明月几时有?奈今宵,掩面遮羞。莫思量,世道茫茫,人事悠悠。 悲秋不尽骚人事,看西风萧瑟,总惹新愁。况属流亡,异乡风雨淹留。残躯未了终多幻,待年年,马角生头。最伤心,大嚼屠门,说返神州。
父亲是不会知道爷爷的“终多幻”的心思的;爷爷当然也是不会知道他儿子“终多幻”的心思的。大幻象今归同一,梦已圆缺吧!但愿其父子能在地下相见,相谈,消弥误会,爷爷有一句话,叫做“如若我回大陆,我就没有儿子;如若我不回大陆,我就没有家。”悲从中来!绝望之至!
原载《随笔》、《北京之春》、《红岩儿女•第三部(1949年以后)——一生都在波涛中》、《红岩儿女的罪与罚》等杂志、书籍、网络。原作写于1996年。2006年修订。此为修订版,补资料若许。本刊略有删节。 —————————————————————————————————— 【乱世民情】
在动乱年月“走向生活”
黄昌国
武斗结束,革命委员会成立,我们大学生也陆续毕业分配,离开校园“走向生活”了。 13军到重庆支左后,继承了54军支左人员的派性,把重庆搞得很糟糕。再由于我的另类(注:作者时为重庆大学学生,文革初期曾参加保守派的赤卫军,后来又曾写过炮打中央文革戚本禹的大字报,一度被在重庆大学掌权的八一五派视为“反革命”),毕业分配时,我如要想留四川,特别是留在成渝地区,肯定没有竞争力。于是我填了去河北唐山和苏州的志愿。毕业分配前,我在攀枝花铁十师劳动时,由于我的另类性格,遭二连长批判斗争,但一次“捡到手表上交”的好人好事被同学们反映到营教导员那里,领导又说我本质是好的,我又得到表扬,同学们无限感慨地说:“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幷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那才是最难最难的啊!”更主要的是辅导员老师熟悉我,把我分配到冶金部属苏州一个机械厂,这算除成渝地区外比较好的地方了。
到厂后的“革命行动” 去苏州地区有13名重大学生。和我同厂有8名,4名参加过815,其中有两名301(注:指重庆大学八一五战斗团专事校外武斗的301野战队,重大八一五死于文革武斗的二十余人中,绝大部分是301成员),更珍贵的是还有一名女301战士,三名参加过赤卫军,还有一名是既非保守派又非造反派的小组织“重大红卫兵”的司令张功宇。数十年来,我们之间像亲兄弟样亲密。 当时进出攀枝花都很困难。铁十师在我们离开攀枝花时还是很客气的,交通上提供方便,派出汽车队,把我们送出攀枝花,一队到成都,一队送到昆明的一平浪。滇西一路上树林密布,风光秀丽,当时根本没有“污染”一说。路途中歇姚安县城,那里是典型的滇西坝子,土地肥沃,但人民生活艰苦,我们身上带着学校办好的报到证、粮油户口、外加路费和一个月的粮票,晚上大量的姑娘涌来用布票向我们换粮票。汽车开了两天才到一平浪,正是秋天,我们到自由市场买梨,8分钱一斤,跟重庆比已经是很便宜的了,更没想到云南普遍用公斤制。 1970年9月14日,我到了苏州,第一印象是在火车上看到苏州狮子山时很兴奋,苏州火车站还是日本人占领时修的,我的行李是一卷破烂棉被,一个包装木箱,我把行李寄放在火车站,先打探去单位的路,很多苏州人听不懂普通话,我只好拿出报到证给他们看。出胥门,狭窄的劳动路两边都种着双季稻,稻花飘香,中午,连一个问路的人都没有。到工厂,已经有同学先期到达,告诉说,这是一个大工厂,国家投资20多万元,征地费稻田220元一亩,树林和荒地每亩40元,征了大片土地,厂后大运河边栖息几群野鸡。并介绍说,这儿的饭很好吃。原来我们在四川是吃的籼米,苏州这儿吃的才是真正的大米,我们这时才晓得米有大米和籼米之分。 到厂组织科报到后,行政科说宿舍没安排好,叫我们暂住旅馆,我们住在石路旅社,石路旅社就在现在苏州石路国际商城那个位置,当时苏州和全国其它中等城市一样,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破烂,好点的房屋是民国或日本人占领时代的。我们在石路旅社住下后,几个同学乘坐公共汽车赶到虎丘玩,门票5分钱,那时还没有听到“旅游”一词,公园里幽静漂亮,没有游人,就我们几个同学,我们真有来到仙境的感觉。苏州是太湖水网地区,现在的旅游热点如沙家浜,乌镇、同里、甪直等古镇那时都是交通十分闭塞的地方,不通公路,只能坐船进出。 单身宿舍里住着的大多是上海人,他们都不肯自己宿舍里再增添人。我们从住旅社回来又住京杭大运河边技工学校教室几天,实在忍无可忍,我们按总务科排好的宿舍,采取“革命行动”,强行进驻,他们惊呼:重大学生凶!
苏州印象 很多苏州人把凡是不说苏州话的都称北方人。我们面临语言问题,到食堂买饭,常和炊事员误会,炊事员多是厂周围征地进来的农民,他们更是一口土话,“二”他们说“呢”,“呢”与四川话“一”音相近,我们说一,他说是二,“说话”他说是“港eo”;重庆喊“老太婆”是尊敬,这儿是骂人;苏州话离不开“死”,好事、坏事、平常事都说是“要死快哉”!两条船靠近,还没撞上,大叫:不好哉,不好哉!真撞上了:那么好哉!……. 江苏和全国一样,正在挖“五一六”,在大礼堂召开群众大会,军代表在大会上说,你们哪个是“五一六”,我一看就晓得,坦白从宽。苏州人胆子小,但下面也会说俏皮话:你一看就看出来了,把你弄到全国去看一圈,“五一六”就抓完了。 到厂不久,军代表把太仓的顾阿桃(叶群四清时树的学毛著标兵)老太太接到厂里来,我们便见到了这位不识字的学习“标兵”。 许世友要扭转“北煤南运”,全厂每个车间都抽人到太湖里挖煤,我车间派了一个实习的中专毕业生去,他回来说,许世友来出席会战开工典礼,拿根棍子胡乱指下,吼道:就从我脚下开挖!江苏当时提出的口号是搞“工业省”,太湖挖出来的煤质量很差,水都烧不开,还能搞啥工业省? 当时在四川,吃的没得,用的没得,猪肉、食油、食糖匮乏,甚至牙膏,肥皂都没得。而我们到苏州后,看到市场上猪肉、食糖敞开供应,当地人不喜欢吃猪油,很便宜,四川粮票5角钱一斤,苏州黑市大米才3角钱一斤。食堂黑板上说卖元菜,1角8分一份,我们不懂什么叫元菜,好奇,买来才知是一小碗甲鱼。四川和江苏简直像两个国度。我们不得不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四川亲人伸出援助之手,寄粮票、猪油和糖,苏州师傅们为我们熬猪油提供方便,告诉我们早晨天未亮到河边看到点着灯的船,上去问就可找到大米黑市。我们现在还感谢这些师傅们。 1971年春节,我和一个老家在四川达县的同学联合过年,我们去买菜,生羊蹄1角2分一斤,生鸡爪1角多钱一斤,我们买了些鲢鱼,每斤2角8分,当地师傅们笑我们土气,说要买青鱼吃。当时大闸蟹6、7角一斤,鲥鱼最贵,2元多钱一斤。我们每人花了5元钱,车间里冬天取暖的无烟煤又好又多,一个中专毕业的美丽上海姑娘主动来为我们烧菜,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们邀请她共餐,美食加美女,该多浪漫,遗憾的是她为我们烧好菜,婉言谢绝,悄然离开了。那些菜我们美美吃了三天。 也是春节,厂里革委会是北方帮掌权,他们组织我们单身职工到太湖东山雕刻楼,现在是苏州著名旅游热点,当时那里是一个招待所,厂革委会副主任在那里疗养过,招待所长自掏腰包用大前门香烟招待我们。 苏州农民很勤劳,为了积肥,城郊的人民公社把城里的厕所视为肥料厂,他们纷纷进城占领厕所,半夜他们常常为互相偷粪吵架;冬天他们用船到河里捞淤泥。河水清澈,船民喝河水,大运河鱼虾成群;下班后,职工们到厂围墙外稻田里捉黄鳝;晚上,我们打着手电到大运河边捉蟹,常有收获,大蟹甚至跑到车间里面来了,我在机床边也曾捉到蟹。 那时公社农民种的农产品应交给国家,自由卖不合法。一天我上中班,公社社员开了一船西瓜到里双桥河偷偷卖,4分半钱一斤,我们纷纷涌去,人多,社员来不及称重,要我们一个个上船买,职工们哪听?轰上船,故意摇摆,船翻了!满河漂浮西瓜,社员一边下水捞西瓜一边大哭着骂:冶金厂的土匪! 老实点的职工们无聊,把一切精力投入到生产中去,工厂搞“大战四季度”,“开门红”,“大战红五月”,“向党的生日献礼”,“向十一献礼”……有的老实人也当真,“比、学、赶、帮、超”,一天24小时吃在厂里、睡在机床边。 我开了两个月的铣床,工厂生产齿轮刀具插齿刀、修磨剃齿刀,它们实际上是精密齿轮,质量和效率不过关,这时对产品质量已经很重视,中央提出的口号是“质量问题是个路线问题”,动辄“阶级斗争新动向”,车间决定在实习大学生中物色人员进修解决生产中的关键问题,车间主任从三个人中选中了我。苏州机械工业很落后,遇到问题常去上海学习,那时各企业在计划经济体制内,提倡的是“共产主义思想”,根本没有技术保密的概念,没有任何关系,只凭介绍信就可进厂、进车间,主人还会热情教你技术,毫无保留,生怕你学不会,甚至送你图纸数据。三个月后,我掌握了齿轮磨技术诀窍,我在产品质量,效率上都大大超过师傅,领导大会小会表扬我,群众赞扬我,弄得师傅没面子。所以,直到现在我和师傅关系一般。除此以外,我也学会了操作坐标镗,螺纹磨等。厂领导在干部大会上说:大学生都像黄昌国这样就好了。
林彪是反革命 1971年10月中旬,一天下午,我们刚下班,张功宇跑进宿舍,气喘吁吁说:“林彪是反革命!” 众人大惊。良久,几个同学扑上去,抓住他反剪双手强按头:“外国祝贺国庆,报上登的贺电还有林彪,龟儿子造谣,反动,批斗!” 张大叫:“是真的!已经传达到县团级了,厂里革委会头头和苏宝山(军代表)刚去听了市里传达回来,他们正议论得起劲。” 大家放开了张功宇:“啊,毛主席脏班子!”(注:“脏班子”系当时重庆流行的俗话,“丢脸”之意。) 随后的批林批孔,没有多少有趣故事。批判《571工程纪要》,听乡下回来的知青们说:《纪要》中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很对。工厂里,开初批林批孔秩序正常,到1974年说要结合实际,工厂就七上八下(职工早上七点上班,八点就下班)了;当时还揭发出:中层干部自行车上混;厂级干部吉普车上混;工人家里混。那时每个车间都配了自行车,说是公用车,实际上都被车间主任把持着,所以说中层干部自行车上混,厂里当时只有吉普车,所以说厂级干部吉普车上混,我们无家无权,就到山上混,苏州西部的山很美丽,现在的旅游热点:狮子山,天平山,上方山等,当时都是我们上班去混的地方,今天这山,明天那山,轮流爬。著名的寒山寺没开放,我们也常混进去。我们尽情地玩,预见到以后想玩也没机会的。 这样混到了年底,一阵“大战四季度”,生产任务也会完成的。 批林批孔中大搞忆苦思甜,请了一个贫下中农老太太来忆苦,她最后说:说齐天,说齐地,最苦的是六零年六一年,那才叫真正的苦。我们愕然! 革委会不时用些树叶、烂菜等做成忆苦饭,说是在共产党夺取政权前人民就吃那玩意儿,革委会还派人到食堂监管着,人人必须吃。“重大红卫兵”张司令张功宇坚决不吃,大家晓得张司令“叟”,重庆叫“二冲”,也没把他奈何,但他被列入厂保密的精神病名单,由医务室和派出所掌握控制,后来他晓得了,大闹一场。 中午吃了忆苦饭,晚餐必然吃思甜饭,一人发一份大鱼大肉,说是共产党夺取政权后人民就天天吃这玩意儿。
找对象 有工作了,春心荡漾有了经济基础。但我们找女朋友遇到了困难,适合我们年龄的姑娘上山下乡了,重庆那边的女生和这边也一样,少量因病留城的姑娘有个工作身价还高得不得了。不过在这事情上天没绝人,在苏州,70届初中毕业生全部面向工矿,一下进厂几百学徒,女生两三百,不久厂技校又招好多71届,女生也不少,她们年龄在16-17岁,像花蝴蝶般美丽。很快我们与一些女生混熟,但我们间年龄相差8、9岁,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又像牢头一样监管着这些姑娘,不准她们谈恋爱,好几个男青年因与她们恋爱,爱情故事虽极为美丽,感天地泣鬼神,却被抓住送苏州西山劳教。天下女人很多,我们虽对她们有“一闪念”,也犯不着去冒劳教的风险。 曾经与我走得很近的重庆女中学生周艳,这时与我已经中断联系,原因很复杂,周艳天生丽质,大概美丽姑娘都是在骚扰中成长的,叮周艳的苍蝿太多,我避而远之。我与重庆姑娘王凯碧、邓学英还保持着联系,重庆姑娘虽美丽又很可爱。毕竟隔得远,我不能去折磨她们的心灵,误人美丽的青春,虽不是说苏杭出绝色美女,但苏州姑娘确实也差不到哪里去。舍熊掌而取鱼吧。 苏州姑娘很勤劳,并不排外,但看重工资收入,我们每月从44元转正为55元,与我们年龄相当的工人不过36元,我们虽是“北方人”,工资上绝对占优势。到1973年,70届学徒转正,女生们都骚动疯狂了,我们几个男同学都遇到苏州姑娘来劝留苏州,间接地发出那个信号。我们像做贼、偷情一样躲着领导与苏州姑娘恋爱了,像地下工作者,隐蔽的恋爱非常浪漫,刺激。我们学会了反侦察,躲在女朋友家幽会,苏州七子山,观山那些远郊的野山则是我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带着美姑娘,什么地方都是美丽的。 我们同学中创造故事最多,最浪漫的还算“重大红卫兵”司令张功宇。 文革中成立群众组织很容易,不要批准,一个人也可成立一个司令部。重庆大学文革初期除八一五、赤卫军两大派外,还有两个小的群众组织。一个是有名的“红岩公社”(后改名井冈山公社),社长徐光明;另一个是“重庆大学红卫兵”,也许重大校史上都没有记载,因这个组织太小,只有5个男女学生,他们的口号是“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对社会也没造成影响。 “重大红卫兵”司令张功宇,上海崇明人。大家叫他“张司令”,他很高兴。张的父亲曾是上海地下党搞工运的,共产党夺取政权后,曾任南京港务局长。毕业分配时,重大冶金系有很多江苏名额,“张司令”分到苏州,和我们同事数年,我们又呌他“二冲{读作“冲床”的“冲”音}”,即重庆话所称的“天棒”。他长得很帅气,用重庆话说长得很“伸抖”,他很有语言天赋,学什么话都像。张生性浪漫,追姑娘极其大胆,他说追求姑娘是在履行上帝赋予男人的义务,厂里分配来的上海冶金机械学校毕业生中一个女生,眼大鼻大,张向她马路求爱,贸然约到工厂后门京杭大运河边“谈心”,她感到突然,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旋即张又和一个北京姑娘王某追来撵去,那北京王女是驻埃塞俄比亚一个参赞的女儿,行为前卫,插队陕西,招工进陕西华山冶金机电厂,是来苏州培训的;北京王女走后,张又缠上苏州漂亮的技校学生J姑娘,J真是造物主的杰作,正如俗话所说的漂亮得“尸还魂”、“肉白骨”——死人见了都要活过来,白骨都要长出肉来。J是小家碧玉,民间美女,幼时被全国鐡路文工团看中,母亲舍不得她离开苏州,离明星一步之遥,可惜! J的祖母有1米85高,鞋要穿45码,J说她自己年轻时一顿能吃11碗大米干饭(碗口径约8cm),或一顿吃得完8根大油条,可见J个儿之高大。张司令就猛追J,J对张也是有好感的。旁人看来,张司令和J倒也匹配,不久,张声称和J发生了美丽故事“four times”(4次),说她每个细胞都充满诱人魅力,勾人魂魄……果然,J否认和张有肌肤之亲,J母还说张“叟”(sòu,思维反常)。其实“叟”点也没啥大不了的,上海、苏州又有俗话说:“十个男人九个叟,十个女人九个十三点(痴)”。可张司令大怒,愤而发出声讨。吴语吵架,满有意思的。张司令骂了J母,J的父亲出来骂张:“要死快哉(吴语动辄说死),勒个啊呜卵什捂拔嗦,勒昏特哉,嘎排皂,不怕勒砸墩,再佬勒只嘴,阿是要请勒吃生活哉。”骂的是苏州话:要死呀,你个屁巴虫莫明其妙的,你昏头了呀,如此下流,不怕你身体壮实,嘴巴再凶,找抽。 张司令回敬说:“今朝阿拉就列了个的,侬旁旁吴试试看诺。勿要看侬模子嘎度,丝古港侬只册佬吧吴萨了扈气上来,吴乃块纂豆尻伐色侬个啊呜卵!”骂的是上海话:今天老子们就站在这个地方,你碰碰我试试看,不要看你身坯那样大,如果说你个死鬼把我惹得火气上来,我拿块砖头敲死你个屁眼虫。 吴语骂人离不开“死”,“要死快哉”;重庆爱骂“日”,勃勃阳刚。“啊呜卵”是张司令翻译成重庆话“屁眼虫”的。其实还包含“又笨又拽”的意思。
“万岁”死了 文革中,苏州为了合理用电,各大工厂轮流厂休,我厂是星期四厂休,那时工厂住单身职工宿舍的人较多,主要有:外地分配来的大中专毕业生;上海支援外地的职工,回不了上海,有的就调到上海附近的苏州;当时苏州重工业很落后,我厂的技术骨干和管理干部都是从北方来的,他们大多也住单身宿舍。工厂离开城区2.5公里,那时算在郊外,每逢厂休日,工厂派客车中午12点从工厂门口发车到城区,要进城的职工可乘车进城,下午4点正,又从城区返回厂区。 1976年9月9日,星期四,下午4点,我们从苏州市区回厂。那时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到处装着高音喇叭,汽车准时开动。这时,听到外面高音喇叭放起了哀乐,车开了几百米后,听清是毛泽东死了,全车的人都一声不响,几分钟后,回到厂区,一下车,几个老同学聚集一起回宿舍,我悄悄说的第一句话是: “他也会死么!不是说他要‘万岁’吗!” 一个深谙世情的同学说:“别说,走到宿舍再说。” 瞬间回到宿舍,张功宇“张司令”说:“老子去打酒!”说着就要往厂门口小卖店跑,另一个同学赶忙制止:“你龟儿子不要命了,小卖店那老太婆认得到你,你买几瓶橘子水吧。”我们其他同学就赶到食堂买了好些菜,端回宿舍来边吃菜边喝橘子水,咒骂毛泽东,大家说了许多够枪毙100遍的反动话。 吃了晚饭,我又步行7里路,赶到女朋友家里,当时我女朋友离法定结婚年龄还差几个月,我们正在等时间结婚。我在未婚妻家又说了些反动话。但苏州人胆小,远没有同学之间说的反动。 第二天,革委会规定,每人必须戴黑纱,并发下黑纱,中央规定不准娱乐,不准放音乐,高音喇叭天天开着,一天到晚播讣告,一两天后才插播有世界人民悼念毛主席,全国各族人民悼念毛主席,决心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的遗志,批邓等。但我们仍偷偷照常玩牌,玩重庆带来的“拱猪牵羊”,那时还没有“斗地主”,所以现在我也不会“斗地主”。我们不愿意为毛戴黑纱,在车间里借口开机床不戴黑纱,一天下了班,我和四川达县同学把黑纱揣在口袋里,乘坐下班厂车到城区故意去兜兜逛逛,苏州人虽胆小,大街上也能见没佩戴黑纱的人,但极少。我们没戴黑纱,居然没被干涉,我们像得胜的将军,回到厂里得意极了。 18日下午3点全国悼念,我们几千人站在大礼堂里,怕惹祸,我们也很规矩,低着头站着,只是眼睛滴溜溜转,心中暗笑众人的神经病,一会有人昏过去,倒地声很响。小小骚动后,派人抬走,会场又恢复平静。从没见有人哭,我们很多人充满恐惧是事实:一怕这几天说话做事不小心,被人抓住当反革命;二是怕前面走了虎,后面来了狼。
粉碎“四人帮”消息传开后 在江苏,打倒“四人帮”在社会上公开,应是1976年10月12,13日的事。12日下午,单位几个在文化大革命中“跳得高”(积极)但未掌到权的职工,在工厂办公楼前的围墙上刷写大标语“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等,我们围上去,他们告诉说,从上海得到消息,然后迅速打电话到北京冶金部核实了情况。 苏州虽属江苏省,但政治经济受上海影响比受南京影响强,苏州人知道上海的事比知道南京的事多,我们听广播也不收江苏电台而收上海台,从上海和北京来的消息是可靠的。10月13日早上从市里来上班的工人说,苏州大街上也有了打倒四人帮的标语。 形势发展很快,我们立刻意识到厂革命委员会这帮人末日到了,我也参加冲击厂革命委员会,把矛头指向造反起家的革命委员会常委以上头头,贴他们大字报,他们开初也组织一帮人,反说我们反对他们就是四人帮。我们才不理睬他们贼喊捉贼那一套。厂革委会那帮人平时常在群众面前狐假虎威:自称是清(亲)华(十大中央候补委员华林森)大学的,华林森是苏州造反派头,直接与上海帮有联系。当时苏州各大厂都设立有专政群众的民兵小分队。我厂民兵小分队里关押着20余名职工,他们有的是不遵守劳动纪律,顶撞革委会,更多的是男女问题。我们冲进革委会的民兵小分队楼里,民兵们没有了底气,见我们冲击,早逃了,于是,我们就把关押的人全放了。进而,我们又冲革委会办公室,革委会头头躲在办公室,把门关上,我们从窗外看,他们躲在死角里,我们砸烂门,冲进去用木包装箱作的高帽往革委会主任头上狠狠套上去,头皮都砸破了,鲜血直流。我们把他们抓上汽车,开进城里游街,一边用高音喇叭宣布他们紧跟四人帮的罪状。 不几天,省里派来工作组,成立材料组,实际上就是专案组,我参加了专案组。我们从民兵小分队得到好多交待材料,特别是那些男嫖女娼交代材料很精彩,比黄色小说还描写得真实细腻,感情很丰富。别看那时的基层干部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思想空虚无聊,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越抓越多。而那些被关的男人女人平时都很像人,道貌岸然,谦谦君子,但在交待里面却像狗儿一样对双方下水又舔又爬。 忽然说厂里有“粉碎四人帮是政变”的谣言,居然追查到我这里。大概我说过是“顺乎民意的政变”,有人把定语去掉,就不好听了,但后来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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